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转载]考古惊魂:漠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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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27.2.2010 21:43
标题:
[转载]考古惊魂:漠北传奇
不错的小说,而且越写越好。
作者: [size=-1]
生死间冷冷一瞥
1、
我这辈子干过两件让我妈悲痛欲绝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在高考的时候我偷偷填了考古专业的志愿,并且顺利考上。后来我才知道,在全民经济热浪的那个时代,当招生老师看到我的第一志愿上大大的“考古”两个字,几乎热泪盈眶。我和那些脸色铁青被“服从调剂”给调到考古系来的同学一起入学时,心情可谓是冰火二重天。我妈哭着把我送上火车,让女儿成为律师的梦想算是破灭了。
第二件事是在大学毕业前夕,我直升了本系研究生。当我签完字后打电话告诉我妈这个好消息时,我妈又哭了。我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从此我妈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找一个律师女婿身上。当然她还是没成功。
当初报考古专业完全是因为对考古探险的好奇和免费旅游的幻想。但考古给我的回馈远远大于此。我没想到的是,在考古系学习、实习的这些生活中,会遇到如此多的不可思议事件,甚至震撼了我的唯物论人生观。
在回忆这些令人战栗或惶恐的经历前,我先介绍一下我的亲密战友,两位考古专业知名的大神——我的两位师兄:魏大头和李大嘴。
2、
魏大头是我在S大认识的第一个人。我刚到学校时他是新生接待志愿者,非常热情的将我的行李吭哧吭哧扛到六楼。
S大本来男多女少,考古系更是可怜,这就不难理解为何那些师兄志愿者都如猛虎下山般冲向新生尤其是女生。
有关魏大头的段子很多,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惊悚的“求爱记”。
我大二的时候,魏大头已经是研一的学生了。度过了四年青黄不接的本科生活之后,魏大头的情窦已经开的不能再开了,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女朋友。
他是一个做事非常有计划的人。首先,他通过对全校适龄女生的普查,锁定了计算机系一个单身女生。其次,他拟定了一个周详的求交往计划,并发动一班好友全程支持。我和李大嘴都属于被他征用的范围。
李大嘴是我的另一位师兄,他和魏大头的事迹在考古系可谓一时瑜亮。有关他的故事后文再表。
3、
在魏大头精密的求交往计划中,第一步是这样的。魏大头找了一位中文系的哥们,拟定了一份声情并茂的情书,以诗经体表达了自己对该女生的一见钟情、倾慕之心。中文系哥们吃了魏大头请的一顿火锅,将情书几经修改之后,终于定稿。
第二步是由我带着这封沉甸甸的情书,在学校5号食堂蹲点。每周二中午,该女生都会上完第四节课后,抱着一摞书匆匆奔向食堂用餐。我的任务是将该女生狠狠撞一下,然后边说对不起,边帮她拾取书本,这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情书夹入她的书本中。
第三步是魏大头的出现,他大步流星走向女生,帮她拿起书本,以亲切的微笑给她留下人生的第一印象。
计划是周密的,发展却是意外的。
当我终于如愿将计算机系女生撞了一下时,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力度过大,将她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更令人悲愤的是,我刚刚将情书夹入她书中,试图将她扶起时,路过的某物理系男生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殷勤的将该女生扶了起来,并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在一旁的魏大头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应变能力。
他头虽大,但脸皮太薄。
结果可想而知。该计算机女误以为是物理男夹的情书,不由得芳心暗许。物理男平白无故捡了个女友,魏大头却唉声叹气了一个学期。
但魏大头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从来都很有耐心,更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正是他这样的品质,让我们在后来很多田野考古过程中经历的诡异事件中得以生还。
4、
魏大头等待了一学期之后,计算机女终于和物理男分手了。魏大头这次没再找我帮忙,而是通过其他方法终于得以和计算机女交往。虽然没有明确到男女朋友的地步,但据魏大头招供,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捅破一层纸了。
悲剧的是,恰在此时,魏大头被导师派往金坛干活。伙同他前往的有李大嘴和另外一位师兄周谦。本来我也想去,但因为经费有限,况且当时我又是本科生,因此我被无情的阻挡在这次神奇的金坛之旅门外。
在金坛发掘的是一个明前期的合葬墓,属一次葬,双穴,大小只有5X5的两个探方。魏大头和李大嘴的主要工作室负责绘制墓穴的平面图和剖面图,周谦负责摄影。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这回事,他们发掘的地方又是在野外,因此魏大头每天只能在帐篷里思念他的计算机系美娇娘。
正是这次毫不起眼的金坛考古发掘,却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这是后话。
漫长的两个月之后,魏大头和李大嘴终于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魏大头回到宿舍先洗了个澡,然后背上他心爱的草绿军用书包直奔新教2号楼301室找他的姑娘。
计算机女每晚在此自习,这是我汇报给魏大头的情报,换了一大包旺旺。
5、
见到心爱的姑娘,魏大头热血沸腾,决心今夜表白,绝不再拖延。
他将计算机女叫到走廊上,期期艾艾道:“我回来了。我……挺想你的。”
计算机女点点头,啊,我也很想你。
魏大头飘飘欲仙,连忙谄媚道:“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带来了一件珍贵神奇的礼物。你把手伸到我书包里……”
在新教3楼走廊里惨淡的日光灯下,计算机女笑靥如花的将手伸入了魏大头的书包。
魏大头的书包鼓鼓囊囊的,这珍贵礼物的显然体积不小。
计算机女的手指在礼物上摩挲了片刻,接着笑容变得有点奇怪,她用手指慢慢的将礼物勾了出来。
魏大头继续献媚道:“想把它带出来可不容易呢。你看,光亮光亮的,我还给它打了层蜡。”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从计算机女的口中传出。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件珍贵的礼物。
6、
计算机女的尖叫声把一群正在自习的同学们从教室里震了出来。如此轰动,倒是令魏大头始料不及。
那些含着话梅的、嚼着口香糖的、小情侣眉来眼去偷着亲嘴的的自习生们跑到走廊上围观的时候,无一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只见计算机女的手上,赫然捧着一个圆润的头骨。魏大头没有说谎,他不仅将头骨擦拭干净,并且确实精心打了蜡。
他一心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奉献给心爱的女人,这是男人的通病。只不过有人送的是钻戒,有人送的是人民币,而魏大头送的是死人头骨。
计算机女摇摇晃晃的倒在的惨淡的日光灯下。那些围观的女生尖叫着跑开,留下一群石化的男生。
此事惊动了校保卫处,魏大头被带走了。
后来是导师把他领出来的,并经过极力斡旋,仅仅让魏大头落下了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
7、
计算机女休学半年后,被学校送到法国做了交换生。此事的另一个后果是,我们考古系的名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非常狼籍。
大凡学校里的学生看到考古系的人,都会绕路走。甚至在食堂吃饭时,都会很自觉的跟我们保持一段距离。
我曾经问过李大嘴,魏大头怎么可能不经归档私自带回一个头骨?
李大嘴的回答是,这是他们发掘墓穴边的一个无主荒墓,年代不可考,但不会早于清末。此墓没有发掘价值,由于当地的公路开发,基本上要被夷为平地了。他们几个曾在此墓被毁前连夜发掘,想趁机练练手,做一次独立发掘工作。
这个头骨,就是这个单人葬穴主人遗留的。
李大嘴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还有些话欲言还休。我当然不能放过他,在我的逼问下,李大嘴四处望望,见无人在侧,便附在我耳边道:“师妹,我觉得这个墓有邪气。”
大凡做考古的人,都有点跟孔子类似,对鬼神之说存而不论,大不了是敬而远之。但若真的说是相信鬼神,也不可能做这种阴气极重的工作。李大嘴是个喜欢卖弄文采,动不动就故作神秘的人,他的话我向来十分只信八分。但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能不配合。
“怎么个邪气法?”
李大嘴压低声音道:“那晚发生了不少怪事。”他咽了口口水,接着说:“跟你直说了吧,这个墓葬位置不正,不合常规。露出棺木后,棺木的方向的头朝西北,脚向东南。这在传统墓葬中属于大忌。如果不是慌乱中下葬的,就是此墓主不得善终。而且更奇怪的是……”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上来了,“更奇怪的是啥?”
“开馆前,周谦说墓主是个女的。”
8、
我当然知道考古系的男生个个如狼似虎,尤其对一切散发雌性激素的事物特别敏感。但若周谦开棺前边知道墓主是女性,这确实太玄了。
我还从来不知道周谦的道行修炼到了这种地步。
李大嘴见我不信,有点急。他一拉我胳膊,低声道:“周谦说那女子身穿黑衣入葬,我们还以为他说着玩的,结果开棺一看,里面果然有破败的黑布。大头一见完整的头骨,眼睛就直了,跟我们说他要这个头骨,谁都不许抢。当时我心里凉嗖嗖的,他们俩一个忙着刷头骨,一个蹲在棺边发呆,我看他俩都跟中邪了一样。”
听李大嘴唠唠叨叨,我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周谦一直沉迷周易、八卦、推命、灵异,平时在图书馆做的笔记全是有关赶尸、养小鬼、附身等这些在我们看来野路子的知识。就算他偶然一次蒙对了荒墓的墓主,甚至猜对了这不合常理的服饰,也没什么奇怪。
因为每次开幕前周谦都会念念有词,语出惊人,十有八九不准。好不容易准一次,到了李大嘴的口中就成了邪事。要是被老范知道,免不了一顿训斥。
老范是李大嘴和魏大头的导师,也是我的目标导师。平时我们都叫他范老夫子。老范是个坚定的充满革命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也是马列主义的忠实斗士。在他的钱包里,至今还有毛爷爷的像章珍存着。
李大嘴真的急了,一跺脚道:“实话告诉你吧!那晚我们从无主墓回到营地后,睡到凌晨四点我醒了,结果发现了什么你猜?”
我想了想回答道:“咸蛋超人在你们帐篷外吃烧烤?”
李大嘴摇摇头,声音有点颤抖:“周谦不见了。”
9、
周谦不见了。
李大嘴身高180CM,人虽不帅却也算模样周正,算得上是考古系的一朵奇葩。但人的胆量和身高没有必然联系,尤其在李大嘴身上是呈反比例状态。李大嘴一看周谦人没了,立刻推醒魏大头,叫上营地里所有的工人,两人一组,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
李大嘴和魏大头一组。
在营地周边找了一圈后,魏大头打了个呵气说,会不会这小子又跑荒墓那里去了?搞不好他要在那边把井字、十字、梅花布孔法全部练一遍。他吃独食吃惯了,没事就跑老范那里吃小灶,眼下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定然不会放过。
李大嘴想想也有道理。周谦当时是说过想挖到生土层。一般来说墓葬的填土都是五花土,而考古发掘除非有重要遗迹需要保留,否则探方均需下挖至生土层。所谓生土层,是指不含任何人类活动的遗迹、遗物的自然堆积。
但他们三个一起发掘的时候,一是人力、工具有限,二是李大嘴实在有点胆虚,故在他的极力主张下,只开棺检验后,便又掩上泥土离开了。如果说周谦想去独力再挖一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两个游荡到荒墓地点后,果然看到了周谦。
周谦一个人站在再次被挖开的墓边,没有言语,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10、
S大在全国高校里的名声,主要是建立在两点基础之上。
一是食堂饭菜之难吃,荤菜里的肉之少,让大师傅们非常痛心疾首。因此经常会有老鼠、蟑螂等志愿者溜进饭锅,为们这群眼睛发蓝的学子们补充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二是学校住宿条件之恶劣,令人出离惊奇。本科生是10-12人一间宿舍,研究生是6人一间宿舍,博士生是三人一间宿舍。宿舍里除了人之外,还聚居了大量的小动物,比如常见的蟑螂老鼠蜘蛛,甚至还有顺着百年老树爬进屋来的蜈蚣、蚯蚓等。
招生简章上的照片拍的美轮美奂,把学校描绘成了天堂一般的所在。后来李大嘴在网上征婚时,我帮他做材料时才醒悟到,原来不同的角度描述,可以将芙蓉姐姐变成芙蓉仙子。
我终于理解了学校的一片苦心。
周谦就是住的三人宿舍。他宿舍里另外两个室友,一位是近代史的博士,主攻经济分析,用的是计量史学的方法论。另一位是数学系的博士,主攻模型理论。不知道学校是用什么规则分的宿舍,抽签也许?
我在李大嘴的撺掇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终于还是去拜访了周谦师兄。
考古系多出奇人。除了大头、大嘴这样的神人,还有周谦这样的大仙。
据说周谦在选修了《殷商文化》这门课后,专门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乌龟,准备仿制殷商人士,以龟壳占卜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但是乌龟养出了感情,周谦又舍不得弄死它而取龟壳了,就只好一直养在宿舍里。好在乌龟从来不叫,宿舍阿姨也没发现。
我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想从周谦嘴里套出那晚他在荒墓边一个人究竟干了什么。
尽管我对周谦及他的宿舍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一进门时,仍然惊呆了。
11、
男生宿舍最显著的特征是“臭”。
臭球鞋,臭袜子,整年不洗的衣服、床单,混合着饭盆的油腻味道,以及永远的康师傅泡面味,这一切让所有拜访男生宿舍的人感受到强有力的冲击。
但是周谦他们宿舍却异常整洁。
没有异味,一切井井有条。
周谦的书桌前,贴着一幅八卦图。小谷(近代史博士)的书桌前,贴着赵薇的大幅海报,还有两张民国初年的人口统计表。Y男(数学系博士)的桌前什么都没贴,桌子上却摆放了一个洗脸盆。
走近一看,洗脸盆里养着一只青蛙。
Y男和周谦不在。小谷热情洋溢的接待了我,倒了茶后告诉我,周谦去图书馆了,18分钟后肯定回来。
我正想问小谷为何对周谦的行踪如此了解,后来瞥到周谦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的作息时间表,精确到分钟,于是心中明了了。
等周谦回宿舍的时间里,我和小谷闲聊起来。
话题是从脸盆里的青蛙开始的。
如果养宠物室小猫小狗,这我都能理解,甚至乌龟——比如周谦那只,我也能理解。但是青蛙……
小谷见我疑惑,笑眯眯解答道:“这青蛙不是宠物。是这样的,我和Y男想学游泳。但是发现游泳馆的教练既粗暴,也没有系统的方法论。因此我和Y男各出资50%,购买了一只青蛙。由我和他每日轮流记录青蛙游泳的运动轨迹、使用肌肉方法、各种姿态的配合。进行汇总研讨后,总结出一套蛙泳的标准姿势和方法。目前初见成效。”
S大果然是盛产神人的圣地。
小谷看了看表,说:“学妹,你先坐会,我得去打水了。今天宿舍卫生和大水都是我负责。这有点心,你先吃着。”
他临出门前还回头叮嘱一下:“点心的包装纸不要乱丢。屋子里有3个垃圾桶,中号绿色的那个是丢可降解垃圾的。”
我一个人坐在整洁的宿舍里,3个从大到小排列的垃圾桶整整齐齐码在墙角,和我面面相觑。
我起身转悠到周谦的桌前,随意浏览他书架上的书籍。书籍是按体积和涉及的不同领域双重标准排列的,从《博物馆学》到《黄帝内经》,摆放的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我发现周谦桌子右下方最靠地面的一个抽屉有条缝隙。我向里面瞄了瞄,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但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我思想斗争了很久,大概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尽管知道擅自翻看别人的抽屉是不对的,但我实在克制不了这该死的好奇心。
这好奇心后来也害过我很多次,幸好我命够硬。
说实话,我倒情愿永远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
12、
抽屉里被分成了两部分。
靠外的部分,是一整套化妆品。从唇彩、胭脂、眉笔到扑粉一应俱全。
靠里的部分,是一个16开大小的包裹,用黑布包着。
当我石化在那里,看着满眼亮闪闪的化妆品时,根本没有动过任何念头再去打开那个黑布包看看里面是什么。
万一是毛茸茸的小手铐,或者情趣丝袜内衣,我可真是要被天雷劈成外焦里嫩了。
“你怎么在这里?”
周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忙于石化,压根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周谦脸色先天苍白,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的读书人。他戴着八百多度的眼镜片,性格忧郁。其实如果他摘下眼镜你会发现,此人还算帅气,有点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冯远征。
我胸腔里的心脏欢快而杂乱的跳着,脸上却是淡定的微笑:“周师兄,听说你们刚从金坛回来,我过来看看你,顺便听你讲讲奇闻异事。老夫子不许我去,只能听你说说,解解我馋啦。”
一边说着,我一边用脚不动声色的将抽屉关上。
周谦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墓已经被盗过两次了,几本上没有考古价值。”
我连忙给周谦倒了杯茶,“听说……你和大头、大嘴他们去探了个荒墓?”
周谦立刻警惕起来,“你听谁说的?是李文常说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他嘴里藏不住事情。”
我嘿嘿笑了一下,央求道:“那个荒墓,你怎么知道墓主是女性?还有,你怎么知道她下葬时的穿的是黑衣?黑衣殡葬很罕见哪。”
周谦沉默了一会,脸色变得有些铁青。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毕竟我和魏大头、李大嘴他们比较熟悉,说话也口无遮拦。但是周谦在系里向来独来独往,不仅没有任何朋友,人也是出了名的难以相处。
片刻后周谦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女孩家,还是不知道这些比较好。”
这是让我最讨厌的话之一。当即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学术无性别。自从人类度过冷兵器时代以后,女性价值的体现早已超越了靠体力谋生的蛮荒时代。想不到周博士还在津津乐道于此。”
周谦看了我一会,再次轻轻叹息一声。他闭上眼睛,说的话到今天我还犹在耳畔,连他的呼吸和微微的颤抖都历历在目。
“我看到她了。那晚,我看到了墓主。梁珂,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你记住我的话,荒墓的事情不要再问,再提,忘记这件事情。”
13、
熟悉S大历史的人应当知道,在那两年间学校里曾经发生过的几件轰动大事。如果不是学校极力捂着,并且将事件合理化,恐怕没人再敢报考这个号称全国前五的院校。
我不是故意在这里浪费笔墨,讲述跟考古无关的S大校史。实在是因为这几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跟我们后来的考古奇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它们有共同的源头。当然,从我们一身正气的党委书记到勤恳一生的范教授,没人认为此事和我们考古系有任何关系。但事实是,我、魏大头、李大嘴经过漫长的几年时间,横跨了半个中国,最终搞清楚了这其中的逻辑脉络,或者说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真相。
万事皆有因果。即便是我们不愿意去承认、去认知的那部分世界,也遵循着这个哲学规律。
从周师兄那里回来后,我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周谦说了那段不着边际的话后,就三缄其口,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
当然我也没把他的话当真。一个智商在平均线以上,满怀为考古事业奉献青春以及毕生精力的S大新女性,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抽屉里有比女生还多化妆品的变态博士的话。那段时间已经进入期末考试阶段,我要和六级考试做殊死搏斗。而魏大头和李大嘴的论文也进入了开题阶段,大家各自忙事情,联系比以前少了很多。
再到后来,1993年开始发掘的郭店楚墓竹简经过几年漫长的整理、汇编终于面向全世界发布考古成就。其中出土的包括《缁衣》、《五行》、《老子》、《太一生水》等先秦儒道两家典籍与前所未见的古代佚书共十八篇,对古文献研究尤其是儒、道思想界来说不啻一场大地震。
我们都激动万分的捧着竹简的拍照影印本,窝在宿舍床上彻夜研读。尤其是魏大头,声称自己发现竹简中有段话遗漏了一句,一定是在考古发掘的时候少挖了一篇竹简。
这一发现让魏大头做了很久的学术成名梦,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精心写了篇论文,投给考古权威核心期刊。可惜没有下文。
就连魏大头的偶像庞朴老先生也根据出土竹简提出了《儒家三重道德论》、从心旁字看思孟学派心性说等精辟见解,并据竹简材料对当年发挥过重大影响的《帛书五行篇研究》进行增改,重写成《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一书。
那时候我们连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都在谈论竹简,生活中除了竹简似乎别无旁物。这个令所有考古系、历史文献专业学生无法回避的巨大漩涡,将我们牢牢卷入其中,丝毫注意不到其他系学生看我们时奇怪的眼神。
终于还是有件事情让我们从先秦时代回到现在的S大校园。
有一天,魏大头匆匆找到我,脸色凝重。
“梁珂,出大事了。”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周谦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想到的是周谦。
我错了。
魏大头神色哀戚,心有余悸,“小谷自杀了。”
14、
小谷是历史系的。
在很久以前,我们考古系是历史系下属的一个专业。后来经过院系调整,考古专业独立了出来。即便独立出来,我们和历史系还是有着深刻的联系。很多公共课、选修课是一起上的,两个系之间的学生、老师都相互熟悉。
历史系跟我们考古系是一样的,除了招生困难,人数上也都稀疏可怜。如果历史系和考古系不联合,连学校的足球比赛都参加不了。
小谷虽然是历史系的博士,但他人很开朗热情,尤其是体育不错。他率领的历史、考古联合篮球队,曾经在S市的五大高校联赛中获得季军佳绩,改写了我们两个系的篮球史。最让人感到扬眉吐气的是,打败了我们的宿敌哲学系。从此哲学系那帮孙子见了我们,难免有点气短。
顺便说一句,在民间举行的全校八十分大战中,我和魏大头搭档,也干掉过哲学系的。最后我们输给了数学系,不过不觉得丢人。只要赢了哲学系,我们就张灯结彩过节了。
说谁自杀都可能,但小谷是万万不可能的。
偏偏事实如此。
我们S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城内寺庙众多。小谷选择自杀的地方,就是在一座千年古刹里的高塔上。
15、
根据目击者声称,当天小谷穿着毛衣,牛仔裤,失魂落魄的走进古刹。
与其他寺庙不同,这座古刹有一尊倒坐观音菩萨像(面朝北而望),佛龛上的楹联道明原因:“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小谷在倒坐观音签跪了很久,后来神情越来越烦躁。后来他从蒲团上站起,喃喃低语片刻后,向西南角的药师佛塔走去。这一切都很自然,大凡到寺庙里上香祷拜的人都有难心事。谁也没注意这个青年才俊苍白的脸庞。
他进入药师佛塔后,终于有一位居士注意到小谷烦躁的神情,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这是很正常的问候,小谷却如见了鬼一般,眼睛血红,嘶哑着嗓子颤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居士莫名其妙。小谷转身飞奔着跑上塔顶,仓皇如逃跑。
大概几分钟后,小谷从塔上一跃而下,彻底终结了他年轻的生命。
居士在给警方昨笔录时,一直非常懊悔,说自己如果当时能拦住小谷,多和这孩子说几句话,他也不至于做傻事。
逝者如斯。小谷就这样走了。
周谦去认的尸。
16、
大凡从高处坠落的人,死相都很恐怖。小谷尤甚。
他是头部先着地,脑浆四溅,连身上的皮带都断成几截。
这件事情当时影响很大,从系主任、书记到小谷的导师齐齐出动处理善后事宜,接待死者家属。学校给出的说法是小谷在博士论文准比过程中遇到了问题,又不善于和导师沟通,最终因为害怕不能完成论文毕业而产生了厌世情绪,选择了自杀。
系里给我们所有学生,包括本、硕、博所有学生都开了思想动员会,马书记反复告诫我们生命是可贵的,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思想上有波动的话,可以找辅导员,找年级导师,找指导教师,找书记、系主任来谈。系办公室大门永远为学生敞开。
可惜,这大门就算一年四季敞开,小谷也回不来了。
很多同学在会上哭红了眼圈。小谷虽然是历史系的,可在我们心中跟自己系的兄弟是一样的。
会后,魏大头和李大嘴找到我,说是一起去看看周谦。他不仅去认的尸,而且还在现场协助警方收尸。想必他的心理压力不会小。
我和魏大头、李大嘴一起走到五舍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宿舍里人流不息,别系同学打闹说笑的样子与我们悲痛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进409室时,周谦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台灯没亮。
Y男也在,正在收拾东西。
没人和我们说话,我们仨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大嘴硬着头皮开口道:“周谦,我们来看你了。”
周谦还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Y男身上,只见他在床铺边忙来忙去,连被子、褥子都打包收拾了起来。我奇道 :“Y男,你这是干嘛?”
Y男抬头道:“我准备搬宿舍了。学校已经批准我的申请了。”
几乎是同时,我们仨一起张大嘴巴问:“为什么?”
Y男轻描淡写道:“这屋子里有鬼。”
17、
不知道是Y男的语气太过平淡,还是我们考古系的人天生变态。听到“这屋子里有鬼”六个字后,我第一个反应是兴奋。
从古至今,多少人想证明鬼神的存在。从上古时期人类的文明发端开始,中国人的先祖就在和鬼神打交道。今天的医学,音乐,文学,舞蹈,历史,文字,所有文化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对神的崇拜和对鬼的祭祀。而今天,在这平凡的S大五舍409室,在这简陋的老鼠与蟑螂丛生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位异常理性冷静的数学系博士说屋子里有鬼,何等的令人振奋期待。
看得出魏大头一样和我兴奋,他探头探脑问道:“鬼?在哪里?”
李大嘴身子有点微微发颤,不自觉的向我身后缩了一下。
Y男用手指点了点周谦,没好气道:“你问他。”
说罢背起大旅行包,手里抱着被子出门去了。
周谦坐在昏暗的桌前,还是沉默着。
魏大头走近周谦,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声:“喂,你没事吧?我们给你买了点水果带来……师兄,你节哀。”
周谦忽然抬起头,一把拉住魏大头的胳膊颤声道:“我们不是三个人回来的。她跟我们一起来了。”
魏大头一愣,反应不过来。虽然魏大头的脑袋很大,但里面的容量配置很简单。如果分区的话,只有AB两个区。A区是学术区,B区是女人区。倒是李文常一下子明白了,摇着周谦的肩膀急切道:“你说的是不是金坛荒墓的主人?”
周谦木讷的看着眼前的白墙,身子被李大嘴晃得风雨飘摇。李大嘴见周谦又不说话了,急得一迭声道:“可把人的肠子要急断了,你倒是快说啊!”
周谦仿佛在梦游中,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窗下就是五舍的入口大门,此刻带着饭盆鼓盆而歌、来来往往的学子颇为热闹。他的声音冷静了下来,甚至带着一股寒意:“新疆尉犁营盘墓地发掘工作报告你们读过没有?”
这话的跨度实在有点大。上一秒我们还沉浸在荒墓女鬼带来的战栗中,这一秒周谦忽然问起这个著名的营盘古墓群的考古发掘工作,有点像课堂上老师的突击提问。但在任何时候,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我们现在的魏硕士、未来的魏博士呢?
魏大头清了清嗓子,从容道:“营盘位于汉晋时期的塔里木河下游,孔雀河中游一带,距离著名的古楼兰160公里左右。营盘原本是墨山国的都城,曾经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公元五世纪,由于孔雀河和罗布泊的枯竭,墨山国消失,成为隔壁荒漠中的废墟。距今年代么……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营盘遗址发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初是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由吐鲁番穿越天山,沿库鲁克塔格山脉前往罗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侧发现了营盘古城。”
“1914年斯坦因,1928年贝格曼都曾到过营盘考察。我国在1980年曾由彭加木组织罗布泊综合考察队,对当地的水文、地址、地貌、历史地理等进行了综合考察。1995年楼兰国际学术会议期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组队对营盘进行了抢救性的发掘,历时一个多月,获得了大量的珍贵文物资料。当时参与发掘工作的有托乎提,艾克拜尔,刘之宁……”
“好了,别说了。”周谦打断了魏大头的个人秀。我和李大嘴在一边听的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周谦摆摆手,声音低沉:“你们知道就好。记住,无论以后有任何人要求你们——包括我在内——去古墨山国做考古发掘工作,一定要拒绝。切切,绝对不能去。”
我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问道:“为什么?”
我不是问为什么不要去,而是问周谦为何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居然会有人找我们去古墨山国做考古发掘工作。
周谦摇摇头,看着我们,声音有些悲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是她选中了我们,还是只选中了我?”
魏大头赶紧捅了捅李大嘴,小声道:“记下来,把他的话都记小本上,形成文献,回去慢慢研究。”
周谦显然听到了魏大头的话,他惨笑了出来:“不用记了。很快你就会发现,小谷只是个开始。她不会放过我们。包括你,也包括你!”
他的手指点向李大嘴和魏大头,让他们俩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李大嘴声音发抖道:“自家兄弟,不带这么吓人的。这都什么跟什么,赶紧去吃个火锅,啥屁事儿都没了。”
李大嘴每当遇到麻烦,总是试图以吃饭解决问题。这毛病他到现在都没改,我也不知道因此跟着蹭了多少饭了。
我正要捂着嘴偷笑,忽然看到409半开半掩的门背后,一道黑影若隐若现。
18、
虽然说我的视力在进大学以后有下降的趋势,但总体来说,没有低于1.3的时候。我可以肯定那道黑影绝对不是门的阴影折射,也不是我一时头脑发昏看到的幻象。它真真切切是个人形黑影,停留了大约2秒后消失了。
我从小爬树打鸟,翻墙偷桃,可谓胆大包天,无恶不作。直到现在我的父老乡亲、街坊邻居还有人拿我的光辉事迹津津乐道,并在八卦之后加上一句:“真不知道这姑娘怎么没缺胳膊少腿就长大了,居然还考上了名校。”
尽管我不仅彪悍而且非常唯物主义,但在看到黑影的一瞬间,我内心还是隐隐有不安的感觉。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才对,就好像那两秒钟我忽然脱离了这个世界,漂浮在一个黑暗的、虚无的世界里。黑影消失后,这种感觉才消失。
李大嘴和魏大头在动员周谦去吃火锅,顺便在饭桌上好好谈谈。周谦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当我看见黑影后,周谦也一定看到或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我拉在他身后,紧张的看着门后那堵白墙。
李大嘴和魏大头面面相觑,片刻后李大嘴小心翼翼问道:“周谦……怎么了?”
周谦目光闪烁,呼吸起伏不定,扭头过来问我道:“师妹,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我略略思考了片刻,考虑到目前状况已经够混乱了,我决定说谎:“没有,我没看到什么。”
周谦似乎放松了一点,微微舒了口气,随即将我们向门外推道:“你们走吧。没事别来,我很忙。”
他话说的很决绝,丝毫不留情面。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时,明显感觉到他指尖冰冷,仿佛不沾人气。
现在看来,当时周谦的所作所为都有有迹可循,也有原因的。可惜我们没有经验,更是年轻气盛,错过了挽救他的机会。
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在S大看到周谦。
19、
我很清楚的记得,得知周谦疯了的消息,是在某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周二。
头一天有位国外政坛要人访问S大,校园里不动声色的多了很多便衣。晚上还有一场该要人的演讲,李大嘴居然弄到了三张票,把我和魏大头都夹带进了会场。
在请客吃饭、弄票、搞关系方面,李大嘴确实是个人才。他进考古系屈才了,他应该政治系的精英。
晚上散场后回到宿舍的路上,我们仨忍不住又谈起了周谦、荒墓、黑衣墓主和古墨山国。这些线索仿佛是一场大戏中某些断续零星的情节,让人欲罢不能。经过研讨,我们决定还是由李大嘴再次出面,邀请周谦吃顿火锅,把他知道的事情彻底交代清楚。
第二天早第一节课,刚进教室就听同学们在议论,其状热烈无比,甚至连方老太太夹着书本蹒跚而进时都没人注意到她。
大家议论的是同一件事:周谦疯了。
据掌握情报来源的同学说,周谦被宿舍管理员发现时,是蜷缩在房间一角。
当时他脸上化着浓妆,嘴上涂着鲜红的口红,脸抹得跟白面鬼一样。
最令人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周谦所在的409房间的墙壁上,溅满了鲜血。
20、
一时间周谦疯了的消息成了比小谷自杀更轰动的校园话题。我们考古系再次昂首成为舆论的风尖浪口,跑来向我们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不计其数。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普及,人们的八卦好奇心只能靠口述史学的方法满足。
尽管警方已经证实,在409房间墙上的鲜血不是人血,但还是很认真的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询问。包括我和大头、大嘴内的众多同学被请进会议室喝茶,至今犹记那10元一斤的茶叶梗子的味道。考古系真穷。
我和两位大神师兄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都没有提荒幕和女鬼的事情。
一是擅自发掘荒墓是违规的事情,谁也敢冒失去学业的风险谈论此事。二是周谦本来就有点神神叨叨,这从警方查获的大量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早就出现了偏差。尤其是关于“附身”的笔记本就有厚厚的三大本,其中有两本是在最近两个月内完成的。关于女鬼之说在我们看来太过荒诞不经,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正在读书的、努力上进的大好青年。没人愿意说出这些无法考据的虚幻事情,以免自己也被打上“精神病”的烙印。
周谦被送往了脑科医院。
他家里没有任何人来。听说他母亲早亡,父亲下落不明,大概是抛弃妻子的那种类型。他一直跟舅舅家住,自从考进大学以后就自力更生,与家里再无任何联系。
因为小谷和周谦的两件大事发生,学校里成立了心理干预工作站,尤其指定考古专业的学生定期要做心理咨询。
一个所有师生在内两百人不到的小系,竟然得到学校如此重视,不明真相的同学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其实我心里明镜一样,要是校长有超能力,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取灭了这该死的考古系。
几个月后,事件终于渐渐风平浪静,周谦这个名字也慢慢被人们淡忘了。警方封锁的消息终于解冻,关于周谦事件的信息缓缓流出。
409房间墙壁上的血确实不是人血。经过法医检验,是动物血液。
确切的说,是狗血。
不知何时开始,有关五舍409闹鬼的说法不胫而走。
学校重新粉刷了墙壁。封闭了409室。
21、
时光流逝,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我早已由当年青涩的新生变成了S大里的老油条,得意洋洋坐在校门口临时摆放桌椅前,充满优越感的给报到的新生发放宿舍钥匙。
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独特的迎新生传统,比如美国佬的toss,总之是要捉弄一番新生,杀杀他们的锐气。
在伟大而神奇的S大,我们的迎新传统是紧密与本土文化结合的。在例行的系迎新座谈会后,照例由老生带着新生介绍学校传统、文化底蕴、风土人情等等。
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百年里经历过新生、劫难而又重生的院校,可八卦的素材非常之多,令那些口沫横飞的老生泡到MM的概率大大上升。
以往迎新话题TOP10中自然是小红门、天文楼、X角楼、L纪念馆等等。但今年毫无疑问,五舍409的传奇荣登榜首。五舍下聚集了大批带着惨绿新生的老生们,以各地方言普通话滔滔不绝的介绍着各种版本的鬼屋409。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其中最积极,最有激情,吸引了最多MM目光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李大嘴。
魏大头已经开始为攻博做准备了,而我也在考虑读研的问题。李大嘴却依然流连花丛中,广种薄收。虽然他也有意向攻博,但用他的话来说,老婆和博士学位,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如火如荼的迎新很快过去。这个学期似乎特别快。我也只和两位大神吃了几次饭,参与了三次小型的学术研讨会。还没感觉呢,就放寒假了。
没人意识到,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寒假给了我们一个如此大的震撼,一个措不及防的转折。
22、
“历史有三种不同的任务,我们可以称为科学的、想象的或推测的和文学的。”
——乔治•屈维廉
寒假里我和魏大头、李大嘴都没回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和父母过年。
魏大头和李大嘴已经确定攻博,各自头上缠了一块布,写着大大的“斗”字在宿舍里做硕士论文的攻坚战。而我要在出国和留校读研之间做出选择,一边是未知的机会,另一边是熟悉的环境和朋友,难以取舍。我忽然有点理解了周谦以龟壳占卜命运的心情。
最主要的是,那段时间我迷恋上了新石器时代初期的陶器。从河北阳原于家沟的夹砂陶到怀柔转年遗址的夹砂褐陶,再到江西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的素面陶、绳纹陶,我沉醉其中,乐此不彼的临摹、比较、归类。夜夜都如醉生梦死般的快乐,妙不可言。我妈听说我为了几块破陶片甚至不愿意回家过年,一怒之下和我爸到海南旅游去了。我乐得轻松过个年,无需给七大姑八大姨拜年,也无需吃些可疑的食物,拿些尴尬的红包。
学校里不回家的人居然不少,我们考古系除了我和两位大神,还有两个新生,都是女生。一个叫王嘉,另一个叫薛青青。话说薛青青真可谓是个唇红齿白的妙人,这等姿色放在外院里虽然只能做个背景墙,但在我们考古系就是绝色了。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在老范家吃的年夜饭。老范有意将我纳入门下,言谈举止间已经俨然将我当成了他的徒弟。老范一直是个光杆司令,做菜和做学术一样严谨,颇为可口。喝了几巡小酒后,我们尽兴而归。
走在校园的路上,一片昏黑。
S大很会过日子。寒假里一过夜里11点必然熄灯,只留大门口几盏大灯,撑着门面,照耀毛爷爷给咱们题的字。
李大嘴一直对薛青青极尽讨好谄媚之事,其无耻程度连我都看不下去。大概是借着酒意,又舍不得放走薛青青,李大嘴提议我们几个人到宿舍里打牌守年。
我心中惦记着那几块破陶块——我赶在图书馆闭馆前影印了几张图片,过年期间就指望这个度日了。但没想到大家对打牌计划一呼百应。我估摸着除了李大嘴惦记薛青青,可能魏大头对王嘉也动了心思。
王嘉的样子基本上是蚩尤的女版。我们考古系的男生还真是随遇而安,志向平凡。
这时薛青青忽然道:“师兄师姐,听说五舍409很神奇,我们去那个房间打牌怎么样?”
魏大头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不太合适吧……”
王嘉人很活泼,也是好事之徒,附和道:“去嘛去嘛,我们就当是一次打牌探险。我们宿舍对409都好奇极了,今晚我们去探险,等开学了我和青青要好好跟她们炫耀炫耀。”
李大嘴轻轻咳嗽了一下,“老魏,我看行。”
是行啊。王嘉的脸就是护身符,神来挡神,鬼来杀鬼。李大嘴,你为了泡MM真是奋不顾身啊。
我赶紧表态道:“听说五舍没学生留守,宿舍大门都锁了,阿姨回家过年了。”
李大嘴微微一笑:“梁珂,你知道全中国开锁最厉害的人是谁么?不不不,不是魔术师,也不是锁匠。而是——文物局局长。你魏哥他现在虽然不是文物局长,但这点技能还是有的。”
确实,魏大头有次酒后吐真言,他的梦想是当文物局局长——助理。
见我还在犹豫,李大嘴又道:“梁珂,我在P大的同学最近邮了点资料给我,我也没在意,好像是……广西柳州大龙潭一期发掘记录,还有不少陶片资料。”
他用眼角瞟着我,一脸坏笑。
我收腹,握拳,“那还等什么啊,麻溜的,直奔五舍去啊!”
魏大头用根铁丝,几秒钟就捅开了五舍的门锁。
整栋楼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23、
这四层楼似乎分外漫长。
我们身上带了探险装备,手电,零食,矿泉水,蜡烛,打火机,以及一副崭新的80分扑克牌。
手电微弱的光亮在五舍无边的黑暗中,像是一艘大海中风雨飘摇的小舟。远远的零星爆竹声像与我们是两个世界。魏大头牵着王嘉的手走在前面,我后面是李大嘴牵着薛青青的手。
恐怖是亲昵最好的催化剂,我是在实践中认识到这个定理的。
拐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到了四楼。魏大头如法炮制打开409的大门。
屋内一切依旧,只是物是人非。没有我想象中的可怕,有点淡淡的亲切和伤感。不知道周谦此刻是否安好,他能吃上年夜饭的饺子吗?
李大嘴和魏大头出力,将小谷和Y男的桌子拼在一起,中间点上蜡烛,摆满零食,一个临时牌场就这样搭建起来。
王嘉不会打牌,于是她坐在魏大头旁边,看我们四个大呼小叫开始打牌。
仿佛是因为太过寂静,我们反而要制造出热闹的声音驱散内心的不安。倒是薛青青和王嘉比较坦然,大概年少热血,不知道光明的背后是黑暗吧。
我和魏大头搭档,李大嘴和薛青青一伙。平心而论,薛青青牌打的不错。但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对手是谁?那可是曾经干掉过哲学系的考古黄金牌搭档——梁珂和魏大头。
我想薛青青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后悔那晚和我们在409打牌。同样,我也敢赌10块钱,李大嘴的后悔程度,一定远远超过薛青青。
命运的狰狞和凌厉不常显露。但只要一瞬间,足以让我们消化一辈子。
24、
我不知道除了周谦和我以外,是否李大嘴和魏大头也看到过那个黑衣女人。而且时过境迁,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我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当初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黑衣女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暗示造成的眼睛错觉。
在409里打牌的时候,我一直时不时东张西望,想看看在蜡烛的光晕之外,是否有可疑的黑影出没。
王嘉说:“师姐,你在看什么?你弄的我心里毛毛的。”
李大嘴面不改色造谣道:“她习惯打牌的时候偷看人家牌,不然怎么赢呢?”
大家絮絮的说了些闲话,其中不乏两位大神和新生MM的打情骂俏。除此以外就是令旁人听起来甚是无趣的考古专业讨论,我们引导着两位误入考古泥潭的迷途羔羊,硬是将枯燥无趣的考古事业说成天花乱坠般天下第一有趣的职业。
考古系应该给我们发奖金。普天之下又何尝有我们这么热爱专业,吹捧本系实力的学生?
就在魏大头渐入佳境,开始口若悬河的讲他在四川某地的考古经历时,薛青青忽然插嘴道:“谁把窗户打开了,大冷天的穿冷风。”
魏大头哈哈一笑,“没人开窗户啊,肯定是你穿少了。你们这些女孩子啊,从来都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大概他觉得自己很幽默很有型,自顾自的笑了一会,见我们脸色都有点发青,这才停住笑声问道:“怎么了?”
薛青青声音颤抖道:“刚,刚才,很明显的,我背后一阵冷风。好像……好像有人站在我背后。”
李大嘴难得的镇定,泰然道:“这是典型的心理暗示造成的错觉,从心理学上说,自我暗示和催眠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可以将不存在的景象或感受凌驾于大脑接受到的真实感受之上。科学家们已经发现……”
就在这时,我们全体惊叫了一声。
因为,蜡烛,无端,熄灭了。
李大嘴再也不顾形象,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浑身发抖道:“老魏,手电,快开手电。”
我右手边是薛青青,黑暗中她因为惊吓而冰冷的手拉住我,我轻轻摇了一下,以示安慰。
并不是我胆子更大,而是身为师姐,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比她冷静些。
老魏手忙脚乱的找手电,终于按到了开关。瞬间手电的光亮变得特别刺眼,终于打破了房间死寂的漆黑。
在手电筒光亮的照耀下,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魏大头借着光在找打火机点蜡烛。李大嘴浑身发抖的抱着我胳膊。
而薛青青正和王嘉紧紧抱在一起,眼神无辜,透着深深的恐惧。
一阵透心凉,顺着我的脊椎,一直延伸到腿部。
我一点都没发抖,因为我全身都僵硬了。
25、
蜡烛重新点起,李大嘴又活了过来。他拍了拍衣襟,又恢复成了那个若无其事、风流倜傥、无所不知的师兄形象。
“一般来说,蜡烛在室内的熄灭是因为氧气不够。这种情况在刚开启的墓室中尤其常见。作为一名考古工作者,我和老魏在众多的实践中遇到过很多类似情况。但无论是从专业角度出发,还是从一个男人的冷静出发,我对此种情况引起的惊恐只能表示嗤之以鼻。世界上没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一切的恐惧都来自于无知和迷信。”
一番话说的气荡回肠,两位新生MM松开了抱在一起的手,不由自主的鼓掌。
“师兄,我们真的好崇拜你们哦。”
魏大头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下。我看到他和李大嘴之间交换了一个得意眼神,充满了雄性动物求偶时散发的荷尔蒙气息。
我没提刚才自己刚才右手的奇特经历。说实话,我并不畏惧所谓的黑衣女鬼。小时候我还曾经和同伴制造过一个捉鬼工具,就是一个大簸箩吊在厨房顶,由一根麻绳牵引,可以忽然从空中坠落罩在人的头顶。
我们兴奋的谈论着捉到鬼以后,如何进行运输和贩卖,以及如何用这笔巨款购买游戏机。
当然我们的簸箩没有罩到鬼,罩到的是比鬼还可怕的生物——我妈。
我被我妈胖揍了一顿。我的同伴未能逃脱挨打的命运,当然是在他被老爸领回家后行的私刑。这个同伴后来考上J大工贸专业,现在已经在美国成家立业。
在他们决定继续打牌的时候,我一直用大部分注意力关注着室内的一切。这种注意力的集中让我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我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但这屋子里真的有东西让我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王嘉忽然说道:“好奇怪哟,我们进来时,门背后的衣柜明明是关好的。怎么现在露了条缝出来?”
26、
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室内,因为王嘉的这句话又紧张起来。这个年过的真是刺激。
李大嘴站起身来,神态潇洒,走向衣柜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多疑!我不否认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能解释的事情,但在一个成熟的男人眼中,女人是必须保护的对象。现在,我就以严谨的态度,科学的解说,向你们展示这个引起不安的衣柜。”
说罢,他伸手去拉衣柜门。
李大嘴确实是天生的外交官之才。经过他的BALABALA,没人再有兴致看那个衣柜。魏大头伸手拿过牌重新洗过,王嘉和薛青青则打开两包零食,一边聊天一边向嘴里塞薯片。
就在这时,我看到李大嘴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一样,瞬间跌坐在地上,接着双手在地面下意识的拼命滑动,让自己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
李大嘴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大家的目光齐齐望向他,之间他面如死灰的望向衣柜里,像被附体了般僵硬。
我们又齐齐望向衣柜。
在蜡烛半明半灭的光线里,映照出衣柜里一个悬空的身影。
27、
在我的认知里,无论是牛顿被苹果砸到脑壳之前还是之后,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不能脱离重力作用。所以在我看到那个晦暗不明的悬空身影时第一个反应时:今天终于遇到鬼了。
但很快的,我发现事情并没有遇鬼那么简单。这个身影静止在那里不动,并且相对来说比较魁梧,绝非女鬼的样子。
在王嘉和薛青青的惊叫且后退的行动中,我和魏大头逆流而上,缓缓走到衣柜前方。
在我面前,赫然是Y男的尸体。
他舌头肿胀,微微吐出,脖子上挂着一根行李打包常用的塑料绳。正是那个系在他脖子和衣柜挂杆间的绳子,要了他的命。
依稀记得Y男从409搬走时的情景,记得Y男记录青蛙游泳的趣事,也记得他一丝不苟的科技理性精神和他们宿舍三个分类垃圾桶。
眼前的Y男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数学系在读博士,而是一具毫无生气,瞳孔布满血点的尸体。从他身体僵硬的程度看,至少已经死亡24小时以上。
在S大老宿舍住过的人应该知道,有几栋宿舍的设计室在门背后有一个凹进去的洞槽,经过木板镶嵌变成一个衣柜。一般衣柜高度是直达天花板,但中间有隔层。最上方的隔层是放大型行李箱的,隔板下方有挂衣杆,高度距离下一个隔层约一米五左右。衣柜最下方还有三十公分高度的隔板,用来放鞋子等杂物。
眼下这个衣柜最下方的隔板被拆除,让Y男的尸体刚刚好悬空5厘米挂在衣杆上。
我一直觉得在回忆里,最难受的不是让我受到惊吓的那一瞬间,也不是发现尸体时的惊惧和不解,而是Y男临死前保留在尸体上的表情。
那种表情我至死不能忘却。
如此恐惧,如此战栗,如此悲哀。
28、
“时间是一种冲淡了的死亡,一帖分成许多份无害的剂量慢慢地服用的毒药。”
——雷马克
两年后。
两年的时光不长不短。我已经是老范门下的研究生,而魏大头和李大嘴也荣升为博士。
魏大头依然单身。而李大嘴终于还是没能泡到S大的MM,经人介绍,和老家的一位小学老师结了婚。
老魏和我都在老范门下。而李大嘴不知使了何妖法,竟然把古生物研究所的所长忽悠成功,收其成为古生物专业博士。李大嘴文转理成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无耻之情溢于言表。
尽管我们都在尽力隐藏两年前那个夜晚对我们生活、情感、精神世界的影响,但事实我们谁也不能真正回避。
魏大头迷恋上了篆刻,除了上课和在图书馆以外,就在自己的宿舍里摸着石头和刻刀,琢磨笔法。李大嘴也经常借自己专业之便,给魏大头提供一些稀奇古怪的石头。
魏大头撺掇我一起玩篆刻。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师妹,考古毕业不好找工作,咱们不如去前庙开个篆刻摊子。中国人刻章一枚35块,老外刻章100块一次,加英文另算钱。
在他的极力鼓噪下,我也曾从回行文开始练起,然后是阴文,甚至开始阳文也开始涉猎了。我们当然知道,去前庙练摊宰老外,这不道德同时也是不可能的。一切消磨时间的方式,不过是为了冲淡记忆中不愿意去触摸的那部分。
薛青青退学了。王嘉转系了。
我和两位大神却依然坚挺着,在不同的领域探寻时间的遗迹。
常人也许会对经历的一切感到害怕和恐惧。
而我们仨,在短暂的畏惧后,是激发了巨大的探索欲望和对不合理事件的思索,还有部分对周谦、Y男、小谷无端遭遇横祸的愤怒。我一直以为,那个黑衣女人也许会来找我。
可惜两年里,一直平静如常,她一次也没出现过。我跟两位大神慢慢透露了自己曾经短暂看到过黑衣女人的事情,包括409之夜那个莫名其妙拉住我右手的无法解释之事。
我们坚信,这绝非鬼神所为,一定有另外的我们尚未触及的科学部分可以解释。
日子渐渐平凡后,某一天老范忽然找到我,跟我说实习地点落实了。他要带我和魏大头去尉犁营盘,那有个巨大的古遗迹,只做过前期发掘。此事得到新疆文物研究所的鼎力支持。同时古生物研究所也会派两位博士一同前往孔雀河一带,和我们一起做交叉研究。
世间万事兜兜转。想不到那个曾经困扰我们不得安宁的谜团,竟然又浮回至我们的命运。
我打电话问老魏肯不肯去,他的回答坚决肯定。
至于李大嘴,听说他已经向古生物所长打报告要求跟随这个批次的考古队。
魏大头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我知道周谦在哪个医院疗养。我们出发前,应该去看看他。
29、
一夜之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热血青年的时代。系里的其他同学听说我们要去新疆参与营盘墓考古发掘,纷纷表示了羡慕和嫉妒。甚至地科系的同学也跑来看望我们,拎了些教育超市购买的过期水果,试图讨好以便央求我们带回些当地石片样品。
此前我已经参加过一些小型的发掘活动,积累了一定经验。但这种小打小闹的活动与即将到来的新疆尉犁营盘墓地的发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除了购买个人必需品,我也在积极健身,为参与建构历史的大型发掘工作做准备。
经过老魏的联系,李大嘴和我终于敲定了一个时间去共同看望周谦。
自从李大嘴结婚后,他的档期明显吃紧。我们想约见李大嘴,都要经过他经纪人老婆的同意。李大嘴老婆相当彪悍,从度完蜜月开始,李大嘴就经常遭遇家暴。(婚后他老婆就调到了S市工作)
有次一个女生去李大嘴办公室拿几份文件,跟李大嘴闲聊了一会,主客甚欢。不料被前来叫李大嘴吃饭的老婆看到。据说那晚在古生物研究所宿舍区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李大嘴的惨叫声。
所以我们都能理解平时胆小的李大嘴,为何这次拼死要求跟随营盘考古队同往新疆。他就差没找组织写血书了。
我们仨打了两出租车,直奔XX医院。
XX医院在郊区某镇的山边,基本上尿不生蛋。
司机不无同情道:“去看病人昂?”
我们仨点点头,心情沉重。
30、
周谦所在的病房在2楼。
整个医院不大,一个院子,一栋四层小楼。我们进门时叮嘱出租车司机在门口等我们,并预付了一笔不菲的车资。
院子里养了条狼狗,已经被割了声带,黑毛蓝眼,叫起来是嗬叱嗬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群到处散步的鸡,打头的是一只特别神气的大公鸡。我们小心翼翼绕着路,远离狼狗,并尽量不惊扰那群神情各异的鸡,走进了医院楼房。
与其说这里是XX医院,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临终关怀医院。一进门就是一股异样的气味,消毒水和腐臭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一位护士接待的我们。办理了探望登记手续后,她带领我们向楼上走去。
“我们这座医院虽然简陋,但护理工作做的还是相当好的。不过这里的病人一般很少有人来探望。你们是周谦的同学?他挺有意思的,很不错一个人。”
我注意到无论是走廊窗户,还是每个病房的门窗,都有铁栅栏围护。护士打开二楼的铁门,带我们进去后,走到205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道:“就是这里。屋子里有按铃,你们要出来的时候按铃就可以了。”
接着护士向屋内探头喊道:“周谦,有人来看你了。”
我们仨走进屋内,护士在后面锁上房门,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几年未见,周谦的样子变了很多。原本三七开的汉奸头,现在剃成了平头。那副眼镜还是没变,但脸上已经充满沧桑,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更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周谦正坐在桌前画画,神态并不萎靡,甚至可以说安详。他见我们进来,连忙起身招呼道:“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哎,我这里没什么好茶。”
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从一个塑料壶里往杯子里倒了点水。我注意到桌子上只有一个塑料杯,显然这里平时并无客人。
周谦也意识到我们三个人无法使用一个杯子喝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里条件跟学校不能比。”
“得了吧,”李大嘴毫不见外的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在学校你住三人间,这里是单人间。我注意到楼下还养了鸡,你没事就能吃到草鸡蛋吧?这就是咱S大毕业生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你比我们早几十年先奔小康了。”
一番话逗得原本有些紧张的我们都笑了。几个人絮絮聊了些校园往事,都有些唏嘘。我们带了一些食物,其中有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魏大头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周谦沦落至此,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从口袋里掏出军用小刀,给周谦削了个苹果。
周谦的眼睛一直盯着老魏的小刀,盯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李大嘴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就开始胡扯,试图把周谦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说老周啊,你哥们也太不够意思了。早知道你住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咱兄弟几个早追随你而来了。对了,梁珂也上研究生了。你看考古系女生虽少,但质量都还不错。要不是我结婚了,说什么也得把梁珂给勾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眼下这任务就只能老魏完成了。”
老魏哈哈一笑,我假装向李大嘴吐了口口水,眼睛却瞟着周谦,看他是否还在看那把小刀。
周谦忽然道:“这几年我换了好几家医院,很多医生给我会诊过,但是查不出原因。我既不是偏执,也不是抑郁症或狂躁症,更没有精神分裂。但他们就是解释不了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7.2.2010 21:54
呵呵,这么长的故事。辛苦啦!
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28.2.2010 17:00
呵呵,还没完呢。我每天吃饭时跟着看。
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28.2.2010 17:03
31、
“他们一直以为我想逃离医院。其实他们错了,没有比医院这里更安全,更宁静的地方了。老实说,这辈子我都不想离开医院。”
周谦接过老魏递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响,喃喃道:“真好吃。”
我们心里都挺难受的。大家都在奔跑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努力为自己的价值目标奋斗者,而周谦却在医院里空耗着自己的青春。
周谦指了指桌子上的水瓶和杯子,“知道为什么都是塑料的吗?因为他们害怕我自杀。这屋子虽小,但里面的每样东西都经过挑选,绝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就连楼层都选在2楼,窗外还有铁栅栏。我地板下就是护士值班室,一旦我有动静,护士就会最快速度跑上来。”
老魏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兄弟你混的不错。在哪里都是VIP待遇。”
周谦冷笑了一声:“他们把事实说成是迷信。科学又何尝不是一种迷信?从牛顿的力学经典物理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终结,从而开启现代物理学的大门后,人类所谓的科学已经可以将宇宙起源推至奇点爆炸前三秒。原本静止在没有空间和时间里的奇点如何获得能量,形成爆炸的第一次运动,从而不断扩张?这所谓的‘第一推动力’从而而来?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根本无从推断。科学家最终默认其能量来源为‘上帝之手’,这也是为什么众多顶级科学家最终皈依宗教的原因之一。可怜我身边的这些医生、专家,安心拿着工资和奖金,却无法相信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只能以精神疾病来搪塞。”
我们几个张大嘴巴,听着周谦侃侃而谈。李大嘴叹了一声:“周谦,怪不得他们要把你关起来。”他凑近周谦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老魏见李大嘴又要开始忽悠了,连忙打断他,对周谦道:“周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周谦盯着老魏的眼睛,低声道:“你告诉我,自小谷死后,是不是Y男也自杀了?”
32、
Y男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周谦,我们在来的路上还讨论过。鉴于不知道在医院里的周谦获得信息的途径是否畅通,以及如果告知他这个消息会不会引发他新一轮的抓狂,我们决定伺机而动。如今周谦忽然单刀直入相询,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回答。
周谦忽然苦笑了一下:“他也自杀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我提醒过他们……”
我实在忍耐不住,插嘴道:“官方说法是Y男是自杀的。但我们几个都不相信。其实尸体也是我们发现的,但是……唉。”
魏大头点点头,神情难过,“Y男无论是自杀还是什么原因死的,死前一定很痛苦。那种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周师兄,告诉我们吧,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我们能为你做什么?”
周谦的手指插在头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好久。过了好久我才听出来他低低的哽咽声,似乎是在极力克制后,隐忍不住的悲伤。午后的阳光透窗而入,灿烂的光柱中浮尘飞舞。我们静静围着周谦。如果不是那低抑至极的痛苦,这原本应该是个故友重逢、相聚欢谈的午后时光。
良久以后,周谦抬起头,低声道:“有新疆尉犁营盘遗址的消息么?”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李大嘴小心翼翼道:“不敢隐瞒师兄。我们已经确定要去尉犁营盘遗址参与二期发掘工作,范教授带队,近日出发。”
周谦的目光骤然望向我,眼睛里的悲伤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他声音颤抖,声音却是越来越抑制不住的激越,“她终于还是得手了。那个黑衣女人纠缠了我很久,她无处不在。她始终在我身畔耳语,他们却说我是疯子……梁珂,你把我抽屉里的东西藏在哪里了?你不知道的,你真傻,她来自黑暗世界,她是通往地狱的牵引……梁珂!你个婊子!你被她附身了!你就是那个黑衣女人!”
粹不及防间周谦已经冲到我面前,双手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凶狠,下手狠毒。
“你终于还是要借人力完成使命,我要杀了你!不能去营盘,不要去营盘!谁都不要去!墨山国已经是死亡之城!”
我顿时被掐的两眼翻白,老魏和李大嘴连滚带爬的过来拉扯周谦。平日里一介书生模样的周谦此刻却充满蛮力,如果不是护士带着男护工匆匆赶来,用电棍击倒周谦,只怕我这条小命就要放在XX医院了。
我吐着舌头,半天没缓过神来。老魏紧紧抱着我,用身体挡在我和周谦之间。李大嘴则拦着护士,想拦住她给周谦打镇定剂。
我明白李大嘴的意思,他想从周谦口中问出更多的情况。不过护士无视他的举动,麻利的给周谦扎了一针。周谦顿时萎靡了下来,缩在墙角,似睡非睡,口中喃喃重复道:“墨山已死。墨山已死。墨山已死……”
护士回头看着我们,奇怪道:“你们几个捣鼓了什么啊?人家也就是刚来时发过一次病,后来一直没事。你们可倒好,一来就把病人给刺激犯病了。”
李大嘴陪笑道:“没啥,家务事。因爱生恨,你知道的。”他对护士挤挤眼睛,下巴向我这边示意了一下。
护士恍然大悟,说:“早说啊,我就不让你们进了。周谦可是上头交代重点监护对象。你们赶紧走吧,冒充个什么同学啊,看你这一副油滑样就知道不是S大学生。再闹出点什么漏子,我们可吃不起。”
我们几乎是被人从医院里轰了出来,连门口的狼狗都目光凶恶的盯着我们。狼狈逃窜上出租车后,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大嘴问道:“梁珂,你……你确实是见过黑衣女人的。不会真被附体了吧?”
我委屈道:“你有没有脑子啊,要是我被附体了,还能被周谦掐的半身不遂吗?直接一个动感光波搞定他了。”
李大嘴一拍脑袋,“我说嘛,这周谦被关在医院里还是有道理的。他真是疯了。喂,”他冷冷瞟了一眼魏大头:“我说你吃师妹豆腐也吃够了啊,该松手了。”
魏大头讪讪的把手从我手上移开,正在尴尬间,忽然想到了事情问我:“师妹,周谦说他抽屉里的东西是什么?”
我回答道:“有次我一个人去看周谦……偶然间看到他抽屉里有很多化妆品,还有一个黑布包。不过我没碰,我什么都没碰,我发誓。”
李大嘴漫不经心道:“不用发誓了。周谦的东西都收在系里的杂物室里。回去找找就知道了。要真能附体,不如附我好了,回头吓死家里的婆娘。”
他沉浸在恐吓老婆的幻想中,一时间不能自拔。
33、
新疆尉犁营盘古墨山国遗址发掘工作小组名单正式下来了。我和老魏、李大嘴都位列其中,领队为我们的导师范铭贤教授。组里其他成员还包括一位古生物研究所的窦淼博士,正在我们考古系做博士后的陈伟讲师,以及两位博物院的助理研究员高宏和向志远。
因为这个项目是范教授通过关系争取到的,因此整个发掘小组以我们S大的科研力量为主。其他单位如古生物研究所和博物院都是以协助和交叉研究身份进组。在碰面会暨动员会上,大家见面后都很兴奋,谈论着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硬仗。
营盘地区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北,孔雀河古道的北岸,属于半沙漠半戈壁地带。该地极其荒凉,昼夜温差很大,给养匮乏,可以说在这里连续蹲点一个月以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挑战。所以当博物院的两位同志高宏和向志远见到组员里竟然还有一位女性工作者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假装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李大嘴鬼鬼祟祟摸过去,和博物院的两位同志搭话道:“嘿,那妞儿以前是我师妹,是不是想认识认识?”
我知道李大嘴在考虑博士毕业后的两条出路,要么留所工作,要么进博物院。但这样和博物院的人套磁,直截了当的卖友求荣,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高宏笑了一下,“等到了荒无人烟的营盘,我们自然会熟悉起来的。”
李大嘴嘿嘿一乐,故作神秘道:“你们不要小看她。当年我仗着酒劲想泡她,被她一巴掌扇出去几丈远。这丫头是个烈性子,放在古代一准儿是花木兰。”
李大嘴,你还能更猥琐点、更无耻点吗?
会后是照例聚餐。系主任爱面子,为招待古生物所和博物院的领导,竟然破天荒在状元楼开了两桌。
在S大食堂里被荼毒惯了,冷不丁一见满桌的大鱼大肉,兼之想到未来的几个月内恐怕荤腥不足,我们几个都卯足了劲吃。吃的系主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溜儿的喊服务员加菜。
我和李大嘴、魏大头三人联合PK一条江鱼时,旁边领导围坐的桌边走来了一位经理模样的人,跟系主任耳语了几句。
那条江鱼既肥且美,我们仨吃的不亦乐乎,没有注意到系主任听完那几句耳语后,脸色顿时骤变。
他匆匆走向范教授,和范教授嘀嘀咕咕说了片刻。范教授的脸色也变了。气氛顿时有点异样,大家停住筷子,疑惑的看着领导。
李大嘴低声道:“完求!估计是系里经费不够付饭钱。”
范教授匆匆走向我们,低声道:“有急事。公安局的同志在学校等我们,我们马上打车回去。李文常,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面面相觑,嘴里含着的肉被慌乱的吞下。范教授步履匆忙,原本地中海式的秃头被打理成农村包围城市发型,在晚风中也凌乱了,露出光亮的至高点。跟着范教授跑到酒楼门口,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范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
范教授声音低沉,语气急促:“周谦失踪了。”
34、
仿佛是一个经久不散的阴霾,又仿佛是一个宿命的谶语,周谦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卷裹在这个漫长而诡异的事件里。每当看到“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周谦,想到他那张瘦长白净的脸,微微颤抖的手指,厚重模糊的眼镜片。
周谦失踪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发出的声音是:不可能。
这不可能。我们刚刚去看望过他,看似医院实则为监狱的建筑,管理方式,重点监控的命令,甚至房中精心选择的生活用品,这一切都不可能使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的消失。
在公安人员面前,我们如实交代了去看望周谦的全过程。李大嘴列出了我们购买物品的清单,精确到甚至交代带去苹果的数量。除了涉及封建迷信部分,能说的我们都说了。对于魏大头交代出的周谦很看重的那个黑布包,公安人员还专门派人到系里的杂物室清点。
但是没有找到。
那个黑布包似乎也凭空消失了。
我们的行程因此耽搁了两周,公安机关要求我们协助调查。周谦所在的205房间门窗毫无破损,房门是在外面锁上的,完好如初,连走廊的大铁门也坚固依旧。但周谦就是不见了。不管我们有怎样的猜测和不解,周谦完美蒸发,留下一群人苦苦思索个中缘由。
对于范教授,我们倒没有任何隐瞒。对于从金坛开始到最后探望周谦过程,我们仨坐在他家客厅里,群策群力的将所有的过程合盘托出,包括那些在公安同志面前无法启齿的异常事件和感受。范教授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的抽烟,静静听着我们焦虑不安的倾诉。
在范教授面前,我们无论年纪几何,总有一种孩子和父亲的之间的情感。面对这样一位刚正不阿、甚至有点死脑筋的正直学者,也是我们尊敬的长者,那些故作坚强的伪装都可以放下。如果说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信任和依赖,那么范教授这样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周谦终究没有找到。此事也无法解释。最后公安机关给出的结论是:周谦因为长期沉浸在个人精神世界里,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症,他以某种方式逃离医院,并盗走了可能是他个人关注的巫术一类的黑布包。
这个结论听起来滑稽可笑。但没有更好的解释前,人们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周谦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然而营盘之旅注定命运多舛,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范教授病倒了。
35、
每年的七月是高校最伤感的日子。从六月初开始,那些在宿舍间流传的留言本,在宿舍区的小路边练摊卖旧书、二手自行车、甚至二手水瓶、违禁电炉,旧篮球和球衣,大大小小的饭局聚会,梧桐树下的勾肩搭背、借酒吐真言,无不昭示着一段生活的结束。七月这个特殊的月份像是一个分水岭,一侧是无忧无虑和老师斗智斗勇的大学生涯,另一侧则是令人担忧疑惧的社会生活。
走在七月里,就是走在离别里。
这种伤感的蔓延,使我对范老师的病倒分外难受。
范老师是在学校财务室办理下学期课程交接时忽然倒地的,送至医院后发现是脑梗阻,这种病的死亡率在96%以上。医生连做两次CT试图确定血栓的位置,并组织了专家会诊,最终进行了手术。
我知道范老师一直很期待这次营盘遗址的发掘工作。此前他多次表达了对营盘遗址的高度评价,认为营盘遗址作为一个独立遗址有它特定的历史价值,同时也可以结合楼兰文化对古丝绸之路的发展历史做出更加合理、细致的解释。鉴于在前期的发掘中,无论是楼兰还是墨山,都曾出土与外来文化相关的物品,文化交叉程度非常复杂,范老师有想法在祭祀和丧葬仪式上打开缺口,探究古墨山国的来龙去脉。
或许是范老师心愿未了,或者是他太过坚韧,在他头部局域停止供血12小时后的手术台上,他依然活了下来。但他再没醒来。
医生说他已经进入植物人状态,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醒来,脑干也会因受到不可逆转性的创伤而导致智力、记忆丧失。
李大嘴和魏大头都哭了。尤其是李大嘴,扑在范教授身上,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不明真相的病友家属以为李大嘴是范教授的儿子。我们不愿解释,只是默默站在范教授的床边。魏大头不停的抹眼泪,我则给他们俩递纸巾。
并不是我更冷酷而无眼泪,事实上我看到躺在那里只有呼吸却再无意识和言语的范教授,心中阵阵抽痛。
哭是没有用的。
我隐隐感到范教授的病倒太过巧合,毫无征兆,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布这盘棋。看似杂乱无章的事件堆积在一起,慢慢才能看出逻辑的苗头。
我们更换了领队,由系里的另一位博导谭允旦教授担任。她提出一个条件,要带她的一位博士参与发掘工作。谭允旦教授在宋代瓷器鉴定领域颇有声望,如果长相再说得过去些,能上百家讲坛也说不定。她来担任领队,虽然一线发掘工作可能经验不足,但学术成就和声望摆在那里,也没人不服。
但她带的那个博士生李仁熙着实令人有点厌烦。做什么事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周边五米范围内都是他令人昏头涨脑的古龙香水味,虽然对老师很恭谨,但对我们常常开口就是:“你们这些人啊,我认为缺乏……”
每次他认为缺乏的东西各不相同,基本上人类需要具备的基本素质我们都“被缺乏”过。
我们集体讨厌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谭允旦教授很宝贝他,我们依然讨厌他。
对了,他是个韩国留学生。
七月中旬,我们最后一次探望过范教授之后,终于踏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站台上站满了互相送别的学子。我们混迹其中,仿佛那些挥手告别的,也有我们一份。
这种心酸,不安,对恩师的担忧,以及一丝兴奋,期盼,交替在一起,五味陈杂。
在命运的迷宫里打转,我们用了三年时间终于要走到神秘莫测的古墨山遗址前了。仿佛命中注定,一道道谜题渐次呈现眼前,而谜底却扑朔迷离。周谦极力反对前往营盘遗址而后神秘失踪,小谷和Y男离奇自杀,不仅没有动摇我们的探索欲望,相反,我们越来越坚定的期待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和科学精神对待我们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一切。青春是热血沸腾的催化剂,现在回忆起当时那种悲壮而坚定的心情,有两种版本可以解读——
一是孟子的“虽万千人,吾往矣”!
二是阿娇的“很傻很天真”。
36、
新疆尉犁营盘遗址发掘小组名单:
领队:谭允旦教授
副领队:陈伟讲师
组员:魏其芳 李仁熙 梁珂 李文常 窦淼 高宏 向志远
在这九人小组中,由S大、古生物研究所、博物院等三家单位的人员共同参与。由于人员组成相对复杂,谭允旦教授从一开始就做了纪律规定。
1、 不得擅自行动,一切听指挥,无条件服从指挥。
2、 发现任何情况需汇报,经请示后方可采取行动。
3、 统一作息时间,严格遵守,定时交流研讨。
4、 自由活动时间,文明娱乐,团结友爱,友好相处。
其中第四条是在火车上临时附加的。由于李大嘴打牌时和李仁熙发生争执,先是文斗,李仁熙明显不是对手。结果李仁熙盛怒之下一吐口水,骂了句韩语,脱了外套就要扑上来。两人险些上升到武斗阶段,被我们众人拉开。自此谭教授额外规定了第四条,并强调“团结友爱,友好相处”同样适用于娱乐时间以外的工作时间。
当我们趴在车窗上,看着繁华的乌鲁木齐火车站牌徐徐出现在眼前时,我想我们跟当年新疆建设兵团的小年青到来时有着同样激动的心情。大家行李众多,个个左牵黄,右擎苍,迷茫的站在出口处寻找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接车牌子。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川流不息的乌鲁木齐火车站门口也没任何疑似考古研究所的人出现。谭教授脸色不豫,一挥手道:“我们直奔研究所去。”
谭教授出身高干家庭,自小聪敏过人,家境优越。眼下乌市一下车就遭到如此冷遇,只怕她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轻慢的事情。一路上她阴沉着脸,我们也不敢多说话。到了北京南路,考古研究所的牌子终于出现,一栋四四方方的建筑就在眼前。我们一行人走了进去。
研究所里冷冷清清,连门卫处都只有个茶杯,茶还热着,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谭教授一皱眉,轻声道:“这什么管理?!”
楼里大部分办公室的门都锁着,好不容易敲开了一个副所长的门,那位副所长正在打电话,拖拖拉拉十多分钟后才腾开空接待我们。
谭教授自我介绍了一下,说我们是S市来的联合考古发掘队,事先已经和新疆考古研究所的裴风格研究员联系过,他将带我们进入营盘地区。
副所长一拍脑袋,“老裴一直负责营盘遗址的发掘报告工作。眼下他不在,不过我倒是听他跟所长汇报过此事。眼下所长也不在,此事我做不了主。”
谭教授冷冷道:“他们在哪里?我直接找他们去谈。”
副所长尴尬的笑了一下,“他们现在还在营盘没回来。”
谭教授脸如冰霜。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我相信副所长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37、
我们被安顿在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招待所休息待命。副所长承诺代我们和营盘考古营地的所长和裴研究员联系。事实上我们后来才知道,副所长完全是在敷衍我们。这虽然不能怪他,但他当时确实跟我们说了谎。
大概三天后,副所长给我们回话,此次营盘考古因故取消。换句话说,我们九个千里迢迢赶到乌鲁木齐的人,连孔雀河的石头都没摸到,就要被打发回去了。谭教授当场起立,一言不发走出副所长办公室,站在走廊上连续打了几个电话。
我和李大嘴、老魏等人等在走廊尽头的的窗前,眼巴巴看着谭教授面无表情的通电话。高宏等人在招待所整理资料,做发掘前准备。大概半个小时后,谭教授再次径自走进副所长办公室,平静中抑制着愤怒。她砰的一下带上了门。
我们几个心有灵犀,按大小个排列,呈降幂状态一溜儿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对话。
谭教授说:“裴研究员和秦所还在营盘遗址吗?”
副所长说:“是啊,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这次活动取消了,上面也交代了,让你们回去。”
谭教授一拍桌子,尽量克制着声音道:“说谎!裴研究员和秦所研究所工作人员共6人已经在营盘附近失踪多日,35团场、33团都一共派了20名联合搜救人员,结果搜救队也失去了联系,下落不明。这个情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副所长显然异常惊讶谭教授的信息来源,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保密信息!”
谭教授淡淡道:“你不必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告诉你,两天后我们将从乌鲁木齐出发前往库尔勒。你只需要帮我们联系一位当地向导,其他事情不必再过问。”
副所长被谭教授的态度激怒了,蹭的一下站起来,似乎撞到了椅子。
“你们得到谁的批准了?此次项目已经取消。秦所他们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在营盘发生了什么。现在那里已经是军事禁区!没我批准,你们不可以去!”
谭教授冷冷一笑,“正是因为那里现在已成为军事禁区,有关部门才特批我们小组进驻调查,并委托飞龙大队做武力护卫支援。相信你马上就会接到上级的电话了。”
谭教授话音刚落,副所长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
我们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谭教授的能量如此之大。
我低声问道:“啥是飞龙大队?”
魏大头也低声道:“XX军区特种部队,组建于1992年。相当牛X,相当冷酷。”
李大嘴补充道:“看来我们这次考古活动规格相当之高了。不仅有特种部队跟随,而且要去的地方,还有26个人下落不明。我的佛祖,我们的生活不是一般的精彩。”
38、
我们原来根本没想到谭教授的背景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她不仅能在营盘被封闭时获得发掘许可,更能通过关系得到飞龙大队的后援支持。其实说穿了也并不复杂,当你有一位前任军区副司令员的父亲和一位现任总参某要职的兄长,一切都可以变得轻松起来。
尽管曾经因为范教授的病倒而导致谭教授的接手,让我们几个有过短暂的后妈感受。但谭教授的公正严谨,尤其是她出人意料的坚韧意志,那种不达目标誓不罢休,为了目的可以动用一切手段的性格,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考古界的大姐大。
在前往库尔勒之前,谭教授带我们到新疆博物馆参观了一次。那时候后现代模样的新馆还没建成,老馆是充满新疆风格的拱顶老建筑,看着新奇又亲切。联想到S市的博物院的老气横秋,我们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冲进了进去,眼睛如机关枪一样到处扫射,寻找营盘墓地出土展台。
高宏和向志远听说营盘遗址有人失踪后,一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他们在外见多识广,所思所想要比我们成熟许多。而我们则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不仅没有丝毫退却之意,更是个个摩拳擦掌,幻想在营盘遗址大显身手,一举成名,衣锦还乡。
博物馆里人不多,李大嘴借机调侃高宏和向志远,说他们的蔫样儿是因为S市博物院的破旧而自卑了。高宏懒得回嘴,向志远年轻点,尚有激情反唇相讥。古生物研究所的危房也连带遭殃,被向志远搬出来嘲讽李大嘴。正在说笑间,魏大头忽然看到了著名的营盘号墓男尸展台,当时这个发现被评为199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我们一群人顿时浑身酥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围观上去,如醉如痴的看着这具传奇男尸。
15号墓男尸被陈列在特制的玻璃棺内,曾经全国巡展,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事实上我们都已经将该尸图片,随葬物品,发掘报告读的滚瓜烂熟。但此刻见到实物,仍然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15号墓的发掘是在营盘墓地遭到盗窃后进行的。虽然经过众多盗墓小说的洗礼,盗墓这个行为已经被篡改得充满了浪漫主义和探险精神,但事实是盗墓对历史遗迹的打击是致命的,有时候甚至是毁灭性的。盗墓人不仅掠夺随葬物品,更对遗址中存在的历史、文化信息进行破坏,导致考古工作难以将其复原。所幸的是,当时抢救性发掘小组发现15号墓时,它还静静沉睡在地下。也许是填土中坚硬的盐碱层保护了它。
魏大头隔着玻璃凝视着干尸,深情如凝视情人般。
“根据发掘报告,15号墓打开以后,是毛毯覆盖的彩棺。考古工作人员将彩棺搬出,原样运回乌鲁木齐,在乌市才开棺检验。彩棺所覆毛毯主体为雄狮,构图栩栩如生,充满波斯艺术风格。最奇特的是棺主为一棕发成年男性,面带人形面具。”
魏大头娓娓道来,沉浸其中。向志远似乎颇不服气,接口道:“面具长23.4cm,宽19.8cm,高11.7cm,以三层麻布叠加做成人面形,前额饰有长条形金箔片,表面涂白,画有五官,朱唇涂色,眼睛呈瞑目入睡状。丧葬的人形面具在汉晋之前非常罕见,现在普遍的观点是以物覆面,是为了防止死者灵魂出窍,以便亡灵有归,魂守其舍。男尸服饰华丽,绢冥衣做工细致。众多随葬品,堪称瑰宝。”
李大嘴一翘大拇指,赞道:“两个强人。第一回合PK ,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我们几个嘀嘀咕咕站在那里,丝毫注意不到旁人落在我们身上奇怪的目光。尤其是魏大头,我觉得如果他会茅山道士的穿墙术,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穿透玻璃,扑到15号男尸上进行彻底观察。
就在这时,李仁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脸色有点苍白。
我正要问他怎么了,只见他默不作声,眼睛向东侧示意。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顿时浑身冰冷。
39、
“谁告诉我真话,即使他的话里藏着死亡,我也会像听人家恭维我一样听着他。”
——莎士比亚
在震惊的时候,人往往会失去时间的概念。我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即便面对Y男奇诡的尸身,即便手指触到不可知的陌生人,甚至被周谦掐上脖子时,我都没有失去最基本的思考能力和理性判断。但是这次,恍如我在409室初见黑衣女人时,那种空幻和虚无的感觉瞬间弥漫,把我打散成无数碎片。
不,我仍能记得看见那个黑影时,是惊心动魄的两秒钟。两秒钟,我内心顽强的固守自我,计算着这不合常理幻觉的历时。
可是这次,在人来人往的博物馆里,在这个队友都在身畔的公共场所里,我彻底失去了时空的概念。
东侧是一个有大幅玻璃的展台,展台上有三件展品:附复杂锦带的饰金箔片香囊、兽面纹绮枕、寿字锦残片。在冲向15号墓男尸前我们已经匆匆浏览过这里的展品,这里的物品也都是15号墓里出土的文物。让我陷入冰冷的并不是再次看见它们,而是——我看见了自己。
我看见了,自己。
我的十指按在玻璃上,仿佛一道阴阳永隔的分界线。在我周围乃至整个巨大无边的空间里,是黑色无际的海水。我的眼睛睁开着,凝视着十几米外的另一个自己。海水深不可测,寂静无声,我悬浮其中。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可以表述的情节,我和自己两两相望,海水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我看见自己空洞的眼睛,仿佛失去灵魂的肉身,随着四散的长发飘摇不已。那张依旧青春逼人的脸庞在黑暗的海水里分外苍白,却又渐渐松弛下垂,渐渐腐烂。在瞬间或者一生的时间里,黑色的海水吞噬着我的肉身,青春成为一具挂着部分肉躯的尸体,手指变成枯骨,从玻璃上脱落。那个状若老妪的我在深不可测海水中远去了,手指却还在伸向我,仿佛无声的哀号,令人心碎。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在胸腔里跳动略快的心脏,甚至刺痛的窒息、海水的冰冷坚硬都是真实的。仿佛黑白的默片,收纳了我的一生,咀嚼后又吐出一堆腐烂的尸骨。
“梁珂,梁珂?”
李仁熙的声音自我身边的响起,他再次拉了拉我的衣袖,轻声道:“谭教授是不是和馆长吵架了?”
刹那间一切消失,寂静的无边海水无影无踪,在我眼前依然是东侧的展台和展品。谭教授正在和新疆博物馆的馆长交谈,似乎颇为激烈。谭教授脸色铁青,馆长耐心的在劝说什么。
李仁熙忧心匆匆道:“谭教授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很焦虑。”他看了看我,更加担心道:“你怎么了?好像见到了鬼了一样。”
旁边的魏大头也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关切道:“梁珂,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苍白。”
李大嘴撸了撸头发,神秘一笑:“正常。根据我的观察和计算,梁珂应该到了每个月的大姨妈拜访时间……哎,哎,轻点,打人不带打脸的啊!”
另一侧的谭教授结束了谈话,向我们走了过来。
“回招待所。我要召开全队紧急会议。”
全队人面面相觑,原本兴奋的心情顿时又担忧起来,不知道这次一波三折的发掘工作又要出什么漏子。
爱因斯坦说时间和空间是人们认知的一种错觉。我相信。
40、
“我长话短说。我明白大家对这次营盘考古充满了期待,也相信大家都已经了解这次考古发掘工作和以往不同。一方面它充满巨大的诱惑力,营盘遗址的每一个重大发现都可能被载入史册,对解析古西域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及丝绸之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形成划时代的影响。另一方面,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在此前,古墨山国遗址经过多少人,多少批次勘察?”
向志远立刻举手,雀跃的神态上写满了“我知道”三个字。魏大头见状连忙抢答道:“1893男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1900年斯文赫定,1914年斯坦因,1928年贝格曼等人是最早一批进入这片地区考察的探险家,他们都到达过营盘。我国对营盘地区的专门考察比较少见,但对罗布泊地区有组织的考察有三次。第一次是在1930-1934年,18人的西北科学院考察团。第二次是1980年-1981年的彭加木倡导和组织的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罗布泊综合考察队。第三次是1995年的楼兰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正是这次学术研讨会发现营盘墓地被盗、破坏现象严重,组织了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抢救性发掘工作小组进入营盘地区进行发掘研究工作,发现并运回了15号墓男尸。这一男尸的发现极大的鼓舞了营盘地区的考古发掘工作和考古界对古墨山国地区的兴趣,新疆古生物研究所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一直在断续进行发掘研究工作,直到现在。回答完毕!”
大概是怕向志远抢风头,魏大头的语速极快,几乎忽略了一切标点符号。一口气说完,眼睛翻白,差点没背过气去。李大嘴悄悄对老魏做了个双手大拇指的手势,两人心领神会,得意洋洋的看了看向志远。
谭教授点点头,“回答的很全面。那么是否有人知道这些先驱进入罗布泊、营盘地区后发生了什么?”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窦淼开口道:“谭教授,您直说吧。我们已经知道新疆考古研究所的秦所和裴研究员失踪的事情了。”
谭教授淡淡道:“科兹洛夫进入营盘地区后,停留一夜即便离开,在他的记录当中只简要的记载那里非常危险,建议探险家不要选择那里完成探险梦想。在瑞典探险家贝格曼的回忆录当中,将古墨山国遗址称为死亡之地,‘有生之年,但愿再也不要进入那里’。他也仅仅在营盘停留了两天而已。1930年的18人考察团,在营盘失踪两人后,搜查了半个月,最后放弃搜救工作返回。1980年彭加木牺牲在罗布泊,1996年探险家余纯顺也牺牲在了那里。最近的一次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秦所和裴研究员带队的考古发掘队在7月21日失去了联系,建设兵团派出联合搜救队进行搜救,同样失去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谭教授深深的望了我们一眼,“古墨山国被称为死亡之国,进入那里意味着可能会付出生命代价。如果有人现在愿意退出,我会批准。”
沉默了半晌后,高宏轻声道:“听说XX军区派出飞龙特种兵协助我们进入营盘地区进行考察?”
谭教授道:“是的。他们不仅负责我们的安全,还担负着搜救工作。”
李大嘴咧嘴一笑,“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去,都走到这一步了,死也要去。”
副领队陈伟站起身来,“应上级要求,我这里有份协议每人都要签署一下。有关内容是表明个人已经知晓进入营盘地区可能遭遇的风险,自愿前往的一个确认。我和谭教授已经签署完毕。”
说罢,将协议发到我们手上。这份协议只有薄薄一页纸,内容却沉甸甸的。
魏大头轻声对我道:“我咋觉得有点象卖身契?”
李大嘴安抚他道:“好过我领结婚证时,那才叫一个悲壮。”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的签完了协议,李仁熙举手问道:“老师,我可以问下,新疆博物馆长与您谈话的内容吗?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
谭教授严厉的脸上难得的飘过一丝红晕,有点局促道:“他是我大学同学,无非是关心我们,希望我们不要去营盘。”
老魏和李大嘴都知道谭教授一直单身,陡然间发现这个情况,难免有点激动的交头接耳。
陈伟打断正在进行的八卦,“大家赶紧收拾一下,给养品不用带太多,我们到库尔勒进行采购。明天出发。”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1.3.2010 09:13
更新了~~ (*^__^*) 嘻嘻……
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6.3.2010 14:25
41、
出人意料的是,我们在库尔勒一直停留到了九月中下旬。这期间谭教授一直在积极协调有关方面,无奈大姐大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我们签了卖身契以后满怀期待,却被晾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首府。库尔勒在维语中是“眺望”的意思。据说玄奘西天取经的时候也曾经过这里。
库尔勒人口四十多万,是个生活幸福的小城。库尔勒市历史悠久,是古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它坐落于欧亚大陆和新疆腹心地带,塔里木盆地东北边缘,北有天山支脉库鲁克山和霍拉山,南临塔克拉玛干沙漠。这里曾属古代西域36国之一的渠犁国。当地物产非常丰富。在享用了吐鲁番葡萄后,又等到了香梨成熟的季节。我们一行人大快朵颐,
库尔勒香梨,至今已有两千年的栽培历史。公元前五世纪的《西京杂记》中说:“瀚海梨,出瀚海北,耐寒而不枯。 ”当地人对香梨的鉴定流传这样一段话:“真香梨,砸在身上会溅一身水,掉地上会摔得粉碎;假香梨,掉地上摔不烂,砸脑袋上,人会晕。”虽然不太押韵,却很实用。除了大吃特吃酥脆多汁的香梨,我们也没少吃烤羊肉。毫无疑问,李仁熙是我们队中的饭王之王。每次到吃羊肉的时候,大家吃不完的烤肉都会很自觉的运送到李仁熙前方。本来我和李大嘴也不弱的,毕竟我们在S大食堂吃了那么多年。但是李仁熙不仅是我们S大食堂培育出来的奇才,同时他身负异禀,毕竟他是韩国留学生。
除了在库尔勒享用人间美味,我们也没闲着。窦淼和李大嘴前往铁门关和大峡谷搜集化石样本,收获颇丰。我和魏大头则跟着谭教授和陈老师在库尔勒当地开展了几场考古知识讲座,地点分别是在少年宫和老年活动中心。虽然台下听众呵气连天,魏大头却讲的口沫横飞,谭教授频频点头,显然非常欣赏。
我们还一起去了次博斯腾湖。博斯腾湖古称西海,位于焉耆盆地东南面博湖县境内,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在蒙古中博斯腾是“站立”的意思,湖中有三座奇异的湖心山,美的令人惊叹。这里恍若人间天堂,雪山、湖光、绿州、沙漠交相辉映,烟波浩淼,天水一色。
李大嘴感叹道:“太美了,美的我想哭。”
这里好像是静静沉睡在人间之外的一颗明珠。它是孔雀河的源头。然而这条曾经是生命之源的河流,如今经过世事流转,仅仅是过了尉犁就已枯竭。从那里以后,不再有绿洲和波光,只有干涸、枯竭和苍凉。
从博斯腾湖回来后,我们接到紧急命令,终于可以进入营盘地区了。秦所和裴研究眼以及团场的联合搜救队都没有找到。这个准入命令是不是意味着放弃了搜救,默认了他们的死亡,我们不愿意猜想。
我们只知道,国家开始了新一轮的考古发掘工作。我们是被选中的,还是自己硬挤进来的,无从得知。
42、
凌晨四点我们就起床了。三辆部队沙漠车停在招待所门口等待我们启程。经过博斯腾湖之旅的李仁熙特别雀跃,忙上忙下的往车上倒腾物资和设备。我想他大概不清楚我们要去的地方跟博斯腾湖这种人间天堂的地方是截然不容的两个方向吧。
来接应我们的是飞龙特种部队的三个战士,小王、小朱和小祁,他们分别是三辆车的司机。他们笑眯眯的,说话虽然音量不高却很简洁,具有鲜明的军人特色。小祁拒绝了我们自带向导的建议,说他们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当地情况已经相当了解。他们只是奉命将我们护送进营盘地区,没有得到许可的老百姓不允许带入。
谭教授接受了小祁的看似建议实则命令,我们分别挤上了两辆车。魏大头对小王和小祁多少有点失望。因为他们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除了皮肤有点干,脸色却还红润,声音也和常人无异。
李大嘴低声道:“特种部队不是超人部队。他们的军服也从来不发红色内裤和斗篷。兄弟,现实世界没有蜘蛛侠和金刚狼,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humanbeing。”
见魏大头没理睬他,李大嘴扭头过来对我讪讪道:“他每次田野作业都会带着超人模型,老魏要是学物理的早就自己造发报机和外星人进行秘密联络了。”
我笑不出来,倒是旁边的开车的小王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车队出了库尔勒之后,向东南方向沿孔雀河北岸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随着路程的深入,周边景致越来越荒凉。荒漠已经成为车窗外最常见的画面,最开始偶尔闪现的残存烽燧还会让我们惊叹下,到后来渐渐麻木。眼看着绿洲变成大片大片枯死的胡杨林和芦苇荡,到后来连这些枯死的植物都看不到了,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凉。
傍晚时分,我们进入了半沙漠半戈壁地带。在这条根本不能算路的路上,车子行驶的异常艰难。孔雀河流涸竭后,河床依存。我们依着古河道而行。远处的库鲁克塔格山静静伫立,没有绿色,只有怪石嶙峋。巨大而空旷的世界里,只有风声响在耳畔。
雅丹地貌开始出现后,李大嘴和窦淼兴奋起来。他们借着小解的机会摸了几块石头上车。李大嘴指着那些经历千百年、被风沙打磨成各种怪异形状的小山丘道:“师妹你看,那就是所谓的雅丹地貌。人们常常以为雅丹地貌是由于风造成的,事实上只说对了一半。”
“那是因为雅丹地貌的形成首先是地表的风化破坏。”魏大头正饱受晕车之苦,却仍有气无力的插嘴道:“水底的沉淀在水源枯竭后,泥岩的层片状结构在风沙和温差的作用下是层层剥离,块状崩落。这时在风啊水啊发挥作用洗刷刷,堆积在地表的泥岩层间的疏松沙层,被逐渐搬运到了远处,原来平坦的地表变得起伏不平、凹凸相间,雅丹地貌的雏形即宣告诞生。雅丹是维吾尔族对‘陡壁的险峻小丘’的称呼。陈宗器先生发现这种地貌后,将较小型的地貌称为雅丹,较大形态的地貌称为迈赛,其实都是雅丹地貌的不同阶段形态而已。顺便说下,陈宗器先生参与了1930年的18人罗布泊考察团。”
李大嘴愤恨的看着老魏,怒道:“你就不能安静的晕会儿车吗?一个学考古的怎么那么爱出风头?”
魏大头举双手投降,“我错了。等下车子再陷入沙子里,我一定第一个去推。”
说话间,车子又陷入了沙子,停了下来。寒风中大家裹紧了外套,顶着一头乱发挤到车子后面,喊着号子一同推车。
考古其实是一个体力工作。这一点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李仁熙苦着一张脸,混迹人群中奋力顶车。大概他恶补的那些羊肉热量都用来顶车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一阵轻微的声响,接着是一声仿佛狼嚎般的叫声。李仁熙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借着微光,我看到他的苦瓜脸已经变成了萝卜脸,惨白不堪。
我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这空旷无人的荒漠地带,这声音像是追人索命的恶鬼,又像是黑暗中伺机而出的饿狼。
魏大头结结巴巴道:“热胀冷缩……雅丹地貌里经常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声音,这是有科学解释的。《水经注》当中有记载……”
就在此刻,车子被推出了沙坑,发动了起来。
没人再听魏大头的“走近科学”栏目,最快速度窜上了车子。大家的动作堪比迅猛龙,连滚带爬,毫无美感可言。
车子再次开动以后,大家松了口气。
在这个只有风声耳语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坐在车里才是安全的。
三两沙漠车像三只小小的蚂蚁,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大漠里。人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自傲,在这个世界里,渺小到不值一提。
附:从库尔勒至营盘地区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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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6.3.2010 14:28
43、
“沙漠中多热风恶鬼,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试耳。”
——法显
读过《佛国记》的人会知道,东晋隆安三年(399年),法显和尚一行人在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取经。这不仅是一次宗教和文化之旅,更是一次生命之旅。他们在茫无边际中的沙漠中行走,度过沙河,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一路生死相随,以死人枯骨为地标,最终走出了这死亡之漠。法显的记载中能窥见他在漠海中行走后的心有余悸,千年后连贝格曼这样的老狐狸在沙漠边缘时都感叹,这里是魔鬼出没的地方。
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当法显一行人终于出了沙漠,到达昆仑山脉时,极度的严寒活活冻死了法显的同伴慧景。慧景在生命的尽头如是说:我不复活,汝等速去,勿在此俱死。
当读到法显抚尸痛哭,最终不得不放下慧景的尸体,一步三回头的向前继续行进时,我在S大的图书馆里放声大哭,如此悲戚连管理员都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递给我纸巾。这曾一时沦为老魏和李大嘴口中的笑柄,时不时拿出来取乐。大概是在他们记忆中我唯一一次落泪,所以特别值得铭记。而当我们最终进入营盘地带,在库鲁克塔格山和干涸的孔雀河古道的守望中与荒漠戈壁相伴而行时,李大嘴和老魏都沉默了。
我看到老魏拿出纸巾,迅速的擦了一下眼镜,然后极快的速度抹了一下双眼。我问他怎么了,老魏犹豫片刻,低声道:“师妹,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慧景,我绝不放开你的尸体。”
李大嘴立刻向窗外吐了口口水,“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接着扭头对我说道:“师妹,老魏几年前读的《佛国记》,现在才反应过劲儿来。这速度堪比雷龙。”
雷龙是灭绝恐龙中的一种,体重可达二十多吨,身高十多米。如果雷龙的尾巴受伤,它得经过二十多分钟才能传达到大脑,发出吃痛的“哦”的一声。如果拿老魏的几年反应时间和雷龙的二十多分钟对比,雷龙泉下有知,要大喊冤枉了。
看到我抿嘴一笑,李大嘴正色道:“师妹,无论你和老魏谁成了慧景,我都不会放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所以为了你们安全起见,谁都不许去昆仑。”
我和老魏终于放声大笑,一扫心中阴霾。原本积郁在心中的期盼和不安,随着真实的脚步接近目的地,反而坦荡起来。
开车的小王好奇道:“你们在说啥?”
李大嘴道:“罗密欧与朱丽叶看过没有?”
小王点点头,“看过电影。”
李大嘴也点头道:“那就好,可以沟通了。我们这是考古版的小罗和小朱。”
小王“哦”了一声,片刻后指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一些物事道:“快到了。前面那就是我们营地了。”
因为沙子作祟,我们头一天清晨出发,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艰难到达营盘。当时夕阳如血,金黄色的天空与金黄色的地面连成一片,天漠一色。万籁俱寂中,仿佛天地间只存留了我们和这一片偌大的古遗址。
李大嘴跌跌撞撞奔下车来,迫不及待的拉开裤链放水。正陶醉间,猛一回头,不由得傻了。
44、
“谭教授你好。于燕燕。”
身穿尉官制服于燕燕向谭教授伸出了手。随即她在一行人中迅速的判断出了副领队人选,向他伸出手去:“陈伟老师你好。我是这次行动的小组负责人。我先带你们到营地休息,然后简要的介绍一下情况。”
陈伟默默的和于燕燕握了手,默默的跟在谭教授和于长官身后。
李大嘴立马拉上裤链,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就要冲上去和于燕燕握手,不过他的动作没有魏大头快。魏大头早已从车下下来,守在于燕燕的必经之路上,向她从容伸手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于燕燕,诗一般的名字,非常适合你。在下魏其芳,S大考古系在读博士。未婚。 ”
于燕燕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径自走过。魏大头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李大嘴笑眯眯的走到他身边,按下他的手臂低声道:“兄弟,你这套过时了。”
必须要说明的是,不能怪我的两位大神师兄的失态。于燕燕身高170CM(目测),体态婀娜,即便是军装也掩盖不住她的英气和妩媚完美结合的气质,仿佛荒漠里的野玫瑰。唇红齿白,素颜天生洁白无暇,一双眼眸晶晶亮,炯炯有神——就连高宏和向志远都看直了眼睛。
谭教授严厉的看了眼老魏和李大嘴,两人赶紧做恭谨状,低眉顺目的跟着去了。我哭笑不得,未来还有两个月要在这里工作,只希望他两位大神少丢点人。
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官,飞龙大队派出一个女性尉官着实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后来才知道,其实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军校优秀硕士毕业生。如果仔细观察她的双手不难发现,颀长有力的手指内侧,手掌部分都是厚厚的老茧,这是常年艰苦训练的结果。
李大嘴得知于燕燕是指挥官后,问老魏道:“是不是只有我们还不知道,现在历史已经发展到后母系氏族时代了?”
老魏一摊手,“天知道。”
刚说完,他瞥见于燕燕要进帐篷,连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掀起门帘,脸上堆满谄媚笑容。
于燕燕终于对他微笑了一下。
李大嘴在他身后,愤恨的咬牙切齿。
45、
整个营地约有官兵12人,包括去接我们的三位司机。营地共有五辆沙漠车,一辆供给车。前任考古队的仪器设备都遗留在此,基本上我们挽起袖子就可以干活了。
根据于燕燕的介绍,秦所和裴研究员带队的考古队接到线报,营盘盘墓地可能遭到新一轮盗墓,因此匆忙出发至此,希望赶在这个重要古西域文化基地被盗墓者摧毁前抢救发掘。他们七月中旬赶到这里,一切正常。秦所随身携带了先进的GPS定位系统和卫星电话,与后方始终保持联络。
七月下旬,由于秦所等人连续三天与后方失去联络,新疆文物研究所请求附近团场派职工搜救。搜救队在进入营盘地区后两天,也失去了与后方的联络。相关部门派出有重大国际项目搜救经验的飞龙大队进行支援,这期间我们考古发掘队也通过谭教授在找关系,希望进入营盘地区。
在我们停留在库尔勒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于燕燕率领的搜救特别行动小组找遍了营盘遗址及其周边五十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区域,一无所获。
“我们到达这里时,帐篷内的物资,室外设备都没有被盗抢痕迹,一切如常,可以排除考古队与盗墓分子发生冲突的可能。气象部门的数据显示,在秦所及团场职工停留在营盘区域内时,本地没有发生重大气象变化,不可能出现毁灭性的沙尘暴。根据我们对本地及周边地区的排查,也基本排除了流沙的可能性。总之,考古队及团场搜救队的失踪无法解释。我们已向上级如实汇报,并建议封闭这里,在没有查明真相前不再进行考古发掘。”
于燕燕的眼睛看向谭教授,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清楚:你们是通过什么关系挤进来的?
谭教授微微一笑:“小于,之所以会有不可解释的事物,是因为认知的匮乏。我们来到这里,一是为了考古工作的继续。前人踩出来的路,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我们就停住脚步。二也是为了协助你们工作,查明秦所等人失踪真相。我坚信一切都会有科学的解释,只要我们沿着科学的道路前进,一定会有所收获。哪怕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这一番话虽然语气平淡,却说的我们心潮澎湃。在库尔勒憋了那么久,大家卯足了劲儿,想在营盘挖出点东西带回去交代。我们的想法很朴素,不像谭教授站在科学理性的角度上高瞻远瞩,但出发点是一样的。
于燕燕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叹息转瞬即逝,不易察觉。她的神情又明亮起来,带着毋庸置疑的口气道:“我知道了。谭教授,我们特别行动组将尽己所能保护你们的安全,配合你们工作,绝不会发生干涉考古工作的行为发生。但同样,为了我们工作顺利进行,我想请你们遵守如下规定。”
“1,任何人不许生病。2、每个分组,都必须有我的人在。3,天亮开工,天黑收工,中午、晚上各点名一次。4、绝对不允许擅自行动。换句话说,在这个地方,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单独行动。”
李仁熙忽然举手问道:“军官,你的规定和谭老师的规定不一样,该听谁的?”
于燕燕向李仁熙莞尔一笑,转向谭教授道:“听我的。毫无疑问。”
谭教授点点头:“可以接受。就这么定了。明早开工。”她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于燕燕跟在她身后,我们只能听到越来越远的零星对话。
“我需要秦所和裴研究员留下的工作日记,还在吧?”
“在,我保留着。还有些其他考古资料,我一并移交给你……”
李仁熙思考了半天,对我们说:“在我们韩国,这么美的女人都当明星去了,不会参军。”
我敷衍的“哦”了一声。此刻魏大头和李大嘴两人正如沐春风,目不转睛的盯着于燕燕远去的背影。
46、
这是我在沙漠野外夜宿的第一个夜晚。将器材、设备、文件、记录全部安排好后,我们热腾腾的吃了顿晚饭。李仁熙抱怨没有肉,换来一顿白眼。很快他将会知道,以后热饭每天只有一顿,早中饭都是冷馍。荒漠里最重要的是节约物资,多、快、好、省的干活。当年我妈听说我上考古系后哭的不是没有道理,从某个角度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脏、最累、报酬与付出最不成正比的职业,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可能也是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吃饭的时候魏大头不忘和于燕燕搭讪,“嘿,你知道吗,我有可能获得国家青年学者计划项目基金的资助。”
于燕燕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魏大头的前半生一贯信奉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后半生他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关系很大。你想想,我们国家未来的学术研究,带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发展的人才,就是靠我们这些青年学者。毛主席曾把我们这类人定义为早上七八点种的太阳,现在我虽然已经是九点多钟的太阳,但仍然为社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我这次到营盘来,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计划是通过这次考古发掘获得第一手资料,从而在博士毕业时以高质量的原创性研究跻身国内一流研究所,然后……”
于燕燕直接站起身来,拿着已经吃完的饭盆走出帐篷。
我不无幸灾乐祸道:“然后你就可以当上国家文物局长助理了吧?”
魏大头说:“那是最后一步,中间还有很多规划。”
高宏在旁边冷冷道:“省省吧,你不过是个在读博士。这里哪个人没读过博士?你想的太多了。”
魏大头从容道:“不想当将军的裁缝不是好厨子。BTW,梁珂还没读博士,你不要伤害人家幼小心灵。”
我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晚上我和于燕燕、谭教授住一个帐篷。简单的洗漱后,钻进睡袋,过了好一会才感觉到暖意。沙漠地带昼夜温差很大,我们都是几套衣服长期备着。
李大嘴和魏大头、窦淼等人住一个帐篷,陈伟和高宏他们住一起。万人嫌李仁熙没人愿意跟他一个帐篷,只好将他强X给了小王和小祁的帐篷。李仁熙嘟嘟囔囔,显然很不满意,却又无计可施。
李大嘴所在之处,必定口沫横飞,热闹非凡。听见他们帐篷里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后,谭教授皱了皱眉头。于燕燕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不按时睡觉的,下次跟补给车一起给送回库尔勒去。”
顿时,万籁俱寂了。
谭教授微微一笑,对于燕燕轻声道:“谢谢,晚安。”她钻进睡袋,很快便沉沉睡去。
谭教授无论在哪里,总能保持一种高贵的气度,这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于燕燕大概也感受到了这点,向我吐了下舌头,“我喜欢她。小美眉,我也睡啦。”
于燕燕在不当指挥官的时候,有很可爱的一面。
一旦她穿上军装,神情严肃的时候,就成了让人畏惧和有距离感的一个人。
第一夜,我睡的很不踏实。混乱的做了很多梦,梦见妈妈,梦见范教授,梦见周谦,最不幸的是还梦见了黑衣女子。当我在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喘息连连的时候,忽然看见谭教授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的起来了。
47、
这顿时成了一道两难的选择题,答案A是继续留在温暖的睡袋里睡觉管她谁出去了,答案B是起来悄悄跟在谭教授身后看看她要去干嘛。
答案A的风险是我可能会因为贪图睡觉而错过一些秘密信息,这些信息必定与谭教授和营盘遗址有关系;答案B的风险是很可能谭教授只是出去上厕所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言,而我将不得不离开温暖的睡袋并且可能冒着被谭教授发现而产生的尴尬。
仅仅是几秒钟里我的脑海中万马奔腾,并在电光石火间忽然理解了薛定谔的猫理论为什么会成为哥本哈根学派物理学家的噩梦。猫的死活必须在开箱的瞬间才能决定,而我终于也下定决心蹑手蹑脚的从睡袋里爬起,套起外套,远远的跟随谭教授。
帐篷外不远处有一位战士在轮值。谭教授向他点头致意,大概说自己要上厕所,战士便挥手让她去了。那晚风平沙静,月亮大而圆的挂在空中。借着月色,看到谭教授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了。我急急忙忙跟上她,跟哨兵打了个手势,哨兵有些尴尬的点头,挥手示意让我和谭教授一起去WC。
尽管风很小,空气仍然非常寒冷。原本迷迷糊糊的睡意被夜晚的凉气一激,人顿时精神了很多。荒漠上没有可以掩饰身形的障碍物,除了一些在荒漠中横亘千年的怪石。我只能尽量保持着距离,控制自己远离谭教授,同时不让她脱离视线。我时刻准备着,一旦谭教授准备宽衣蹲下,立马假装梦游调头回营地睡觉。
谭教授没有停留的意思,一直向东北方向行进。大概走了0.7公里以后,我心里越来越发毛。周围寂静的空气像是隐藏着千年不散的罗布泊亡魂,用各种方式低低耳语。我再也按捺不住,如果不是谭教授停下脚步,我一定会跑上去叫住她,无论如何拉她回来继续睡觉。
幸好,谭教授似乎到达了目的地,站了下来。
48、
我隔着一道高不及30厘米的小沙包看着她。皎洁的月光清凉如水,照耀着一望无际的荒漠。如果没有在这样的大地上站立,仰望星空,我想我永无机会体会那种激越,感动,恐惧,敬畏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这曾是生命和繁华覆盖的土地,也曾是一夜之间被人神共弃的土地。就算为了这一夜月光,我此生也不后悔为它所承受的一切。
我缓缓的向谭教授走近了一点,她面前的景致清晰起来。
那是一座遗弃的古城。
我在梦中、幻想里、言谈时无数次勾勒的古墨山国遗址,此刻措不及防出现在眼前。部分古城围墙依然静静伫立,整座城像是一个刻度精准的圆盘,荒弃破败的建筑依然可以推测出曾经的繁华。晚风微微掠过时,它仿佛依然活着,那些包裹着风沙的断桓在荒漠里呼吸着,像是受伤的巨兽潜伏利爪。
谭教授在古城前站了不知多久,缓缓跪了下来。我看到她伏下身子,把脸埋在沙子上,贴在这片饱受磨难而又神秘莫测的沙土上。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呜咽声毫无遮挡的传来。她与往日威严的形象判若两人,像是一个少女回到故土,又似一个朝圣的信徒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到达圣地,呜咽声中既有狂喜也有心碎。
我踟蹰片刻,走到谭教授身边,轻轻喊了一声:“谭老师。”
谭教授似乎并不惊讶。我从未见过她惊慌的样子,即便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陡然冒了出来,她也仅仅是淡淡说了句:“很美,是吗?”
我在谭教授身边也跪了下来,月光下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泪光晶莹。她的手指中都是沙子。
“时间是一条流动的沙河。我常常感觉到,历史永远不可能成为定量分析的科学,历史不可复制,不可重现。梁珂,”她悲伤的望着我,“我们在追寻的是一个梦境。一个很美,却永远无法再现的梦境。”
“老师,孔子说但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去做能做的事情,其余的,交给命运吧。”
谭老师摇摇头,望着我。
“你还小,不应该去思考这些存在主义的悖论。”她的目光转向荒弃的古城,目光变得狂热起来,“在我们凡人眼中,这片沙土掩埋的是一段历史,一段可以通过考古发掘、文献解读的秘密。可是我们都错了。它掩埋的不是历史。在这里,就在这片历经生死劫难的大地上,掩埋的是人和神之间的契约!”
我一直以为谭教授和范教授一样,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无产阶级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斗士。咋听此言,我心中不由得一惊,追问道:“契约?什么契约?”
谭教授抬起双眼,望向月空,低声道:“天何言?”
天何言。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更像是一个在历经四季流转,万物生长死灭后的孤独旅者的自语。
49、
天色微亮我们就起床干活了。
在沙漠作业和在内陆田野作业有较大的区别,首要一点就是排沙。即便有秦所等前人的排沙基础,覆盖在营盘墓地上的沙量依然是可观的。这里的沙被风带着,随时随地覆盖在任何裸露的地方。
排沙工具类似滑梯。墓葬一般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台地上,我们借助高低水平差,将沙子一捧一捧的放在排沙梯顶部,让它们顺着凹槽流下,同时有人监控流沙里的物质,以免夹带文物。清理工作枯燥无味,几个小时下来,满脸满耳都是沙灰。
老魏和李大嘴依然沉浸在亲眼看到营盘遗址的激动中。因为营地与古城遗址有0.7公里的距离,因此他们是今天才亲眼看到了梦中情人。他们一边忍耐沙尘,一边按捺不住谈论着美轮美奂的墨山遗址。
谭教授带着陈伟将所有墓地编号核对了一遍。李仁熙跟着她,做手工绘制标记。
李大嘴冷眼看着跟在谭教授身边李仁熙,“凭什么这小子不干活?”
老魏头也不抬道:“因为他什么都不会。”
我没心情跟着他们闲聊,心中琢磨着昨晚的事情会不会让于燕燕知道而导致我挨批。据我观察于燕燕一切正常,对我的态度也是和蔼可亲,没有异样。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于燕燕经过我身边丢下一句话。
“第四条,不许擅自行动。我送不走谭教授,但是我能送走你。”
说罢对我莞尔一笑,笑得我心中拔凉拔凉的。
老魏凑上来探头探脑道:“师妹,霹雳娇娃跟你说什么?”
我回答道:“她说如果你和老李再纠缠她,她就要把你俩送走。”
李大嘴摇头叹道,“自古最毒妇人心。就算她长的跟我们一样,心脏构造也一定不同。”
50、
由于盗墓严重,加上一期发掘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我们在地表连续几天并无重大收获。
营盘墓地在墨山遗址城外,墓葬地表多立有胡杨木桩,从两三根到七八根不等。这是一片山前冲积平原形成的山梁和较平缓的冲积沟地带,整个墓地分布东西长约一公里,南北宽250米左右。这些胡杨木桩应当是在墓室填土后,依墓室大概范围楔入的。木桩长40厘米,直径6-7厘米。大概是为方便楔入沙地,木桩一头被削尖,直掼地下。
墓葬的形制有长方形竖穴坑墓、竖穴偏室墓,竖穴生土二层台墓等几种类型。我们看着那些已经空荡荡的墓穴,心中意淫着自己从中挖出棺木的盛况。也许除了殡仪馆的同志,只有我们这么热爱尸体和遗物了吧。
大概一周后,我们终于在墓地中心地带挖出了一个完整的棺木。这个棺木的出土纯属偶然。首先它深埋地表至少6米以下,其次地表上没有任何裸露在外的胡杨木桩作为标志。但谭教授经过测量后认为这里是整个墓地中心,如果无墓葬不合常理。这里不仅应该有墓葬而且一定是葬的是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如果我们能挖到什么,一定是条肥鱼。
事实证明,谭教授的判断完全正确。
作者:
月漏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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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2010 14:30
51、
我们轮流作业了一整天,越到下面约难挖,坚硬的盐碱地像是保护层,让墓主可以安然长眠在这里。这时体力的差别显示了出来,先是被我被魏大头替换下阵,然后是部队的同志顶替了老魏和老李。挖到地下三米左右的时候,铁镐触到了胡杨木桩。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胡杨木桩并不类似该墓地上其他木桩,而是被精心雕刻成了桨状。在桨状木桩底部,刻有七条阴文线,全部用红色涂料涂过。桨状木桩有两条,呈对称状排列。
桨状木桩的出现极大的振奋了我们。大家跟疯了一样不停的挖着,连部队同志都受到了我们的感染,干活也分外卖力。到了太阳落下前,我们终于挖到了这位尊贵的墓主棺木。
尽管事先的功课让我们已经知道当地使用槽形棺,个别有长方形箱式棺木(与内地汉代木棺相似),但这个新出土的独木舟形棺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要知道著名的营盘15号墓挖出的也不过是长方形箱式木棺而已。而这个式样奇特的独木舟棺木对于只接触过内陆常规发掘的我们来说,不啻于土老帽进城后看到闪电侠后羞赧而又震惊的心情。
52、
男队员们蹲在燥热恶臭的墓穴内,用绳子捆在独木舟棺上,喊着号子,费了不少力气将棺木吊出。
棺木放在平地上后,工地上乱作一团。大家本想趁胜追击,但于燕燕坚持收队,我们也只好悻悻的将棺木抬回临时搭建的帐篷库房里。吃过晚饭点过名后,谭教授带着我们考古队员进入库房。魏大头负责拍照,陈伟负责摄影,谭教授则带着录音笔,套上橡胶手套,亲自操刀开棺。
棺木上并没有像15号墓主的棺木一般覆盖彩色毛毯,而是覆盖了一层质地奇特的物质。因为年代久远,我竟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牛皮,那是牛皮。”
魏大头轻声道。
53、
谭教授轻轻咳嗽了一下,开始了开场白:“现在是M129船形棺木的开棺检验。覆盖在棺木上的物质是牛皮,我们慢慢将它揭开。”
牛皮将棺木扣得很紧,而且没有任何铆钉加固。李仁熙举手道:“老师,这个牛皮是怎么盖紧棺材的?没有钉子啊。”
难得说话的窦淼忽然幽默了一把,“难道我们要发现古墨山人发明了不干胶?”
谭教授摇摇头,低声道:“这是用现宰杀的牛,活剥牛皮,直接带着鲜血和温度覆盖在棺木上的。经过热胀冷缩后,牛皮会紧紧的包裹住棺木,千年不散。”
一时间我们都安静了。这种覆棺方式当时我们都没见过,匪夷所思中透着诡异。
谭老师见我们有点紧张,笑了笑道:“其实1934年贝格曼发现小河墓地时,已经发现了有类似的船形裹牛皮棺木和桨状木桩。最为奇妙的是,那些木桩底部,也都有七道阴文红线。”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可是小河墓地是距今3800年左右的墓群,而营盘墓地距今年代是1500年左右,这中间有2300年的差距啊,怎么可能有如此雷同的墓葬?”
魏大头也沉吟道:“如此说来我也联想起和小河墓地年限差不多的古墓沟墓地,就是被俗称太阳墓的孔雀河北岸第二台地墓群,这个墓群的奇特正圆形墓葬,与墨山遗址的圆形城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们同样也相差了2300年的时间,真是让人费解。”
李大嘴哗的一下展开地图,用手指迅速的在地图上摩挲着,指道:“你们看,楼兰古城,小河墓地,古墓沟墓地在地图上刚好成一个三角形。而营盘墓地在他们辐射范围内,会不会是文化流动的影响?但2300年的差距……不可思议。”
谭教授道:“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不过七道阴文线确实值得思索。6,7,11,12这些数字在古罗布泊地区显然非常重要。我希望大家在日后的考古中留心关信息。好了,还是让我们打开棺木,看看墓主的真身吧。”
54、
谭教授的手像是一个外科医生在做手术般精细而灵巧。她小心翼翼的从棺木头端揭开牛皮,仅仅是揭了六十公分就卡住了,她不得不借助工具轻微的撬了一下。
我们屏息凝气的看着她动作,生怕漏掉任何可以学到的知识。她一点点的将已经几乎与棺木连为一体的牛皮缓缓剥离,渐渐露出了棺木里的内容。
谭教授一边揭皮一边说道:“在营盘墓地已出土的死者,大都是单人葬为主,鲜见双人葬。一期发掘出土了大量的纺织品,木器,铜器,铁器骨器,金银饰品甚至玻璃器等。死者的服饰也种类繁多,纱绮襦衣,红白相间的百褶裙,各种袍服,颜色鲜艳,做工精良,说明当时的织造、起花、印染工艺都达到一定高度。锦类出土物的纹样也很多,比如云气动物锦,四色登高锦,三色寿字锦。你们在新疆博物馆看到的15号墓男尸及随葬物品,就是这其中的典型代表。不知道M129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喜,我有预感,墓主是位女性。在小河墓地中,凡以七道红色阴文墓葬的墓主都是女性。”
牛皮终于被彻底揭开了,露出白色羊毛质地的衬布。虽然布料已经因年代久远而泛黄,但上面涂抹的红色颜料依然刺眼。谭教授俯身凝视了半晌,抬起头激动道:“谁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文字?”
大家都看了半天,最后目光落在魏大头身上。魏大头因为过于激动有点口齿不清,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像是佉卢文……我,我认为这是吐火罗文字!”
55、
谭教授目光灼灼,抑制不住的兴奋:“不错,这正是吐火罗文字,发源于里海黑海北岸的颜那亚文化。这个印欧部落千里迢迢向东迁徙到阿尔泰山南麓,随后分化的一支南下塔里木,楼兰的官方语言是佉卢文,但民间使用的是吐火罗文字!而现在不仅在营盘一期考古中发现了使用佉卢文的痕迹,眼下又发现了吐火罗文字!”
李仁熙紧张的看着我们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困惑道:“发生什么了?印欧部落,这什么意思?”
向志远抢白道:“就是说这里埋的人可能是罗布泊土著,也可能是迁徙来的欧罗巴人种,但绝无可能是韩国人。”
李仁熙一着急汉语就不灵光,慌乱道:“我的意思是,OH MY GOD,从黑海北岸到阿尔泰山再到塔里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旅途。”
谭教授叹息了一声:“可惜现在没法解读这幅丧布上的话语。吐火罗文字已经是死语言,真遗憾……我们看看墓主吧。”
谭教授缓缓揭开白色丧布,露出了让人无比期待的墓主真身。在揭开白色丧布的一刹那,屋子里有三个人同时脸色发白,不由自主的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几步——惊惧的双眼,颤抖的身体,紧促的呼吸,让室内其他人不由得诧异侧目而望。
这三个人不用说也猜得到:考古系的三剑客——我和魏其芳、李文常。
56、
一个保存几乎可以堪称完美的女干尸出现在我们眼前。她静静沉睡在前年的棺木里。棺木的边缘,依稀可见当时宰杀活牛时,带着体温的牛皮滴落的鲜血痕迹。
令我们惊悚的,并不是干尸本身。从学考古开始,死者的奇特尸骸,阴森棺木,充满鬼怪传说的老墓,各类诡异状况等我们不是没有接触过。单凭魏大头千里迢迢送头骨,李大嘴夜半智斗湘墓野狗(这个段子有空我会给大家补上),以及我不爱红妆爱古尸的名声就足以明了这个事实:我们是有一定心理基础的、可供塑造的未来考古之才。考古系三剑客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到了我们仨臭味相投之处。
但是眼前的状况却让我们三人跌退几步后,恐惧的凝固在原地。也许是被我们吓到,也许真的是棺中干尸太过诡异,室内一时间寂静下来,众人目光望着我们,又惴惴不安的望回尸体。
唯有谭教授气度依旧,“嗯”了一声,“不怪你们惊讶,黑色殡葬确实很罕见。”
棺中女子,面容栩栩如生。但她既没有戴营盘墓地常见的羊毛帽,也没有穿女性常见的襦衣、纱袄等等,而是全身以黑布包裹,连头部被黑布紧紧缠绕。
李大嘴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才回阳过来,极低的声音道:“老魏,她跟金坛那个……”
魏大头咽了口唾沫,磕巴道:“对,一样。除了长相,黑布裹尸的手法是一样的。”
对于他们来说,M129唤起的记忆不过是金坛荒墓的不解之谜。而对我来说,这个黑衣女子则是一个永恒的梦魇。我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尽管容颜看不清楚,但身形实在是太像了
。
我们三个站在一起,尽量和M129保持着距离,好像那不是一具千年干尸,而是一个随时会扑向我们说吐火罗语的厉鬼。感谢老天,当时帐篷里的人都不会读心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仨当时的想法,可能我们早就给遣送回库尔勒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罕见的玄色冥衣上,只有李仁熙眼睛上下乱转打量着干尸。当大家终于慢慢接受了玄色冥衣这个奇特的事实,从被我们三剑客的惊吓中逐渐恢复正常时,李仁熙忽然用手指着干尸的头部,颤巍巍道:“老师,你看,这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
57、
我们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干尸头部,果不其然,在风化完好的面部特征上,只有眼睛那里是两个窟窿。眼睛边缘周围十分整齐,显然被锐器割过,没有腐肉脱落的痕迹。
也就是说,下葬前,这个女子就被挖掉了眼睛。
在这样一个尊贵的墓位上,为何却葬着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即便人死入土为安,为何又要挖掉她的眼睛?她尸衣所覆白布上的吐火罗文字,说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一连串的问号压得我们喘不过起来,连谭教授也蹙着眉头伫立在那里,久久沉思。
屋子里的人都静默不语,显然都在思考。只有李仁熙东张西望了片刻后,意识到自己也该想点什么,于是手托下巴,皱眉做起沉思状。
这时帐篷外响起小王声嘶力竭的喊声,当真是玩命的喊的:“沙暴来了,全体回帐篷待命,任何人不得外出。做好防御工作!”
我们仿佛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的向各自的帐篷跑去。陈伟和谭教授没忘记将M129盖好,放在帐篷内安全隐蔽的地方,防止被沙暴侵袭。
刚出了帐篷就感觉到惊天动地的风力,漫天的黄沙将黑夜迫不及待的填满。我跟小王喊道:“我找不到帐篷了!”
小王喊道:“向前走几米就到了!你们刚才没听到风声吗?!”
我边走边喊:“没!我们都在想问题!”
窜进了帐篷后,我抖了抖头上的沙子,扑簌簌掉下来一片。过了片刻谭教授和于燕燕也钻了进来。大风夹带着沙子呼啸而过,我担心的看着帐篷,生怕被风刮跑。
于燕燕抿嘴一笑:“别担心,我们的帐篷是特制的,能抗18级大风。不过会不会被沙子埋住就不知道了。”
我心中一凉,悲伤的想到,考古工作者比普通人多了很多种死法,其中一种就是活埋。
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6.3.2010 14:31
------作者随笔-------------------
今天和几个老友聚会,大家谈起未来的合作计划,无不眉飞色舞、仿佛未来尽在掌握之中。感叹时光飞逝之余,烤肉不免遭殃,都是多年的朋友了,吃饭还是改不了抢菜的热闹。晚上回家时,在楼下照例呼唤梨花。一唤她,她就如幽灵猫一般喵喵叫着跑出来,在我腿上蹭来蹭去。
她知道我肯定会带吃的给她,她信任我就像信任一个量贩猫粮的ATM机。我也确实没让她失望过。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冬天,那时候她还是少女猫,但已经过早的发胖了。我们小区物产丰富,在这里讨生活的流浪猫总是要比隔壁小区的猫神气些,也胖些。我误以为她怀孕快生了,连忙飞速跑到超市里给她买吃的,又带了个有绒布衬里的高档礼盒给她做窝。因为怕清洁阿姨收走盒子卖钱,我还特地拿了记号笔在盒子上写了“ 猫窝勿动”四个大字。
第二天猫窝就不翼而飞。清洁阿姨还是那么和蔼可亲,猫咪还是那么胖那么粘人。我放弃了给她建屋的打算,给她取名叫梨花。她周身都是深浅褐色相间的条纹,很美,尤其在肥沃的肚子附近,特别迷人。
当梨花胖了整整一个冬天,到夏天时还那么胖时,我终于明白了这是身材问题,不是性生活导致的。只要她看到我经过,就会喵喵叫着冲出来一路撒娇。有时候故意逗她不理她,她还会学绿林好汉,直接打劫。具体的方式就是把大肚皮亮出来,在我面前一横,整个猫彻底躺在地上占住我的去路。我想她对自己的身材一定很自信,能够一猫当关,万人莫开。事实上她确实做到了。
我在信箱里放了一大包猫粮,还有火腿肠。如果外出吃饭归来,还经常会有虾子、鱼头、红烧肉等额外的加餐供应给她。这些都是我在服务员小姐强烈鄙视的目光下,精心刮光盘底而收集的美食。
每次喂完她我准备上楼时,都是一场生死分离的大戏。她会依依不舍的跟我一直走到一楼的台阶处,然后用一种让人心碎的喵喵声和我道别。每当这时我都是逃命般飞奔至楼上,生怕一回头又被她勾引过去,没完没了的缠绵。
过年期间我几乎很少下楼,一直在家里没日没夜的写作。有一天傍晚我下楼找梨花时,她忽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嘶哑的喵喵叫着。那种眼神和叫声好像是在责怪:你哪去了,你不管我了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一直觉得这些日子她守在楼下,也许有一些原因是想见我。食物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她总是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并且让我抚摸很久,舒服的伸个懒腰后才吃我带来的食物。她有让我心碎的力量,她明白无误的知道这点并且善于运用。
今晚她和我玩了好一会,我倒了些猫粮在她常常玩耍的地方,趁她不注意冲上了楼。现在她终于怀孕了,原本肥胖的身材更加臃肿,胆子也更小。她日复一日的守在老地方,在傍晚时分,因此我总是能在下楼的第一时间看到她。
有些生命,注定是用来守候的。有些人,也注定是要辜负的。超市里的人已经知道火腿肠和猫粮去处,那只院子的梨花猫,已经成为我和超市小姐最常聊的话题。超市小姐每次都会在称猫粮的时候,多放一小把。梨花也许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有些爱她,有人关注她,有些了解她。这些人好多她没见过,但她却是故事的主角。
我去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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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月漏梧桐
时间:
6.3.2010 14:34
58、
天亮以后,风沙没有停的趋势。虽然没有继续增强风力,但在户外能见度仍然极低,说话要靠喊的。这种时候一般就是考古队的休息时间了。大家纷纷钻进我们的帐篷,挤成一团准备娱乐。
一来我们的帐篷足够大,二来于燕燕的吸引力太强,即便停工,也没见男人们的脸上有沮丧神色,相反倒是神情雀跃,或矜持或谄媚,紧密围绕于燕燕这个迷人中心。
有人提议猜迷游戏,有人提议打牌,这时李大嘴清清喉咙道:“我建议来个全民参与的游戏吧。”
向志远讥诮道:“愿闻其详。”
李大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我们轮流讲故事,要亲身经历的。”
此言一出,众人击掌叫好,目光纷纷望向于燕燕。这些天当兵的们嘴上都有铁将军把门,考古队的男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打听出于燕燕的个人情况。这个讲故事的提议,既让各位男士有大展身手的舞台,同时也说不定能让于燕燕讲出自己的故事。就这样,一个临时“绝对现场”栏目组临时成立了。
李大嘴当仁不让道:“既然是我提出来的,那么我来第一个讲吧。”
以下就是李大嘴讲述的故事,名字叫——湘墓智斗野狗记。
李大嘴在研三的时候,曾奉师命前往湖南某地协助一项考古发掘工作。由于当地地处土家苗族自治州边缘,当地的很多风土人情都具有鲜明的少数名族特色。当然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赶尸”。
尽管在我们看来,“赶尸”荒诞不堪,且完全可以用科学来解析,但在当地对此信奉不疑。众多诡异传说让这个擅长下蛊和巫术的民族充满神秘色彩。但这一切不能阻止勤劳勇敢的李大嘴同志奔赴考古现场,在荒郊野外的墓边营地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时间。
由于有雇佣的当地人进行具体的操作,在没有露棺和文物前都不需要考古队员动手,因此李大嘴担任了非常重要的测绘工作。李大嘴同志实在是聪敏过人,艰难繁重的测绘工作根本难不倒他,故他又自告奋勇担任了采购工作。每周一次,前往附近的乡镇购买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这一日,当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忽然觉得有点口渴。附近没有人家,他以过人的体力忍耐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饥渴,终于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院落。于是他走过去想讨点水喝。
奇怪的是,这个院落的大门敞开着,两扇木门开至靠墙,院内空无一人。
59、
(李大嘴再三声明这个故事绝对是真实的。所以请大家忽略故事中李大嘴的自我吹捧,只看剧情吧)
李大嘴在门口喊了两嗓子,仍无人出来应答。他琢磨着可能这户人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就径自进去,想找点水喝然后离开。
一进屋子就有一股异味直冲鼻子。有着长年田野考古经验且聪明过人的李大嘴立刻意识到这是尸体的味道。屋内只有几张空木板床,两三条长凳和一张桌子,别无他物。如果换做旁人,也许会速速离开。但是我们智勇双全、胆大心细的李大嘴却是不弄清楚不罢休。
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将整个房子勘察了一遍,没有任何尸体的痕迹。院子里的泥地,经过李大嘴警惕而专业的眼睛鉴定,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顺便说下,如果经过翻动泥土,再掩埋尸体后,泥土的外观是有迹可循的,除非年代太过久远。如果有人想杀人埋尸,最好先看看考古学入门研究。
最奇怪的是在屋子里的墙上,有不同时期、不同笔迹留下的各类鬼画符。经过研究,这些鬼画符应当是苗族咒语。青年才俊李大嘴一无所获后,只好悻悻离开了这个空院,临走时不忘好心将院门关上。
李大嘴采购完毕回到营地后,一切正常,和工友们打成一片,平易近人,全然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架子。只是在晚上睡觉时,烦恼来了。
一只无名无姓的大白狗不知从哪里浪迹而来,冲着李大嘴的帐篷狂吠不已。叫声堪称惨不忍听,令人毛骨悚然。整个营地的人都被吵醒了,此狗却仍毫无自觉性,仍对着李大嘴的帐篷叫个不停。
大家集体起来研究此狗。有位当地土著工友询问李大嘴,白天是否去过什么地方?
李大嘴思忖半晌,终于想起那个无人院落的经历。这一讲不要紧,却吓得此位大哥面无人色。他浑身战栗,打着摆子道:“小哥,你可知道你去的那个院子是哪里?”
李大嘴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工友颤声道:那里是死尸客店!不是活人去的地方,只能住死尸和赶尸匠。
60、
赶尸在中国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有“三赶”“三不赶”之说。所谓三赶,是指砍头的、绞死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而病死的、自杀的、雷劈死的这三种不能赶。因为魂魄在赶尸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三赶名单中的死人因为怨气重而魂魄不散,所以赶尸匠可以通过咒语会聚其灵魂,带他们回乡。而那些“三不赶”的死人,则因为魂魄已散,人力不能唤回其灵魂,所以赶不了。这是一个复杂而有整套逻辑的学说,涉及人死后的彼岸世界及人与这个世界的交涉关系。赶尸的地域范围也是有限的,只可在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进行,再远就出界而力不能及。
赶尸是一个师徒相授的行业,其中有很多秘笈不外传。其发源历史可上溯到蚩尤大战时期的阿普军师御鬼兵,核心内容不外乎口诀和咒符、辰砂。
通常人死之后,青衣、红衣的两位有司会用辰砂置于死者的脑门、背心、胸心、左右手、脚掌心等七处,并用一道神符压住,绑上五色布条。这也是有说法的,这七处窍出入之所,以辰砂神符封住是为了留住死者的七魄。赶尸之术也在言语的流转间演变成“辰州符”。
这些都是李大嘴在回S大后查阅资料而得知的。当时在大白狗的狂吠之下,又如何得知这其中许多曲折?工友还在哆哆嗦嗦诉说李大嘴将死人客店门关上,让一些散魂的亡灵无处可去,只得跟着他回营地,大白狗空降且狂吠不已就是证据。
李大嘴无奈之下,用铁锹对狗进行恐吓。无奈大白狗临危不惧,依然狂叫不已,直到天亮而去。如此反复三天,李大嘴和众多工友、队员憔悴不堪。终于,李大嘴想出一条妙计。
是夜,大白狗如期而至,狗中的帕瓦罗蒂又开始了《今夜无人入睡》演出。
李大嘴不慌不忙从饭盆里拿出晚饭时截留的一块肥肉,向大白狗丢去。这比千百道符咒都管用,大白狗叼起肥肉,喜极而泣,狂奔远去。
从此,每夜大白狗都会按时在李大嘴帐篷前出现,领它的那份大肥肉。月余之后,李大嘴终于完成作业,离开了被大白狗夜夜骚扰的噩梦般的生活。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没有。
李大嘴回到S大,将一个月没洗的衣服送至小天鹅洗衣房。打工的学生捂着鼻子,查看李大嘴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时,意外的发现在李大嘴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有一道怪模怪样的符咒。李大嘴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这道符咒是何时跑到他口袋里去的。而发现符咒的学生如获至宝,央求李大嘴转赠这道符咒。一向慷慨的李大嘴立刻应允,该生欣喜若狂将此符咒夹入书中。至于该生后来的命运,李大嘴不得而知。因为很快李大嘴因为其高尚的学术人格和出众的才智被古生物所所长看中,收其做了博士生。
故事到此结束。
大家听完之后,沉默不语。我想同志们都在考虑是该表现出对这个故事里不合常理地方的恐惧之情呢,还是该对李大嘴啼笑皆非的叙述哈哈大笑呢?真是让人为难的选择。
片刻之后,魏大头道:“我也讲个故事吧,发生在我们S大考古系的。大家不用担心,完全是个喜剧故事,也是真实的。”
61、
魏大头讲的故事名叫《考古系魅影》。
1937年,因抗战原因,S大曾迁至重庆开学,其下属医学院另迁至成都。历时整整九年后,抗战胜利,S大又重回S市。在这九年时间里,很多S的教员、工友在四川娶妻生子。当S大终于回到历经磨难的S市后,热闹的校园里多了很多持四川口音的家属。所以直到今天,当你在S大门前著名的H路买酸奶,报纸,茶叶蛋,吃盒饭时,遇到操有四川口音人时不必惊讶,他们的先人都曾与我们的S大荣辱与共,历经战火而知识与信仰不灭。
S大门口有一对老夫妇常年卖报,这个报摊就在S大两区之间的黄金地带。这是校长特批的一个报摊,尽管有损校园整洁形象,却是S大对那段历史一种特有的温情和回报。不用说,两位老人虽然不是S大的员工,但却和S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有一个轻微智障的儿子小田。同样经过校长特批,小田的工作得以解决,成为S大里的一名有编制的保洁员。
小田虽然轻微智障,但始终有一颗上进的心。当时S大的考古系四处挖坟,颇攒了些家底。在传说中,S大考古系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器,价值连城的玉器、夜明珠,更有不计其数的珍贵字画真迹。这比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宝库更加动人心弦,小田的上进心被撩拨的不能自已,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决定潜入考古系的库房行窃。
传说中有一点是正确的,那就是考古系的文物确实是“堆放”的。因为考古系一向穷的叮当乱响,系主任又是个扒家虎,勤俭持家惯了的人,所以库房里只有一个保险柜,还锁不上(锁坏了)。保险柜里放的是一些怕潮湿的字画,其实大都也不值钱,但在兄弟院校来参观时陈列在会议室里,能起到撑门面的作用。至于其他的文物,命运则更悲惨,只能堆放在保险柜上方的空隙里,和桌上甚至地面上。
这一日魏大头在系阅览室刻苦攻读,忽然听到大门紧锁的库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因为库房外面的窗户有铁栅栏围护,又有一个气派的盼盼防盗门立在门口,魏大头第一个反应是闹鬼。他立刻用系里电话打给系主任,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
系主任正在家中刻苦攻读。一听库房里有动静,该无产阶级斗士立刻判断这不是闹鬼,而是有人入室行窃。系主任叮嘱魏大头严密监视库房大门动向,同时报警,报校保卫处。
考古系的库房有人入室行窃,在公安机关看来属重大案件,出警速度奇快。与此同时,住在离校西门约200米处的系主任立刻放下案头工作,火速赶到文科楼。当系主任、保卫处、公安人员三方汇合至文科楼下时,大家目瞪口呆的看到了一幕令人难忘的情景。
一个背着大麻袋的人卡在三楼库房的窗户那里,进不去,出不来。并不是因为这人太胖,而是这人背的麻袋太大,他又不肯放手。
这人就是小田。
小田经过他大脑最高时速的运算,终于策划出这样一个行动。他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携麻袋沿文科楼排水管攀至三楼,掰开了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铁栅栏,钻入屋内大肆搜刮宝物。
由于缺乏基本的考古常识,在小田的麻袋里除了几件冥铜器,公安机关还发现了孔子、司马迁、班固等人的石膏头像。这些按真人比例大小塑造的头像,原本是在兄弟院校拜访时,摆放在会议室东侧小柜上的装饰品。事实再一次证明,如果你准备偷盗文物,还是要读《考古学入门》,至少看看《考古学十八讲》。
经过学校的斡旋,小田交还赃物后,终于被免于刑事处罚。这件事情让系主任对魏大头刮目相看,甚至准备将亲闺女介绍给他。但魏大头以学业为重,拒绝了系主任的一番美意。
魏大头的故事到此结束。我个人建议大家忽略他讲述故事的最后两句话。
这个故事把大家逗得笑得死去活来,连于燕燕都忍不住捧着肚子咯咯笑出声来。魏大头得意的看了一眼李文常,后者正瞪着眼睛怒视着他,对其抢风头之举依然愤恨不已。
这时谭教授淡淡的说了一句,“那我也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是不是真实的并不重要,that’s a story。”
她讲述得第一句话开始,我们就全体安静了。我至今记得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这样说的:
“1979年,我刚刚大学毕业,24岁,正是青春年少、一心为国家做贡献的年纪。那一年,我有幸随考古界著名的W老师,参加了一次我永生难忘的考古发掘工作。确切的说,我们考古发掘工作的地点,就是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你们都知道的,传说中有一千口棺材的小河墓地。”
62、
If I should meet thee 多年离别后
After long years 抑或再相逢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相逢何所语
With silence and tears. 泪流默无声
——乔治•戈登•拜伦
1900年3月下旬,年轻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的探险队,已经在罗布荒原上艰难行进了十多天。比起沙漠里的恶热、饥渴和巨大无边的孤独,斯文赫定更苦痛煎熬的感受却是来自内心。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嫁给别人,而他却贺信中恭喜这位他爱了一生的姑娘新婚幸福。并告诉她,沙漠最好的一点是没有人,真正的男人都是孤独的。
跟随斯文赫定的当地向导是罗布人奥尔德克。他们由水源地六十泉出发,由北向南推进,在这苍茫沙漠里追寻着他们也不知道终点的奇迹。3月28日下午,探险队经过一个荒弃的古代佛教寺院时,做了短暂的停留。在这里,奥尔德克遗失了探险队仅有的一把铁锹。正是这把关键的铁锹,仿佛神弃的钥匙,打开了沉睡千年的楼兰遗址。
奥尔德克在返程找铁锹的过程中,因风沙而迷路,却意外的发现了一座令人迷惘的古城。他带了一个纪念品——精美的雕版,送给斯文赫定。斯文赫定并没有当即返回查看,而是指挥探险队继续按既定路线行进。但他对奥尔德克承诺,明年的这个季节,他一定会回来去探访那个令人迷惘的古遗城。
“尽管我在之前的春季遭受困顿,我却再次受到永恒之沙底下神秘国度无可抗拒的吸引。”
斯文赫定没有食言。
63、
1901年,斯文赫定重返罗布荒原。这次他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走到了楼兰遗址前。楼兰的发现使斯文赫定辉煌的探险史上增加了最重要的一笔。这仿佛是一座时光凝滞的古城,巨大的佛塔守护着它,气势恢宏。让人感动的沉睡之城,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静。斯文赫定久久伫立,风沙掠过他的身畔,掠过那些曾经欢乐或悲伤的时光,停留在古城的废墟之中。
1909年斯文赫定满载而归,瑞典人给了他英雄般的礼遇。在斯文赫定终于与家人团聚,受到国王的接见,成为名声显赫的探险家后,他的内心却是深刻无法自抑的悲哀。所有人都在谈论他、都在欢迎他,唯独少了她的身影。
终其一生,斯文赫定都对他的爱人保持着忠贞,并持续着他这份深沉而绝望的爱情,直至坟墓。
与此同时,与斯文赫定分别后的罗布人奥尔德克却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守候与期待。
在罗布荒原上的罗布人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在那茫茫大漠深处,在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有一座埋着一千口棺材的墓冢。而奥尔德克坚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一千口棺材”的神秘地点,他等了斯文赫定整整三十三年,就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秘密。
奥尔德克没有等到斯文赫定,最终等来的是斯文赫定的学生贝格曼。1934年,奥尔德克已经是72岁的耆耋老者,他和同伴带着贝格曼进入了孔雀河以南地区,试图寻找到曾经发现过的千棺坟冢。然而这次旅程颇为不顺,探险队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病倒,更糟糕的是他们在充满了雅丹和和沙丘的荒地里迷了路。
64、
这是一场真正的梦境之旅。
奥尔德克先是梦见了幽灵,即便醒转之后,依然深受幽灵的困扰。他一整天不停的说话,诉说那个千棺坟冢已经消失,又说在千棺坟冢那里有魔鬼守护,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折磨和惩罚。贝格曼已经彻底绝望了,不再相信奥尔德克曾经找到过千棺坟冢。贝格曼带着探险队漫无目的的游荡至孔雀河的一个支流,他将其命名为“小河”。在6月的酷热中,探险队员们饱受蚊虫和失望的折磨,大家的心情低落到极点。
奥尔德克,这个在史书上找不到名字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改写了西域探索史。他像是在这个时间拐点突然出现的一个刻度,上帝借他的手精确的指向罗布泊地区最重要的遗址之一。在那个气喘吁吁,让人抓狂的傍晚,当贝格曼的队员决定宿营休息时,奥尔德克的手指缓缓指向远方的一个小山包。
“就是那里,埋着一千口棺材的地方,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
65、
贝格曼带着他的队员顺着奥尔德克之手,缓缓走向这个伫立着无数胡杨木桩的山包。被涂成血红色的胡杨木桩虽然已经有些褪色,但在夕阳的映衬下,仍然有着让人心惊的力量。
“天啊……”
死亡与寂静的震慑,在苍茫无边的大漠里更能让人迷失在时间的流沙里。根根伫立、指向天空的红色胡杨木,像是生命伸手仰问苍天,在历经几千年的风沙后仍固执不倒。
贝格曼望着眼前的红色森林,无法言语。
与其说这是一个坟冢,不如说这是留给世人的一道巨大谜题。数层上下叠压的墓葬,规模宏大的建制,数量众多的遗存,让这个3800年前的古墓葬成为了一个阴森而难以置信的奇迹。
“这里是死亡的殿堂……”贝格曼在回忆录中如是写道:“这里是被神遗弃的地方,他甚至已经忘记这里还曾有人类艰难求生过。”
贝格曼将这个千棺坟冢命名为“小河墓地”。他发掘了12座墓葬,掠走了约200件文物。从此,他再没有踏上过这片沙地。
1935年的中国18人西北考察团,因为时局动荡,且失踪了两名队员而不得不终止。从1934年到1979年的45年间,小河墓地像是消失在了沙海中,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从时间之流中抹掉。至此,再也没人看到过这个“死亡的殿堂”。这个让人惊悚而震撼的千棺沉睡之地,彻底失落在无边梦境之中。
66、
1979年,由W先生牵头的一支考古探险队,走进了罗布泊。这个探险队由马兰基地派出的解放军官兵全程护卫,主要目的就是寻找在沙海中消失的小河墓地。
说到马兰基地,也许很多人并不是很了解。马兰曾是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只因为盛开马兰花而获得了这个温柔的名字。随着中国近年来部分解密档案的流出,人们渐渐知道了这个没有刻在地图上的地方曾经是中国政府著名的原子弹实验基地。1964年10月,在罗布泊上空的一声巨响,宣告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中国由此迈入核大国行列。在那个艰苦、内忧外患的年代,原子弹的成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国人坚强自立的一个支柱。
W先生率领的考古队共有专业人员八人,不包括马兰部队官兵。进入罗布泊地区以后,考古队分成了两组,沿孔雀河支道分头寻找小河墓地的踪迹。谭允旦当时风华正茂,是考古队中的宠儿。她的两位大学同学钟卫红、查海洋与她一起跟随W先生这组,向孔雀河下游的河岔道摸去。
不用说,钟卫红和查海洋都深深爱着这位聪明好学的姑娘。她像太阳般耀眼——美丽,热情,拥有冷静的头脑和坚韧的意志。他们克制而忐忑的爱着谭允旦,默默的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荒漠里,有谭允旦在的每一天都充满了甜美的气息。
而令人遗憾的是,谭允旦的精力似乎全部放在了寻找小河墓地遗址上,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迹象。
他们和贝格曼最初的遭遇一样,在迷宫一样的荒漠上迷路了。连续两天,他们总是在疲惫的寻找后发现回到了原点,不要说找到小河墓地,甚至连走出这片荒漠都成了问题。
67、
细心的谭允旦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这里指南针似乎受到某种影响,指示并不准确,按指南针的方向行走最后只会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在谭允旦的建议下,W先生决定放弃使用指南针,而以最古老的太阳和星斗的定位法来辨别方向。
一天以后,他们终于出了那个“鬼打墙”的怪圈。尽管小河墓地还是没有踪影,但脱离了那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地方,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考古队经过简单的休整后,继续沿孔雀河下游北岸行走。就在这时,眼尖的查海洋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稍高的坡地上似乎有古遗存物。在那片地势平坦的沙地上,似乎有不计其数的环形地桩标志。查海洋很兴奋,以为找到了小河墓地,连W先生也飞奔着跑了过去。
这里当然不是小河墓地,大家没有发现贝格曼记录中的指向天空的高耸的红色胡杨木桩,这里的木桩仅略高于地表。失望之余,W和学生们仔细观测起这里地表情况,主要是木桩的分列形态。
68、
对于谭允旦来说,这些天的经历犹如过山车一般,从高到低,再从低到高,几乎没有过渡就将她狠狠的抛向了事实——先是迷路打转,后来以为终于找到小河墓地,还没高兴几分钟,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
谭允旦沮丧的观察着地表,她一边无奈的想着小河墓地,一边随手做测绘。然而随着观测的深入,这种沮丧逐渐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惊讶所代替。接着,惊讶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在她身畔的W先生、钟卫红、查海洋无不和她一样,战栗而迷惘的看着眼前的奇迹。随着更多的木桩被随行官兵从沙中找到,拂去积沙露了出来,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层层木桩环状围绕的墓葬,仿佛是太阳在这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的投影。
3800年前的人类用自己的双手,精确的测量、力量、木桩和尸体,构建了6个太阳型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工作,直起腰,敬畏而惶恐的站在这片奇诡的长眠之地前。在这里,生命的尽头似乎不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形式超越。从高空中俯瞰这里,这六座墓葬仿佛是六滴泪水,无意中坠落在孔雀河北岸的这片台地上。
东经88°55’ 北纬40°40’
谭允旦用一生铭记的这个坐标,像是一个灼热的痛,藏匿在心灵的最深处。
在这一天,在这个坐标,震惊中外的古墓沟墓地被发现。一个个线索被渐次连接起来,罗布泊的沧海遗珠用微弱之光照亮前往谜底的道路。那时候谭允旦不知道,这条路是如此漫长而曲折,而她和他们的命运,也都将因此而全部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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