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皇帝在中国历史上的确算不上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帝王，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比，他实在是拿不出一点开疆拓土、威加海内的丰功伟业，就是与他的祖上洪武皇帝相比，也相差甚远。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万历皇帝的文学造诣也乏善可陈，史家也未曾为他留下相关方面的毁誉文字。在我们这样一个以文学见长的帝国，一个皇帝，如果不会将他的国家打理得太平无事，但若是在文学或绘画方面有所建树，后世在评价他的功过的时候也许可以为他的失职找到一点理由，例如南唐的后主李煜。万历皇帝在这两方面似乎都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但是，万历又实在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无论是野史还是史学家的研究中，他都是不可或缺的。就连近年来红遍海内外的黄仁宇先生也把万历一朝作为分析对象，于是有了《万历十五年》。我记忆深刻的这位神宗皇帝，一是因为宋代也有一位神宗皇帝，就是宋神宗赵顼，在他治下有了王安石变法，这位明神宗朱翊钧治下也有张居正变法；另一个原因乃是万历与他终生心爱的女人郑贵妃之间的至死不渝的爱情，真真正正让我匪夷所思。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中国的皇帝大都是冷面无情之人，怎么会和一个普通人一样终生为爱一个女人而不得呢？
随着年纪渐长知识渐增，对历史的认识也不再像幼年时一样肤浅，偶尔兴趣所致时，我也会看看明史家的相关研究。对于万历皇帝，我实在是觉得有一种同情。中国历史上的帝王，人们记得的只有那几个因为某种功业而名垂千古的。大多数人的命运，乃是异常凄惨和悲壮的，当然除去少数穷奢极欲的例外。他们的悲惨命运在于他们自身的气质和能力根本不适合同时也不能胜任我们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皇帝这一职位，挣扎在求有为而不得，求无为而不能之间。翻一翻中国古代历朝帝王的家谱，我们就可以看到实在有许多位这样的人物。在每一个新朝代走上正轨之后，只要继承制度不受到挑战，总会有一个人相应的被自动送上履行帝王职责的职位，不管他是否准备好能切实履行这一职责。万历皇帝就是其中的一个。
所有的事情都有前因后果，提到万历就不能不提起他的祖父嘉靖。这祖孙俩，对待大臣，走的却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子，然而并不是偶然，甚至是必然的，正所谓一盈一亏，矫枉过正。
嘉靖的性格刚愎自用，对于“大礼仪”之争，嘉靖对大臣们的上谏是本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精神，再死多少国家栋梁都不足惜，铁石心肠，无可挽回。嘉靖似乎有一种偏执和叛逆的心理，根本是谏不得的。在经历了极其惨痛的教训后，大臣们知道是拗不过嘉靖皇帝的，“相诫勿言”，此后数十年无人敢直谏。直到嘉靖末年，海瑞怀着必死的决心上疏把嘉靖几乎是大骂了一通。
大概是出于“望子成龙”的殷切心理，万历的生母慈圣太后教子极为严格，当万历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每日要在寅时被太监叫起去听张先生的授课，这个时候大概就是现在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而万历的老师张居正在授课时也是一丝不苟，不留情面，一旦万历在背诵经史课本时有错或是瞌睡，张先生一定会拿出严师的身份加以斥责，甚至是罚打手心。这种经历在万历成年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对张先生非常敬畏。张居正身居内阁首辅多年，与万历皇帝重视他们多年来的师生情谊分不开。然而这种敬畏感也并非自始至终表现为对张先生的爱护，多年以后，张居正被清算，他对小皇帝的铁面无私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万历想起幼年与张先生上课时的情景，不能不有一股怨恨。
过于严厉的母亲和师长，消磨了万历的锐气，使之毫无主见而且性格阴沉。可以想象在万历母子谈话之际，不免要谈到不远的祖父嘉靖皇帝，太后会把嘉靖皇帝作为反面教材，教导万历不要学嘉靖，不听忠臣之谏，要从谏如流，做个明君。潜移默化之下万历就走到了他爷爷嘉靖的反面。
1582年是万历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三月，他曾在一天册封过九位嫔妃，其中就有一个在他今后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人，当时被称为淑嫔的郑氏，后来的郑贵妃。郑贵妃当时不过14岁，然而万历却对她一往情深，并且至死不渝。郑贵妃喜欢读书，同时也不像其他的妃子对万历只有敬畏和服从。在某种意义上说，郑贵妃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帝，而是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他们经常在一起读书、参佛，甚至把他们愿意生死同穴的誓言书写下来放置在锦盒中。爱情让万历对郑贵妃许诺将他们的儿子封为太子。然而自小受到的这种不违纲常伦理的教育在万历的性格中根深蒂固，他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和魄力真正履行这一诺言。在此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竭力维护他与郑贵妃的爱情的最有力证据就是在立太子一事上有意识的与群臣对抗。
他不喜欢长子，因为是偶然临幸了一个宫女，偏偏这个宫女有了身孕。这就好比今天的“一夜情”出于侥幸没有采取防范措施，偏偏中了奖，对方找上门来。可以想见他的心情有多懊恼，自然他不会喜欢这个儿子。更何况他和郑贵妃是如此的恩爱，当然希望百年后能长伴地下。立长子意味着身后永远陪伴他的将是那个对之毫无感情的宫女，立少子意味着陪伴他的是心爱的郑贵妃，即使是我们将会有何取舍打算？
面对前赴后继的大臣奏章，万历不能不吸取教训。他看到大臣们众口一词，看到大臣们集体请愿，他一定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因为从小的教导在他心里已经先入为主，这样子的话一定是他错了。他不能重蹈他爷爷一意孤行留下骂名的覆辙。然而听大臣们的，他也是极其不愿意的。从小严厉的教导，他知道大臣们是对的，但是感情上他一定是万万不能接受。于是同样是帝王家事，和祖父嘉靖不一样，他只能极不情愿的屈服于群臣。他不能直接对抗就来阴的报复，甚至用撒谎的手段，在立太子一事上不讲信用地一拖再拖。
这场无谓的君臣间的较量旷日持久，消耗了万历励精图治的决心。他消极反抗，他不理朝政，他贪财，也许都出于这么一种报复的心理：既然拗不过你们，百年之后我也将永远痛苦，那这江山还好好治理作什么？最好是把天下的财富都搜刮来送给小儿子，至于江山被弄得怎么千疮百孔，留一副烂摊子给老大去继承好了。甚至民间都有“先帝耗天下以肥王”的说法可为印证。也许这正是变相的传位给小儿子。至于国家的情况愈来愈坏，这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不危及到自己身前就行了。这就是对固执的大臣们和上天命运安排的报复。所以无论大臣们多么沉痛的指出形势多么危急，甚至直接了当的说“天下将有陆沈之忧”他居然仍然无动于衷！这已不仅仅是消极怠工了，而应该是有一种报复快意的心理了。
历史从来都是真实和鲜活的，个人的情爱和感受对于历史的长河和变迁不过是沧海一粟。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讲，却是他们一生全部的命运。每当我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恍如隔世，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文明如何进步，爱情却如千百年前一样，自有其辗转反侧，荡气回肠，丝毫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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