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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来。他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之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寒暑假一到,他就去乡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陈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这位朋友揭发了他,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的伤感小调,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陈绍纯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郁郁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越它,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去了,退休后,就开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孙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着门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二嫂用驴车带回了一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褴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人病得快成灰了,万一死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嫂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气急了,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须。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个夜晚,陈绍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 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二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的时候,为客人烧洗脸水的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爽一些。周二边寻找边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周二嫂行事。他说如果找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谅他是不会出城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车站、火车站、桥洞、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归,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没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夜色,真是属老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黄背心扫街的环卫工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从辉来街进入宽成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而滋润。车声起来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周二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早开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二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说,陈老爷子怎么这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酥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个人正抻着一块白布站在柜台里,从里面传来声音。其中一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张老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来死者衣裳已经穿好了。几个人纷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的?顾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门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没闩的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在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了。顾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这么死么!
顾婆婆话音才落,牛枕一脸丧气地进来了。大家见了他都不说话,他也只是反复说着“这可怎么好”一句话。顾婆婆吸完那支烟,将烟头扔掉,进了柜台里面,很快把那张肇事的牡丹图取了出来。她就像公安人员让罪犯认证一件血衣一样,将它摊在地上,对牛枕说,这是不是给你娘画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里泪光点点。
那牡丹图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鲜艳多了,红色的红到了极致,粉色的粉得彻底,看来陈绍纯老人已经重新修饰过了这张牡丹图。顾婆婆又点了一棵烟,对牛枕说,你说镶着这画的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块,可这张牡丹图呢,连个划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周二见牛枕看着画的那种哀愁欲绝的表情,就劝慰他说,如果陈老爷子不将画框悬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摆放布匹那样一匹匹地竖在柜台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顾婆婆也说,陈老爷子也是怪,画又不是鱼干肉干,非要吊起来做什么,这下好,等于自己捉来个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流泪了。这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间最光华的生命。有的时候,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
顾婆婆就是与画店比邻的寿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对大家说,陈老爷子昨夜又唱他的丧曲了,唱了大半宿,她为了给张顺强家扎一对还愿用的纸牛纸马,闭店时快到午夜了,可陈老爷子还在唱歌。顾婆婆还说,她去陈老爷子家报丧时,陈老太婆好似睡着,被叫醒后听说她男人没了,一声都没哭,反倒打了一个呵欠,说,唱那种歌儿的,有几个好命的?她的儿孙们闻讯后也不显得特别悲戚,他们相跟着来到画店后,还争论这画店将来该做什么。大儿子说要开玩具店,小儿子说要开音像店,没谁掉眼泪。看他们那架势,用不上三天,他们就会把陈老爷子推进火葬场。
画店又涌进来几个人,他们拿着黑布、挽幛和几刀烧纸。其中一人的面容酷似陈绍纯,看来是他的儿子。顾婆婆问,你们就在画店布置灵堂啊?那个像陈老爷子的男子说,唔,我妈说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欢画店,就让他从这儿上路。说完,他从兜里摸出五十元钱给顾婆婆,说这是赏给她的穿衣钱。顾婆婆显然对这个钱数不满,她谢也没谢,微微撇了一下嘴,将钱掖到裤兜里,说她店里没人照应,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画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画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后。我们出门时,牛枕还在哀愁地垂立着,看着那张牡丹图。周二回头对我说,看来牛枕今天跟他一样倒霉,他卖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别想着去集市卖肉了。
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有的街道宽阔平坦,街两侧的建筑物又低矮,阳光的进入就活泼、流畅,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是幽长而逼仄的小巷的话,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阳光的到来就颇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走在这样的小巷中,我越发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周二见我失神,就不再回头与我搭话,他仍然不断地向行人打听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对他的回答总是说不知道。从周二疲塌的步态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沮丧。
我们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经心平气和地忙着早饭了。原来她碰见了一个运煤的跑长途的司机,他在离乌塘有五六里路的金平庄碰见了一个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单脚立着的稻草人还要单薄,金平庄的一个养鸡户正张罗着给他搭便车,让他回家。周二嫂明白这个倒霉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咸菜。周二一见周二嫂云开日朗,连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赶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来得及。
周二嫂告诉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车已经通了,问我什么时候离开乌塘。我对她说不急。她问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么样了,我便把陈绍纯的死讯告诉她。她听了一惊,说,这老爷子身子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张画上,这就是命啊。她说他儿子的名字还是陈绍纯给取的呢,文革结束后,陈绍纯还给上头写了信,建议恢复老街巷的名字,回阳巷和月树街这些一度被废弃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嫂的说法,陈绍纯是乌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说就冲陈绍纯给她儿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会儿也要买上几丈白布去吊孝。她还说蒋百嫂要是知道陈老爷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她喜欢他的歌儿。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现是分年份和气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年月听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她劝我不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哼上几曲,估计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完全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的民歌。她的话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过周二嫂对我讲,去蒋百嫂家里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卖油茶面;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带回家的就不仅是一身酒气,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扰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到金平庄,幸亏夜里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告诉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家婚介所。她劝我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肖开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开鞋店的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着一口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要是不去给唱上几首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来预约婚礼的,我摇了摇头,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刚登记了一个,他老婆得癌了,他让我先帮他物色着,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警察吗,有个刚离婚的警察,带着个八岁的男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的,我看你够标准啊!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人选。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簿子的专门勾人魂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狱之门。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真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 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鱼,就凑上去看两眼;见到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缕缕的云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里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像是误闯了鱼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人调情的镜头。我看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与一队穿便服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哒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步出录像厅,一看手表,已是午后一时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饭,一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杨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子给这矿工,谁也不知道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她过了两年,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子不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子,结果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休了她,小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和小媳妇串通好了,介绍了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闹了老杨儿子的婚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救,刘井发被警车带走,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人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网,那刘井发撒下的鱼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时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就把她捆上,让她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进而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死!
王书记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好是十个人,一上报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罢了。不然他家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的蒋三生,慨叹采煤不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不如趁着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也是矿工,难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积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烧酒,两个小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上一点酒。我吆喝来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个蒋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间的事儿,一会儿又讲亲戚间的事儿和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好对它们听之任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挟在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飘摇着向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把零钱找还我的时候,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到天上,看看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肠酒馆时,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啃着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花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我对着青山冥想之时,一阵哭闹声撕裂了我的梦境。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周二擎着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上不了磨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心裂肺的,怪人的。周二叹了一口气,说,能是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闹,非说要用炸药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刻,她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不喜欢烛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买来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仍是嫌弃它,说它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是个废物。邻居们都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蒋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辆驶过,也没有行人,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像个站在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啊?你回了屋,电也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么黑啊!!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送电的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愤,而这光明又必须是由电而生的,这让我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妇女则好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炸药,把供电局炸成一片废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电闪闪烁烁地来了。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凉,但她已恢复了理智。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和烛台,忙不迭地“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说,蒋百嫂确实怪,一停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不了,除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说,能有什么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说着,十分自得地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赋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见,独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个松花蛋,敲蒋百嫂家的门去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门,风铃就会跟着鸣响。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看来蒋百嫂把它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他,你妈在家吗?他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他好像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个小门神,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蒋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噔噔地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我已经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气味,看来蒋百嫂在焚香。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体,与我事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同。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蒋三生的,蒋百嫂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头,赤红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门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中出来。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发髻也松垂了,几绺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时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我,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伸出舌头舔拭唇角,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了酒来,想和你喝上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家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隐藏着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不会说鬼,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着她满怀哀愁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喝吧。她吩咐蒋三生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地桌上。蒋三生答应着,麻利地将酒菜兜在怀里,奔向里屋,那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可真好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蒋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完,她率先朝屋里走去。
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我听见一阵“嗡嗡”的轰鸣声,好像里面有什么机器在工作,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环境应该是清净的,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发出?
蒋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洁的,屋子的布置以蓝印花布为主,比如窗帘、床单、缝纫机以及电视机上,挂的、铺的、苫的都是蓝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观。我很难想像蒋百嫂会在这样的屋子里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蒋三生已经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张一米见方的方桌,左右各摆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白瓷酒盅,还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干。看来蒋百嫂常在这里邀人同饮。
三生,你睡去吧,没你的事了。蒋百嫂说。
蒋三生答应着,乖乖回到门厅去了。
我问蒋百嫂,怎么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听上去老气横秋的。
蒋百嫂说,我头一胎流产了,流下的是对双胞胎,照算命人的说法,我算是有过两个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当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产的孩子也算数啊,我说。
那不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当然算数了。蒋百嫂问我,你有孩子吗?
我摇摇头。
蒋百嫂问,你没结婚?要不是你不会养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说,都不是。停顿了一刻,我告诉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时候,我爱人离开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蒋百嫂叹息了一声,哀怜地看了我一眼,说,咱姐俩原来是一个命啊。
我心中想,难道蒋百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蒋百嫂大概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我让到椅子上,说,我男人失踪了快两年了,没有一点音信,我这不也等于守活寡么?
见我没有附和,她又机智地引入先前的话题,说她怀的那对双胞胎之所以流产,是被丈夫给吓的。那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蒋百那天也下井去了,听到消息后,她认定蒋百已别她而去,一阵哭嚎,不想动了胎气,白白葬送了一对双胞胎的性命。其实那天出事的现场,并不在蒋百的作业点。蒋百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她的肚子却像一片破网似地瘪了。她慨叹做矿工的孕妇,肚里的孩子随时可能成为遗腹子。
蒋百嫂坐下来,她家的电话响了。电话被蒙在床单下,铃声乍响时,感觉床下有个妖怪在叫,吓了我一跳。蒋百嫂撩开床单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集市站了一天,腰疼,闩门睡了!说着,气咻咻地搁下听筒。我猜这或许是哪个男人想来这里讨便宜,反倒讨了个没趣。
蒋百嫂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启开酒对我说,要是诚心跟我喝,得连干三盅。我答应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里的酒荡漾着,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样子。三盅酒落肚,只觉得从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条火光在寂静地燃烧,身上热乎乎的,分外舒展。蒋百嫂指着我的脸笑着说,这世上爱涂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么!你瞧你,一喝上酒,黄脸就成了桃花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们就比先前显得亲密了。她问我,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我一一对她说了,蒋百嫂挑着眼角说,魔术师不就是变戏法的么?你嫁个变戏法的,等于把自己装在了魔术盒子里,命运多变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但在蒋百嫂面前,我泪水横流,因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着泪水。蒋百嫂一盅一盅地斟着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饮着,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而这如火苗一样的酒,又把我燃烧起来。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我怎样一次次在家里痛哭,怕惊扰了邻居,我就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脸贴近它,让我的泪水和着清水而去,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我还讲了魔术师的葬礼,来了多少人,别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他将被推进火化炉前,我对他最后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变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额头上的最后一个热吻,都对她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很奇怪,蒋百嫂对我的这番话并没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冷笑,好像我的哀伤不足挂齿,她这种冰冷的态度让我不寒而栗!
蒋百嫂沉默着,她启开另一瓶酒,兀自连干三盅,她的呼吸急促了,胸脯剧烈起伏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家这个变戏法的死得多么隆重啊,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他的朋友们能给他送葬,你还能最后亲亲他,你连别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烧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烧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比狗还不如!狗有的时候死了,疼爱它的主人还要拖它到城外,挖个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却是连土都入不了啊!
她这番话使我联想到蒋百,难道蒋百已经死了?难道死了的蒋百没有入土?不然她何至于如此哀恸?
蒋百嫂彻底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诉说。她拍着桌子对我说,乌塘的领导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领导从官椅上拉下来,那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们现在戴的是乌纱帽,可只要我蒋百嫂乐意,有一天这乌纱帽就会变成孝帽子!
蒋百嫂唱了起来,她唱的歌与陈绍纯的一样,是哀愁的旋律。不过那歌里有词,而歌词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听得我内心仿佛奔涌着苍凉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摇摇晃晃地扑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时分了,我毫无睡意,只是觉得头晕,如在云中。
蒋百嫂哼着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线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见她的腰带上拴着一把黄铜大钥匙,我认定它属于那扇上了锁的蓝漆屋门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钥匙。
我掂着那把钥匙走出去,小厅的灯关了,看来蒋三生已经睡了,依稀可见小床上蜷着个小小的人影。我镇定一番,打开那把锁,推开屋门。扑向我的是檀香气和光影,屋子吊着盏低照度的灯,它像一只蔫软的梨一样,散发出昏黄的光。这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没有床,没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是雪白的,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北墙下摆着一台又高又宽的白色冰柜,冰柜盖上放着一只香炉,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着的一盘水果。冰柜的压缩机正在工作,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像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沉重的叹息,我明白先前听到的嗡嗡声就是这个大冰柜发出来的。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冰柜上焚香祭祖,而却不见她祖宗的牌位?我觉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柜里。我将冰柜上的东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起冰柜盖。一团白色的寒气迷雾般飞旋而出,待寒气散尽,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情景:一个面容被严重损毁的男人蜷腿坐在里面,他双臂交织,微垂着头,膝盖上放着一顶黄色矿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蓝布衣裳,已挂了一层浓霜,而他的头发上,也落满霜雪,好像一个端坐在冰山脚下的人。不用说,他就是蒋百了。我终于明白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停电时歇斯底里,蒋三生为什么喜欢在屋顶望天。我也明白了乌塘那被提拔了的领导为什么会惧怕蒋百嫂,一定是因为蒋百以这种特殊的失踪方式换取了他们升官进爵的阶梯,蒋百不被认定为死亡的第十人,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报,就可大事化小。而蒋百嫂一定是私下获得了巨额赔偿,才会同意她丈夫以这种方式作为他生命的最终归宿。他没有葬礼,没有墓地。他虽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却不是温暖。难怪蒋百嫂那么惧怕夜晚,难怪她逢酒必醉,难怪她要找那么多的男人来糟践她。有这样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远不会感受到温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无终结的漫漫长夜了。
我悄悄将冰柜盖落下来,再把香炉、火柴、果盘一一摆上去。我锁上门,把钥匙拴回蒋百嫂的腰带上,走出她的家门。这种时刻,我是多么想抱着那条一直在外面流浪着的、寻找着蒋百的狗啊,它注定要在永远的寻觅中终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里却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污泥浊水一般一阵阵地上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乌塘的夜色那么混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街面上路灯投下的光影是那么的单调和稀薄,有如被连绵的秋雨沤烂了的几片黄叶。我打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第六章 永别于清流
我已经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红泥泉边,没人能看见我的哀伤了。比之乌塘,三山湖的阳光可说是来自天堂的阳光,清澈雪亮如泉水。涂了泥巴的身体被晒得微微发热,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制的面包,阳光用它的文火,丝丝缕缕地烤炙着我。泉边坐着一些如我一样浑身涂满了泥巴的人,他们也在享受阳光和清风,我无法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被那浓云一样密布的泥巴给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哀愁呢还是快乐。
原来的红泥泉被划分为两个区域,男女各半,只要望见一群涂了泥巴的人中青烟缭绕着,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这群泥人喜欢手里夹着香烟,边抽边享受阳光。后来红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温泉,经营者分析这是把男女分开的缘故,于是两个区域又合二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杂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渐渐回潮。原来之所以将男女分开,是由于许多男宾客连短裤都不穿,说是泥巴已将私处严严实实裹上,短裤实在是多余。而一些随意的女宾客,也喜欢裸露着乳房。男女混杂之后,规定是入红泥泉的客人必须要穿背心和短裤,但违规者大有人在,经营者权当看不见,听之任之。其实柔软的红泥已经是上帝赐予人类最好的遮羞布,客人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红泥泉边的情景,让我联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这种能治疗很多疾病的红泥,淤积在碧蓝的湖水深处,柔软细腻,一触摸便知是经过了造物主千万次的打磨、淘洗,又经过了千百年和风细雨的滋润,才酿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边的,有许多对恋人。虽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讲话,但从他们手拉手的举止上,完全能感受到他们的脉脉深情。情侣们的目光,也就跟这光芒四射的阳光一样,火辣辣的。我是多么的羡慕这样的目光啊。如果魔术师坐在我身边,他也会拉着我的手的,可他却被一头跛足驴给接走了。我在心底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泪水奔涌而出。泪水使脸上的红泥更加润泽,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时将通身涂满泥巴,坐在红泥泉边释放泪水,午后再去真正的温泉浸泡一两个小时。从温泉出来,换上便装,即可一身清爽地在三山湖景区闲走。
我喜欢逛卖火山石的摊床。那些火山石形态不一,被开发出的产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峥嵘的因其妖娆之气而被做为盆景;细腻光滑的则被凿成笔筒和首饰盒;而纹理如蜂窝一样粗糙的,十有八九被当做了磨脚石。在卖磨脚石的摊床前,我遇见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与其他赤膊、光头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顶宽檐草帽,穿着长袖衫,长裤,袖筒宽大,而且衣着的颜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气横秋,他袒露于脸上的笑容,便有一种受挤压的感觉。他在摊床前招揽生意,而进行交易的,是一个面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后的独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采取的是花言巧语的吆喝或是围追堵截的兜售,他用变戏法的办法引起游客的注意。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枚温泉煮蛋,把玩片刻后,这鸡蛋忽然幻化为一块磨脚石,当游人对着磨脚石惊叹不已时,他又把鸡蛋飞快地变回掌心中。游人喜爱这男孩,就是不买磨脚石,也要买上两枚鸡蛋,清瘦的独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卖火山石的摊床要好得多了。
经过摊床的次数多了,我知道独臂人姓张,男孩叫云领,他们是一对父子。因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们说话时,对独臂人爱说,老张,你行啊,你家云领在前面变戏法,你后面收着银子!而对男孩说的则是,云领,你这小东西这么会变戏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该进大城市去!当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着男孩,撇着嘴说,手脚这么快,别出落成个贼!
云领变的戏法,明眼人能一眼望穿,他的那两条腕口紧束的宽大袖筒,因为预先放置了鸡蛋和磨脚石,沉甸甸地下垂着,仿佛里面藏着猫。但我喜欢看他带着一股大人的神色展览他的招数,他能让我想起魔术师。我三番五次地去,接二连三地买磨脚石,旅馆房间的旅行袋中,聚集了太多的火山石,好像我是个采集矿石标本的考古学家。
有一个下午,我又去了云领家的摊床。他显然对我已熟识了,见了我唇角浮出一缕笑容。那笑容很像晚秋原野上的最后的菊花,是那种清冷的明丽。我带了一条五彩丝线,先向他展示那丝线的完整,然后将它轻轻抖搂一下,丝线就断为两截了;当云领目瞪口呆时,我轻轻倒一下手,丝线又连缀到了一起。云领咽了一口唾沫,回身看了一眼父亲,很无助的样子。独臂人警觉地看着我,拈起一块磨脚石对我说,你天天来我家的摊位,这个白送给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接过火山石,掂了掂,把它又还给独臂人。
云领不再变戏法了,他定定地盯着我,问我怎么也会干这个。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他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委屈和隐约的愤怒。我想告诉他一个魔术师的妻子做这点小把戏算不得什么,可我没有说。我鼓励沮丧的云领接着做生意,我不过是想逗逗他玩而已。独臂人这才对我和颜悦色,他送给我两枚泉水煮蛋。我拿着鸡蛋刚散步到另一个卖火山石的摊床前,云领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什么也不说,满怀乞求的样子。我问他,你爸爸让你讨要这两只鸡蛋的钱?他摇了摇头。我又问,你想让我再买几块磨脚石?他依旧摇了摇头。他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我住在哪座旅馆,说他散了摊儿后想去找我。我笑了,问,你想跟我学魔术?他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他急切地问,你真的是魔术师?我笑着摇摇头,他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当我告诉他我住的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时,他还是显出热情,我说完后,他重复了两遍,以求记牢。
夜幕降临,泡温泉的人少了,去娱乐的人多了。三山湖景区的咖啡屋、餐馆、酒吧、按摩屋、歌厅、台球室和保龄球馆灯影灿烂、人声鼎沸。在景区的西北角,聚集着一群放焰火的游客。大多的游客来自禁放焰火的大都市,所以三山湖设置了这样一个自由放焰火的娱乐项目,深受游客喜爱。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画布,而在半空中明媚升腾变幻着的焰火则如滴滴油彩,将这块本无生气的画布点染得一派绚丽,欢呼声和着焰火的妖娆绽放阵阵响起。我远远地看了会儿焰火,就回客房等待云领。
云领不是自己来的,当敲门声响起,我打开房门后,发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还有独臂人。他们见了我并不说话,只是笑着。大人和孩子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所以那几团笑容让我有望见阴云的感觉。我将他们让进屋门。
云领的装束与白天一模一样,连草帽还戴在头上,看来这草帽并不是为了遮阳的。而独臂人则换下了白汗衫和蓝裤子,穿上了一套黄绿色的套装,这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格外像一株已经枯黄了的草。云领比独臂人显得要大方一些,他不请自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还欠着屁股颠了几下,大约在试探沙发的弹性。已经被无数客人压迫得老朽的沙发,发出喑哑的叫声。独臂人呢,他大约觉得沙发是奢侈品,他打量了它半晌,最后还是坐在了梳妆镜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而且坐得很端正。我倒了两杯白水分别递给他们,独臂人慌张地站了起来,连连说他不渴,将水接过来后放在了梳妆台上;云领呢,他痛快地接过杯子,托在掌心旋转着,问我,你能把白水变成红水吗?我说不能。云领笑着说我能,他的手抖了一下,那杯水就是红色的了,不知他眼疾手快地往水里投了什么颜料。独臂人训斥儿子,云领,你不是来学习的吗?怎么这么不谦虚,白白糟践了一杯水!云领说,这是食用色素,药不死人,怎么就不能喝呢!说完,咕嘟咕嘟地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独臂人呵斥云领的那番话,已经让我明白他们来这里的意图了。果然,独臂人恳求我,希望我能教云领几套新的招数,因为他下午时见我能把五彩丝线断了又连接上,一看就身手不凡,是大地方来的魔术师。而云领会的招数,客人已经不觉得新鲜了。说完,他用那唯一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将它放在梳妆台上,说,就当是学费了,你别嫌少,你要是愿意,明儿再去我的摊子拿几块磨脚石!
到了这种时刻,我只能如实告诉他,我只会这点小把戏,真正懂魔术的是我丈夫,可他不久前去世了。独臂人“啊啊”地叫了两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继而问我,魔术师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他是一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撞死了他。独臂人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命啊,像云领他妈,一条小狗就要了她的命!
独臂人对我说,以前他和妻子一直在三山湖景区做工,他为客人放焰火,妻子则受雇在发廊工作,她剃头剃得好。来三山湖度假的都是些有钱人,他们不仅带着情人来,有的还抱来自家的宠物,非猫既狗。那些狗没有个头大的,一个个娇小玲珑,有的头上还扎着蝴蝶结,拾掇得比小女孩都漂亮。有一天,发廊来了一个抱着小狗的女宾客,云领他妈给她剪头发时,它还安安静静地呆在主人怀里,可当她为客人喷摩丝时,小狗以为主人受到了威胁,跳起来咬了云领他妈的手,把手背给咬破了。女宾客倒也不是个吝啬的主儿,拿出二百块钱,让云领他妈去打狂犬疫苗。发廊的老板娘对云领他妈说,一只小狗,天天又洗澡,比人都干净,能有什么病菌啊,这钱不如分了算了。于是,老板娘留下一百,云领他妈拿回一百,觉得捡了个大便宜。那伤口好得很快,结痂后又长了新皮,可是几个月后,妻子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她整天暴躁不安,常常和客人大吵大闹,只要拿起剪刀,想的就是给客人剃光头,老板娘辞退了她。原想着她回到家后就会安静了,可她照例闹个不休,她最不能看见水,一见了水就会哆嗦在墙角。家人把她送到医院,诊断是患了狂犬病,没有多久,人就死了。独臂人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云领大约也跟着难受了,他说要撒泡尿,跑到卫生间去了。
独臂人说,云领很忌讳别人说他妈妈死了,他总说她去了另外的地方了。他从不去妈妈的坟上,说是妈妈没有呆在土里。这两年阴历七月十五的夜晚,他总是提着一盏河灯独自出门,说是单独去会他的妈妈,别人不能跟着。他去哪里放河灯,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想必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因为他回来时,总是午夜时分。独臂人说,后天又是七月十五了,云领那天晚上又得出门了。咳,我真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夜路。
云领从卫生间出来了,他红着眼圈,似乎刚刚偷偷哭过,可脸上却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他耸着肩,抱怨这家旅馆的卫生间小,没有其他湖畔山庄的大,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晚上还要戴着草帽,他此时露出了真正属于儿童的天真笑容,说,我寻思你能教我变戏法呢,你看——
云领摘下草帽,只见草帽的底部嵌着个镶着纱布的胶圈,将密封的胶圈轻轻一掀,就可看见藏在里面的红绸带、白手帕和火山石打磨出的项链等物件。不用说,这是他为变戏法而设置的一道机关,是他的魔法的后花园。
独臂人对云领说,阿姨不是魔术师,这下你死了心了吧?天晚了,阿姨该歇着了,咱回家吧。
云领答应着,将草帽扣回头上。我将梳妆台上的钱拿起,还给独臂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攥在手心中,说,明儿你去我那儿再选几块磨脚石,带回城里送人去吧。
我对独臂人说不必了。我转向云领,请求他七月十五放河灯时将我也带上。云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最后盯着自己的鞋尖又看了半晌,才对我说,你要是给你家魔术师放河灯,我就带着你。我说当然了,我不会给别人放河灯的。云领又说,你别穿高跟鞋,路很远。我点了点头。云领就对父亲说,那你今年得多做一盏河灯了。
七月十五的夜晚,我早早就吃过饭,换上旅游鞋在房间里等云领。站在窗前,可望见升腾着的焰火。焰火是人世间最短暂又最光华的生命,欣赏它的辉煌时,就免不了为它瞬间的寂灭而哀叹。七点左右,云领来了,他仍然穿着藏蓝色的衣服,不过没戴草帽,这使他看上去显得高了一些。他挎着一只腰鼓形的竹篮,篮子上放着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我想河灯一定掩映在野菊花下。
月亮已经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经过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润而明媚。我跟着云领走出三山湖景区,踏上一条小路。
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不仅小路清晰得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就连路边矮树丛中的各种形态的树叶也能看得清楚。我问云领要走多远,他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多远了。我又问他,你爸的胳膊是怎么没了的?云领说,他不是在景区给游人放焰火么,我妈走了的第二年,有一个南方来的老板非让我爸手托着大礼花给他放,那天是那个老板的生日。礼花有一个纸箱那么大,值一千多块钱呢。我爸帮他放这个礼花,他给二百块钱。哪知道这礼花跟炸药包一样劲大,一点着火就把我爸掀了个跟头,焰火上天了,我爸的一条胳膊也跟着上天了。从那以后,他才带着我卖火山石的。
我叹息了一声,听着云领的脚步声,看着月光裹挟着的这个经历了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蓦然想起蒋百嫂家那个轰鸣着的冰柜,想起蒋三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后,云领问我听到什么没有?我停下来,谛听片刻,先闻几声鸟语,接着便是淙淙的水声。云领对我说,清流到了。
据云领讲,清流是离三山湖最远、也是最清澈的一条小溪。他妈妈曾对他讲,一个人要是丢了,只要到清流来,唤几声他的名字,他的魂灵就会回来。
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声潺潺。这条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小溪就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琴弦。弹拨它的,是清风、月光以及一双少年的手。云领放下篮子,撩开野菊花,取出两盏河灯,又取出火柴,一一将它们点燃,将一盏莲花形的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妈妈喜欢吃南瓜,所以他每年放的河灯都是南瓜形的。云领先把几枝野菊花放在清流上,然后怕我搅扰了他似的,捧着河灯去了上游。我打量着那盏属于魔术师的莲花形的河灯,它用明黄色的油纸做成,烛光将它映得晶莹剔透。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魔术师的剃须刀盒,打开漆黑的外壳,从中取出闪着银光的剃须刀,抠开后盖,将槽中那些细若尘埃的胡须轻轻倾入河灯中。我不想再让浸透着他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怀念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吧。我呼唤着魔术师的名字,将河灯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小的旋涡处耸了耸身子,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悠然向下游漂荡而去。我将剃须刀放回原处,合上漆黑的外壳。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
从清流返回的路上,我和云领都没有讲话。月亮因为升得高了,看上去似乎小了一些,但它的光华却是越来越动人了。我们才进三山湖景区,就望见独臂人像棵漆黑的椴树一样,候在月光下。我谢过这对父子,回到旅馆,换下旅游鞋,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将装着剃须刀的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半倚床头,回味着这次旅行。突然,我听见盒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惊不已。然而这声音只是响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没隔多久,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便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扇动着湖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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