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说——一枚出境章

惊涛骇浪

    一枚出境章    （域外小说）
    金弢




许梁因繁忙的外事工作，经常刚完成一个团的陪同出访，回国还没休整几天又得随下一个团出国，有时甚至人还没回国，但第二个团的签证申请必须开始准备。这就意味着，仅仅一本护照是不够用了。于是，为工作需要，许梁拥有了两本公务护照。


八十年代的公务护照分两类，除红色的外交护照外，普通“因公护照”是绿皮的； 此外还有一种深咖啡色的公务护照，名谓“因公个人护照”，其颜色不同于纯私人护照的浅咖啡色，是介于公务护照和私人护照之间的特殊类别，其颜色深度不仅与私人护照有明显的不同，发放机构也不一样。前者隶属国家部委管理，后者由各省市公安局发行。


“因公个人护照”的发行有两个目的： 一是避免国家工作人员持有两本完全相同的绿皮公务护照，但因工作需要又必须拥有两本因公护照，就象许梁的情况； 另一种原因是某些出访事宜，动机是缘由私人关系所致，但此外事活动可考虑由官方出面实施，但却没有必要作为国家机构的正式派出，仅用私人名义出访已足够。因该项活动跟国内文化、文学项目又是相关，或我方有意将此活动纳入官方总计划，但出访者对外身份仅代表个人，不具官方色彩，像作家顾城、北岛的个人出访。通常情况，此类出国经费不会由我政府承担，而是通过作家本人的关系疏通。这样的外事活动被称作“自费公派”，出国人员所持护照即是深咖啡色的“因公个人护照”。


办理这种护照，对作家而言有很大的好处，首先是方便、省事。他们只需跑一趟中国作协外联部，交齐各种所需材料，相关的一切行政操作均由作协包揽，而且全额免费； 其次是对办理护照的成功有绝对的把握。若去公安局申请公民私人护照，除了繁琐的程序及额外的费用，能否顺利成功，则是个未知数。


然而，持因公、因私护照，出国后其优劣性各有千秋： 因公护照尽管在国内申办时利大于弊，然而一旦到了国外，使用起来就没有私人护照来得方便和自由。虽然单从“因公个人护照”上体现不出公务的要素，这在西方国家的外管局是无从知道的，这仅局限于我内部掌握。然而，一旦遇上护照丢失、护照到期而须补发或延期和更换时，公务护照所必须走的流程要复杂和拖宕得多。此外，一个作家以何种形式被派出，往往取决于中国作协。身为作家，特别是中国作协会员，受到国外文学活动的单独邀请，这样的外事活动，公安局一般不会受理，因为对这类专业活动该如何掌握尺度，他们非常陌生，难以定夺，会推到相关机构。公安局的根本职能及服务对象，是办理普通公民的私人出国探亲访友，八十年代没有私人出国旅游一说。女作家余罗锦的德国之行，之所以走的是公安局，首先她不是中国作协会员； 虽然北岛当时也不是中国作协会员，但 1985年却随王蒙作家团由官方派出，那是特殊的个例。然，余女士哪怕就是作协会员，基于是时她特定的家庭背景，作协也不会派她出访。她出国的事由是普通中国公民纯粹的出国访友。


至于许梁的问题又是一个较为难得的例外。背景是： 一九八八年十月，许梁有个作家公务团去汉堡参加“中国文学周”，但同时他又得到两个德方私人奖学金。许梁的愿望是因公带私将这两个出访项目连接起来。时间上，他跟德方机构进行了调整。基于许梁多年跟护照打交道的经验，并详尽了解各种利害关系以及涉外管理的原则。他虽已拥有两本公务性的护照，而八十年代我国部委机关对护照的管理几乎是零。一次出国任务完成后，护照也不用上交，由个人保管。原因是文革刚结束，过去未曾有过护照管理问题。在单位，没有相应机制予以管控。随改革开放方兴未艾，国情大变带来突然间外事任务的陡增，人人已忙得不亦乐乎，能省一事是一事，而且也不知下一次出访何时发生，于是护照都留在个人手里。


许梁事先心知肚明，自己这次出国的原委是因公而后转因私。除了作家团的出访，并持有正常的、有期限的公务签证外，他紧接着的私人奖学金访问会面临一个身份转变的问题。因他的公务签证只是有效期短于三个月的“入境签证”，一旦到期，若想继续留在德国，就得去国外外管局申请延签，转成是时通常半年以上的“居留签证”，并报户口。这样，许梁如若继续使用公务护照，他往下的因私居留和公务护照之间就会出现矛盾，当然他可以不用绿色的纯公务护照，出示深咖啡的因公个人护照。就这个问题在出访前他已考虑到了，所以作家团的签证万不得已他可以用那本深咖啡护照，一则其功能与私人护照相同，再则上面有他的入境签证，他可以事先将公务签证签在“因公个人护照上”，这样对日后的留学续签会顺理成章。


然而这样做，许梁届时将会失去某种机会，那就是：万一的万一，万一这本因公个人护照到了失效期，因为这本护照他已用来工作几年； 而到时他万一还拥有奖学金，或许有机会可以继续获得奖学金，并想任然留在德国，那时，他势必更换新护照或作旧护照的延期。因为这本因公个人护照的案底不是“因私”而是“公务”，管理部门又是本人的原单位。当然凭他跟单位领导良好的关系出具证明不会存在任何问题，然而国家的使馆领事部完全有可能六亲不认地公事公办，称：“这是一本因公护照，你的公事业已结束。” 当时访问汉堡和法兰克福书展加起来也就不过四周。既然已完成了公务，这本公务护照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现在护照自然到期失效也是理所应当。再者，也是因为许梁眼下在德国的居留不再是因公，所以使领馆也没有义务为他办理因公护照的更新或延期。


一旦走到了这一步，许梁将面临无以数计的麻烦，他得重新申请私人护照，而又人不在国内要办理新护照，这不仅仅是旧护照的延期，若是仅仅延期会方便的多，因为一切均有了案底。而从零开始办新护照，一旦或缺任何一项材料，整个申办就会搁浅。加之人又不在国内，光签字的问题就解决不了，况且当时的行政技术又是何等低下。这种办理程序，非但前所未闻，且事情的成功可谓凶多吉少。既然结局已能预见，护照一旦到期，许梁势必只好回国。就是他仍持有奖学金而不存在延签的经济担保问题，然而没有了护照，延签的可能也无悖于零，那他将彻底失去在德国的一切。然而，一旦他选择了回国，即使加办了新照，但是再次进入德国的签证则将又成了新问题。


既然明白了将会遇到如此种种困难，不未雨绸缪不行。避免这些问题的出现，唯一办法就是办理第三本护照，一本纯粹的私人护照。而且这次办出国签证，势必双轨并行，双管齐下地拿到两种签证。许梁首先得向部领导解释清楚，尤其这类事情尚无先例，但单位外事部门的领导都晓以外事上公、私的差异。得到了领导的首肯，还要说服人事处开具介绍信，没有单位介绍信，公安局不会办理。许梁专程去了是时位于东郊民巷的北京公安局。看得出，他的因公身份和他的因私出国是背靠背的，是两套完全独立、互不相干、互不通气的机制。电脑联网那时只是天方夜谭。


许梁在两种有效护照上同时持有两套有效签证，他怀揣着三本护照出了国。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当时一旦被忽略，或将也是后患无穷： 那就是两本护照如何配合使用！


虽然，许梁手里有两种有效签证，但出国时，他首先是以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的身份，他们全团十来个人是一个整体，所以出境时他必须出示公务护照，不然整个团的人员名单将与海关备案相悖。所以一九八八年他的出境章盖在了公务护照里。然而到了德国入境时，他考虑到因继而的私人访问及延签，他在德国入关时就不能再次出示公务护照了，否则他的私人护照上就会缺了入境章，而事后德国外管局在建立他的档案时，在他延签的文件上就会缺少入关记录。抑或他可以出示绿皮公务护照以证明他的合法入境，但这样必将暴露了他的因公身份，现在面临身份转变。加之这种暴露的后果将是什么？虽不得而知，但无疑多了一层风险。其间许梁又明白了另一细节，就是两国海关之间也是背靠背的，因为在他的私人护照上没有中国的出境记录，但德方海关既没有权责，也不感兴趣。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八年后许梁的第一次回国，在北京海关上演了一出好戏。


因为妻子的孕期加上老二的出生，婴儿幼小，所以归期一拖再拖，终于到了出国后的多年才得已成行。护照通常有效期为五年，已经新续过一次五年。年岁久矣，当年出国的许多细节已被逐渐淡忘


许梁一家抵达北京机场，入关时，向边防警察递上一家四口的护照。海关不停地来回查看，像是在护照里寻找什么。因为海关座位高高在上，许梁不明细节。他思忖，这八年的德国生活，他们每每按时延签、平常处处谨慎，事事遵纪守法，从未出过问题。······这时走来一个便衣警察，让他们一家先到一边等着。到底出了什么事？等待期间，许梁脑子里不免有各种猜测。多年别故，国内发展日新月异，国外报导纷纷，莫衷一是。难道是因多生了一个孩子，违反了独生子女政策？


许梁不禁想起出国前去财务处领出国制装费的情景。那时中国人穷，在家穿的衣服出了国不够体面，生怕有辱国家形象，国家实行出国制装费补贴 400元，主要是用来买一套外装。当时北京最好的西服店就是“雷蒙”，要量体裁衣，临时新做，现成的西服是买不到的，难得碰上也不会合身。许梁去财务处领钱，因为大家平常关系不错，都很熟，说话也不吝，开玩笑为家常。财务处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谁都知道你在国外神通广大！” 许梁想，她这么说，一定是自己出国过于频繁的缘故。处长认真地说：“你这回出去要是不回来的话，那这几年的独生子女费是要退给我们的！” 许梁觉得，她的话，是真情多于玩笑。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许梁也开着玩笑哈哈道：“怎么能这么说话！不是常说中国心嘛？！我能不回来嘛？！” 当时的那一刻，许梁确实没有在德国久待的打算。然而人生往往是事与愿违，人算不如天算，你越不打算留在国外，事实反而越让你留了下来。


许梁女儿四岁半出国，也就是说拿了国家四年半的独生子女费。五十四个月的五块钱，加起来当时确实不是一个小数，差不多赶上了文化部长三个月的工资，对小民百姓而言已是一笔巨款。那个时候，钱的重要性随着改革开放已日见突出。拿钱开路，有钱能使鬼推磨渐成时尚。这不由让许梁想起诸多公派留学生，公派到期后因自己筹到了新的私人奖学金而想继续留在德国，到了护照延期，因公派逾期不归就要罚款，要向国家赔偿培养费，否则不给办理护照延长。


出国前许梁还曾听说过不少“超生游击队”的事例，违反了“独生子女”政策，党员要作党内处分，普通工作人员在晋级评职称时都会受到影响，还会在福利上大打折扣，尤其是会影响到分房。一句真心话，要不是出了国，一个女儿许梁也就认了。不是许多国家领导人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正遐想着，过来一个海关人员，年纪看上去比刚才那些年轻人要大些，说话的口气与作态像个领导。他更仔细重复地盘问许梁八年前的出国情况。许梁答：没错啊，当年的某月我就是从这里出的关。 那人当着许梁的面将他的护照从头到尾又细细翻查了一遍。许梁问：“有什么问题吗？”那人说：“请你们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这一走又是半个钟头。那些人在离许梁一家十多米的一个柜台后低着头议论着，而且此刻又出现了几张新面孔。这时许梁已隐约感觉到，问题与孩子的超生没有关系。


接下来许梁的第二怀疑是公务出访与私人奖学金的连用问题，难道是他以因公的名义出了国，到了国外又以私人的名份留在了国外，从国家政策而言手续不全？是他违反了国家的外事政策？但看海关人员彬彬有礼、和蔼耐心的态度，他们不象把自己当作坏人对待。瞬间的闪念让许梁想起了已闲置八年、此次随身带回的两本公务护照。临行前，就这两本早已过期多年、上面也没有任何有效签证的护照要不要随身带上，他还有过刹那间的考虑。最终决定带上，以有备无患，现在看来这一决定是绝对的正确，因为这时许梁想到了那枚出境章，这是在他的因私护照上没有记录的。


那些讨论的海关官员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许梁一边琢磨着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别的问题，这时他们又出现了，多了一个上了年纪、体态丰腴的干部。这次由他来盘问。他重复了那些已问过的问题后，说：“你确信是带着这本护照出的国？” 许梁答：没错。那人又问： 你就只有这么一本护照？没有第二本？许梁说：有，我还有两本呢！说着，许梁从书包里翻出其他两本护照，一本绿皮的纯公务护照、一本深咖啡色的因公个人护照。那人很快在那本绿皮护照里找到了那个出境章。他询问了当时是怎么回事儿。许梁就把当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德，后来又因奖学金留在了德国学习的事如实地说了。许梁想，那人看到了自己的两本公务护照上盖满了德国签证和无数次出入境章，一定会认为自己不但是一个安全人士，而且当年还一定身居重要的工作岗位。九十年代初，国人对能出国的同胞都怀有三分莫名其妙的敬意。这是一种社会偏见。


比如发生在之前的一件事很能说明这一点，就是许梁家里的煤气证。因为人在国外，妻子带着婴儿也不会骑车，换证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有公共汽车，她没法去办理，所以耽误了换证的日期。没了有效新证，买不了煤气家里就开不了火。许梁回国后去补办。一个宽大的办公室，有十来位女同志，一听许梁要补证，七嘴八舌地说都过了三四个礼拜了。负责许梁他们城区的那个女士，在身后的柜子里翻腾了十几分钟，说找不到，可能换证结束后连同剩余的费证一块处理掉了。许梁说：“你们补一个新的不就行了吗？我这里不是还有旧证嘛！” 那人说不行，他们查不到底，没办法开新证。那时的中国什么东西都要凭票凭证。许梁很不高兴，说，你们总得让人过日子吧！这时那个女的说话变得不太友好了，反驳道，“发了通知那么长时间不来，不怪自己怪谁？” 许梁说，收到通知我人都在国外，怎么来换证？我不是昨天才下的飞机今天就来了吗？！


没想到许梁最后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一听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大家顿时肃然起敬，满屋子的都站起来在各自的柜子里找，还真的给找出来了。


许梁在想，我的出国是大肥差一趟，得到实惠无数，但这些人又沾不上半点好处的边。就因为自己这麽一句出国的话，大家就主动任劳任怨地忙开了。此事没什么道理可言，这不就是一种社会的偏见，或势利眼，否则又是什么？！ 当然对大家的热心帮助许梁很受感动，但感激之余的更深一层他想到了这些，他是绝不想贬低那些女同志，而是感慨这根深蒂固的社会现象！随着社会进步，这种风气现在好了许多，但并非已经绝迹。包括眼前的海关人员，看着许梁一家洋装在身，带着两个孩子，坐着手推车，一副西方的架势，这一切当时对国人来说都是非常的新鲜，无形中对他们就会礼貌有加。这就是当时真实的国情，因长年的闭关锁国就成了这么落后。若没有这种反差的对比，我们怎么知道今日的发展与进步了呢？！如果我说八十年代的北京首都机场，上飞机只有两个通道，是专诚留着给国际航班的，国内航班都要去机坪上登机，现在的几零几零后有谁会相信呢？找煤气证一事，当时于许梁当然是一件好事，但社会如果谁跟谁都能彼此一视同仁，不掺杂物质因素，消灭偏见，人人平等相待，以理为人则不更加人性、美好？许梁要是少说了那句出国的话，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积极帮助寻找，而她们如此热心地帮助最终从许梁的出国上也没得到分文好处嘛！


这时，那位海关领导如释重负地说：“这就对上号了。我们奇怪的是当年莫非你是飞出去的？你这两本护照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拿出来了。” 许梁说，“不会的，我有一本就够了。”


事情虚惊一场，前后折腾了两个小时，许梁的人生也平添了一次新的经历。




2023年03月18日  修订于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