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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弢小说《山道弯弯》之十 高考——走出大山 (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惊涛骇浪 时间: 24.10.2022 10:43
标题: 金弢小说《山道弯弯》之十 高考——走出大山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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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小说 《高考——走出大山》(小说)
写在头里:
薛志强孩提时就听大人提过,说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其中有句老话叫作:“上京赶考!”
中国历朝历代,士大夫知识阶层的人才选拔,是让富裕阶级和贫困庶民的后裔,在其人生际遇中有公平竞争的契机,这是平民百姓子弟扭转命运,摆脱社会底层,跻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决斗; 届时,金钱、权势均让位在坐,知识脱颖而出。考生凭藉自身的真才实学,来定位自己的前程。培养人才是国家的资源,一个民族的优质教育更是金贵稀罕!
十年封闭,斯文扫地,国家发展不啻停滞,更有时光倒流。然而,1977年是个划时代的突破,人民甩掉了历史的羁绊,迎来一缕崭新的曙光。是年十二月,中国文革后的首次全国高考拉开序幕······
高考承载起社会的公平和年轻一代人的梦想,知识被重新赋予了尊严与价值。因文革十一年的积压,几经删选,大浪淘沙,全国最后共 570万青年人报考,终而录取 27万多人,录取率约 4.8%左右。 “1977高考”创下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大学招生空前绝后的最低录取比例。
那年初冬,是中华大地骤然响起的一记忽如冰封中的春雷,这也是中国有史至今绝无仅有的一次冬季里的春闱。苦苦忍受了十一年期待的煎熬,举国热血青年终于迎来了一显身手的机会。百万考生在改变人生命运的关键一刻,他们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改写了中国教育史上新的一页: 有人如鲤鱼跃越龙门,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 然而更多的考生,却迎受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无限的、泪水浸透的遗憾······
但是,于薛志强而言,他是下乡识青群族中的佼佼者、是时代的宠儿: 1978年 2月的一天,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京飞向浙江分流镇,一个二十二岁的插队青年,命运由此改变,他成了省里外语高考的名列前茅、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这里讲述的是有关薛志强的故事。他所生活的时代,对眼下的几零几零后是陌生的: 文革、插队、政审!虽然这些故事和时政已变得遥远,但是逆境自强、默默坚守、不屈不挠,高考的历经一波三折,最终金榜题名。自勉自励的奋斗精神历久弥新,让人感动落泪!
教育不仅意味着知识,更体现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思维、境界和文明的标志。能上大学不一定意味着命运的终结; 没有书读也不表明人生就此失败。奋斗的成功关键在于自强不息; 然而改变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条登越社会阶层的天梯。中国有几千年历史的科举制,高考是最具公平、最富透明的攀升途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读书进仕根植于华夏文化,形成了久远的尊师重教的文化传统。
人可以有梦想,并为之而努力; 国家要强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顽强拼搏,薪火相传; 没有励志汗水的铺洒,拓不出一道人生坦途。请您走一趟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之路,那是一条艰难的求学路———七七年高考,他差一点错肩而过!
是那年,一切书籍,无论是老书、旧书、哪怕是破烂残缺、破四旧的残余,一夜间都成了高考复习的至宝!
房东妹妹
一个姑娘的长大是在不知不觉中,包括姑娘本身。
时光回溯到四十五年前。一九七七,时已深秋,广播喇叭忽地传出重大新闻,这是初冬里震撼大地的春风,恢复高考的消息是来得那么突然,每个考生的复习准备进行得那样风风火火,以至于薛志强若晚一天回生产队,那年的高考他将错失良机,或许往后的人生轨迹会面目全非。
农时节气已过白露,临近秋风。秋分对晚稻是一个关键时节。农谚道:“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晚稻必须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如若赶不上这一步,过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气候转冷,稻粒不再灌浆,就是留在田里也是白搭,只是浪费耕地。这时的气侯已明显开始转凉,若是碰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是这个季节一旦遇上了“秋老虎”,气温会遽然上升,无异于仲夏。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就遇上了这么一种天气。
每年在晚稻开镰之前,是一个农闲空挡,志强所在的生产队,队里的新建粮仓因农活紧张,整个夏天一再拖了下来,未能完成。然而晚稻收割在即,仓库的竣工已迫在眉睫,又正赶上了几个好天气,队里决定抢时间把仓库建完,晚稻进仓。也是因为接连几天的秋高气爽、阳光艳烈,气温的突然回升出乎了人们的意料。
那天正是仓库完工最后一天的活儿了,听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雨。为赶时间在天黑之前要给粮仓上椽盖瓦,以防雨水淋倒泥墙,为节省时间,那天中午全班人马一律不回家吃饭,由人送来工地。
几年的插队,志强已习惯了夏天“双抢”时不戴斗笠、不穿上衣,这是因为“心红志坚”,决心向贫下中农学习,“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上身晒得跟“黑绷筋儿”似的,雨点儿打在背上啪啪响,连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阳格外毒,把志强多年在农村破天荒地晒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为了钉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地留在了房顶。为抢雨季,社员们连休息也放弃了。
各家各户送来了午饭,给志强送饭的是他房东妹妹小英,比他年幼五岁。因家境优越,父亲在城里当机关干部,每月都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所以小英不须像贫家姑娘,除了上学还得出工为家里挣工分。小英从来没去生产队干过农活。她像妈妈,生得白皙。志强房东大妈也不出工,在家养几口猪,照顾一下自留地,有时间把家里的伙食弄得像样一点。
志强落了户,就像进了自己的家,每天早晨的挑水承包了下来。房东弟弟秋林小他三岁,身骨子还嫩点,农活一累爱睡懒觉,志强成全了弟弟。志强是个闲不住的知青,生产队从山里派到各家的树木背回了家,一得空闲他就劈好码在墙上。房东大妈把志强也当自己的儿子看,他在家算作个壮劳力,吃饭有什么好吃的都专门给他留着。几年前他刚来插队时,小英还小,吃饭时有点好菜也想加来吃,秋林会用筷子挡住小英:“这是留着给哥的!”
那年头国家号召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将来能否抽调回城志强倒不是特别在乎,他耿耿于怀的终生志向是能读上四年大学。读过了大学,往后的人生让他干什么他都无所谓。志强的两个房东姐姐都已出嫁,但都嫁在本村,虽隔了一个生产队,但住的是屋前屋后。大姐时常端着碗里仅剩的一口吃,来娘家蹭饭吃,每到饭点就不请自来地在娘家入了饭席。做母亲的想想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从来不说什么。但秋林不愿意,他觉得这是他将来要继承的家,为姐的每来吃一顿,自己的家里就少了一顿。有回实在压不住气,他跟大姐明言明语道:“你这么老来吃白饭,干脆每月交了伙食费来搭伙。”
大姐还是个快嘴快舌的人。见到志强在娘家相处和睦,亲如一家,国家不正是号召知识青年在农村扎根,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吗?家里有个小五岁的妹妹,长得这般肤净貌美的,农村的婆家他们还看不上。如果志强真的一辈子不走了,这是母女俩私下时常的话题,她们真想把小英留着给志强,惟独不知志强怎么想。
一次志强下课回来,那时他在县级中学教高中英语。本来学校希望志强一直教下去,志强害怕被拖在了农村将来上不了大学,称自己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在“广阔天地”经受实际锻炼,勉强只帮一个学期。今天回家,他见家里除了大妈和大姐别无他人,大姐便当面对着志强半开玩笑地说:“当老师你就别推辞了,一直当下去。毛主席不是让你们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吗?你妈当时把你送来时不是对我妈说,让她好好待你,就好比多了个儿子。我妈待你不错,把你当自家的儿子,你就给我妈做儿子吧!妹妹小英,妈妈还舍不得给别人呢!是给你留着的!”
当时小英像是已经做了大人,有时在楼梯底下的粪桶边,悉悉索索地忙半天,不像是正常的大小便。志强刚到农村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什么事都不回避志强,有时在房间里用大木桶洗澡,也不回避志强。或许是粗心,几回还忘了插上房门,门里留着一道缝隙。虽然没撞上过,但志强能听到水声。日子过得潜移默化地像两小无猜一样,不觉中房东妹妹长大了,身姿变得丰满,前胸的衬衣下也有了两个尖尖的突起。
平常志强跟秋林睡一个房间,大妈故意把秋林将来准备结婚的双人大床留给志强睡,让秋林睡单人竹床。志强觉得大床四周围着的木架和厚厚的床顶太压抑,更喜欢像学生宿舍的单人床。小英通常跟妈妈睡,碰上房东大伯回家探亲,小英要把床位让出来给父亲。这时秋林就去大姐家打地铺,把床让给妹妹。到了晚上来入寝,小英就跟志强睡在了一个房间。
每晚志强不会早早睡觉,上了床会靠在床头看会儿书,小英进屋来,衣衫单薄,对志强莞尔笑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时起夜,穿着内衣短裤地在志强床前走过,一切像是由来已久。
今天小英送来了午饭,量还挺大,志强让小英一块儿吃。小英:“哥哥你吃吧。我吃过了,我把我的那份肉也给你带来了。” 志强说,难怪觉得怎么肉那么多。他不由想起,几年前小妹还想挑肉吃呢!
小英对着志强席地而坐。开始发育的少女体态就是不一样了,为了凉快,小英撸起裤腿,露出白嫩丰满的腿肚子。这种变化今天是志强第一次发现,也是第一次注视。小英看着志强吃饭,志强抬头正视了一眼小英,忽然发现小英的眼神在说话了······
一阵沉默后,小英说:“哥哥今晚回家吃饭吧,不要住知青点一人做饭了。你不来,我总觉得家里哪儿都空空的。”
“我今晚去不了,这段时间都不行,你不是听说要高考了吗?我得抓紧时间复习准备。” 志强当时全然没想到,房东小妹妹心思思了,已开始怀春。他自己当时也是青涩,久未开窍。
高考前的不测一念之差错失报名榜
秋老虎的太阳实在太毒!
在屋顶干了一整天的志强,那天回家到了夜里,上身特别是脖子和前胸象馒头一般地肿起,根本无法躺着入睡,第二天出现奇痒。那正是考试复习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志强跑了几趟公社卫生站和镇医院,都因缺药无法治疗,医生一并建议他回老家城里就诊大医院。志强想到了复习考试正缺材料,能否顺便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机找些参考书。病发一周后他例外地向队里请了假。
知青们正常情况下一年只能两次回城探亲,除了国庆就是过年了,平常不准回家,谁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响不好,妨碍了将来的招工、上调。
几年来,这一点志强特别注意,他从来遵守纪律。这一回兴许是因为高考,他有点豁出去了。 回到城里,他一边去省里大医院精心治疗,一边全力以赴复习准备。那年国家是临时决定恢复高考,又要赶在第二年初春开学,所以谁也没料到报名程序会进行得那么迅速。时过一周,常规诊治并不见明显疗效,而志强又不能过长地留在城里。一是时间久了怕影响不好,再则他心里牵挂着考试报名。没想到在他滞留城里之际,乡下的考试报名正进行得轰轰烈烈。
在志强的敦促下,医生使用了激素可的松,才有效果。
志强终于能归队了!虽然山村离城里只有两百里地,但因为山里山、湾里湾的,长途车蜗牛般地要跑大半天,回到生产大队太阳已经擦上了西山之巅。还没来得及进村,他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里人无一不对他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考大学报名早就结束了!” 因为志强在县城当过民办教师人尽皆知,而且生产大队三十几号知青中他是难得的高中毕业,所以社员们都知道他这回大学是非考不可的了。
志强一听村民这么说,而且不是一两个人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还听说了县委招生办来过公社动员,这回公社的报名点设在镇上。听到此,志强不由将行李往公路边的农家一扔,连村都没有进,调过头,对着长途车刚驶来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镇里。十五里路,不到一个小时他来到镇中学。
找到报名处,学校负责报名的老师说:“今天是报名最后的一天,而且不到一小时报名就将结束,要下班了,名单已张榜,贴上了墙。” 志强赶紧填好报名表,那位老师直接往墙上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在名单最后添上了他的名字。
志强看得清楚,每个报名生都有编号,已经 465个,他的报名号即是 466,这个名单在考试的整个过程一直贴在那里,这是志强他们连同周边几个公社好几十个生产大队的全部初考生。经过初考,进省里参加复考的,这 466名考生中只留下了三十左右。
他真是万幸中的大幸! 在志强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刻他赶上了报名,最终没有辜负幸运之神的眷顾,终于考出了省里拔尖的好成绩!
考卷阴差阳错
那次初考加复考的整个过程,幸运之神一直没有离开志强,整个考试从头至尾极其顺利。他非但没有紧张的感觉,而且一直是一种愉快的享受。志强在外语学校学的是英语,报名加试外语报的也是英语,初考和复考一样,有资格加试外语的前提是要首先通过文科考试。初考对志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的简单。因为实在太简单,他事后都记不得考了些什么。唯一仍记忆犹新的是考语文词义解释时出现了“瞻仰”二字。而且他的外语加试,初考和复考都是两个考官一个考生,并且初考还弄错了考卷。考官拆封发现给的是中专考卷,而志强要考的是大学!卷题自然简单,提问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之类。志强花了十五分钟写完答卷,考官如实地记录下一切。
抑或考错了就过去了,考官没多想到一层,而就此了事,没有想到马上打电话去县文教局报告情况,都很难说志强这次考错了题,结果成绩会怎么算!两个考官,一人看着他,另一个十五分钟后打完电话回到考场,传达了县文教局的决定,让志强马上去县里补考。因为此刻全省的初考统一时间都已结束,这就是说考题已经公开,但因为开考到现在志强一直没有离开考场,没跟外人接触,文教局吩咐两位考官看好他,立刻一起坐长途汽车赶去县里,形同“犯人押送”。
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到了县委径直进文教局。局领导,一个男的,瘦廋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们。两个考官把志强交给了县里,打了声招呼,转身去赶车回镇里了。那领导从文件柜里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当时日光已经偏西,办公室不那么明亮。志强管不了这些,一头扎进考卷,耳朵听到领导吩咐考试为两小时。他花了五分钟把考题先通读一遍,觉得胜券在握,不到一小时答完,剩下的时间便是检查。来回几遍看不出太多问题,提前半小时交了卷,还发现了考题有两个拼写错误,一个是“加拿大”,可见当时考卷出得多么匆忙。
考完试天已黑了。局领导当着志强的面把考卷封好,锁进文件柜,然后给他开了一个介绍信,让他当晚就住县委招待所,还管一顿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餐,并吩咐他,明早吃完早餐马上来办公室,因省里招生办有一辆小吉普要去他镇上,他可以搭车。当志强在镇上下车时,有人认出了他,后来以讹传讹,称他是重点考生,用小汽车接送去县里特考。结果志强考进了重点大学,这一谣传成了事实。
然而,那天夜宿招待所,又是志强后来人生十字路口至关紧要的一步。
志强拿了介绍信去招待所,房间里已住上了两位成年人,四十出头,正争得面红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钟才理他。志强把书包放在三人房间靠门口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细听他们的争论,才明白他们的话题是有关相对真理还是绝对真理。其中一位继续高声据理辩争:“黑格尔说过,人一辈子不可能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水,因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时间也不会是同一的时间,所以真理也不会绝对,万物都在变化; 今天的真理或许到了明天就变成了谬误。” 他还说,伽利略的名言:昨天还是一杯清水,今天水里已爬满了小虫,因为人类发明了显微镜。
后来志强得知,两位均是大学老师,一个是宁州大学的哲学老师,另一个是吴江工学院的哲学老师,都是这次省里招生办公室下到他们县里来蹲点的。其中那位吴老师第二天跟志强一同吉普车去了镇里。路上,他们两个小时的交谈,吴老师对志强有了很多了解,还把宁州住家的地址给了他。那年高考完毕回家过年,志强还专程拜访了吴老师。
幸运之神的宠儿
志强的初试毫无疑问地通过。到了省里复考,他们县里其中的一片,差不多七、八个公社合起来在他们镇里设考场。轮到英语加试,他又是唯一的考生。省里派来的监考老师,估计是哪个大学的,人特别地友好耐心,说话轻声,生怕让考生紧张,其实就是怕志强紧张,非常爱惜年轻一代。这样的良师益友让志强后来一直感激在心。开考前,那监考把什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还强调,有疑问随时可以提。他指着黑板上的大挂钟说:“考时为两小时,也就是这根短针绕两圈,等一下从两点开考,时针到了四的时候,考试就要结束了。” 志强并不觉得这种连小学生都明白的解释是多余的,而是感到心里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师守在他身边,从精神上在支持着他。
志强注视着时钟,期待着监考宣布开卷,在将近两点差一分时,他已宣布开考。能赢得这一分钟对一个考生而言,是何等的正能量!这是一种多大的鼓励啊!
志强打开考卷,按惯例先通读一遍,发现这回除了必答题,还有附加题,是用英文写作文,满分加十分,命题是: When I sing the song: "The East Is Red"。他把时间一分为二,一小时做卷内题,一小时做附加题。做完正题就不停地写啊写啊!文章开头他用了: 每当我唱起 《东方红》 的时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 的字样,几十年后仍历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队几年跟同学用英语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写,根本没有再回头检查的时间了,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六十二分钟,因为监考看他写得停不下来,不忍心打断他,两次犹疑,超时了两分钟。
志强也注意到了时间,于是主动收笔,把满满四大张草稿交了上去。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他去向吴老师道别,私下从吴老师那里得知,他附加题满分,卷内成绩 97,总分 107,成了省里的外语状元!
其实在志强的作文写到一半时,县广播站的记者已在考场外伫候采访了,他们期间让一个县里的英语老师进来瞄了一眼,想知道志强在写些什么。那英语老师说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叙述家史的话题。这位英语老师志强认识,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跟爱人是上海外语学院 68届西班牙语系的毕业生。为了爱情,坚持要求两人分配在一起,结果分到了镇中学。四年西班牙语学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炉灶开始学英语,现学现卖,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文理分开,政治、语文、数学两科统考,理科加理化,文科加史地,而在考史地时志强捡了个大便宜,原因是在地理的考卷中,出了一道空白地图,需要写出地图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连接的标记。因为志强是学英语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读 《英语900句》,对美国地图可谓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国与加拿大之间那条人为笔直的国界线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一眼就能认定是美国版图。几大城市和主要的河流,下方的国家与海湾、两边的大洋,志强均悉数知晓,就是用中、英两种文字标明,对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还有,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志强的强项占了便宜,同时他丝毫没有复习的数学也是歪打正着。因为恢复高考的通知是那么唐突,所有考生都来不及全面准备,所以一开始志强就当机立断,考前不复习数学了,他要把时间和精力首先放在几门文科上,尤其是突击加强英语。他想过,他考的专业是外语,其他科类他得过且过,求个及格就行,但是外语他一定要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三年高中,志强基本上没怎么好好学数学,这不意味他不喜欢数学。读初中时他最好、也是最喜欢的课就是数学课,经常自学到半夜,直到红太阳广场夜里最后一次敲响 《东方红》 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报到是一个下午,他来到学校门口,看到写着“宁州外国语学校”七个大字的校牌,他顿时肃然起敬,默默地伫立许久,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对得起你这块校牌的!”
痴迷英语无以复加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志强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地学英语,其他所有的课则作为附带,包括语文。这种偏驳现在想来是何等的无知与荒唐,一个连祖国语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学好一门外语?!然而那就是一个荒唐的年代,“读书无用”盛行,又有谁能给他指点迷津?! 无论是语文课还是数学课,课上志强一概低头背英语单词。语文课考 《桃花源记》,他连一遍预习的时间都舍不得,直接参考,结果刚好考了 60分。语文老师事后说他:“我就不信你学得好外语而学不好中文! 我只能给你一个刚刚及格。” 志强答:“考前我一遍预习都没有。考了 60分我心满意足了。”
数学课也是一样,除了必交的作业外,平时志强从来不碰数学书,上课也不听讲,到了考试前突击三个晚上。因为初中基础好,几乎是自学把整个学期的课程全部弄懂,考试时除了Cos.30度是正负 1,弄颠倒了,其他全对,考分班里第一。数学老师因为他平时不爱学数学不很喜欢他,但考试总结课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数学老师把志强的考试好成绩强调说成了认真复习的重要性,只字不提志强平时对数学不闻不问。下了课老师找他谈话,说他大考虽考了 99分,但年终成绩也只能给他 4分。志强说:“除了英语,其他课 3分足矣!” 把老师气得不轻。
然而对英语志强可谓是废寝忘食!只要父母没下班,就是再饿再晚他从不做饭。冬天,早上五点就起来早读英语。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冷,南方又没有暖气,早读时脚冻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时的住房里外间和邻居都只隔了一层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灯底下读,还为家里省电。手冻麻了没有一双手套,身上除了棉袄没有一件大衣。自己家里买不起半导体,趁着同学聚会去省委干部子弟的同学家打扑克,从头到尾守着他的留声机,听了一个下午的林格风英语。无论家境再差,一直苦学不辍。
在高中时,因为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她的大学同学正好是志强初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一经推荐志强又当了高中外语课代表。这样,无论是虚荣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罢,志强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要高出其他同学就理所应当的了。遇上老师的孩子有病去医院无法来校,他给同学们听写和布置作业就习以为常了。那时,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学校已把新学期的英语书发给了学生。志强利用假期,把书里十五课全部自学完毕,课课倒背如流,到了开学,上课成了他的复习,主要精力他已转到课外阅读上了。
这次高考考数学,出了两道偏题,但其它的考题又是异常的简单,所以简单题大家基本完成,而两道偏题是微积分,那时是大学的课程,所以谁也没做出来。像志强这样数学没好好准备的,只凭高中时还记得的基本功,于是跟大家一样,只做了简单题,成绩也跟大家相去不远。整个县只有志强公社的一个女生做了,而且还做对了,后来她考上了重点大学,清华大学。志强进了大学后,一次暑假,他回生产队帮忙“双抢”,才听说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设计富丽江水库的工程师。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亲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学数学,就这样她把微积分也学了。
高考体检是个坎
在县委招待所认识的吴老师,回宁州过年志强拜访了他,这样就提升了他们间的关系,从普通的熟人亲近成了朋友。从高考情况的发展看,这次家访成了志强高考“生死攸关”的一个坎。
虽然大学尚未开始招生,但县里规定,复考成绩及格的先进行体检,这时志强的外语口试通知也下来了,这说明了他的外语笔试已经及格。体检和外语口试都设在县城,离志强生产队有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路。为照顾分散在全县各地的考生不跑县城两趟,所以体检和口试安排在前后两天。考生住宿县里提供,铺盖自带,安排在学校的教室,把课桌和椅子拉在一起当通铺。能住上砖墙的教室已算条件优越了,不说农家的考生,就是志强他们知青,碰上“双抢”遇到离村偏远的田地,为了节省时间不回家,反正凌晨三点就开始拔秧,往往带上干粮就在山上的牛棚里熬上五六个钟头。这回考生带着棉被,往光桌上一铺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县城集合完毕,分配好住处已近晚餐。志强他们那一拨有七、八个知青,有人提议晚饭下餐馆,“敲瓦片”,现在叫作 AA 制。而那些农民的后代,各自拿出干粮就在教室里吃起了晚饭。
第二天是体检,在县医院进行。医院除了急诊,停业一天让给了这些体检生。能否通过体检也是被录取的一道关卡,而且还把关很严。不光是因为那年考生如云,竞争力强,录取名额比例少得空前绝后,更主要的是国家需要德、智、体全优的大学生。有些检查项目无关紧要,譬如近视眼,但内脏器官有问题不行,包括血压。志强这一辈子那次还是第一回量血压。
医生给他反复量了几次,就让他暂时到一边等着,其他的考生量过血压都去检查下一个项目。志强觉得纳闷,又不敢问。第二次量完后,他听医生跟另一个轻声嘀咕:“还是太高。” 医生这时建议他出去透透冷空气。志强想到了高血压,尽管那时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听说过,反正不是件好事。他来到室外,时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单薄,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为气温冷一点会降血压,还尽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实这种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运动,事后他想,或许还会增高血压。
直到很后来读完大学他才知道,他的血压偏高是遗传的,父亲就是偏高。在外面冻了那么二十分钟觉得这下肯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志强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去参加下一项体检。得意了好一阵子,开心劲儿还没过,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压。医生说还得量一次,志强说刚才不是说正常了吗?医生答:“是怕你紧张,刚才故意说正常了,好让你放松情绪。” 一量,还是超标。
她们找领导去了。找来的领导志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省招生办的吴老师。吴老师对志强视而不见,形同素不相识。志强多么想求求吴老师帮个忙,开恩让他过去。他虽没开口,但用极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着吴老师。见他接过医生手里的体检记录,耳语了几下走开了。医生转过身来说,最后再量一次,希望这回好起来。量完后在志强几乎祈求的目光下,医生喃喃自语到: 这回好点了,让他可以离开了。志强神情疑惑,心情万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过了还是已被淘汰!
这份担忧一直折磨着他!直到志强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上北京报到前,他去吴老师家告别时才知道,上压标准不能超过 130,而他超出了 2、3,省招生办觉得他是难得的外语人才,省里拔尖,就跟体检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他。谁都不难想像,志强是何等的幸运!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级北外德语系就没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后来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是何等的无以伦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试。他们近二十个考生中,包括中专,志强跟一位宁州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显地拉开距离,那位李同学后来考上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们俩对这次口试尤其重视,口试之前他们就开始用英语对话了; 他们俩也特别紧张,因为觉得自己的笔试不差,认为录取问题不大,就怕这次口试砸锅。李同学比志强更为小心谨慎,提前到了考场去查探考官是谁。志强一到考场,那考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冲着志强迎面跑来高声说:“考官是那个大光头,我知道他,是宁州外校的老师,原来是宁州大学毕业的。”
志强没向李姓提起过自己毕业于宁州外校,他更不知道这个光头老师就是志强的班主任。志强在他手里当了高中最后两年的英语课代表,他可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啊! 不久前,志强还基于老师在文革中的受难,把他当原型写成了小说。志强一听是他,心里不禁暗暗大喜,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护他,也起码不会刁难他。志强会凭自己的实力考出好成绩!再者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毕竟知根知底,心中就有了底气,一下子信心百倍。虽说离校四年了,但每次回宁州探亲都会去看他,还主动跟老师用英语对话。对他的口语老师是了解的。
果然志强考得出色!听吴老师事后说,除了“委员会”一词的重音读错,其他全对,特别是最后用英语足足十分钟的叙述给三个考官印象深刻,当之无愧的满 5分。说到此,读者可能会觉得志强真是个幸运儿,的确是这样,那么多的巧合又遇到了那么多的好人,这或许就是命!
······
因为考试,志强已经好几天没回“知青点”了,他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没想到小英来了。志强在知青点住了那么多年,小英还是第一次来他的住处。年幼自己五岁的小英,志强刚落户到大妈家,她还是个小姑娘,还不谙人事。小英上面除了大姐、二姐,还有个比她大二岁的哥。志强落了户,大妈就像家里多了个孩子,这样志强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已不在家吃饭,每到开饭,就成了一家四口。偶尔有了肉菜,小英想吃,就要去夹,总被哥哥拦住。
每到房东大伯从外地回来,小英就跟志强同睡一间,形同亲兄妹,两小无猜。次次来睡觉,小英不觉莞尔,明净得恰如一泓清水。
小英本来就生得白净,在村里很抢眼,因为家境好,是个纯粹的学生。今天小英的来访完全出乎志强的预料。他今天发现,小英不但依然那样白嫩,好像也明显地长了个子,身体变得丰韵。她进得屋来,叫一声“哥哥”, 就站在那里憨憨地笑。志强问她今天怎么成了稀客,她说是妈妈让的,大姐早就让她过来好几回了,她不敢。志强顿间明白她想说什么。想起大姐时有不吝地跟他开玩笑:“你以后就别再回宁州了,留在家里给妈妈做儿子好了。” 志强每次只是难为情地笑,调慨道:“从来的头一天起,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小英坐那里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着志强,轻轻地问:“村里大家都在说哥哥你这次大学考得不错,是真的吗?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吗?走了以后还回生产队吗?” “会的,我真考上了,一定会回来看你,看妈妈、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志强后来想,倘若文革晚结束了五年,他或许真得对往下的人生会另有安排。命运的变数是何等的难说!
金榜提名
在志强下乡的第二年,县中学因为英语老师短缺曾让他去担任民办教师。志强因害怕将来被拖在农村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城,为了救急,勉强答应帮了一个学期。那段经历后来成了他创作的题材。
考完试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有一段沉寂的时间。不久整个公社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据内部消息志强已经考上,只是录取哪个大学尚未决定。志强去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那里探过口气,问他自己这回能考上吗?由于平日里志强时不时地参与公社工作,跟党委很熟,姚书记对他也不守口如瓶。他一句:“连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 给他实实地吃了定心丸。
这回县中学英语老师流产需要代课老师,校长又想到了志强。打下包票,入学通知书一下来他就可以走人。这样,志强第二次来到了县中学。那天傍晚,录取通知张榜的情景实在让他没齿难忘。
虽然还是冬天,但已经到了二月,大地开始回春。考完了大学,人一下子彻底松懈了下来。自从懂事以来,那是一生中志强难得的一段不看书、不学习的时光。该学的已学了,该考的也考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等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课,晚上的他,便百无聊赖地在县镇闲逛。
说是县镇,因为分流镇在 1950年代末还是一个独立县,它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建县史,后来归入桐君县成了县级镇,是个经济发达、人丁兴旺之地。每到红日西沉、晚饭前后,镇上的那条主街热闹非凡。每到晚上,无所事事的居民们便会来这里走走。分流镇今日已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制笔之乡,承接着全世界 90%以上的制笔任务,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铺天盖地的出口制笔产品全是来自分流乡。
在志强离开农村三十年后,有一次德国电视台为了追踪拍摄他的生平记录电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插队山村,发现村里现在的各家各户几乎都是一个微型制笔厂。家庭主妇一边做着饭,一遍开着压膜机生产笔套。
一天,街上一下轰动了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大声嚷着: 张榜了!张榜了!
志强朝人群热闹处走去,镇中心热闹之地是一家餐楼,门口挤满了人。餐楼大门左侧是一块宽大的黑板,平时镇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张贴在此。这时,黑板前已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志强视力不好,平常戴眼镜又怕难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见了榜上写着这次考上重点大学的名单。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邻六个公社已被录取并首先张榜的三名考生,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两名用金色的颜料写在大红色的光荣榜上。文革期间,他偷偷读旧书,曾上百次地读到过“金榜提名”的说法,今天这一回他有生以来真的亲眼目睹了。
第二天中午他从公社领取了入学通知书,之前志强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大学,他一定给家里发个加急电报,因为他知道,加急电报是用大型摩托车送去的,如雷轰鸣的马达声会唤醒整条街里左邻右舍的注意,街坊一定会蜂拥而来,看个究竟是何事送来了加急电报。他要把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为父母争光,这是光宗耀祖的喜讯!
志强来到了方圆十来个公社独一无二的镇邮电局,袖珍邮电局长听说这次入考的“大秀才”来发电报,立即从后面办公室赶来前台,问他考去了哪儿。志强说北京。他马上说北京大学不错。志强说不是北京大学,是北京外国语学院。那时乡下不少人以为在北京的大学就叫北京大学。那位局长问他考上了什么专业,志强说德语,他问志强原来学过什么,志强说英语; 局长说,那就不用学了,德语、英语一模一样。进了大学,志强发现,哪有这么回事儿!
从邮局出来,志强碰上了他们公社的团委书记,因为公社党委就设在分流镇上。她是毕业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公社团委扩大会议志强时有参加,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见面,她很兴奋地冲志强喊:“小薛,听说你考上了,这是我们公社的骄傲!姚书记说公社要给你举行欢送大会!是哪个大学?” 志强答:“是北京外国语学院。” 她问:“是一外,还是二外?” 志强一无所知,便拿出信封给她看。她说如果没有注明二外那就是一外了。进了大学志强得知,北京果真有两个外语学院,二外归属北京市委,他们北外和北京外交学院直属外交部,直到很多年后改为隶属新成立的国家教委,先前的白堆子北京外国语学校也被破格提升为北京第三外语学院。
然而到了北京,在学德语之前,志强这样的南方学生首先要学的是普通话,因为整个学生时代,除了高中语文老师用的是不标准的宁州普通话,其他老师上课无一不用宁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师连宁州话都不会,直接用县城乡下话讲课。志强他们这一代人能听懂普通话,首先得感谢听了十年八个样板戏和 《地道战》 《地雷战》 《鉄道游击队》 等革命传统电影。
作者(右)与当年的房东四姐妹
三生有幸进“北外”
1977年的国情,虽然是新生入学和将来毕业分配一切根据国家需要,人人服从组织安排。然而那年报名参加高考时,国家还是让考生填写了一张志愿表。除了自选专业,报考的大学有四个选项。志强选择了英语。对学校的挑选,根据当时打听得悉: 1977级北外在浙江招的是德语生,上外只招法语生,只有宁州大学招英语生。志强的第一志愿就填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没有第二志愿,在栏目里只写了:“继续安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他这么说,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第二选择。几年身处偏远山村,近乎与世隔绝,写封信回家,虽只相隔两百里,邮差会走上十天。对外界,他已是孤陋寡闻。再加上几年的历练,棱角已被磨光。志强除了希望继续学英语,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他考大学的心理底线是:万一没得学英语,其他学什么都行。当时就是不甘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只要有书读,读什么无所谓,就是让他去农大,他也会欣然接受,他不是几年来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让他学畜牧专业,他也去,他又不是没在生产队帮忙养过猪?将来就做个养猪专家吧!只要这辈子读过了大学,他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
1977年那一级,凡是重点大学都要提前政审。志强的政审在镇上已传得满城风雨,而他却闭目塞听,一无所知,这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几年来,公社、大队有什么会议一般都有他的份,这回或许因为政审针对他,就瞒着了他。省招办、县招办、公社党委一起来志强的大队。村里的党支书、管知青的、生产大队长、小队长、知青带队干部、大队妇女队长、贫下中农代表、知识青年代表、还有志强的房东等,连大妈都瞒着他,十几号人开了一个评议会,队里会计还出示了志强几年的出勤工分册,听说说的都是好话。后来志强听吴老师说,评议结果三句话: 政治上努力要求上进; 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
志强的带队干部杨伯伯,评议会后感慨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表现不错,但没想到你在生产队参与了那么多社会活动。” 杨伯伯是转业军人,是个思想红极、能替国家解难分忧的老共产党员。1960年代为了响应政府精简干部的号召,主动“退出”浙江省公安厅,提出回北京通县农村老家务农,带上了新婚不久的浙江萧山农村姑娘杨妈妈。志强的小说 《老杨伯伯》,就是源自这段真实的故事。后来落实政策,杨伯伯回到宁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但杨妈妈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一直留在北方农村。志强考上北外后,一个星期天乘坐远郊长途汽车专程去通县看望杨妈妈和两个孩子。
虽然当时学生非常清贫,因几年农村的插队经济上曾独立过,志强等其他同学已不再习惯向家里要钱,坚决拒绝父母、家人的一切经济资助。一大家子,父亲当年的月薪才五十来元。学生的助学金 20元,其中 18元已上交供给制的伙食费,剩下两元零花钱是每月的全部开销。平时舍不得坐车进城,更甭说零食了。志强忍痛买了车票和点心去探望杨妈妈。插队几年杨伯伯对他的好他一直铭刻于心,人是应该感恩的,要知恩图报。
杨妈妈一家生活实在太苦,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见到点心不顾一切地抢,想象得出,这种最便宜的食品他们又是多么稀罕,又正是 “孩子上腰,吃饭求饶”的年纪。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简易土房,周围是一片冬天北方农村的灰色,屋里连个厨房也没有,唯一用来吃饭的就是炕头小桌。炕前有一煤炉,埋在地下,挪开铁板,下面烧着蜂窝煤,热气正好暖炕,就地架个锅,杨妈妈就这样炒菜。志强是不速之客,家里最好的招待就是土豆加白菜,杨妈妈要出门买肉,志强死活拦住,否则马上要走,杨妈妈才算放弃。主食是现成做好、冻在屋外的窝窝头,兑点白面蒸一蒸,已是家里招待嘉宾的上等食品。不难想见,平日里连这点面粉都舍不得。虽是土豆丝,但杨妈妈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时,杨妈妈送得很远,真是十里长亭,一程又一程。物质虽匮乏,但人情浓厚。不久杨伯伯来信,感激洋溢,说家访是看得起他,称志强不忘贫贱交。后来杨伯伯回北京探亲,不辞路遥,带儿子骑车去北外,还给志强买了十元钱的毛毯,这是志强半个月的伙食费啊!杨伯伯自己一辈子从未有过这等奢侈!他叮嘱志强:“不是我在给你垫底,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好学!” 当知当青带队干部,也是杨伯伯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来的。
后来直到志强读研时,杨伯伯才解决了两地分居,杨妈妈带孩子回到宁州。没有住处,一家人挤在仓库里; 到了第二次去看望他们时,一家人挤在城隍山脚下的小平房里。直到很后来志强去了德国后回国探亲,杨伯伯一家才搬进了江边高楼。
北外七七级在浙江省只招三名德语生,整个浙江省只有一人报考德语,成绩不理想。北外招生办于是决定从英语考生中挑选,海波地区挑选了两个,一名女生、一名男生; 宁州市及宁州地区六个县挑了一个,志强是三生有幸,让他感恩不尽!
去志强省里招生的老师是他后来的班主任和德语启蒙老师的爱人、东欧语系的老师。李老师从来和蔼、谦逊,志强进校那年德语还只是一个专业,被编在东欧语系。入学后第一年,志强组织班里同学去西院上家看望缪老师,也顺带看望了李老师,并对他把自己招进了北外表示感谢。李老师微笑着说:“有什么好感谢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志强被录取北外德语专业,事先未曾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在纪录片电影里已经谈到。按当时的情况,已经根本来不及了,开学的日期是那么紧迫,接到通知到赶去北京报到就那么几天。办手续、转户口,一个礼拜要两次搬家!
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志强回到生产队,当晚用整个的时间,跟全大队的干部及熟知、要好的社员道别。志强没有忘记专诚来向雅芳告别。雅芳的哥哥山虎在宁州当过兵,后来复原回乡,跟志强亲如兄弟。从插队一开始,志强跟雅芳同是生产大队团支部的。有一回团干部会议,碰巧志强跟雅芳来得最早。
“你们知青是不想一辈子留在农村的?” 雅芳这么问志强,“你们是要离开这里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很喜欢外语的。”
志强答:“我对这个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欢这里的人,但我很想上大学。”
这天晚上,雅芳看到志强来了,非常兴奋,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怎么想,一把把志强拉进自己的闺房,将门反插上。
“我真不想你考上,舍不得你走!” 当时,雅芳刚被派去公社中学教英语。
“我到了北京后,会给你寄英语材料的。” 志强安慰道。
曾经有一回志强去公社开会,借了一辆自行车,雅芳说,她也有事要去镇上。路上,雅芳坐在车后,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志强的后背,一路不舍得松开。
后来志强暑假回生产队,雅芳来大妈家看志强,她已结婚,丈夫是同校的老师。
志强上北京的那天,举家倾巢相送,左邻右舍都出来了,童子巷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拥挤,大家争相一睹风采,要看看这个寒窗十年的上京状元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脑袋。七十年代时期,最早开始“东湖英语角”、外语自学小组里含辛茹苦、苦学不辍、勤奋刻苦的学友,他是插队黑龙江的返城知青,又是志强外语学校的学长、挚友、街坊,他们俩从学长家缓步到志强家的五十米之遥,围观人群投来了何等惊异、羡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坚持自学,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啊!
到了火车站,拥挤不堪,志强问戴红袖章的执勤,打听赴京的火车票。执勤马上问:“是去上大学吗?” 志强答: 是! 执勤立刻冲着排队的人群高喊:“都走开! 都走开!让大学生先买票!” 志强顿感父母脸上的自豪。
事实上,除了时间紧迫,或许志强的“第二志愿”使得招生办认为没有再问的必要。设想一下,一个上不了大学可以继续安心农村的知青,给他一次去北京的学习机会他能说不吗?更何况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外语高等学府!至于换专业,虽然不像袖珍邮政局局长所说:“德语英语一模一样,” 但曾学过英语还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语schauen und sehen 两词间词义的差异,志强们学来就明白,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look and see 的区别,再学德语就轻松了一大截。
至于北外怎么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志强事后每每调侃:“有可能李老师抽错了档案,碰巧拿到了自己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个“继续安心农村”的第二志愿感动了招生老师。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虽然国家刚刚跨出文革的门槛,但大家的思想意识从“伟大领袖毛主席”到“英明领袖华主席”是别无二致。事后想来,当时那么好的思想、那么高的政治觉悟对志强后来被录取重点大学是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时不正是提倡“又红又专”吗?!志强的那句即兴的话,无疑被理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思想品质。
然而实际上他那随意的一笔,是无奈的别无选择,无意中却促成了命运的大幸!像北外这样的“贵族”学校,如宋庆龄的女儿、刘伯承的儿子,都是他们七七级校友,志强一介庶民子弟,恐怕连做梦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系里总支书记赵老师在志强读研时去宁州开会,专程关心地家访了他,看到志强普通家境,出门时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抑或是那种文革时期曾受到批判的“个人奋斗”,因为自学英语读了杰克·伦敦的 《马丁 · 伊登》 和狄更斯的 《雾都孤儿》,成了志强自强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志强的人生很简单,说起来只有八个数字:“55、66、77、88”,这是他的人生四步。扩展一下便是: 55年出生; 66年文革; 77年高考; 88年留学。这不仅是志强个人的人生境遇,也是国家的历史,他同共和国一起成长。进北外是志强人生的第三阶段,他不敢也无法想像当年如果没进大学将会是何等的人生际境遇; 命运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人生的成功与否,是个非常虚幻的要素,俗称:“笑到最后,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自明。生命的涵义是在不断解决旧问题,同时又不断迎来新问题。人生在世没有句点,只有起点; 考进北外不是成功的终结,而是新挑战的开始!
上北京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因时间紧迫,一个星期,志强必须赶去北京报到,他今天要把他的知青小家拆空,把家具分送给房东和队里的好友,两只老母鸡,他一人一只留给了两个正怀孕的房东大姐和二姐,打好铺盖,因明天一早大队的手扶拖拉机将拉他去镇上,这夜他就在大妈家里过。他马不停蹄地飞速走访了各位大队干部和本生产队要好的农家,甚至连大家的誉美之辞都没有时间听完,匆匆道别。
那晚小英又来找志强。“哥哥,听说了你已考上大学,非得去吗?读完大学还回来吗?我想等你回来!”
志强说:“小英傻妹子,哥哥读了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将来大学毕业被分去哪儿,那得由国家说了算。你别等我,你那么漂亮,找个好婆家,你会幸福的!但哥答应你,往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等到第二次志强回村,妹妹小英已有了婆家,她身孕六甲; 而雅凤的孩子都已长到齐了肩,明年就要上学,已经能去供销社替妈妈打酱油了。
2022年10月22日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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