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我们担任南京防务的时候,这新兴首都给了我们难以泯灭的回忆。现在那些温暖的回忆都一一变成了失望和忏悔的酸果了,因为,那耻辱的日子来得太快——1937年的12月12日!在这毫无计划的撤退中,成万未发一弹的兄弟们都成了瓮中物!
从中央路、中山东路、丁家桥……涌来的人群汇集成一条泛滥的洪流,随着暮色的渐深,这洪流是逐渐逐渐的在汹涌起来。督战队的枪声阻止着这条洪流的推进,硫磺味的火花,在凝固的骚乱的夜色中闪着光彩。庞大的军用卡车,流线型的私人汽车……拥挤着,公文箱、军毯、自行车、枪支……在人们的脚下阻碍着每一步的移动。
团长派出一部分人去分头搜寻民船,和本师专备的小汽船,剩下的人便焦急的期待着。当然,很快的大家便失望了,民船没有了,小汽船因为江水低落的缘故,在江边搁住浅。虽然是搁住浅的船,竟也挤满了人,恰似一群蚂蚁聚附着一只死蝇一样,因而船也就越发难以入水了。团长忽然大声吼着:“每个人都去找船,不然,我们只有向回冲!”而他自己就在群众扰攘纷纭中悄悄带着两个卫士走了,我看得很清楚,然而我没有转告任何别的人。
“跟我来,要活命的跟我来!现在船只是没有的了,一定要过江的话,我们得赶快找木板,找木板!”环绕着我的兄弟们沉寂着,为眼前的情景所憾,没有一个人敢于回答,更没有一个人移动。
“既然不愿这么干,那我们只有冲,冲出去!把刺刀上起来,子弹压上膛!”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四十八双可耻而怯懦的膝头零零落落的屈向地面。
他们中的一个颤抖着嗓子:“报告排长,为什么我们要冲出去呢,多少万人并不……”一个意念倏地刺到我的脑海里,“啊,训练不够,中国人!”
现在,我置身于一个阁楼上。在微光中,看到手表的短针正指着三点三分。一阵连续的手榴弹的爆裂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过来。
敌人的轻骑兵昂然越过障碍物,把子弹毫无标的的从短短的马枪中放射出去。当我正将驳壳向一个佩着的指挥刀的野兽瞄射着的时候,街道对面的楼房下涌出一群我们的兄弟,三个人迎接着弹雨倒了下去,其余的便与南来的敌人肉搏相遇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手榴弹抛掷出来,扰乱了敌人的尾端,刺刀上的血滴向四下里飞溅开去,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年轻而红黑的脸庞吸引了去,在极短暂的时间里,这年轻的脸庞解决了八个。但是最后他显然受伤了,痛苦的蹒跚着没入一条小巷里去。
为一股同情和兴奋所激动,我从狭窄的扶梯冲下去,在那小巷中的垃圾桶旁,我发现了他。他手抚着创口,大而明敏的眼,向远天凝望着。“同志,让我扶着你走吧,这儿可不能久留!”“不,我自己能走,只要休息一会,你还可以去拼一下,拼一下啊!”
只要发现敌人,我们就不顾一切的把他们扑灭,同时,敌人对我们也是一样。我们散乱的行列,忽而急疾的跃进,忽而又停止下来。
步兵上士徐金奎同我默默地坐在一间宽敞而黑暗的店堂里,两人拼命抽着烟卷,时而用指头在满布灰尘的矮桌上画一个数目字——计算结果在我们刀尖上的敌人,时而倾听着屋外的战斗的音响。
数目字一个个的增加起来,八小时的格斗,完全在我们的记忆中重现了一次,最后,我们相互来了一个总结:37~41人。两人相对会心的笑着。
14日的早晨,我同徐金奎坐在栖霞山的一棵树下。现在我们已经换上便衣了。山后一千尺的高空中,升起了敌人的观测气球,敌舰在江中来回逡巡着,机关枪如沸水似的向岸边扫射。
收容着一万余难民的栖霞寺,显得异常喧杂而纷乱。难民们听到敌人已经入城的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各处飞来的关于日军暴行的传言,使得寺僧们的安慰和饰词,不复能解除他们的焦急和恐惧了。
我和徐金奎现在也和其他难民一样,接受每天三餐稀饭的施与,晚上我们便宿在山顶上的一个小小的破庙里。
17日的夜晚,寒冷而凄凉,天上朦胧的夜色从破碎的瓦片中筛落在满布灰尘的神龛上,小庙破碎的墙透进来尖利的风,并且断续地吹进了栖霞寺的钟声。
一个黑影,倏地从门外闯进来,他手上执着一柄刀:“喂,拿出你们的钞票来,奉大日本皇军司令的命令,中国的钞票现在一概不准通用,要调换大日本的!”
对面墙角里的几个难民,都被这个夜半的不速之客的威胁吓呆了,这吼声,激起了另外几个扮作难民的伤兵的不平。徐金奎悄悄地爬向前去,把驳壳猛地举起,瞄准着那不速客的胸膛。那家伙疯狂似地大声号叫求救起来,震耳的枪声惊哭了母亲怀里的孩子们,这古怪而顽强的家伙迎着枪声,尖嚎着蹲下去,终于在地上痛苦地游动着而不声不响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徐金奎把那个汉奸尸体拖出去掩埋了,一个老者犹豫地走近我们的身边,低声说:“要过江吗,五只洋一个人?”
“过江,在什么地方?”
“过去两里路。”他指着偏东的方面。
敌舰傲然在江面来来去去,显得很匆忙。远处有几只小木船摇荡着,大约也是载着与我们同样命运的人。有时,敌舰上的机关枪会对这些木船来一阵突然扫射,甚至迫令停止检查,或不准通过。当我们的船渡过二分之一航程的时候,正好一只小型巡洋舰从西往东去,舰上的敌人用望远镜向我们瞭望,急得摇船的老人直跺脚,叫我们把身子缩到船舷下面去,好让敌人以为这是一只空船。焦急和恐惧就这样压抑着每个人的心……
终于小船一步步的挨近北岸了,全船人的脸色也开始变得明朗起来。
愈近北岸,血的国都、被蹂躏的国都也就离我们愈远了。我胸中蓄着一腔急待发泄的羞辱、愤怒和仇恨……(世界博览2007年12期)
原文发表于《世界博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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