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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有谁也喜欢木心的文字? [打印本页]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0
标题: 有谁也喜欢木心的文字?
西班牙三棵树
散文 创作
木心 发表于:
《西班牙三棵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

   
a “三棵树”是西班牙产的一种酒Tres Cepas,初就觉得清纯,继之赞赏,不久又嫌那点点甘味是多余而不良的。
    b 曼哈顿上城区,麦德逊大街,白鲸酒吧,进门两侧橱窗,尽量海洋风调,别人还以为讨好梅尔维尔,其实是借借Moby Dick的光,做生意。
    c 在白鲸酒吧啜“三棵树”,写长短句,消磨掉像零碎钱一样的零碎韶华,韶华,在辞典里是青春岁月的称谓,我忘掉辞典就是了。
    d 待要成集,乱在体裁上,只好分辑,分三辑。
    e 哀利丝•霍珈走过来悄悄说,说如果有人欺侮你,你就种一棵树——这也太美丽得犬儒主义的春天似的;我是,是这样想,当谁欺侮了谁时,神灵便暗中播一棵树,森林是这样形成的,谁树即谁人,却又都不知道。
    f 诗集无以指唤,才袭用一用酒的牌名,西班牙与我何涉,三棵树与我何涉,诚如Faust作者所云:假如我爱你,与你何涉。
                                                                 一九八六年夏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1
九月初九
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在所谓“三百篇”中,几乎都要先称植物动物之名义,才能开诚咏言;说是有内在的联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着。学士们只会用“比”、“兴”来囫囵解释,不问问何以中国人就这样不涉卉木虫鸟之类就启不了口作不成诗,楚辞又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接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国的“自然”宠幸中国的“人”,中国的“人”阿谀中国的“自然”?孰先孰后?孰主孰宾?从来就分不清说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术”;有所说时尽由自己说,说不了时一下子拂袖推诿给“自然”,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带的耿介懦夫。格致学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凑合理想主义和功利主义,纠缠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实用主义中去,收效却虚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释家凌驾于“自然”之上,“自然”只不过是佛的舞台,以及诸般道具,是故释家的观照“自然”远景终究有限,始于慈悲为本而止于无边的傲慢——粗粗比较,数道家最乖觉,能脱略,近乎“自然”;中国古代艺术家每有道家气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观者。道家大宗师则本来就是哀伤到了绝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艺术家感到还可共一夕谈,一夕之后,走了。(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观主义与快乐主义的峰回路转处,来来往往,讲究姿态,仍不免与道家作莫逆的顾盼)然而多谢艺术家终于没有成为哲学家,否则真是太萧条了。
       “自然”对于“人”在理论上、观念上若有误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园,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栏,五粮丰登,然后群莺乱飞,而且幽阶一夜苔生——历史短促的国族,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上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海外有春风、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枫,随之绵衍到煎鱼的油香,邻家婴儿的夜啼,广式苏式月饼。大家都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说不尽然、不完全……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似同隔世,月饼的馅儿是百科全书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华夏今中国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乡愁,去国之离忧,是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中国的“自然”与中国的“人”,合成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欧美的智者也认同其中确有源远流长的奥秘;中国的“人”内充满“自然”,这个观点已经被理论化了,好事家打从“烹饪术”上作出不少印证,有识之士则着眼于医道药理、文艺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舆……然而那套密码始终半解不解。因为,也许更有另一面:中国的“自然”内有“人”——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亭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名城宿迹,更是重重叠叠的往事尘梦,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这已是历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随时随地从此种一闪一烁重重叠叠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国族的辉煌而褴褛的整体,而且头尾分明。古老的国族因此多诗、多谣、多脏话、多轶事、多奇谈、多机警的诅咒、多伤心的俏皮绝句。茶、烟、酒的消耗量与日俱增……唯有那里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着那里的“人”。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盛开,雨后的刑场上蒲公英星星点点,瓦砾堆边松菌竹笋依然……总有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户户忙于栽花种草,休沐盘桓于绿水青山之间——可见当时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笋的主见是对的。
       另外(难免有一些另外),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闷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与“自然”作无止境的亲,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两则谐趣:金鱼、菊花。自然中只有鲋、鲫,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宝贵而不值钱的光阴,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侣,化畸形病态为固定遗传,金鱼的品种叹为观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单调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笼络,作纷繁的形色幻变。菊花展览会是菊的时装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题名,巧妙得可耻——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当干了一件又一桩,苦闷的象征从未制胜苦闷之由来,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鱼、菊花这类小节上任人摆布,在阡陌交错的大节上,如果用“白发三千丈”的作诗方法来对待庄稼,就注定以颗粒无收告终,否则就不成其为“自然”了。
       从长历史的中国来到短历史的美国,各自心中怀有一部离骚经,“文化乡愁”版本不一,因人而异,老辈的是木版本,注释条目多得几乎超过正文,中年的是修订本,参考书一览表上洋文林林总总,新潮后生的是翻译本,且是译笔极差的节译本。更有些单单为家乡土产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简略的看图识字的通俗本——这广义的文化乡愁,便是海外华裔人手一册的离骚经,性质上是“人”和“自然”的骈俪文。然而日本人之对樱花、俄罗斯人之对白桦、印度人之对菩提树、墨西哥人之对仙人掌,也像中国人之对梅、兰、竹、菊那样的发呆发狂吗——似乎并非如此,但愿亦复如此则彼此可以谈谈,虽然各谈各的自己。从前一直有人认为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被褫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中国的瓜果、蔬菜、鱼虾……无不有品性,有韵味,有格调,无不非常之鲜,天赋的清鲜。鲜是味之神,营养之圣,似乎已入灵智范畴。而中国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驰,说过了再重复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钟灵毓秀,这个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谛旨,姑妄作一点即兴漫喻。譬如说树,砍伐者近来,它就害怕,天时佳美,它枝枝叶叶舒畅愉悦,气候突然反常,它会感冒,也许正在发烧,而且咳嗽……凡是称颂它的人用手抚摩枝干,它也微笑,它喜欢优雅的音乐,它所尤其敬爱的那个人殁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马、鱼、鸟都会恋人,与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绝食以殉。当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会爱你,道理正如不是每个人都会爱你那样——如果说兹事体小,那么体大如崇岳、莽原、广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为在汗漫历史中与人曲折离奇地同褒贬共荣辱,故而瑞征、凶兆、祥云、戾气、兴绪、衰象,无不似隐实显,普遍感知。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两回事。中国每一期王朝的递嬗,都会发生莫名其妙的童谣,事后才知是自然借孩儿的歌喉作了预言。所以为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乐了,为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忧了;试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直后下去,诚不知后之览者将如何有感于斯文——这些,也都是中国的山川草木作育出来的,迂阔而挚烈的一介乡愿之情。没有离开中国时,未必不知道——离开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6
诸圣瞻礼节寂静无声
花园普承月光
树顶勾出边线
时而黑时而银
小池塘整片亮闪
斜径,乳白砾石
云片丝丝缕缕了不久
散……温明圆月
空气和暖滋润
枯叶在霉腐
一只喷壶忘在平台上
灌木枒杈中鸟雀鼓翅
如裙裾的窸□
叶子从枝头掉落
还剩菊花,金盏花
大丽亚逃过最后那场暴雨
沉重的朵儿俯垂着
风传送凋零的花香
泥土香,雨水香
使人想起从前,年年秋天
诸圣瞻礼节
伛腰向青苔气味的河面
叫喊自己的名字,听回声
扫墓,漫步在乔木林中
喧笑着寻找,寻找
总也找不着的蜜黄的
总有人会找着了的鸡茸蕈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7
五岛晚邮

   
十二月十九夜
我已累极
全忘了疲惫
我悭吝自守
一路布施着回来
我忧心怔忡
对着灯微笑不止
我为肢体衰嚲而惶惑
胸中弥漫青春活力
你是亟待命名的神
你的臂已围过我的颈
我望见新天新地了
犹在悬崖峭壁徘徊
虽然,我愿以七船痛苦
换半茶匙幸乐
猛记起少年时熟诵的诗
诗中的童僧叫道
让我尝一滴蜜
我便死去

十二月廿八晚
每次珍重道再见
昨晚,我悄悄遁去
待你察觉我已走了
起一瞬永别之感
你会猜知我在后悔
你猜知了
我的后悔便终止
又无悔地向你行来

不成文的肌肤之亲
太可能毁掉
你金字塔内的我
近月以还,憬明,迷茫
骤浓骤淡的悲喜交替
废园中枇杷花药性的甜香
严静,夕阳之美
以及我爱你

明知站在深渊边
一旦你摈我,弃我
也是福了的
不能爱,能思念
人被思念时
知或不知
已在思念者的怀里
自踵至顶的你呵

安息日,小径独步
枯枝刺满蓝空
树下一滩一滩残雪
滋润的寒风拂面
真愿永生走下去
什么也没有
就只我爱你
伤翅而缓缓翔行

除夕•夜
本年的晴朗末日
从别处传悉你的心意后
换了另一种坐立不安
飘坠般循阶下楼
投身于晼晚的寒风中
路上杳无行人
黑树干后遥天明若鎏金
斜坡淡红衰草离离
无叶的繁枝密成灰晕
邻宅窗前飘悬纸灯
门檐下铁椅白漆新髹
掌心烟斗鸟胸般的微温
两三松鼠  巡觅食
远街车马隐隐驰骋
有你,是你
都有你,都是你
无处不在,故你如神
无时或释,故你似死
神、死、爱原是这样同体
我们终于然,终于否
已正起锚航向永远
待到其一死
另一犹生
生者便是死者的墓碑
唯神没有墓碑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一月三日
何谓红尘历劫幸存者之福
忆往事,悲恸淡如野墟炊烟
何谓离群独归驱车若飞者的喜乐
为你,我甘忍凄怆,满怀熊熊希望
壮丽而萧条的铜额大天使啊
也许我只是一场罗马的春阴暴雨
还有几次,多少次,如昏沉昨夜
我举步维艰,沿城而行而泣而祷
先是你,绝世的美貌惊骇了我
使我不敢对你的容颜献一颂辞
怕你怨我情之所钟仅在悦目
崇敬你吐属优雅动定矜贵风调清华
无奈每当骤见你的眉目鼻唇
我痴而醉,瘖而聩,直向天堂沉沦

一月六日
你尚未出现时
我的生命平静
轩昂阔步行走
动辄料事如神

如今惶乱,怯弱
像冰融的春水
一流就流向你
又不知你在何处

唯有你也
也齐了,懦了
向我粼粼涌来
妩媚得毫无主意

我们才又平静
雄辩而充满远见
恰如猎夫互换了弓马
弓是神功,马是宝马

一月十日
梦想的是
在你这里,某夜
面对歌剧中聆到过的
百转千回直透天庭的一颗心

灵魂像袋沉沉的金币
勿停地掏出来交给情人
因为爱是无价宝
金币再多也总叹不够

一月十二日
遇见你后
情欲的乌云
消散殆尽
我对自己说
看这最后的爱
爱是罪
一种借以赎罪的罪
(拿撒勒人知道
且去做了)
噢拉比
我细小细小
只够携一个选民
拉比笑了,说
天国的门犹如针孔
两个孩子骑着骆驼
也可双双穿过针孔
(那时的我
独占你瑰玮的肉体
在驼峰之间
天国门口)

同前
你是真葡萄树
我愿是你的枝子
枝子不在树身
自己无能结果

你是真葡萄树
我将是你的枝子
结果甸甸累累
荣耀全归于你

你是真葡萄树
我已是你的枝子
枝子夜遭摧折
旦明茁绽新枝

你是真葡萄树
请你把不结果的
那些枝子剪去
使我结果更多

一月十六日
清俊的容颜
富丽的胴体
这次是你作势引我抱你
明知一旁有人伏案假寐
我至今以为彼是你的倖臣
你张臂促成我上前紧搂偎熨
真没料到我的情敌败得那么快
是第二度吻于你胸口
仍是那位置,更低了些
像历尽风波的船
靠了玉崖琼林的港岸
此番我不再忧虑冒犯了
知你喜悦我的顽劣
勿以我崇恋你的形姿为忤逆
我呀并非来自神化的苍穹
我自纸质发黄的童话插图中来
背上有椭圆透明的小翅的
那种笑盈盈的月夜飞行物
雅不欲进天堂入地狱
惯在草茵花丛间闪烁漫游
做点好事,捣点蛋,无影无踪
哈尔茨山的兄弟呀
他黠巧如羚羊,弹琴而歌唱
我愿吻你,你莫畏惧
吻后我便走,不会再来
是故你莫畏惧,让我吻了这次
露西亚的兄弟呀
也不要世界的夸奖
在条条生命的田垄上
禾稭似的人转瞬被刈光
夏天往往有这样的情景
涅瓦河夜晚的晴空
异样的幽辉异样的沉静
回忆起畴昔的幸福
虽已淡漠,却又伤心
夏夜以它良善的清风
使我们默默遐想
恍如一囚徒
在乱梦中倏尔出狱
飘向草原森林
幻想就是这样领着我们
重返青春年代的新鲜早晨
我爱你,不再离舍了
诚如脱笼的鸷鸟
掠入郁郁馨馨的森林
我誓作你忠烈的守护神
你双目惺忪地喃喃
我应和,犹如谷底回声
突然我转身从楼梯盘旋而下
不见涅瓦河
也非良善的夏夜
街上寒风扑面
辉煌的橱窗连成一片
玻璃和镜面布满我的笑靥
首饰店灿若群星的陈列
何者宜作我婚礼的指环
圣母院神龛的烛光呵
为我证见迟来的滔滔洪福

十八日
低着头款款款款走
不理谁个美谁个丑
脚下溶漾温软的云
彳亍在云的大漠上
路人再陋也不足嫌
再艳再媚也不足羡

款款款款低着头走
猛省这是颓丧的步姿
人们见了会慨然想
一个凄凉无告的病汉
哪知我满心洪福
款款独行,才不致倾溢
廿一日
明天又明天
十二昂奋
十二消沉
明天又明天
回想往日平静
如澄碧长空
把事业的无色风筝
奔跑着引高送远
如今手执风筝的牵线
抬头只见你的容仪
每当我稍萌怨怼
便越觉得你才是我的爱
你带给我洶洶的生
我自心一再涌现死
渴望无遮礙之夜
畏惧狎习后的荒凉
你是圣杯旨醴
禁饮的诫令由我宣颁
今夕又诉以宏大计划
你频频颔首双目瞱然
毫不知我为你燃烧
底层一片彻骨的冰
在死的冰上
起爱的火灾
就因你已是实体而非幻影
才使我踬倒不能复起

一月廿六日
如拱门之半
我危弱欲倾
如拱门之另半
你危弱欲倾
两半密合而成拱门
年华似水穿流
地震,海啸
拱门屹立不动
众人行过,瞻仰
勿知是两个危弱之一体
离开我
你便倒塌
离开你
我犹独存
哦,并非独存
又有一半来与我密合
拱门下不复有年华穿流
是故你莫离开我
要知你的强梁在于你啊

二月十四日
愈近你
愈勿明你是谁
已是这样近了
我退不回来
仆在宝藏门口
还得挣扎起身
自己殡殓自己

去国十载,岁月怡静
遇见你,初初一惊
只是飘忽的身影
生涩微甘的目语
无损我宿葆的水木清华
讵料霎时云蒸霞蔚
我如踉跄中酒
鬱鬱沸沸不舍昼夜

披上海蓝外套
八颗钮上八只锚
直立的锚无为而端丽
你自称水手称我船长
我愿最后一个离船
或与船同沉海底
航向拜占庭,航向巴比伦
从来不靠陌生人的慈悲
除非我伪装恬漠
握瑾怀瑜繁文缛节
御香缭绕间雍雍穆穆
由你诧异古国的王孙
狂放善辩忽焉守口如瓶
把满绣祥麟威凤的锦袍
挥手投之檀香烈火
青焰窜起杳无余烬

分道时你说,永远记得
记得什么,都是虚空,捕风
你向西驰,我策骑往东
疲乏,焦渴。送葬归途的心情
危楼萧索,呆愕的灯
壁炉中湿柴嘶嘶如蛇鸣
脱落长靴跌倒在床上
周身冷汗无力再起

先知们最惧怕的胃痛摧醒了我
灼热的怀表,凌晨四点
并非大难,熄灭爱,还复详贞
你是春晖中阿尔卑斯山
我并非躍马亲征的帝君
这垂死的牧人,羊群尽散
犹在你苍翠的麓坡吹笛
黎明,人影不见,笛声永绝

周年祭
夜雨凄迷
壁炉火色正红
记忆在
世事俱在
犹如多帆的三桅船
爱者(死别的,生离的)
一一斜倚舷栏
回望,无言
往日衣履
往日笑颜
夜雨中,曳着音乐
徐徐向黑暗驶去
          1988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7
十四日子夜

街市的燈亂紛紛亮著
在古老的舊色天里仍是暗
不願獨眠
循著溫暖向虹云靠近
那不過是一片天

柔色的月不見
杳無星光
大地上縱橫的褶皺
藏匿歲月的餘溫
你讓我哪裡去尋
去尋你

唯有滴水聲
漏刻一般
微笑如達芬奇的畫像
靜穆遠思
微沉的眉頭
偏鎖一行鄉愁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8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8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9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9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09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陈丹青:请给木心先生起码的尊重
 “不要把木心说成另外一个物种,好像他活在云端里——什么高人啊,超逸啊,博学高贵啊,遗世独立啊——还是我们的话语习惯,大字眼,夸张。对木心冷漠,或把他说成仙人,其实是同一种思维。”

  采访/胡赳赳 张丁歌

  在十三亿人口的国家,保守估计,木心先生目前至多拥有两三万读者,知道他名字的人,不会更多。他不是“公知”,他与名人、权势,完全不交接,文坛的排名榜单没有他——他自称是“人类的远房亲戚”、奉行“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

  他有一份自己的“亲属”名单,是各国文学家、哲学家和艺术家。这份名单构成了木心的阅读史、艺术史、交谈史。他靠艺术“克服了”多个时代:民国,少年,他阅读大量中国古典与西方译本;共和国,壮年,他挨整,坐牢,但是偷偷写作、画画,在狱中亦如此;暮年,移居纽约,将近六十岁,他才在台湾的报刊初次发表文章、初次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

  木心与时代的关系,就是尽可能不与时代发生关系。他唯一一次“高谈阔论”,是1989-1994年间,在纽约给十几位晚辈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他的学生陈丹青记录了五册厚厚的听讲笔记,今年编录成四十多万字的《文学回忆录》。

  这是他最后一次错位:如果先读《文学回忆录》,再读木心的文学,便可能不至于在他作品面世后,引来普遍的隔膜与冷漠——虽然他立即拥有了一群年轻读者,主要是七○后到九○后,去年在他垂危之际,十多位陌生读者自行去医院日夜守护,在他去世后,逾百位青年从全国各地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白话文的传统,来源有四:一是古典传统;一是翻译传统;一是民间传统;一是无产阶级传统。在木心的作品中,他用古典与民间传统建构话语,完全不沾翻译腔和无产阶级文艺腔。阅读木心,很容易看过去了,要么品不出味来,要么以为大智慧是俏皮话。木心是个老牌的全方位的“不合时宜者”,他的作品,他的存在,与大陆六十多年来的几乎所有文学,划开一条鸿沟,互不跨越,互不交接。因此,了解木心、评价木心,可能是我们长期面对的一个难题。

  这本《文学回忆录》,既是通向世界文学的桥梁,也是通向木心作品的桥梁,但这本书并不意味着消除了木心与我们的鸿沟,而是对这道鸿沟再好不过的诠释。

  当《文学回忆录》正在被迅速传播、传阅之际,《新周刊》找到了笔录者陈丹青先生。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关于木心的采访。不像对木心高度赞美的一些读者和论者,陈丹青的谈论始终很克制。他说,最低限度,木心应该获得我们起码的关注,起码的尊重。

  木心与时代

  八十年代在纽约,我傻乎乎跟人说木心,后来发现好多人心里看不起他,包括我的朋友,现在还是一样。他们看得起陈逸飞,看得起出名、成功、牛逼的人,有靠山的人——他们看不起自己呀。

  《新周刊》:你认为木心和我们的时代有没有关系?

  陈丹青:木心结结实实活在“我们的时代”,饱尝他那辈人的种种侮辱。他只有一件事可以拒绝时代,就是文学艺术。从1949年到1982年出国,也就是二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之间,他从不发表作品。

  六十年来,多少右派、反革命、边缘人,都巴望“时代”收容,木心不然。他刚在台湾报纸发散文时,我劝他寄回大陆,他不愿意。

  从传播层面看,木心的书六年前出版了(他七十九岁),今年《文学回忆录》面世(在他逝世一周年),木心终于和时代发生了关系;但你读他所有文字,你会同意,他的内心、语言,他的个人立场,和我们的时代,没有关系。

  《新周刊》:我们试着找到描述他的关键词:局外;观望;离线;不在场;还有人答,陈丹青。你怎么看?

  陈丹青:我们时代的局外人,观望者,不是没有,但未必在木心的状态和层次。“离线”是指什么?还有“不在场”?木心在中国大陆这个“场”,长达三十三年。他在上海的单位位于石门二路,我老家在石门一路,小时候常去那里玩耍,说不定他正在马路上走。

  他和时代的关系是因为“我”吗?太奇怪了。我哪里能代表时代。我认识他之前,他也有亲近的朋友。一个人不和时代玩,但不会不和人交往。

  《新周刊》:木心太难界定,我们曾想过一个说法:木心,一个人的中国(腔)。

  陈丹青:这要看你怎么定义“中国”这个词。可是为什么要“界定”木心?你怎么界定?你界定了,就了解木心、就把他摆平了么?

  “一个人的中国”?这就是我们时代的语言:动辄大字眼。

  《新周刊》:我们的语境发生了问题?

  陈丹青:密密麻麻的问题。如果觉得木心有问题,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过,照木心的说法,“问题大到了好像没有问题”。

  《新周刊》:同这个时代的粗糙感对照,木心算是精致的吗?

  陈丹青:他精致,我们粗糙?不是这样的。我们如果试着不粗糙,就精致了吗?其实是混乱、匮乏、贫薄、单一,忽然来了木心,于是想到:“粗糙”。“粗糙”,只是文字现象,或指粗陋的生活品质。但说木心“精致”,也没有说出他。我刚认识他时,他就说,做艺术家,做文人,要有点“草莽气”,不然不会有出息。很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和官方文艺人来往,可是有草根的朋友。要说粗糙,他顶佩服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陀氏写得“毛毛糙糙”,简直“望粗兴叹”!

  《新周刊》:我们现在必须打破这个状况,木心是木心,我们是我们,能不能建立某一种联系,一种共性?

  陈丹青:“打破这个状况”也是大陆语言。你怎么打破?打破得了吗?打破了又怎样?

  木心被时代孤立,那就被时代孤立吧。那是他的选择,求仁得仁。

  固然,如果没有这六十年的一切,我们本来和木心在一个大语境中,或许会有争议,会有不同,好比胡适与林琴南、鲁迅和梁实秋那种关系,但大语境可以有共性、有联系的。现在《文学回忆录》出版了,只要有一个读者就好啊。木心不是写给群众看的,他写给一个个的人看。

  《新周刊》:要是换一种思路,我们和木心有没有共性?比如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愿意谈论艺术,都愿意去爱。

  陈丹青:不要把木心说成另外一个物种,好像他活在云端里——什么高人啊,超逸啊,博学高贵啊,遗世独立啊——还是我们的话语习惯,大字眼,夸张。对木心冷漠,或把他说成仙人,其实是同一种思维。

  你要是听他话家常,谈小市民、乡下人,谈单位里弄堂里的鸡毛蒜皮,谈怎样做菜,穿衣,怎样耍流氓,怎样调情,你会发现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个健康的老头子。”

  他和我们都用汉语写作。陈村说,用汉语写作的人,应该读读他。结果倒是许多八○后九○后读起来了,未必懂,但愿意读。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说,汉语好像就该是这样的。年轻人不一定讲得出道理,可是好的汉语,对的汉语,自有说服力。许多八○后告诉我,他们根本不读五○后六○后写的任何东西。

  木心不和时代玩,但他的文句会和任何时代的任何人玩,只要你愿意。最近我得到一些青年读者回应,说读了他讲文学课,开心死了,从头到尾狂笑,疯了。我相信,八十年代他和我们通宵聊天,常把我们逗得疯笑,跌到椅子下面去,爬起来坐坐好,他又来一句,又笑倒。

  木心很调皮的。他见生人,人家要是不知道他画画写作,他根本不谈文艺的,目光炯炯地沉默着,装得什么都不懂。

  《新周刊》:我们还没有成为应该是的那个自己,已经成为了另一种自己了。这样说有些沮丧。

  陈丹青:我感激他,自从我认识木心,沮丧被唤醒了,从此我开始改变。

  《新周刊》: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就是觉得文坛和木心还是没有对话。

  陈丹青:没有,起码的交集都没有——为什么非要对话?木心也从来不和“我们这个文坛”对话呀。

  《新周刊》:很多作家对木心似乎不屑一顾。如果他们了解木心,仍然视而不见,那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陈丹青:对,不屑一顾。八十年代在纽约,我傻乎乎跟人说木心,后来发现好多人心里看不起他,包括我的朋友,现在还是一样。他们看得起陈逸飞,看得起出名、成功、牛逼的人,有靠山的人——他们看不起自己呀。

  《新周刊》:是否因为文人相轻?你的文章不如我的?

  陈丹青:文人相轻很正常。你骂我,我骂你,文坛如果恢复到文人相轻的生态,好极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不吱声,集体沉默。有名头有地位的,你说他写得不好,他可能的第一个反应:你是谁?第二个反应,新人新作出来了,他关心的不是文学,而是这个人牛逼了,我怎么办?我往哪里摆?权力思维。

  去年我和一群油画家去法国写生。我们支开架子分头画,旁边各国游客走动。有教养的是西方人,远远地安静地看。有人等到我们休息时问:你的画法有点塞尚,于是我们就聊塞尚,几乎每个西方人会说:啊,你们了解西方比我们了解中国,多得多了。东方游客经过,日本人,韩国人,礼貌地看看,通常不上来说话。台湾人来了,远远叫:“哇!艺术家耶!写生耶!好好噢!”

  好,大陆游客来了,我从旁统计过,无论是普通游客还是官方旅游团(一看就看得出来),通常不看画,清一色,没有例外,上来第一句:你们哪儿的?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这就是权力思维。早先大陆人互相照面,都问“你哪个单位?”现在呢,“你哪儿的?”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没有一个!很时尚很漂亮的女人,带着小孩,一开口也像单位保安那样:“你们哪儿的?”

  《新周刊》:我们都在这个话语场里头,感觉不到。所有人都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陈丹青:文坛里有不少正派书生。但是大面积的集体人格,照八十年代的说法,就是被异化了,集体异化,长期异化。所以木心出现,他反倒变成非我族类。

  《新周刊》:像这种不可对话,木心他自己有感觉么?

  陈丹青:当然有,从来就有。他那副挽联:“此心有一”、“彼岸无双”,就是在看对岸这群人。

  《新周刊》:他有句话说,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很公正地评价过自己,有人说出来,有人熬住不说。木心公正地评价过自己吗?

  陈丹青:他介于“熬住不说”和“说出来”之间。他实在是长期默默无闻,一个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憋不住的。他一定会说,问题只在怎么说,对谁说。在文学课中,他说这是“私房话”。

  《新周刊》:他极为推崇陶渊明,说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是陶渊明。

  陈丹青:木心最推崇的人是朴素大气的。他说到哈代,曹雪芹,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实在佩服透顶。不少人讨厌木心,说他做作,小气,太精致,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问题反过来:我们恐怕不知道,也不承认,我们的语境是一片泥浆,一片浑水,懂什么叫“做作”?什么叫“小气”?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新周刊》:你觉得他隐居的态度跟陶渊明的影响有关系吗?

  陈丹青:这是天性。换在1949年以前,换在法国英国,他也会隐居。他是“老牌个人主义”,生来不喜欢“群众”,同时,非常害羞。但他和所有艺术家一样,渴望名满天下。他退避,隔绝,知道自己是天才,同时渴望被阅读,渴望光荣。

  《新周刊》:对于误解他是自知的?他还说过:一个人的知名度来自误解。

  陈丹青:木心是个老作家,可是在发表与传播方面,他是个“雏”。他十三四岁开始写作,将近六十岁才看见自己的书印出来,上市面。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学青年是一样的。他长期不能遭遇合适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机缘,但他私下会把自己的诗和散文集结,亲手做成书的模样,自得其乐。我留着一两个本子,很精致,很朴素,以后给你们看。

  可是他一发表作品,误解就来了——他以为这样清通明白的作品,大家会懂的,可是当时台湾大部分读者的回馈,失之千里。他很苦恼。我知道这是刚发表作品的人都会有的感觉,就跟他讲,出名一定是被误解的,还早呢!他听了一机灵,若有所思地笑,回去后给我电话,说,这倒是个说法。他从此好像释然了。

  后来他就把这意思写成一句话:知名度来自误解。

  你们没见他刚发表作品的兴奋,跟十八岁的韩寒蒋方舟一样。快六十岁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所有《华侨日报》、《中国时报》的副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然后我陪他去唐人街复印,分送给大家。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他就说,古人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

  《新周刊》:这对应了他另一句话:所有人类的文化都是自恋。

  陈丹青:对啊。可爱的自恋。我们二十几岁就经历了这种虚荣,他到晚年才尝到一点点。他在书架上排满他的书,自己看看,然后对我说:我的作品太少了!说时满脸惭愧。他喜欢给人签书,谁拿着他的书请他签,他很享受。但他回国后根本不出席签售会。

  你会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贬自褒,自褒自贬,一路讲下来。他对所有作家,所有事,都是话说出去,又说回来,说回来,又说出去。

  《新周刊》:这就是我们对木心所有误解的来源,因为隔着。我们是“五四”之后无产阶级的系统.木心跟我们不在一个系统里。

  陈丹青:对木心的大部分误解,我想是对我们自己不解。当你说他是“局外人”,等于说,你是局内人。当你说他“隔”——是的,太隔了——其实是我们与他隔。你谈任何一个大陆作家,不难,那家伙就在我们当中,就是“我们”,有很多概念可以分享,一到木心那里,没了,我们的词语会失效。

  所以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讨厌他。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木心与语境

  《文学回忆录》不断谈到这个话题: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他的回答很简单:你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但问题是,你必须拿出艺术。艺术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没用,都虚空。木心从来清楚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给时代吞没。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新周刊》:有人会拿鲁迅和木心做比。

  陈丹青:就文章的练达、老成、语感,是的,会想起鲁迅那代。但木心的命运和语境跟鲁迅截然相反。鲁迅跟时代的关系太清晰,一出道就赢得时代,后来他和时代闹别扭,也是那个时代的戏份之一。他死后,时代开始绑架他、狠狠利用他,他成了时代的超级人质。

  木心没有,一点都没有。六年前他在大陆出书后,才和这个时代有了点传播关系。他会关注读者的回应,但不出面,尽可能置身事外。当时不少媒体、大学邀请他,他完全可以投稿,上电视,做讲演,至少跟大家见见面,但他不。他躲着。

  《新周刊》:你说木心是实践了尼采那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陈丹青:多少英雄好汉、饱学之士,拼命靠拢时代,生怕给时代甩了。你竟敢不理会时代?!你找死啊!

  木心和尼采这句话的关系,大可谈论。《文学回忆录》不断谈到这个话题: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他的回答很简单:你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但问题是,你必须拿出艺术。艺术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没用,都虚空。

  木心从来清楚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给时代吞没。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1
《新周刊》:那时候无产阶级文化是最先进的,他能够看出来有问题的,先知啊。

  陈丹青:“先知”,又是大字眼。不是的。我们的父辈,祖父辈,都看出来。革命成功时,他们已是成人或老人,这点还看不出?你去看看民国教科书,他们可没受过洗脑教育,他们有民国的生活记忆,突然另一种生活降临了,要开会,要汇报,要交代——完了。你去读《今生今世》写四九年五○年那段,上海浙江的贩夫走卒——也就是无产阶级——也看得清清楚楚,叫苦不迭。

  能看出来,不难,看出来,又能把持自己,那才是大难,绝大部分英雄好汉被毁了,降伏了,直到同化,直到一部分变成帮凶。

  你没退路的,不能逃回过去,过去没有了;又不可能出国。八十年代开放出国,部分是年轻人留学求知,部分不太说到,就是中老年人往外逃。我清楚记得1977年刚刚允许去香港时,上海的派出所天天有资产阶级分子默默等着申请。林风眠就是那时出去的,再不肯回来。九十年代我回国,忽然发现上海有一种人消失了。其实是逃走了,西方的说法是“用脚投票”。

  《新周刊》:《蒋介石与现代中国》讲到斯诺写的《红星照耀中国》在西方的反响,那时左派是很强大的思潮,很多人都看不清楚

  陈丹青:要读历史。读近代史。明面上,左翼给当时的信息不全是政治,而是道德。人可以拒绝政治概念,但道德攻势一来,扛不住了。多少大知识分子,有产有业的资本者,都声援左翼。他们反感当时的国民党,巴望改变。解放军打进上海,市民第二天发现满大街睡满官兵,感动啊,这出戏太漂亮,现在玩儿什么行为艺术,小儿科啊!

  当时刚从法国回来的一位姓华的建筑师,后来成了新北京城市规划的技术首脑——当然,也成了右派——住在上海,开门一看,立即上楼烧了大锅牛肉汤给马路上的官兵吃。

  世界范围都是这样。二战前后多少有头有脑的大人物都是左翼。艺术家更不必说,什么阿拉贡之类,振振有词,一天到晚开会讲演撒传单。现在美国左翼势力还很大,住在上好的公寓里,喝着红酒,拿着高薪,一辈子痛骂国家。

  木心说过,说左翼是世纪性的虚伪。问题是,他很诚恳地说,那个年代不向往革命的人,是有问题的,他也闹过学生运动,参过军,反感国民党,说民国许多事一塌糊涂。但他又说,革命的后果出来了,你还不明白,还不清醒,更有问题啊。

  这问题不该安到木心头上,说:好厉害!他怎么看出来?是我们这么晚才看出来啊。

  对木心来说,问题很具体:怎么保全自己。太多人像狗一样死掉了。傅雷什么态度?五十年代他从香港回来报效国家时,就带着毒药——他是真的浪漫主义——后来一度信服,再后来当了右派,再后来,叫儿子别回来了,最后,自己死。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2
《新周刊》:就像安·兰德说的: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

  陈丹青:我有兴趣的倒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木心出来后,绝大多数读者是年轻人,是七○后八○后?

  《新周刊》:你不觉得跟您有关系么?很多年轻人是你的读者群。

  陈丹青:传播效果上,跟我有小部分关系。我辞职是帮年轻人说话,他们愿意走来听听。问题是,如果我推介一位平庸的人,不是木心,年轻人也起哄吗?不会的。我相信年轻人有直觉,有辨别。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2
 据我所知,反倒因为我的推介,牵累了木心,原因你应该知道吧。说是作秀,捧,托儿,等等等等,对我的侧目反感,迁移到老先生那边去了。但我没办法,我得出面,不然他出来太难。

  还有,如今年轻人读些什么?我介绍木心时说,不是你阅读他,是他阅读我们。起初他们不明白这句话,现在可能明白了。你想想,我们每天打开报纸,我们书架上的书,网上的一切:我们在读什么?

  《新周刊》: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对木心的认识刚刚开始。包括年轻人在读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大的误解。对照台湾和大陆,两岸的读者还是有分层的。

  陈丹青:台湾有台湾的误解。但它的言论环境见到异类不会惊讶、排斥。再有,台湾党内党外毕竟出了很多小异端,殷海光,雷震,李敖,柏杨……几十年有这么一群人在发生作用,遇到木心,没问题的,只是各人喜爱的偏差。

  这边大不一样。五○后六○后是革命文学喂大的。八十年代的新文艺,包括地下文学,已算是共和国阅读的异端,但底盘仍属于“无产阶级文艺”,即便有对抗,弄现代主义,但表达方式的根子,不是“五四”,是共和国的,包括后来九十年代起来的作家,内容是叛逆的,书写系统是四九年后的。

  木心与所有这些书写,格格不入,你放不进去。我们的阅读记忆塞满这些东西,包括王小波。有人把木心跟王小波比,真是天晓得!这是木心的冤案。他不属于这个语境,这个语境收不进他。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2
《新周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台湾也是在误读木心的?

  陈丹青:1983年,木心先是在纽约的港台报纸发表文章,一发表,台湾读者很喜欢,包括当时的高中生。可是马上有人说,他的散文像梁实秋,像七等生(当时走红的一位台湾作家),等等,习惯性地比附,木心当然很别扭。

  《新周刊》:他在西方也是,他没有归属于某一个语境。所以人们很难对他评价。

  陈丹青:会有很简单的结论——这结论也很粗糙——就是,他的汉语很美。看起来这是很雅的评价,其实不对。什么叫汉语很美?

  《新周刊》:那他对他和时代之间的这种错位,他有什么说法么?会不会跟你抱怨?

  陈丹青:当然,从来没停止过。他得有个人讲,我是那个听者。

  《新周刊》:他内心里有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比附的对象?

  陈丹青:他不比附。他在意同代读者的回应,同时又感到被误解。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只是现在发生了。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2
 《新周刊》:六年前,你把木心推介至大陆,六年后,你现在还会替木心惋惜吗?或者,会对那些读不到木心的人惋惜吗?

  陈丹青:不会。我一点没想过所有人读木心。有小小一群人读,我已经很开心。绝大部分人不要读他,也不读任何东西。

  我也不替木心惋惜,这一生是他选择的,他承受了这个选择。但我替他痛心。他后半生是个孤儿。他的政治遭遇,二十九岁到将近五十岁,三次被非法囚禁。我也痛心他出国后的遭遇,不是指清贫——他大致生活得蛮好,有尊严——但你去问问五十多岁的中国文艺家,谁愿意,谁敢,孤身一人出去,重新开始?

  这是他最多产的时期,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是在56岁后重新写作,初次发表。我替他骄傲。但无论如何,他跟他讲课中提到的大部分作家比,有谁经历过这样的一生?他晚年获得自由,但毕竟是流亡。你们没流亡过,更没在晚年独自流亡,可是木心说到出国艰辛,只说那是“散步散远的意思”——这不是潇洒,而是,他拒绝诉苦,拒绝伤感主义。

  每个人出国都不易。但我看人,顶顶在乎才华,何况我遭遇的是木心,何等矜贵的人——有一次我俩又谈起鲁迅,他送我下楼时说:“这帮赤佬哪里是鲁迅对手,鲁迅那是星宿下凡!”——我多希望他能有更好的一生。大半辈子,没人尊敬他,他的所有平衡是靠自尊。

  你想想吧,我们这群家伙,年纪轻轻出名,中年后生活好起来,被尊敬,被社会当个角色。可是没人知道木心,知道了,还来冷笑热骂——张爱玲晚年孤绝,可她很早知道自己是someone——我告诉你,我很清楚谁在冷笑,谁在热骂。

  他的文学隔了翻译的鸿沟,这是他在乎的事。再有,他的画,有点像昆德拉讲雅那切克:在他那个时代,他超前了,到了可以公开,又相对过时了,这是悲剧。

  所以我眼看他死了,说不出的痛心,但我不替他惋惜。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新周刊》:我想接着刚才说的无产阶级文艺。因为现在的传媒,比如南周、《新周刊》等,其实还属于无产阶级文艺范畴。

  陈丹青:当然属于。所谓“无产阶级文艺”,是指前三十年累积的党文艺,如今不提这个词,但前三十年培养的人,开始在后三十年写东西,语言、思路、人格,甚至激情模式,根子是前三十年。即便弄当代艺术,实验小说,读所有前卫作品,但语言系统,感受方式,对整个艺术的理解,很难摆脱前三十年的塑造。木心说:“他们有他们的整体性。”这个整体性从来就在。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新周刊》:就像电影一定要有主题性,要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等。要分析一篇文章的主题和中心思想,艺术特点是什么。很多媒体的选题就是语言暴力,就是大字报。

  陈丹青:没那么严重,也没那么简单。近三十年,文艺人都想突破,都汲取新东西,但是内里的教条,全部在,管束也都在,种种扭动挣扎,怪姿势,看过去就像是创新。前三十年的伟大功绩,是浇灌凝固话语泥浆,后三十年,开始搅拌。琳琅满目了,其实就那些泥浆,只是可以搅拌了。以前不可以,因为搅拌方式是被规定的,控制的,现在你自己搅拌吧,看上去好自由!

  《新周刊》:在这个大语境下,我们理解木心肯定是发生问题的。

  陈丹青:但他和我们一样,都用汉语写作。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新周刊》:你曾叹息我们今天“没有好的长辈”。熊培云有一次说,现在中年人消失了。到底是长辈没了更危险?还是年轻人没了更危险?

  陈丹青:希腊早先的传统,很厉害,小孩长到一定时候,送出门,找个大人带他。古中国也这样,“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前提是有师傅。别以为师傅就是教授。从前弄堂里的乡下人都知道调弄小孩。木心最怀念带他长大的老佣人“海伯伯”,给他讲故事,带他玩,木心讲起来活龙活现,一直想念他,就像鲁迅想念闰土一样。

  《新周刊》:你一点都瞒不过师傅。你的小伎俩,他全看得清楚。你的火候,他全看得出来。但我不太理解,中年人没了更危险,他们这一代人有很大的问题吗?

  陈丹青:问题太大啦!熊培云的意思是说,不要怪年轻人,中年人在干什么?给了青年什么?

  木心会从一句话给你分析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引耶稣一句,说其实耶稣不喜欢这个人,但又不能点破,就顾左右而言他。还分析老子那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列出六七条解读——我们现在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不会解,不会读。他说现在不解反讽了,说我出了本《退步集》,大家就说:看啊!他自己都承认退步了。

  木心回来不接受采访。话说出去,对方不会“听”,没快感了嘛——不会说话的人,一定也不会“听”,两头出了大问题。这些,有大人给你解,太不一样了。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新周刊》:我读《文学回忆录》有个体验:我不觉得他在讲,和他写的是一样的。他的述和作,和谐一致,非常优美,非常干净。

  陈丹青:曹立伟说得好,他说好的作家,一定是文章和聊天不可缺一,是对应的。木心讲话非常清楚——很难啊,你清楚清楚看!

  《新周刊》:木心还说过,孔子述而不作,他是作而不述。

  陈丹青:可以写一篇作和述的论文: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关系,文字与语言的关系,传播和著作的关系。

  《新周刊》:我想谈论知行合一的问题,有人说年轻人要知行分离,否则在这个异化土壤上没办法活下去。你觉得木心会怎么看,他是知行合一的人?

  陈丹青:他不用这种词的。教导的、励志的、格言式的话语,他不说。凡有目的性的话语和事情,他都不感兴趣。知行合一,你仍在指向一个行为准则,行为准则又指向道德规范。不,他没有的。他说:“你要在我书里找我的人生观,找不到的”——这句话很难解,但很重要。我们半个世纪的写作和话语,就是一个表态的、定性的口号系统,木心不入这套话语的。

  《新周刊》:木心的思维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各种化学反应。

  陈丹青:你找到木心“这个”意思,发现他移到“那里”,你赶过去,他又换位置了。他有个脉络,在这脉络上找寻各种变化,各个面向。他很在乎不要把话说过、说死。他改自己文章,改来改去,就在改这类词语的细微的偏差。

  《新周刊》:木心有过一个“杀死木心”的阶段么?还是他一直都这样的“木心”?

  陈丹青:他的狱中手稿,有五段被解读记录了,收在二月的《温故——木心纪念专号》中。你去看看,“文革”中他就这么写了。可惜现在找不到他更早期的稿子。这不是一夜间可改变的。

  木心对“五四”从未满意过。他不漏掉西方一战二战前后的作家,但不谈“五四”到现在的新文学,没有单上一课。

  他在乎文体,在乎天分。照他说法,“五四”后,一个鲁迅,一个张爱玲。我问沈从文怎样?他说:“好的,很会写的,聊备一格。”这话其实中肯,“聊备一格”不是贬义。可你现在说:沈从文不怎么样,还得了?木心还很喜欢汪曾祺写的一篇《陈小手》,特意给我看,说是写来“游刃有余”。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他顶喜欢的台湾作家是高阳,借给我看,杨乃武小白菜之类。我读了说好,他很开心。

  所谓“一格”,好比菜式的一种,冷盘、清炒、红烧……可怜中国“聊备一格”者太少了,要是“五四”一路下来不给糟蹋,一格一格好多格,好多层次,好多类别,其中有个木心,我们谈他就顺多了。

  《新周刊》:刚才讲到离线状态,现在的人如果处于不在场、不在线状态,就恐慌。但出现了木心这么个不在场的人。近距离远距离观察木心,我们在这么大信息量的一个空间,会觉得有这个人我们不知道,这也是否导致我们误读木心?

  陈丹青:不是不知道,是出现了,你不认得,知道了,冷笑热骂。除了傻逼青年,中年人几个在乎过?一次办活动,有个公知很愤怒地对我说:老陈你推荐那个木心,不行啊,根本没法看!

  你知道,木心书刚出,三联的朱伟就作文贬斥。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还有若干五○后六○后当代英雄,嗤之以鼻。去年木心一死,美术界一位理论家彭德,著文嘲讽,摆一副公允的权威相,题目是“木心:大师中的大师?”,上来就生造一句我没说过的话——照鲁迅的说法,先给你涂个花脸——他说,木心博学,是读了民国《万有文库》。我真是悔不迭,早知我也弄本《万有文库》,不就成木心了吗?

  你说信息量太大,容易错过,你以为英雄好汉们粗心吗?都彼此细细盯着呢。出面嘲骂算厚道的,阴暗的角儿,不吱声。九十年代王小波一死,傻逼青年赶紧读他,文坛你以为不知道吗?看不起,不吱声。

  “文革”后倒是真心的,老少傻逼刚醒过来,忽然发现咱们还有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梁漱溟……都不知道,大热,大谈。再后来就拼命找,一会儿找出一个,一会儿找出一个,陈寅恪啊,顾准啊,张中行啊,我回国时正在大谈季羡林、王世襄。

  《新周刊》:这种寻找,打捞,是我们被唤起了主动性么?

  陈丹青:正相反,我们这才明白几代人多么被动。我们是没有记忆的群体。前三十年的功绩是封锁往事,取消记忆。八十年代醒过来,开始疯找——沈从文等等曾经是名作家,生生给埋了,再挖出来。胡兰成目前还不能全盘地无删节地出他的书——好了,现在搜光了,你很难找到一个人,从“五四”到四九年,我们完全不知道的。

  重要的不是找老人,而是寻找被切断的来源,找到我们自己的方位。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3
 《新周刊》:这也是当今时代的病啊,怀疑一切,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看一切。

  陈丹青:不,不是怀疑一切,而是不相信。如果是怀疑就好了。所谓怀疑,是指怀疑那些众人相信确认的事理。所谓不相信,根本就是受够了骗,连自己也不相信——怀疑者有本钱的。我们除了一再被骗,还有什么?

  《新周刊》:换句话说,有A,才能怀疑B。

  陈丹青:“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算了吧!”这就是推介木心时许多眼神的信息,难怪的。大家给骗够了,突然你扔出一个人,告诉他,你可以相信了,他的本能是:No,我不信,炒作而已。最近还有人说,推介木心是陈某人的“投资股”。你瞧,这是怀疑吗?

  《新周刊》:以庸人之心度天才之腹。

  陈丹青:目前为止,我从不出面评论过木心的文学绘画,一篇都没写过。这次纪念专号收录了很多人对他文学的解读,我不做这些。过去十多年,第一是安顿他的晚年,说服他回来;第二是让他活着看到自己的书在母国出版;第三是他的病与死,都要在场;第四,就是弄这本文学课笔录;第五,这些日子做木心逝世周年的纪念集。

  此后还有美术馆许多事。总之,我推介木心,但不评论。大家要是愿意,先读他,慢慢来。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新周刊》:目前到了这个时代认知和接纳木心的一个节点、节奏?

  陈丹青:我会旁观这个节奏。他在每件事上都错位。和市面上的新老作家比,他被阅读的资历太浅太浅了。此事足够荒谬,足够动人。

  《新周刊》:我看《文学回忆录》和之前看“木心八种”的感觉不同,我会替木心觉得委屈,他太该被更多人知道了。

  陈丹青:你想想,市面多势利,没人出来叫叫,据说上市后几周卖不动,就下架,就完了,我绝不能让木心的书给这么糟蹋。

  在美国,我差不多是他哥哥,我要领他做很多事,移民局办手续,交税,买东西……归国那年,木心说:“你走了,纽约市长走了。”他病中,他死了,我摸着他脑袋,像是我的孩子。

  木心真有这个力量,你稍微放下自己,读它,他会给点亮一小时,之后又暗下去了。你在说他的时刻,比你平时好。画圈子里,我一路吆喝多少人的好,问题是,木心尺寸太大,怎么办啊。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木心与《文学回忆录》

  他佩服周作人胡兰成,但私下不原谅他们失节。他给我看周作人的字,说,你看看这种字,所以失节呀。他是我爸爸妈妈那代人,忘不了。他谈日本文学,说是一九七几年恢复邦交,日本展览来上海,升太阳旗,老辈人一看就受不了,往事都想起来。这是很质朴的话。现在五毛党懂什么爱国。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新周刊》:你一个字一个字录入,很耗时,当中哭过没有,笑过没有?

  陈丹青:从录入到两三次校对,我等于重上了几回课,不断大笑,笑得抽筋,然后会伤感。上周去乌镇和设计师商量木心美术馆的事,我带了这本书放在先生骨灰盒旁边。不能经他同意了。他真的说过这么多话,现在变成一本书。

  《新周刊》:这本书最终呈现出来的品相,你满意吗?

  陈丹青:封面是香港陆智昌设计的,他抓住一个木心的符号,就是礼帽。我在慢慢接受它,它原来不过是我藏在柜子里的笔记。先要把事情做成,希望将来有可能完善这个版本,但怎么完善,我不知道。每件作品诞生后,开始自己的生长过程,交到很多人手里。这一切会不会改变这本书,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刚刚开始。

  《新周刊》:这本迟来的《文学回忆录》,你觉得它够“木心”吗?

  陈丹青:里面每句话都是木心说的。我可能漏记,但绝不添一句一字。他晚年几乎忘了这件事,从不提起。现在他死了,大家读到这本书,这是无法控制的过程。从此对木心的各种解读,包括利用,就开始了。

  要说明一个误区:有心思干净的青年对我说,陈老师你用不着这样累去推木心,他要清静,他与世无争。这是对人无知,对木心无知,是善意的风凉话。我很清楚,我现在做的每件事,木心极端渴望。唯一不能与他商量的,是怎么去做。木心非常渴望被大家阅读。他对已知的几位读者,非常珍重在乎。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新周刊》:其实就是开始说的错位,包括地域和时间上的。

  陈丹青:你告诉我,可有另外一个人,七十九岁了,才在中国出版第一本书?陶渊明埋没几百年,曹雪芹生前无闻,但那是前传播时代,今天是手机时代,微博时代,阿狗阿猫都在谈粉丝。

  《新周刊》:一群画家,在纽约,让木心来讲世界文学,是你们需要文学史这个养分,还是需要木心?

  陈丹青:我们就是想听木心说话,他也乐意我们在听。每堂课都很安静,听他缓缓地讲,休息时,我和木心到外面去抽烟。

  《新周刊》:木心在文学史里大量讲什么是快乐哲学,什么是他认为的喜怒哀乐。

  陈丹青:他是对应的。他反复提出两个概念:悲观主义,宇宙观。都是很难被接受的,辨不清的。要注意,他提出悲观主义,同时提出快乐主义,提出酒神精神。他对每件事至少有一对观念。

  《新周刊》:怎么享受生活和欲望,但他又说把欲望应该关住。

  陈丹青:他经常谈论死。谈起性,也谈到死。

  《新周刊》:那种矛盾性体现在他的每个细节上。

  陈丹青:我不称为“矛盾性”,是复杂感吧。世界和人性的复杂感,他最感兴趣。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新周刊》:我们这个时代也有我们的快乐哲学。现在所谓成功人士的快乐是挣钱和性。

  陈丹青:那不是快乐哲学,也不是酒神精神,因为背后没有悲观主义,也没有——照木心的说法——时时刻刻的死的恳切。

  《新周刊》:读木心能照射这个时代的浅薄。

  陈丹青:大部分时代是浅薄的,木心是在对不甘浅薄的人说话。你问他这些观念怎么会有,他在文学中给你兜底翻出来。希腊、先秦、耶稣、莎士比亚、曹雪芹……有一组人物他翻来覆去说。这牵扯到他的另一个命题:天才。他总结一个时代没有好的文艺,一句说死:不出天才。你仔细想想,真是这样的。关于超人,他说超人早就有过,早就死了。超人和人类没关系的。他不相信进化论,他说尼采的超人还是进化论。尼采听到,肯定愣半天。

  《新周刊》:因为他也受到达摩的影响,他最喜欢的三个人是达摩、老子和耶稣。那他说的天才论,是否可以从轮回去解释?

  陈丹青:我不评论木心的文学与思想。还不到时候。不要着急从他那里归结什么。别执迷于他的“最”。他的警句格言——其实是短语——是反警句、反格言的。

  他说:宗教是回头是岸,艺术是回头不是岸;宗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艺术是放下屠刀,不成佛——为什么不是岸?为什么不成佛?你仔细去想,如果想明白了,木心还有一句话——“不要说出来。”

  《新周刊》:我第一次采访木心的时候,他说中国缺的不是国学大师,而是诗人。但木心国学底子很厚,他讲的每个例子都是他读过的,吃透的。他不讲他没有看过的东西。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陈丹青:木心也狡黠,也诚实。他会讲:这本书我没读过。又说,这本书找不到,你们哪天读了,告诉我写得怎样。他讲过很恳切的话:读书不要卖弄。还有,碰到不知道的事,不要生气,要问,问了就知道了。我和他几十年,再小的事他也找我商量。遇到不懂不知道的事,他一脸的好奇惭愧,像傻子一样听你讲。

  《新周刊》:回到最简单的问题: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读木心?我们该读他的什么呢?

  陈丹青:为什么要有这个问题?你在一幅画前信步停下来,会问自己为什么看吗?

  九八年阿城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吃完饭往回走,在一家人家的花园外停下来。鸡冠花开了,暮色里很猖狂的猩红色。当时阿城正在说京城哥们见面就聊政治新闻:“怎么样?今天有什么重要新闻?”木心对着鸡冠花笑说:“这就是今天最重要的新闻。”

  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重要”?我的意思很简单,中国有这么多作家,我也知道一位作家,你们来读读他。我一直姿态很低:你愿意读,你就读读看。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4
 《新周刊》:木心有没有跟你讲过说某某某懂我?

  陈丹青:枝枝节节的有。这本书里十多次提到的李梦熊:也是一辈子独身,音乐家,狂士。跟木心几十年交谈,他唯一念念不忘就这一个人。除了林风眠,他没有老师的,没有相对应的学生和朋友,彻底一个人。他年轻时代有过非正式的学生,也就是聊天说话,据说其中几个很有才华,后来散了,有的死了,都离开他了。

  要谢谢牛陇菲先生有心,他读了《文学回忆录》,立即找到了李梦熊的线索。

  《新周刊》:今且看来,木心的读者在文坛之外,反而许多年轻的求知者能理解木心、走近木心,这使您对“恢复传统”、“回到原典”或“文艺复兴”有期待吗?

  陈丹青:没有期待。能回常态就不错。不要拿了木心当“有用”、“有为”。无为地读他,反倒或者有用的。他讲课说,别期待文艺对国家社会有用,文艺有什么好处呢?写着写着,作者自己倒好起来。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5
 《新周刊》:他对他自己这辈子是个中国人,有说法吗?遗憾吗?

  陈丹青:从来没有。他说,我是一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我是一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翻了脸,是指走了,因为爱国我才走。他讲起屈原、陶渊明、曹雪芹,表情马上变,那是什么感情啊。爱国人士知道他们爱中国的什么吗?什么是中国,他们懂吗?转了背的理想主义,是说,我往回看,我的理想是在古代。他说人类不会好的,没有进化这件事情。这来自他的宇宙观。

  《新周刊》:他明白他自己所处的环境。

  陈丹青:“我们才爱国呢,我到现在还经常忧国伤时,鲁迅还能讽刺,我们现在讽刺也不行。”这是很直白的话。我给他看他十九岁时的照片,他在病床上扭头痛哭。我问他当年怎么不留一张?他说拍了就送掉了。我说为什么送掉,这么珍贵?他说:“国破家亡,这些东西算什么。”

  他还是那代人。他佩服周作人胡兰成,但私下不原谅他们失节。他给我看周作人的字,说,你看看这种字,所以失节呀。他是我爸爸妈妈那代人,忘不了。他谈日本文学,说是一九七几年恢复邦交,日本展览来上海,升太阳旗,老辈人一看就受不了,往事都想起来。这是很质朴的话。现在五毛党懂什么爱国。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5
 《新周刊》:他晚年选择回来,心理上有什么障碍?

  陈丹青:人老了。他说,人家说视死如归,我是视归如死。他跟鲁迅很像的,随便什么事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了。你看了那句话,你也别说了,他已说透了。除了鲁迅,他是唯一我见到的作家,你可以选不完他的句子,太多了。

  《新周刊》:这几句,其实是可以跟这个时代对应的。

  陈丹青:他说:“姜子牙封了封神榜这么多的人物,首推哪吒,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但这句话不是在说哪吒,尼采、艺术家、武功、莫扎特、孤儿,都给说出来了,最后加起来,又把哪吒说出来了——几百年了,谁这么说过哪吒?谁又这么说过尼采和莫扎特?

  这就是修辞,我觉得说他诗人,有点低看他。恕我无知:其他诗人说得这么好吗?

  《新周刊》:他有时口气之大,让人瞠目,又会心。

  陈丹青:是,口气大。他说上面那些话时,脸色很正,狠狠地,不假思索的样子。他说耶稣那套完全无政府主义,完全虚空。说老子的小国寡民,根本不可能。谁敢这么说话啊,但你想想,对的。我记得他说到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5
 《新周刊》:他所谓“流亡的美学”应该如何看待?

  陈丹青:那是乔伊斯说的,木心倒过来,说成“美学的流亡”。他“精翫字词”,常用前人的原句调换调换。可你真的解作“玩”,错了,上当了。他常以玩句表达深沉的意思,如“视死如归,视归如死”。

  这句话,乔伊斯的主语是“流亡”,木心的主语是“美学”。流亡者大谈“流亡”,犯忌的,流俗了(所以他讨厌王尔德一天到晚谈“唯美”),木心来个反拨。其实,“美学”也不过虚晃一枪,他从来不玩什么“美学”之类理论腔,但这么一借,反倒将“流亡”说出来了,东欧苏联那么多流亡者痛说流亡,见这一句,会惊异的。

  也可解作他自己的写照。他弄艺术(亦即所谓“美学”)从来无视地域和时代。春阳说得对,木心扔句话出来,从来不是一两个意思。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5
 木心与修养

  修养是很具体的,像禅宗,一件小事,你可能很有教养,可是一句话熬不住,失了教养。《文学回忆录》里到处是这种意思。我不期待目前给他多高的评价,非要搁什么位置上。很简单,木心应该得到起码的尊敬,起码的关注。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5
《新周刊》:你的语言是否受到他的影响?

  陈丹青:我倒是很想受影响,可讲不出半句。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学学看!写文章不能想到先生的,不然没法下笔,我写了不给他看的,他听说了,会跟我要,我就拖延不给他。

  他好玩时,讲着讲着,忽然冒出毫不相干的句子,临时想到,他怕忘了,要嘴上过一遍,回家就写下来——“骑虎难下,虎也怨,谈虎色变,虎也惊”——说什么哪?可是你细想想,大有余地,不是俏皮话,很正经呢。

  《新周刊》:一己之见:木心先生对庸众、平凡的人是不屑的。他活在高尚的、艺术的、天才的、伟大的人之间。这个理解对吗?

  陈丹青:随便你怎么理解。你喜欢和庸众和凡人扎堆混吗?

  这仍然是“我们时代”的问题:讨厌高尚,解构伟大,狎弄艺术,见天才就不舒服。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19
《新周刊》:他对现代生活方式是批判的还是乐见的?

  陈丹青:智力没什么古代现代。达利说,米开朗琪罗活在二十世纪,会去拍电影。木心在“文革”前就偷偷过现代生活,我们只是比他年纪轻,你以为到我们才“现代”啊?我跟他逛街,他看高级时装店橱窗,评头论足,说肩膀的斜线,对的,聪明的,又说裤子配这种驼色,真是懂。他进博物馆看前卫艺术,见解一套一套,好多说法,可惜我忘记了。

  《新周刊》:我们想缩短误读时长,给木心应有的地位。您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吗?

  陈丹青:我不知道。你说呢?《文学回忆录》是该翻译出去,然后挂号寄给尼采啊,哈代啊,萨特啊……问题是,“谈虎色变,虎也惊”,怎么翻?这句话老子读到,会变色。

  《新周刊》:他对你有过什么评价?我知道的是,他说你弹琴好歹弹到了琴键上,更多人弹到了琴盖上。

  陈丹青:他从来不喜欢我的画。头一次来我家看画,他表情就作难。我知道他对我不说实话又不好。最后他肯定地说:“那你有得苦来:你这是打工啊。”

  现实主义在他看来就是打工,每样东西都要画出来。好多年后我画了十五米长的联作,好不容易摆弄开,放好,把他骗来画室看,草草看完,他又作难,不讲话。点烟泡茶后,终于说:“哎呀,你好比做了一桌大菜,味道没出来。”很抱歉的样子。

  我一听,大笑。但他看一个很年轻的艺术家的画,都要分手了,那孩子说,木心老师你看看我的画。他就站着,快上车了,才看两页,惊喜道:“几乎天才嘛!”

  这讲得好:“几乎天才。”

  他经常对我很失望,那种失望的,但又不好说的表情,我知道他很看重我。有一次我要他给我一句整个儿的批评。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很认真地笑了,说:“丹青啊,你缺乏诗意。”

  我问什么叫缺乏诗意?他笑得发抖:“你这就没诗意了呀。”你想想,谁会跟你这么说话的!所以我瞧着他死,心里剧痛!他夸我,是在背后。别人偶尔转告我。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0
《新周刊》:他是个苛刻的人?进入他的视野、他的对话难吗?

  陈丹青:太不难了——见他有点难,见了,谈话太容易了。有客来,他好开心,毕竟他是寂寞的——有人回忆见张爱玲,说她整个晚上神采飞扬——木心会处理寂寞和热闹的关系。他不见人绝不是孤僻,真的孤僻者,见人是场折磨。

  你见过木心就知道,他对乡下孩子,对没有程度的青年,完全就像跟我谈文学一样,跟他们谈。但他不是出于平等观,绝对不是——他曾说:平易近人,近什么人?——但他有句话很动人,他批判萨特的“他人即地狱”,他说,“他人即天堂”。天堂是个窄门,一个人都很难挤进去,两个人反倒挤进去了。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0
很伟大的话呀!你爱着人、你也被爱,“他人”就是天堂。这话西方人看了,会感动的。他批评荒诞派小说全都是病房、全都是病人,他说那是“智者的自扰”,说他们不诚实,自己过着很好的生活,把世界说成病房。

  《新周刊》:你们价值观的纷争多不多?

  陈丹青:我有不少观点不同意他。但我们不争。有时我会直接对他说,他好当真,隔天来电话,说给我写了信,但后来没寄出。

  他讲过一句很好的话,改变了我的性格——我年轻时老喜欢跟人辩论,野蛮,傻逼。认识他以后好多了——他说,到了要争起来,已经不好了。我亲眼看见几个场合,来个粗暴的、自以为是的人,木心就一直不讲话。

  他这句话也讲得好,他说,你们将来出去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现在大家正相反呢。

  《新周刊》:你不觉得现代人自我都很大?

  陈丹青:那叫什么自我,那是自卑。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1
 《新周刊》:你和木心的关系怎么比方恰当?

  陈丹青:你真想恰当,就不要比方。我还会再遇到一个木心吗?如果你珍视我和木心的友情,以后见了另一对好师友,你说,你们真像当时的木心和陈丹青。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吗?他们可能有木心和我没有的另外一种关系,另外一种友情。珍贵的关系,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

  木心给了我庞大的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的立场。有一次在餐馆,我问邻座老太太是不是意大利人,果然是,我就得意——平时我喜欢辨认各国人的相貌,那会儿又正好刚去过意大利——几年后一次谈起虚荣心,他就说起那次,说,你刚去过意大利,你想证明你的虚荣(我忘了他原话怎么说的),他说人难免会这样,但要克制,这是随口就来的虚荣心。

  你看,这么微妙的小事,他会点出来,一点,我面红耳赤。修养是很具体的,像禅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你可能很有教养,可是一句话熬不住,失了教养。《文学回忆录》里到处是这种意思。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1
《新周刊》:木心是个老派的人?他的老派里也带着一种新派。

  陈丹青:当你说他老派,我们是新派吗?我们哪里新派了?成天捏个手机,发微博?

  要说文学的新派,木心比现代诗那些角儿早太多了,四五十年代,我们还没生出来,他在读兰波之类,也读李广田何其芳,心里有贬褒。他又通古文,你读他律诗,那是老派。问题是会做律诗的老派角儿很不少,未必像木心那样,迷恋什么高蹈派、意象派、象征主义。

  当然他是老派。他的背景和作风是十九世纪顺到中国来,清末民初有这么一批书生学西方文人的做派,这类人都遭殃了,改穿中山装,五七干校挖泥塘去了,写写检查,学一套党语言,能不死就万幸。

  老派是一套规矩、规范。木心可以像鲁迅那代人写文言信。他好几次跟我讲,不要乱用文言,解释“顿首”是什么意思,信尾不可以随便“顿首”,要看尊卑亲疏,等等,抬头,落款,都有哪些讲究、套路,我是野蛮人,听了全忘了。

  一个传统还在,你可以说某人老派,某人新派,如今传统早就崩解了,你说一个人老派,什么意思?老派在过去有点微妙的贬义,现在似乎成了尊称。木心很害羞的人。他渴望被尊敬,机会到了,他又难为情,他会紧张。他第一次到哈佛办展览,五十六七岁了,感慨万端,临走好焦虑,还写了一首诗,题目好像是《赴亚当斯阁前夜》。

  我的意思,话不要说太满、太高。我不期待目前给他多高的评价,非要搁什么位置上,不要一上来就哗啦哗啦,要么否定,要么高抬。很简单,木心应该得到起码的尊敬,起码的关注。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1
 《新周刊》:编辑部还聊过《文学回忆录》能卖多少册,有多少人在关心他。

  陈丹青:这是他的命运。前半生遇到政治挂帅,后半生赶上消费文化、传播时代,这俩魔咒足够毁人。他一辈子不合时宜,时宜也不合他。如果他和时宜交接了,会很有意思。眼下或许正在发生这么一回事,芸芸众生,会有一小群人朝他走过去。《文学回忆录》有不少木心青年时代的话题,如今过时了,譬如为人生而艺术等等,早不提了,但在今天,老话题遇到新问题。譬如作家要不要介入时代,木心谈的是政治语境,谈雪莱热衷搞政治,拜伦参加希腊解放军。可是今天一个作家要不要进入时代,命题和那时不一样了。

  比方要不要跟媒体合作,要不要适应电子传媒,都涉及作者和时代的距离把握。木心偶一玩弄,也有,就是和青年人两次网络对话,很俏皮,也很诚恳。他身边助手回忆,三下两下木心就做完了,顷刻贴到网上去。

  这也是一种“老派”,你明白吗?真的老派蛮风流的,忽然跳那么几步舞。他如果用微博,今天玩自媒体的玩不过他,他的绝招是短句。他读了我在《纽约琐记》里一篇写塞尚专展的散文,大约两千字吧,他调皮了,说,我也来写写看,结果只三个字:“塞尚,晴。”

  《新周刊》:如果木心仍在,坐在对面听这些谈话,他会怎样?

  陈丹青:唉!木心没有了。你这些鬼问题,他来谈,弄得你一惊一乍,而且永远在控制中,不会谈乱掉。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1
 (2013年2月15日)
作者: 典典典妞    时间: 29.10.2013 11:22
曹立伟:木心,看上去很弱的核潜艇
曹立伟:画家,木心纽约的学生,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木心在纽约时,并非一直住在他的“琼美卡”。

  纽约开讲文学课期间,木心拟搬家,一位刚换新居的艺术家学生盛邀,来家中同住一段。木心欣然。在场无缘获此机会的学员戏称:把木心领到家里,就是把文艺复兴带入家中了。这位在家中曾迎来“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就是曹立伟。

  曹立伟是早年留学纽约的油画家,木心开讲文学课期间,他是木心的学生,陈丹青等人的“同学”。上世纪80年代末,曹立伟夫妇在纽约购置新居,曾邀木心入住。同一屋檐下,他们和木心这位“绍兴出来的希腊人”,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

  看上去很弱的“核潜艇”

  不像陈丹青,第一堂客,记得木心讲究的样子。曹立伟见木心,第一印象,见到了他的弱。“个子不高,微笑着,有点矜持。也许天冷的原因,我觉得他周身有寒气,一种往后缩的感觉,好象弱弱的。如果不注意的话,在一群人当中可能是被忽略掉的。”后来,上木心的课,听他聊天,读他文字,又瞬间“看见”他的强,那是一种天才式的自信。“他像精灵,喜欢把事说乐了,喜欢一语道破一件事,三言两语说破一个局,声音不大,但引人去听。”

  在曹立伟眼里,木心并非一个强势的进攻者,他谨慎,有时“很胆小、很害羞”。“在艺术之外,木心少有“自我经营”。他行文精妙锐利,艺术上强势,现实上的有些事未做意懒,或根本不高兴去做,这点很哈姆雷特,他矛盾、复杂。他可能是我见到的最复杂的人。”木心曾举过一个核潜艇的例子,大意为:假使你走上一艘核潜艇,你并不知道它构造和能量,怕不怕?你会怕的。曹立伟觉得,这个说法恰适合来描述木心自己,“在曹立伟眼里,木心便是那“核潜艇”,木心自己常一语道破一件事、说穿一个人,但木心自己却是一个很难被一语道破、一语说穿的“。

  近水楼台,文艺复兴自然在家中启幕。生活一年,曹立伟觉得更多是细节里的感受,最大的获益就是可以无尽无休的聊天。陈丹青回忆当年召唤木心讲课的初衷,并非需要文学,更是需要木心,需要听他聊天。曹立伟迫切同感。“他有一个特点,这个是再未遇见第二个人有的那种能耐:----能把谈话永远聊下去的能耐。彻夜的聊,都不会觉得话题灯枯油尽,他有这个本事。”

  曹立伟觉得阿城聊天本事也大,他也是驾驭话题的强人,“但阿城的渊博,是他的见识丰富,在自己熟知的范围里兜圈子,听的人很难插嘴啊。木心不是这种风格,他不会让你觉得你什么都不是。他会是模模糊糊、慢慢吞吞,非常家常得就把事情谈得非常远、非常丰富、非常深刻。他有本事去启迪另外一个人的灵感,让你在瞬间,至少在跟他谈话当中,你觉得自己比平常的自己要聪明多了。

  木心在曹立伟家借住的一年中,曹立伟太太生子。一次半夜,他领木心进婴儿房探望,两人蹑手蹑脚暗中前行,木心低呼:一个天使,两个贼。剩下的时光,两个贼,便在更多的夜晚,长聊《世说新语》、《红楼梦》、卡夫卡、博尔赫斯、纪德。

  木心生活极其规律。曹立伟曾观察,他每日早上6点起来,早餐糯米、牛奶,有时是烤馒头片,他说鲁迅很爱吃糯米。午饭腊肉,炒青菜,有时是罐头凤尾。红烧猪肉居多,晚饭多半是中午剩下的。写作、备课更是讲究。午饭后小睡到1点半,一直写到傍晚,散布一小时,回屋接着写。“丹青整理文学回忆录,用了五大笔记本。木心那时文学讲座的课前备课笔记,每次都会写一整下午,没有例外,字数通常是一万五千到两万,他笑着说会对得起你们的讲课费。”

  曹立伟曾去过一次木心最早的寓所,在“琼美卡”。一桩红砖公寓楼,套间,外面是华人二房东,里面是木心的房子。“黑色桌子,黑色椅子,黑色录音机,黑色镜框……进门就觉得不同,有点像教堂里的什么氛围。”曹立伟对木心说,你的房子,我都要提升自己才能走进来,而且这样黑,冷冰冰的桌子上也写不出甜兮兮的东西。木心高兴答:你的感觉是对的。房间当时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以想象为了我的来访,他是狠狠整理过。”

  木心讲究。他热爱一切美的东西,更在乎自己生活的好样子。据说,晚年归国后,不少人切切想去探望,他回绝,一为维系寂静,一为守护该有的好样子。后来搬离曹立伟夫妇家,也因寻了更好的住处,也有人说,木心不习惯让人知晓,他也是一个每天漱口如厕的凡人。

  喜欢动荡感的“飞禽”

  木心毕竟是寂寞的,或说,他是好寂寞的。虽然他也说,“我非圣贤,寂寞也不足道。”但曹立伟认为,他再未遇到过第二个,如同木心这样能安于寂寞的人。“说寂寞,还带着寂寞的情绪,他是乐于独处。独处这个世界,独处这个时代。就像它自己后来提到一个词:窖藏。以前有个台湾作家,形容木心,说他是飞鸟型的,而不是走兽型的。这个形容对极了。狮子、老虎型的人,对现实的、人世的东西有所诉求、有所期待,一旦失望,便悲怆起来,他们属于地面型的动物。木心不是,木心是“飞禽”,不纠结、不执着于地面的事,他心领神会,但一掠而过。”

  再见木心,已是十六年后了。2011年木心故去,曹立伟赶到乌镇,见到他的遗容。后来去木心的“晚晴小筑,其卧室中的一件遗物使曹立伟心为之一沉,那是一条旧的橄榄绿色的军毯,当年木心住自己纽约家中时,常用的那条军毯,现在竟依旧铺在床上。“在纽约时,他曾问我,这毯子怎么样?我微笑未应,知道他有话说,他沉吟片刻道:很单身汉啊!多年后再见这条毯子,曹立伟感慨道:我想木心并非对旧物独有所念,而是他那安于过动荡生活的秉性,使他多年来一直愿与那军毯为伴吧”。

  离开喜爱的琼美卡时,木心说:我将迁出琼美卡。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

  离开纽约前,曹立伟没想过,再见木心即是彻底告别。那时他只是给自己做了个假设:加入我掉到水里去了,岸上站着我父亲和木心,如果我又浮到水面,看到他们两个人,我会从我父亲的眼光,看到对我的安全的关怀,觉得你有没有呛到水还有危险吗。但木心,他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并且祝贺你,你终于浮上来了,你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经理,这个经历是宝贵的。这都是曹立伟假想的,他觉得他的假想是对的,这个假想影响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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