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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刀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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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3.2003 12:24:35 | 只看该作者
天刀(上) zt <br> <br>送交者:caoan <br> <br><br>犀骨指环 <br><br><br>所有的罪恶,都永远伴着幸福。你只能去叹无常,再在无常中找世世代代的相似。<br><br><br>这条路我很久没走过了,先是沿着大盈江大坝走,再左拐到一排有榕树的街道上,路过几乎整条街的傣味景颇味米线店和饭庄,才能看到镶上了褐色瓷砖的门柱。上门栏上有一颗硕大的国徽。<br><br>这是区分局,门口带着威严。<br><br>去接儿子的路上,曲姑娘还在给我讲,她说她一定要找最好的律师,要讨个精彩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说的精彩是什么,我只觉得我要把儿子弄出来。<br><br>一件小事。儿子和曲姑娘在小街上遇到了不三不四的人,堵着儿子的去路,强行儿子尝尝他们的“货”。那“货”,儿子说一定是“白面儿”。儿子推开他们,他们就拽住了曲姑娘,曲姑娘跑得急,被撕扯开了衣服,露出来了身体。儿子回头扑上来,双方斗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被儿子的拳头砸开了脸,就羞恼起来,追着不放。儿子和曲姑娘一路猛跑,回到家里,四、五个来人却冲到了家门口不依不饶。<br><br>小事开始转化成大事。对方手里已经多了棍棒和长刀,儿子已经无法和来人理论了。<br><br>撕杀就进行在我家的院子里,来人已经冲进了家门。儿子被乱棍打倒,爬起来往堂屋跑。我在二楼,看见了院子里的打斗,也冲了下来,但我只冲到楼梯的半截,就看见了儿子已经跑进了堂屋。我看见了儿子头上的一片血红,曲姑娘的衣服也乱乱糟糟。我也看见了儿子奔向那面山墙,把手伸向了上方……<br><br>我喊了一声,想叫住儿子,但墙上的东西已经飞落在儿子的手里。<br><br>寒光闪处,一个人倒在了堂屋门口。<br><br>几个劈下来的棍子很快地被截断,落在院子里。那些木棍很干燥,落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脆。<br><br>断掉的木棍还在地上滚着,几个人已经飞快地跑出了院门,儿子追到门口,手扶在门框上再也追不动了。<br><br>不多时,警车和民警都来了,铐上了一个,抬走了一个。<br><br>被铐走的是我儿子。<br><br>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今天,我来接我儿子,和曲姑娘一起来了。<br><br>还有,我要去赎回那把刀。<br><br>盈城。一条大江绕了半个城镇,一群大山挡着四面来风。腊月底,盈城的气温忽高忽低,不知道春节那几天会不会再下大雨。我说,花多少钱我也要接儿子回家过这个年。<br><br>进公安局的门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公安局的门脸比以前大气多了,还是在这条街上,还是门朝东,还是有榕树映衬着,但样子全变了,威武气派。<br><br>我被请进一个大办公室,里面坐着不少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他们客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和我客气,我说,你们辛苦,我是来看看我儿子的。<br><br>一位比我年龄稍小一点的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说,您就是当年的刀客吧?是您吧?<br><br>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我的那把刀。<br><br>一<br><br>昨晚我做梦,说是盈城下了九个小时的暴雨。<br><br>那年也是正月的头几天下了暴雨,至今无法考证是初六或者是初五,但绝对是过年前后的光景。我们计算的不很准确,是根据每年打春时候的感觉加上我们起程的日子大概算出来的,一说那年的暴雨下在初五,一说是初六。<br><br>那时,我们走在山上。看不到边的甘蔗林里我们整整走了大概三天,在走进甘蔗林之前我们在山上的树林里走了大概六天。路途太远,我们没有迷路,但感觉中我们就和迷路一样,周围几乎没有变化,甘蔗像长满了全世界,再就是一簇簇的竹子。行进中大家希望看到竹子,竹子比甘蔗高很多,看到竹子就能调整一下我们的心情,不至于被甘蔗林弄得接近崩溃。<br><br>正月里,绿色仍然铺天盖地,中午的气温仍然高,太阳仍然毒着。就算下了暴雨,在走动中也感觉不出来什么寒意。那天走到傍晚的时候,蚊虫被白天的暴雨给激怒,发疯地扑向我们。我们盖上薄毡,就躺在甘蔗林中。那一夜谁也没睡觉,凶狠的蚊虫把那姑娘给叮咬得大哭起来。<br>那回,我们四个汉子押送着一个姑娘。<br><br>这是30年前的事。那年我19岁,秦大哥30岁,刘二哥26岁,杆子20岁。我们押送的姑娘那年18岁。族长给了我们几个任务,把这个姓柳的姑娘从朗齐押回来。朗齐在缅甸,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乡村。<br><br>族长是当地的山民,我们四个汉子却是汉人。族长不放心自己的族人能弄回这个姑娘,他认可相信汉人。<br><br>柳姑娘逃出去大半年后被发现,族长贿赂了异邦生意上的朋友,柳姑娘在缅甸被轻松地看管住了。我们四个人接了族长的钱,去押解这个姑娘。<br><br>我们在临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柳姑娘的出走是为了逃婚。<br><br>那年正月的暴雨实在大,我们是用甘蔗架起了离地二尺的垛子,才勉强没躺在泥水里。那姑娘在半夜滚下了垛子,蚊虫就再次狠狠地扑向她。<br><br>放倒大片的甘蔗,我们用的是砍刀。大家都已经使惯了这样的砍刀,方头大脸式的,我现在也不能认得清这样的砍刀是当地傣族用的还是景颇族用的,或者是佤族的阿昌族的和其他什么民族的工具。那刀重的有10斤,轻的也有6斤。秦大哥的腰间掖着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刀,那天抽出来我掂了掂,重重地压手。秦大哥说,这刀,6斤。<br><br>那场正月里的暴雨过后,柳姑娘跑了,就在甘蔗林里跑没了影儿。我们四个汉子不敢轻易散开寻找,实在是容易迷路,我们敢肯定柳姑娘也迷路——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方位,她是决意要逃跑的,所以就不在乎了路通向哪里。<br><br>我们要带她回家回盈城的路,她宁死不走。<br><br>三年后,我说的是柳姑娘在甘蔗林里逃跑的三年后,杆子在高黎贡山上找到了她。后来不久,柳姑娘成了杆子的媳妇。杆子和柳姑娘始终生不出孩子,就来到了城里求医。这盈城就是当年柳姑娘的家。她回来的时候,曾下令捉她回来的族长已经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她的两个哥哥没在家。但仍然有太多的乡亲认得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躲在一个旅店里。杆子找了很多大夫看他们的毛病,抓了20多斤的药材。两个人在离开城里要返回高黎贡山的时候,秦大哥出现了,我也出现了。<br><br>杆子没回高黎贡山,就和媳妇留在了这个城镇上。那时,这个城池的规模已经不小,原来“象城”的名字几乎没人叫,几年内几乎全部更新了家乡的名称,都叫这里为“盈城”。远方的商贾开始注意这里,经商的多了,专门来看盈城风景的也多了。盈城的榕树名气很大,远比盈城本身大。<br><br>秦大哥病得不轻,最后死在了我和杆子的怀里。他死的那天天气阴沉,他说想起了甘蔗林里经过的那场正月的暴雨。他临死前眼睛愣愣地看着杆子的媳妇,然后把腰里那把短刀递给了我。那刀虽然只有6斤重,却跟秦大哥的尸首一样,沉甸甸的叫人直打冷战。<br><br>那刀后来挂在我家的墙上,高高地挂着,我不站在凳子上是无法拿到它的。我没动过它几次。那刀蒙着灰尘,竹筒和竹签编成的刀鞘上已经有几处绽开。屋子里到底是干燥的,屋子里没有原始的无遮拦的暴雨或者山风。<br><br>儿子小的时候几次要求过要看看那把刀,他曾为那把刀哭闹过两天两夜,我还是没给他摘下来。我告诉他,儿子,这刀爸爸也不能乱动的,这刀有灵性。儿子被“灵性”这个字眼儿给震住了,才几岁的孩子,当看到墙上那把破旧的短刀时,他的眼睛里面已经充满了恐惧。<br><br>二<br><br>儿子腊月中旬就先到了家,他早就定好了今年回来过年,但他没和我们说他要带女朋友来过年。<br><br>儿子和他的女朋友通电话,用了那个免提的功能,因为儿子以为我也不在他妈妈也不在,就边倒着可乐喝边和桌子上的电话抒情,我听见那边的那个女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她问我儿子,你在盈城有人陪你睡觉吗?<br><br>我站在堂屋的大门口,屋里屋外静的很,无风无雨的,只有儿子在屋里面好象是充满冲动的调情。<br><br>从我的年轻到我儿子的年轻,前后20年的时光。20年中变化很大,虽然在不知不觉中,却是在明明白白中。<br><br>儿子的普通话说的好,比我那改不了的北方口音好听,比他妈妈那柔声细语的民族普通话也好听,已经听不出来儿子的地方特色了,偶尔他用些电视剧里面常用的感叹词,那他也是故意拉出来的腔调儿。儿子说,用些时髦的腔调儿现代的小姑娘们更喜欢一些,因为这些小姑娘们这样用。<br><br>我突然出现在儿子面前,问他怎么听上去是和那电话里的姑娘睡过觉的?儿子说,爸,20岁正是好奇的年龄,也是喜欢瞎寂寞的年龄,往往在这个年龄段出现些个空虚,男女关系很能填补这个空虚。<br><br>儿子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肯定,这小子睡了人家姑娘。<br><br>这个假期,他坐着汽车颠了15个小时回来了,他说他的姑娘马上就会坐着飞机到盈城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br><br>从昆明到盈城,至今,没有铁路。<br><br>儿子出息了,轻松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小子在上大学之前几乎没离开过盈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妈妈说应该带孩子出去走走。儿子问我,爸,咱回趟北方的老家吧,那里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您也几十年没回了。我说,老家太远,又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可看望,回去一趟我至少得消化两年伤心事,不能回去。他妈妈说,孩子你要出去看看,不如和妈妈回去一趟缅甸老家,那里还有几个亲戚。<br><br>堂妹嫁给我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提出来这样的愿望。<br><br>那次他们母子去缅甸,带去了不少东西,堂妹说,那里可没有中国这样的发展,依然贫穷着。他们把带去的东西换回了钱,又从缅甸带回来了一些东西。儿子说,这是易货贸易,看起来是有前途的,要是他毕业后没有工作可干,就专门到边境上做这样的生意。<br><br>那次他们母子走了前后半个月。<br><br>这半个月里,我和杆子媳妇面对面地坐了好多回。我心里有一个愿望,叫她看着我,叫她认真看我。我想勾起这个女人的一点点回忆。我想,如果她能回忆一些和我之间的事情,那她就有希望恢复一些。<br><br>杆子媳妇和我笑。满脸的皱纹和发黄的牙齿。手里老是拿着毛线和竹针,但她再也织不成毛衣了,无论她原始的冲动是给杆子织还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织,她都无法完成了。<br><br>然后,母子回来后,儿子去了省城。<br><br>堂妹和我说,已经用不着为杆子媳妇做什么努力了,她不会好了。<br><br>儿子的女朋友隔天来到了家里,和我们热情热烈地打着招呼。小姑娘长得标致,干净的脸上老是夸张的惊喜。她惊叹盈城的气候,惊叹滇西的美景,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大盈江或者一簇普通的竹子,她却能为之呼喊。<br><br>我问姑娘一点家世,姑娘说她是邯郸人。我说,哦哦,其实我们算老乡。<br><br>姑娘的名字叫曲莉。<br><br>上下两层的房子,怎么也够住了。曲莉住在楼上,儿子住在楼下。我说先吃吃盈城的“过手米线”吧,就给做了蘸水切了肉末。曲莉在旁边忍不住先抓了一点儿紫糯米做成的米线,她说这米线看上去有点像玫瑰的颜色。姑娘什么也没蘸,把米线仰着头放在嘴里。她说,玫瑰色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br><br>大家闲聊的时候是坐在堂屋里的,曲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难得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知道一点“户撒”刀的来历,她说,这个刀上若真的有“户撒”的字样,那么这个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东西。她说,景颇族的刀要长一些,傣族的刀也没有这样大的杀气。<br><br>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因为她说我的刀上有“杀气”。<br><br>当然,儿子一定给她吹嘘过。儿子的吹嘘肯定已经和原来的事情两样了。当年的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故事的样子基本是符合实际的:两个北方的“刀客”和四个缅甸的马帮遭遇,一个“刀客”被打死,一个“刀客”的老婆被打伤,马帮的人死了两个;事情发生半年后,故事的梗概变成了两个北方的“刀客”杀退了一帮前来抢劫的缅甸土匪;事情发生五年后,故事变成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北方大侠杀退了来自缅甸山区的一大队土匪……<br><br>儿子问过我,爸,当年到底是几个北方人啊?杀退了多少马帮?<br><br>我说,小子,当年就我和你杆子大爷两个人,你柳大姨和你妈都在场,土匪是来砍咱们家竹子的,被我们杀退了……<br><br>当然,儿子也一定和他的女朋友讲过墙上的“户撒”刀的神奇和他对这刀的敬畏。但不管儿子怎么和女朋友跟风跟影地吹嘘,我们家的故事在盈城还是的确有口碑的,我在20年前是盈城的英雄,那时人们最怕的就是来自缅甸的马帮,而我和杆子是杀退那些土匪的两个英勇的北方“刀客”。那次撕杀之后,我成了活着的唯一一个“刀客”。<br><br>我是不是“刀客”我自己最清楚。我没有刀法,没练过刀术,更不属于“武林”中人。我来到盈城,完全是为了生存,为了能和我仰慕的秦大哥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是“刀客”,但我当年跟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刀客——秦大哥是用刀从北方杀到南方的,他是“练家”,有师有门。他和我讲过,始终别在他腰间的这把“户撒”刀沾过不少血气,他再不想用这把刀,只想把它时刻带在身上辟邪。与杆子奋战土匪之后,我好象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拔不出来那把刀,一定是秦大哥在做刀鞘的时候用竹签封死了刀鞘。<br><br>这把看上去并不凶狠的刀,被一个小姑娘看出了有“杀气”,我相信是被她看出来的,不愿认为是她通过我儿子的吹嘘猜想出来的。<br><br>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我感觉有点好笑。这样一个发达着科技的年月,我和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在端详一把苍老的兵刃,交谈中不时地被我的手机铃声或者儿子的手机铃声打断……我记得一个什么流行歌里有个唱词,说的是“切下这个平面,闭上眼睛躺在上面,去感受一段时空”……<br><br>曲姑娘的眼神始终在屋子里转,她不只是好奇墙上的刀,对这个盈城风格的房子也充满好奇,她说,真有意思,房子这么高,举架超过三米,堂屋比城里房子的全部建筑面积还大,正面墙上供奉着一大堆祖宗、神仙。她问,盈城家家都这样吗?儿子对她说,是的,家家这样。我也说,是啊,这里,都这样。<br><br>小姑娘想和杆子媳妇说说话,杆子媳妇正好站在堂屋的门口。她靠着门框对曲莉说:<br><br>“是啊,是啊,都这样,都这样。”<br><br>三<br><br>我的媳妇是杆子媳妇的堂妹。杆子媳妇在盈城安分地过了几年,才有意无意地找到了这个不远不近的亲戚。杆子媳妇被岁月折腾得很惨,她从山里回到城里,就几乎过着不言不语的日子了。杆子疼媳妇,怕她有一天被惊吓成疯子。<br><br>自从秦大哥死后,我和杆子走的最近。当年在甘蔗林里奋起开路的杆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瘦得不成人样,我问过他是不是沾了什么毒,他摇头,说有时候连饭也得等,怎敢吃那些东西。杆子媳妇看见我就点个头,然后独自进屋子里忙她要忙的事情。他们仍然没有孩子。杆子说没孩子不是他的毛病,是他媳妇的毛病。<br><br>杆子媳妇的两个哥哥在秦大哥死后不久就找到了他们。两个哥哥来认这门亲事的那天杆子媳妇在屋子里昏倒,她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杆子从此就多了一块心病,时刻担心着媳妇抽风和昏厥。自然,杆子媳妇从前在山里的遭遇大概只有杆子能知道一二。<br><br>两个哥哥不凶猛,对杆子说话也和气,只是杆子听不太懂。他们是缠着头巾找来的,黝黑的面孔和浓眉大眼的五官很容易让杆子一眼认出来他们是少数民族的族民。杆子说,那天他只顾了后退着,面对他们的问话一概不知,他后退到堂屋的时候伸手要摘下墙上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媳妇重重的一声倒在了屋里,声响惊动了两个粗大的男人,他们冲进内屋,一把抱起地上的杆子媳妇,大叫着“阿妹、阿妹”。<br><br>后来两个哥哥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瑞丽,又转到了缅甸定居。<br><br>盈城的少数民族部落在不知不觉中同化着,人们不像原先那样顷刻间可以集结成队,顷刻间可以棍棒刀枪。大盈江的水就是这样,当这里被称为盈城的时候,江水没再泛滥过,走弯走直,都文明着,深沉着,无声无息着。<br><br>这个时候,杆子媳妇的堂妹从远方出现。是突然出现的,那天我去杆子家,就突然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和当年逃婚的柳姑娘一模一样。她坐在那里,对我打了个礼。杆子媳妇说,这是堂妹,从缅甸回来,不走了。杆子说,兄弟,你娶了她吧。<br><br>杆子在堂屋里正在摆弄一把刀,杆子特别爱刀。堂妹说,这种刀当地话叫做“户撒”,因为产自“户撒”村而得名。堂妹说话很好听,软软的,细细的,虽然带着明显的滇西腔调,但我仍觉得好听,而且,我完全听得懂。<br><br>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恋爱,所以我无法去按照恋爱的规矩去恋爱。照当地已经被改变的习俗,我是可以在赶会的时候或者赛歌的时候向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的,也可以撩拨我心爱的姑娘到我的面前,用薄毡裹住她去僻静的甘蔗林里或者竹林中。但我都没做,我不敢做。我心爱的姑娘就是杆子媳妇的堂妹,堂妹也温柔地给着我好看的眼色,可我还是没有胆子做。<br><br>有一个下午,我就坐在杆子家里,杆子和媳妇在后院侍弄着瓜园,我坐在离堂妹很远的地方看她,她在那里不停地小声地哼着我不明白的歌儿。那个下午,我冲动了好几回,但仍然在原地听那些小调儿。堂妹给我跑的一杯茶我一口也没喝,就那么端在手里,茶杯里的山菊花开始的时候旋转着,后来就静止在杯中。<br><br>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和秦大哥他们一起去朗齐押回柳姑娘的前一年,我这样的汉人被当地的族人称为汉客或者山客或者是刀客。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北方的山上。那时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在将来会有女人,我的心中只有秦大哥那样的汉子。秦大哥没有女人,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女人。<br><br>刘二哥在丢了柳姑娘之后就走了。秦大哥死后,我觉得杆子应该是我的亲人,我感觉杆子变化的太快,收起了原来当刀客的精神,把心思一下子用在了女人身上。我觉得,这也是我应该有的转变。世界比从前太平了很多,当山客刀客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我应该有个家,哪怕这个家很漂泊,就像杆子的家一样漂泊也好。<br><br>堂妹好象知道我的腼腆,也知道我是汉人,但她还是那样羞羞涩涩地和我交流着眼神儿,一个月中,我们不停地交流,每次交流都舒服得让我难以入睡。<br><br>杆子媳妇和杆子一样消瘦,没有了原来的模样——那曾经和她堂妹一样的俊俏。她也和我说了几回话,说的不多,但我记得住。杆子媳妇说,兄弟,你娶了堂妹吧。<br><br>结婚的时间定在4月,盈城开始了酷热,比北方的夏季更炎热。<br><br>我对堂妹说,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和你过日子。堂妹说,我也想和你过。<br><br>四<br><br>至今杆子媳妇的病没有好转。近十年不出现癫狂状态,只是呈痴呆状。她不像人们相像中的那样不停地叨念着杆子或者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而是呆坐在床上或者院子里。她从不去后院的瓜园,从不去看后院的竹子,也从不走出很多路看山看江,还有山和江水之间的大片甘蔗林。<br><br>杆子媳妇喜欢笑,不出声的笑。这样的笑容和杆子活着时她的表情相比较,我认为她是找到了释放,找到了自己的轻松。<br><br>儿子说,柳大姨现在应该是幸福的。<br><br>我让儿子这样称呼杆子媳妇。我说,叫她柳姨或者柳大姨吧,让她把杆子忘掉,她本来姓汉族的姓,她姓柳的。儿子原来是改不了口的,从小就叫出来的称呼一下子是难改的。但儿子上大学前跟她妈妈去了一回缅甸,回来后,他改了口。<br><br>堂妹说,当年在郎齐的中国人还记得柳姑娘的事情,他们说了很多。当然,儿子也在场,听了个仔细。儿子说,爸,知道柳姨为什么不像祥林嫂那样念念叨叨吗?柳姨是个烈女子啊。<br><br>柳姑娘在缅甸的遭遇我不知道,她们母子讲给我听,堂妹在杆子活着的时候,两个女人多少聊过些话,堂妹就结合着讲,努力使故事连接起来。<br><br>柳姑娘逃婚并没有想过走多远,却被路上的老乡们糊涂地带到了缅甸。走到郎齐就失散了一路上的相识,落在了竹竿搭建起来的郊外店家。一切都情理之中,她没有很多钱,又不懂当地的语言,只两天的时间就被赶出店铺。她打听回中国的路,但遇到的中国人并不多也并不善良。<br><br>一星期以后,郎齐的妓院打出了个红色的招牌:“来自中国的少女献情献身!”<br><br>她遭遇了不测,怎么遭遇到的,没人知道。她被收容进了妓院却人人知道。<br><br>堂妹说,姐姐在杆子活着的时候曾和她聊过一些没头没脑的话,那是两个人静坐在屋里或者院子里的时候姐姐突然就冒出来的,往往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的时候,姐姐的表情接近恐怖。<br>堂妹说,姐姐那时侯说,死也不能让那些男人得逞,要想制服一个女人没那么容易,不从的事情别想干得成!<br><br>柳姑娘在郎齐的妓院里只呆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无数的男人为了她而来,也无数个男人被她打伤咬伤。她撕烂了嫖客的嘴巴,踢伤了嫖客的下身,她对妓院的老鸨用中国话大喊大叫,告诉人家谁敢上她她就废了人家……妓院的主人气得浑身乱抖,他说这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娘们儿,他叫几个人按住柳姑娘,撕烂她的裙子,用木棍破了柳姑娘的身,这种破身的把柳姑娘破得鲜血淋漓……<br><br>几乎被弄残了的柳姑娘被按住头颅观看着妓院的其他妓女接客和行房,老鸨试图用春情来影响她,让她变成摇钱树。但柳姑娘楞是白看了三天,竟没动一丝春情,反而破口大骂那些接客的妓女。<br><br>之后,妓院的老鸨接到了什么暗示,把柳姑娘关进了后院的土楼里,直到四个中国男人出现在郎齐,柳姑娘才被押出来交给了来人。<br><br>堂妹说,你们四个人去押解姐姐回来时,不是从妓院押出来的吗?我说,不是,我们只在郎齐的郊外等着,柳姑娘是被人送过来的,送过来的柳姑娘穿着一身鲜艳的衣服,干净的很呢。堂妹说,族长是个爱面子的人啊,她怕给景颇族丢脸啊。<br><br>我心里面感觉,当年的柳姑娘是被摧残得变成了神经质的,她之后从甘蔗林里再次逃跑,一来是不想回到盈城面对父母和族长给她安排的婚姻,二来也是因为她失去了贞操,无法对亲人和族人交待。我想,若不是她逃到高黎贡山后实在太苦,她也不会轻易地嫁了杆子。我想,应该说,她和杆子算是有缘分的人。<br><br>那杆子一定是无法使柳姑娘怀孕的,杆子一定有说不出口的不育症。<br><br>老婆孩子和我讲这些故事的当天夜里,我整夜没睡着。我想着柳姑娘的一份心思,她做的,是要给杆子个交待,她的心里一定有一个完整的家的概念。<br><br>我想一想也明白了多年前她和我在甘蔗林里那个黑夜她的动作,那些令我吃惊和战栗的动作,也一定曾让柳姑娘在被人按住头颅的时候,看得吃惊。<br><br>五<br><br>若干年前选地建家的时候,我就决定把新家筑在了坝上,是土楼。新家刚建成那几天,杆子和媳妇几乎就住在我们家,直到杆子媳妇犯了病。<br><br>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了杆子媳妇盯着堂妹发呆,感觉到眼神儿不对。然后杆子媳妇在屋里躺了两天,再次起床的时候又是看着堂妹发呆,然后就突然往后一仰,抽搐过去。<br><br>杆子赶来用细竹签扎在媳妇的人中上,把媳妇惨白的脸儿给扎了回来。女人变了面孔,阴冷阴冷的样子,不停地说着“种了,收了,种了,收了”。<br><br>我好象听明白了杆子媳妇话里的意思,心想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不能生养,看到我们圆了房,就心里咸淡得不是滋味。我和堂妹说,这可怎么办,要是我们生出来一男半女的,那姐姐还不疯了?堂妹说可别瞎想,姐姐是多年虚了身子,坐成病根儿了。<br><br>无论汉人和当地的族人怎样融洽相处,通婚这样的事情始终有着阴影。我们在这一带并不吃香。堂妹嫁我的日子很平常,我们没办什么酒席,也没找什么亲戚朋友,我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除了杆子两口子。<br><br>新婚夜,我激动的有点发抖,几次伸手去摸堂妹的什么地方,都壮不起来胆子。还是堂妹先把她的热乎乎的小手伸给了我。她先碰了碰我的指头,我就一把给抓住,再也没放开。堂妹的手上有香味儿,不是她搽了什么花花草草什么香料,是天生的香味儿。她的手上只是一点点香味儿,就把我给弄的发晕,等她全身的香味儿被我吞噬的时候,我紧闭双眼,生怕自己消失在她的温柔中。<br><br>那天我才知道女人要是爱一个男人她怎么做。<br><br>土楼是我用了两个星期自己盖起来的,盖房子的地是我从当地族人手里买下来的。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买下半亩荒地,那个族人对我说,想在这安家,就可以住上一辈子。<br><br>族人还说,你要娶的是我们当地的媳妇吧?那你家里至少要整一些我们当地的装饰什么的才好啊。我说,我可以种些竹子,那人说种竹子种甘蔗都不能算。我说,我还有把“户撒”刀。<br><br>新婚后不久,我就把“户撒”刀挂在了土墙上。土墙一人半高,我挂刀的地方虽然偏上,但也是随手就可以摘下。挂刀的那天,堂妹看我在墙前面发愣,就上来问我。我说,这个刀是我结拜的大哥送给我的纪念物,大哥得急病死了,传给我这个东西,这东西跟了大哥在盈城周围几百里方圆闯荡了好多年。堂妹没说什么话,想把刀搽干净,就在把刀抽出来的时候,刀鞘边缘的半个竹筒裂开了,脆脆地响了一声。刀没抽出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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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6.3.2003 12:25:14 | 只看该作者
天刀(中) zt <br> <br>送交者:caoan <br> <br><br>犀骨指环 <br><br><br>六<br>  曲莉热爱榕树,她几乎找遍了盈城大街上的榕树,最后也去了30公里外的“榕树王”那里瞻仰了一番。临去的时候她问我,叔叔,六亩地有多大?她知道那棵全国闻名的“榕树王”覆盖面积有六亩多。我说,孩子,去看看,去看看吧。<br><br>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当初我从族人手里买下的现在盖房子的这块地,这块地到底有多大啊?房子占地面积五十个平方,前院也是五十个平方,后院大概最多有六十个平方……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竟买下了这般大的土地!<br><br>  我对堂妹说,老伴啊,你说现在这土地多少钱一个平方啊?这世道折腾得太快!<br> <br>  几天的时间里,盈城的太阳把曲莉晒黑了。这个小姑娘黑黝黝的样子和当年那两姐妹很像。小姑娘在旅游的日子里穿着休闲装,牛仔裤故意破了几个口子,T恤衫又肥又大,被处理成了褪色的样子。儿子说,这个样子和现在的盈城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其实我也知道,盈城的年轻人是风俗性的打扮,而在曲莉头脑中,是执意需要这样的——电视上说,都市里,有一种时髦叫“BOBO”。<br><br>  每天在外面的游玩都进行到很晚,回来后儿子和曲莉还是凑在一起。堂妹终于出面干涉了两个年轻人的举动。堂妹对儿子说,回家已经很晚了,大半夜的回来就应该各自睡觉,不应该聚在人家曲莉的房间里磨蹭时间。儿子和妈妈打着哈哈,说都什么时代了还管这个。<br><br>  儿子和曲莉去了甘蔗林,那天两个人回来后说进了甘蔗林就好象进了高粱地,跟电影《红高粱》一样。<br><br>  我看过那个电影,儿子这样的话让我想起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野合”。我在当年和堂妹就在那甘蔗林里“野合”,后来杆子媳妇和我也是在甘蔗林里证明了她是女人。儿子说的话,让我相信这个小后生也一定在甘蔗林里和曲莉做了一些什么事情。<br><br>  那天,曲莉玩笑般地说,就算在甘蔗林里搭个窝棚住着,也不会害怕的,感觉美极了。她说话的时候杆子媳妇在堂屋的门框上倚着,听到了这话,我连忙看了一眼杆子媳妇,看到了杆子媳妇呆愣愣的眼神,然后,这个眼神闪了个光亮。这个半秒钟的光亮之后,杆子媳妇顺着门框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br><br>  儿子喊着柳大姨柳大姨跳过去扶起了像是睡着了的女人。<br><br>  曲莉说,柳大姨你身体不好,别老是在家里呆着,我们一起去街上看榕树吧。女人回报了小姑娘一次发憨的笑容。<br><br>  盈城正在开发的一条街道上有一棵榕树将被砍伐,人们围在街当心和城建部门激烈地争论着。儿子扶着杆子媳妇,和曲莉一起站在远处看。我和堂妹走在他们后面,我独自听着堂妹的感叹,堂妹说,大榕树砍了可惜了,可挡在街上也真不行啊,这样大的榕树至少也长了200年了,那时侯不一定有盈城呢。这树怎么知道它200年后会被砍倒啊,要是知道就不长这里了……<br><br>  秦大哥在临死的时候有一段相似的话,和堂妹说的意思一样。秦大哥说,真没想到我这么短的寿,要知道活不到头,就不来这里了,死在老家多安心。<br><br>我看到最终被砍伐掉的大榕树,心情顿时阴暗下来。那棵树就像当年的秦大哥一样倒下了。<br><br>  秦大哥那天就是一下子倒下的,他和我和杆子还有杆子媳妇正在院子里说话,就突然脸色白了,然后他无法说话,憋在那里,杆子上前没扶住,秦大哥就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br><br>  多年间,我为秦大哥不曾有过女人而遗憾。他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相貌堂堂,义心侠肠,却没跟过女人,似乎连他想女人的时候都未被兄弟们发现过。他三十多岁就死了。而我儿子刚到二十,就整天泡着姑娘,竟把恋爱谈到了家里和家里周围的甘蔗林里。<br><br>七<br>其实过去那段时光我觉得过的很快。大概是因为生活里老是有新鲜东西出现,新鲜感时不时就来,在兴奋和期待中下一个新鲜事物就能接上。<br><br>七九年盈城人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电视,城里已经有几户富裕人家买上了这个东西,杆子开始经常出没高黎贡山,他采山珍回来晒干,托人带到瑞丽卖,就想攒钱买个电视机。他说,媳妇在家的日子很难打发,能看看电视,她一定高兴。杆子去城里的富裕人家看过,不大不小的一个玻璃匣子,里面的人说说笑笑,告诉你东西南北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个神奇的东西。人家对杆子说,看看电视就知道了受苦的不光是咱盈城的人,享福的也不只是咱们盈城人。<br><br>杆子一直憋屈,觉得媳妇跟了她受了苦,他没有办法替媳妇解脱的时候,想到了用天下人的苦难来和媳妇的苦难比较比较。他想,那样,媳妇会好受些,轻松些。<br><br>  这一年里,杆子在家的时间只有半年,杆子出门时就把媳妇托付给我和堂妹。这半年,我只能煎熬着我自己——堂妹和杆子媳妇住在一起,在杆子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堂妹不敢让她看到我们同房,那样她要是抽风我们没有办法解决。用竹签儿刺进杆子媳妇的人中,我不能,堂妹说她也不能。这半年里我看出来了,杆子媳妇真的像杆子曾经担心的那样,真的是疯了一多半了。<br><br>正当年的时候,压抑着性情,我受不住。我就坐在院子里听街边上的广播,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傣语和景颇语播音,盈城的广播员用汉语和民族语言对比着播送新闻,我竟然用毅力听懂了很多,竟然能在那半年里用几句傣语和屋子里的两姐妹表达些一二三四。<br><br>那个时候,是我最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要是有个孩子,我就不会压抑和寂寞。我和堂妹说,要个孩子吧,现在就要。<br><br>盈城的夏季无风,甘蔗林里闷热。我和堂妹就往里面走,走走回头看看,再往里走再回头看看。我问堂妹走了多少路,堂妹说最少一里地。<br><br>我抽出刀在没成熟的甘蔗林里砍开了一片,把砍倒的甘蔗整齐地码放起来,用蔗叶毛手毛脚地搓成了“绳子”,放进两三根甘蔗拧个反扣,再放两三根甘蔗又拧个反扣。堂妹站在一旁看着我,脸上红红的,也不说话。<br><br>被我拧成了“栅栏”的两排甘蔗头对头支撑在一起,一个三角窝棚埋藏在了无边的甘蔗林中间。<br><br>我的衣服和堂妹的衣服挂在了三角窝棚的两头,把我们蒙在了里面。<br><br>堂妹说她想叫叫,我说我也想叫叫。我们就试探着叫了起来。<br><br>整个下午,我们没离开甘蔗林里的窝棚,我们就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叫,直叫到外面暗了下来。堂妹说,大概天黑了,我钻出窝棚,看见了不是天黑,是天阴了。<br><br>没等我们走出甘蔗林,一场暴雨瓢泼而下。我们冲出林子时,雨水把天地间连了起来,竟然看不见了坝上的土楼。<br><br>  一路上我和堂妹边跑边笑。我说,人家要个电视,我们要个孩子。堂妹说,人家有的,我们家能有,人家没有的,我们家也能有。<br><br>  我心里说,秦大哥,可惜了,你没有过,你没有了……<br><br>八<br><br>  儿子问过我关于老家的事情,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全都是敷衍过去,基本上说的是“孩子你不懂北方”。<br><br>  我想在适当的时候讲给儿子听,也许现在就是那个适当的时候,但他带着曲莉,我就琢磨着怎么说。想的是怎么说才能不起“副作用”,或许等曲莉走了之后再说?<br><br>  秦大哥是我的老乡,老家都在衡水郊外,住的只相距200米。当年的秦大哥在老家是有名的霸王,他没念过书,也没了娘,父亲不务正业,赌光了所有的家当。在外面自己混吃喝的秦大哥回家后警告了父亲,但没能阻拦住,父亲私下里写了一张字据给人家,说把秦大哥今后的所有收入都用来还债,自己服毒自杀。<br><br>  秦大哥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而催债的人就站在病房的门口堵着。当他看到催债人手里拿着的字据时,气愤之下拔掉了父亲身上所有的针管,将父亲推下病床。他不管了父亲的死活,出手将上前讨债的人打翻在地,从此逃出了衡水。<br><br>  催债的人自然不认,一路追赶,但再见到秦大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把“户撒”刀。这期间秦大哥已经闯了一趟滇西,因为孤身一人不好混,就再次想回到老家,不想被债主的“耳目”及时禀报了,一群打手把他堵截在衡水以外。<br><br>  那是秦大哥第一次用一把崭新的“户撒”刀。他的刀就别在后腰上,但被人追赶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去取这把刀。对方的人太多,把秦大哥围在当中,他只好抽出了它。秦大哥说这把刀是真正的户撒人送给他的,户撒人告诉他,这把刀和他有天生的缘分。秦大哥给我讲过,其实他感觉出来了刀在往刀鞘外窜,他把手伸向后腰,那刀就自己蹦在了他手里。<br><br>  那是一场血战。秦大哥已经不去想为什么要那样大开杀戒了,因为他如果不去杀人,就会在顷刻间被人杀死。<br><br>  我问过他,砍倒了几个?秦大哥说,砍倒了六个,当场确定死在地上的至少两个,其余的人吓跑了,跑的真快。<br><br>  人命在身,秦大哥再也不能回衡水,家里的房子就那么空着,我临出来的时候去看过一次,房子窗玻璃都被人拆走了,屋子里只飘着几张废纸。<br><br>  我跟了秦大哥,到达盈城后我知道,跟秦大哥的还有刘二哥和杆子。 <br><br>我不想对儿子说这些事情的原因就是我跟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政府通缉的杀人犯。而我,和他是同类,至少我在来盈城的路上和他们一起砍翻了四、五个挑衅的人,所以我也成了“刀客”。<br><br>  儿子会问爸爸是不是你杀过人,我说什么?我当然没想杀人,但曾倒在我刀下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虽然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是人。我现在时常回避一些带血红色的回忆,我对自己说,我曾经不幸福过,幸好那不幸福的日子里我还小,等我有了堂妹时,我觉得我应该幸福了,我幸福的不算晚,杆子也说过我幸福,比他幸福。<br><br>九<br><br>杆子的媳妇姓柳,这是个汉人的姓氏。杆子说她媳妇的妈妈是和汉人通婚后生下的她,就因为姓了柳,从生下来就被看管的紧。媳妇的妈妈结了两次婚,头婚生了她的两个哥哥,二婚生了她。<br><br>很可能杆子还不知道关于媳妇的很多家世,因为他的媳妇好象从来没有和人闲聊的习惯,得病前是这样,得病后更是这样。杆子不问。他说,就连当年他媳妇为什么逃婚,为什么跑到了朗齐,他都一概不知。杆子说,他在高黎贡山上碰到柳姑娘的时候,柳姑娘像个虚弱的野人一样睡在大树下面,手里的“户撒”刀已经崩开了刀口,腿上流着血,杆子上前扶起她,才知道是柳姑娘来了月经。他身上没有能给姑娘搽血的东西,慌乱中从包裹中掉出来个馒头,馒头落在了泥水里,他索性掰开了馒头,用干净的面瓤搽拭柳姑娘腿上的血迹。等柳姑娘醒过来的时候,他被一把推倒。他翻身起来回头看,柳姑娘正把那血馒头嚼在嘴里。<br><br>杆子就从那时开始了对柳姑娘的心疼,这个心疼导致了后来的婚姻。<br><br>杆子对柳姑娘说,姑娘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你们族长给的钱我们已经退回去了,我们哥儿四个各奔东西了。这样的话当时杆子一连对姑娘说了好几天,直到柳姑娘慢慢相信了他,直到姑娘吃了他打来的猎物。姑娘把眼泪流给杆子看,然后对着被森林遮挡住的苍天,长长地吼叫了一声。杆子说,那完全是动物的声音。<br><br>杆子在我成亲的时候对我说,兄弟,你看上去比我幸福多了。那几天,他一直在对我这样说。<br><br>十<br><br>  儿子是个乖孩子,从小就乖,也知道心疼父母,也上进学习。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凭自己的努力。他的妈妈老是给他灌输“他是景颇族的后代”这个概念,我从没阻拦过堂妹的“贪婪”。我们爱我们的儿子。<br><br>  他砍伤的人确实是盈城的混混儿,那伙人也有过倒卖“白面儿”的前科。曲莉像律师一样和民警们对峙着,她说正义永远是正义。民警们用时间查好了案子,对曲莉的表现评价了一番。我注意到民警同志们用的词汇里没有像曲姑娘一样强调很多次“正义”,倒是笑着肯定了曲姑娘的“爱情”。民警说,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为自己的情人或者恋人据理力争,感动了他们。<br><br>  当官模样的民警同志对我说,有您老英雄在这里,我们相信您的儿子。<br><br>  我说,我不是什么老英雄,但我相信我的儿子!我知道,我的儿子从来就没有打过架,这次是他的第一次。<br>  儿子被带到我面前,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他咧嘴和我笑,然后被曲莉一把给抱住。曲姑娘扑在儿子的怀里掉眼泪,还不停地亲吻儿子的嘴脸。我把脸避开,看着窗外,民警们没有谁避开这样的场面,都笑呵呵地看着。<br><br>  我的脑子里跑了弦儿,跑得很远。我心里没有认可曲莉姑娘会成为我的儿媳妇,看着刚上了一年大学的儿子突然就有这么个女孩子亲吻,我乱七八糟地跑弦儿。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的感觉老是有些异样,每次异样,我都产生心悸。<br><br>十<br><br>年轻那阵儿,我和堂妹从夏天到秋天都在甘蔗林的三角窝棚里幽会,我们的孩子却始终没能怀上。堂妹开始害怕,她说怕他们这样的少数民族和汉人不配,不配的人在一起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堂妹爱干净的习惯被她咬牙改了许多,她从甘蔗林回家来不再洗,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仰着,偶尔还抬高些屁股。我还会在坝下面的水井里打一桶清水泼在头上,从头泼到脚。<br><br>我把瓜园里的瓜伺候的很好,把菜地里的青菜也伺候的很好。那个时候我就这些活计,干完了我就坐在院子里,继续听街上大喇叭的广播。<br><br>杆子去高黎贡山了。立秋以后,我和堂妹都念叨着杆子快回来了,那年两季雨水适中,想必杆子的收成不会少。和杆子结伴上山的几个人已经陆续回到了盈城,他们说杆子在山上囤积了五麻袋的干货。<br><br>杆子媳妇把我叫到后院的瓜园里,她安详地看着我。她很多时候不会笑了,这样安详的表情就是她正常的表情,等到她把两眼瞪大或者把嘴巴张大的时候,对我来说就接近了恐怖,我感觉她那样子是要犯病,虽然杆子说不是那样,杆子说他媳妇犯病抽风几乎没有前兆。<br><br>这女人比前些年黑了许多,眼角上也有几个皱纹了,脸瘦的露出了颧骨。只有牙齿还是白白净净的,她通常是半开着嘴唇。她的嘴型和堂妹的一样,我看着这个嘴型感到一些亲切。我自顾说着话,因为在她面前通常都是别人说话,就算是她叫我来后院的,也不能等着她问我什么或者我去直接问她“你要做什么”。<br><br>小时候我就怕抽风的人,我看不得抽风的人在抽风那一瞬间的表情,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我认为那时刻一定是和死亡搏斗着,那叫挣扎。<br><br>我说嫂子你吃不吃瓜?看起来没熟透,但吃起来已经是甜的啦。我说今年的瓜长的小一些,去年的大一些,去年有一个特大的,我送给了你家。我说北方说水大瓜就大,水小瓜就沙,今年保证个个都是甜沙瓤。我说你看我还出息成瓜农了,伺候瓜成了行家,今年都是我伺候的,堂妹什么也没管。我说堂妹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其实也挺累的。<br>杆子媳妇就蹲在瓜地里,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她说了一句话因为声音小我没听清,就问了她一句,她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就又问了一句。她就一把推倒了我,眼泪在眼圈里含着。这次她的话我听清了,她说,她想要个娃儿。<br><br>我愣在那里,心里不是滋味。杆子和她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也该有个娃娃了,杆子为了这个事没少找大夫没少吃药,但还是治不了这说不出来的病。杆子说毛病不在他,是女人生不出来。每到私下里提到这事,我和杆子的对话总是草草收场,不往下聊。<br><br>我没接杆子媳妇的话。<br><br>杆子媳妇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上前拉起我,就势抱住了我。她嘴里嘟哝着,她说,她想和我。<br><br>我跑回屋里。没和杆子媳妇继续对话。<br><br>我跑的时候没小心连摔了两个跟头。杆子媳妇在瓜园里没跟着我回来,她仍蹲在地上,肩头耸动。我趴在门边看她,我怕她抽风。<br><br>这件事情我一辈子都记得,后来我和堂妹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保留了这一部分。<br><br>我没说给堂妹的,永远都不会和堂妹说。杆子媳妇最终疯了,在疯了以后,我就确定了我将把一部分故事藏在我的心中。现在我想来,这件事情我也不能对自己的儿子说。<br><br>  我所说的后来的事情,是杆子从高黎贡山回来以后发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也不知道杆子和媳妇那天闹了什么矛盾,杆子媳妇就跑到了我们家里,面对着堂妹不出声的流泪了半晌,就拉着我出了院子门。我问她嫂子你要去哪里,她也不说话,就拉着我走个不停。我和她撕扯着,没完没了地撕扯着,直到她把我拽进甘蔗林。<br><br>那天发生那个事情的时候是傍晚,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天是黄色的,甘蔗林是黄色的,我和杆子媳妇被映得也成了黄色。甘蔗林里实在太暗,我没有找到路可走,因为时刻怕杆子媳妇抽风犯病,我就紧跟着她。她也不放手,死抓住我。当时我是很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是怕。<br><br>杆子媳妇拉着我停下来,我的面前是我和堂妹搭建的那个幽会的窝棚,我知道我和堂妹的秘密已经被杆子媳妇发现了。<br><br>杆子媳妇并没有抽风的样子,把我松开,脸上热汗流淌,却十分安详。她自己躺在了窝棚里,也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能遮挡住窝棚里面的地方,就像堂妹做的一样。我往前迈了一步,恍惚了自己,差点儿觉得那里面是堂妹。我又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后退了一步。<br><br>我站在了比刚才更远的地方看着窝棚。<br><br>不用分析什么了,面前的一切就说明了一切,我知道杆子媳妇要做什么,但不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br><br>这期间,有一段无法说清的时间,也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我坐在了窝棚外的地上,眼看着西边映射出来的那些黄色慢慢消失掉,眼看着甘蔗林里黑下来,直到看不清了三角窝棚的轮廓。这期间,窝棚里的杆子媳妇一直在哼唱一个小调儿,细细的声音,婉转得和竹林里的小鸟一样。<br><br>然后,细细的歌声停了,我听到杆子媳妇起身的声音和她走出来的声音。然后,一个黑影裸着身子向我靠近,停在我的面前,蹲下。再然后,一把凉冰冰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那刀在我的脖子上抖了抖,从脖子的侧面滑到了正面,从正面推向我,我躲避冰冷的刀锋,仰倒下来。<br><br>那个黑影扑在我的身上,那把刀落在我的耳边。<br><br>那天晚上杆子媳妇在我耳边说了好多话,我听懂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因为她的土语或者是表达不清而让我怎么也听不明白。我搬开她的脸,认真地看她,我怕她抽风在我身上。但她和我笑了一笑,露出来了白白的牙齿。我试图推开她,又不敢用力,试图和她说话又没有话可说,我在甘蔗林的地上被她骑在身下,我不知所措。<br><br>我知道杆子媳妇太想要个孩子了,很长时间里,在她面前提到“娃子”这个词已经成了大家的负担。<br><br>她和我说,你叫我嫂子,我知道这个事情不行,这个事情比我当年的逃婚罪名还大,但我一定要做,就做这一次,这一次不成,我就从此死了这份心思。<br><br>她和我说,你和我做,全当是和堂妹做,什么也不要想。<br><br>她和我说,这个事情一辈子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说出去,就算有了娃子,她也不会叫娃子认亲爹,就算有一天杆子知道娃子不是他的,也绝不会出现什么事情,她指的是牵扯到我的事情。<br><br>那天夜里,我被动着,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情绪,做不了她让我做的事。<br><br>那天夜里后来的时候,杆子媳妇做出了另我震惊的举动,她像一个荡妇一样突然发动了我从未见过的攻势,她熟练地用一种叫我窒息的动作挑逗我,那些动作虽然缓慢但却使我丧失了意识。<br><br>我想,堂妹对我爱得单纯,我认为堂妹的爱是女人真实的爱情,而杆子媳妇用指头和口舌表现出来的爱抚表达的不是爱情,甚至不是欲望。我想,那可能叫做罪恶,就象我用刀劈倒那些人……<br><br>  那天回家后我苦想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什么书,那本书的大概意思说的是罪恶和罪恶产生的快感,还有这样的快感叫人继续亲近罪恶。 <br><br><br><br> <br><br><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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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3.2003 12:26:1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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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6.3.2003 12:26:12 | 只看该作者
天刀(下)zt <br> <br>送交者:caoan <br> <br><br><br>犀骨指环 <br><br><br>十一<br><br>我知道一个叫做“取保候审”的法律词汇,所以我身上带了很多钱,我要赎儿子,也要赎我的“户撒”刀。可儿子不用交钱也给放了,他的举动被称做了“正当防卫”,我的那把刀也并没被算做“凶器”,因为儿子的妈妈是景颇人,盈城的少数民族太多,家里放着刀是正常的、被许可的。我没花钱。民警对我说,我儿子这次打架,勾出来一个重大的毒品案子,犯罪头子已经被逮起来了。<br><br>民警把“户撒”刀还给了我,夸我的刀实在是口好刀,说刀上面的玉石起码也值千儿八百块。<br><br>我说,谢谢同志谢谢大家,这个刀可是我们家的镇家之宝。<br><br>回家的路上,曲姑娘搂着我的儿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曲姑娘不停地问是不是进去受苦了,别的犯人打没打人,是不是一直铐着被电棍电着。儿子说,没的,进去了是单独给了一个房间的,也不像是拘留,倒像是关禁闭,也没老铐着,问明白事情经过后就打开了手铐。<br><br>我心想,好人是从来不进局子里的,里面究竟怎么个样子都是道听途说。儿子看来只是被审查一番而已,并没关进拘留所。<br><br>儿子边走边说,回家好,回家就过年了,过年就高兴了,高兴就忘了这些事情,没什么的。<br><br>曲姑娘说着话儿就哭,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br><br>我在他们俩的身后说,好了,回家就好了。我抚摩了手里的“户撒”刀,好象也是对刀说话,我说,回家就好回家就好。<br><br>十二<br><br>当年杆子从高黎贡山上回家后,第一件事情是要重新打造一把刀。他没带回据说是早已经崩成锯齿样子的砍刀,他说他扔掉了它。回家第二天他就去了乡下的铁匠铺,当晚赶回来时手里就拿着一把新砍刀。杆子改变了主意,他要带着这把新砍刀亲自去瑞丽卖掉自己几个月在山上的收获。<br><br>杆子来我家和我告别的时候又把媳妇托付给了我和堂妹。堂妹说着客气的话儿,她说姐姐住在这里她安心。我没说更多的话,我眼睛看了几回秦大哥留给我那把挂在墙上的“户撒”刀,心里不是很安静。我怕有一天我要取下墙上的刀来应付杆子砍过来的刀,我怕杆子有一天对我起了杀心。<br><br>进入秋冬季节时,盈城的天气早晚很凉,我和堂妹再不去甘蔗林里的三角窝棚幽会。我和堂妹说,咱把那个窝棚拆了吧,放在那里等人家收割的时候会讨骂的。堂妹说“拆了吧,我有了”。<br><br>我并没有机会自己去那片甘蔗林里把窝棚拆掉,那段时间里缅甸的马帮逃到了中国这里,据说是在山上隐藏着,每一伙有几十人,他们等待有机会再回到缅甸。盈城的人们在晚上不愿意出门,传说中的缅甸马帮比早年在这里的中国马帮还要凶狠。<br><br>盈城方圆只有十多里。<br><br>我和秦大哥当山客的时候,人们把山客也称为“刀客”,我们有一段时间等同与土匪或者马帮。在我们押解柳姑娘回来的路上,我亲眼看到了很多沿途的乡民躲我们远远的,生怕我们伤害他们。<br><br>这不是很远的年月,堂妹为我生下儿子是在20年前,儿子出生的时候盈城仍然罩着阴影,虽然城里除了我们家没有别人受到什么伤害,但感觉中盈城到晚上就没有了喧嚣,安静了许多。<br><br>安静中,有人不安。比方我,我惊慌。<br><br>杆子媳妇也怀上了孩子,她的肚子几乎和堂妹的肚子一样在长大着。杆子媳妇每天都开心的样子叫我心惊,我没见过她这样开心过。<br><br>堂妹对堂姐说,我们真是亲姐妹,连生孩子都要一起生,原来你这么多年不生娃是一直在等我啊!堂姐对堂妹说,是啊是啊,杆子没病,我也没病,我们本来是能生娃的,是老天爷让我们晚些生的。<br><br>杆子媳妇终于会笑了,也多说话了,特别是两姐妹坐在一起感受肚子里的动静的时候,她就开心的不得了。<br><br>杆子却没有按时从瑞丽回来。在盈城的商店里新到了一批又一批的电视机的时候,杆子没回来。<br><br>又是个新年,接着元旦就是春节,家家忙活得欢,在雨水里忙活。那年的冬天大雨连绵,江水暴长。这一切,我在坝上的土楼中都看得一清二楚。<br><br>杆子还是没回来。我托付去边境做生意的人给打听,但回来的人都回话说没听说杆子到过瑞丽,外来收山货的生意人几乎已经走光了,现在早过了收山货的季节。我把事情和杆子媳妇说,杆子媳妇哭了一小会儿,手扶着肚子回房里独自睡下了。堂妹看着我,没说话,也没跟杆子媳妇进屋,她坐在屋门口的竹凳上,手托着下巴想心事。<br><br>天气预报说,这样的雨天将持续到正月。<br><br>腊月下旬的一天里,依然下着雨,这一天的雨比前几天大,后院的一簇竹子上原来坚持着的黄叶子被终于打了下来。我已经被这许多天的阴雨弄出了烦闷。<br><br>我伸手摘下了土墙上的那把“户撒”刀。好久没有触摸这把刀了,我突然想起来,是我好久没有记起秦大哥了。我就摆弄着秦大哥的刀,坐在竹椅子上想原来的秦大哥和我们四个兄弟闯荡甘蔗林的故事。我慢慢地使劲儿,想拔出来竹鞘里面的刀,但我把竹鞘上几支竹签子又给拔断了,还是没拔出来秦大哥的刀。我端详这个独特的竹刀鞘,我知道“户撒”刀通常是用木头做刀鞘的,不知道秦大哥怎么想起用竹子来包装这个谁也没见过的“户撒”刀。刀鞘上面和下面是半个细竹筒儿,两个半拉竹筒儿的四个长边儿上被钻上了很多小孔,细细的竹签就插在小孔里后被烤弯,然后像编席子一样密密麻麻地编在一起。这个刀鞘的厚度超过了一寸,更像个长方形的竹匣子。我用抹布搽着刀鞘上的灰尘,又尝试着拔了两次,但每拔一次刀鞘就响一下,那个响声让我担心,我担心损坏了这个物件,怕再也弄不成和这个竹刀鞘一样的刀鞘,那可是个遗憾。<br><br>外面的大雨里夹着雷声,闪电不断。闪电也映再我手里的竹刀鞘上,我感觉亮了一下,就在刀鞘里面亮了一下。顿时我抖了两抖,想不清楚为什么我感到头上的头发抖立了起来。我赶紧把刀挂在了原处,回头坐在竹椅上跟着心跳。秦大哥,你为什么把这个刀留给我? <br><br>就在那个雨夜,杆子敲开了我家的门。堂妹听见有人敲门,翻身起来冲到我堂屋找我,她惊慌的神色使我连打了几个冷战。杆子媳妇随后也披着衣服站在了堂屋门口。<br><br>大门被击打得山响,我冲到门前大声问是谁,门外杆子说,兄弟开门,是我回来了。<br><br>杆子在我打开大门的时候扑倒在泥水里,他手里拎着一根结实的木棒,随着他的摔倒,木棒飞在了杆子媳妇的脚下。我扶起杆子,看到他脸上的血水和身上的伤口。杆子说,兄弟你轻一点,我的脚断了,左脚,断了。<br><br>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对的,就是杆子遇到了劫匪。<br><br>杆子是在去瑞丽的途中遇到劫匪的,那时候他乘车带着两个麻袋和两个纸箱,他算计好了,这些山货在瑞丽的那些生意人手里足能换回来一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另外还够他全家吃上一年半载时间。他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就雇了帮工把山货拉进客栈里,等待第二天一早的集市,但还没到客栈,就在路上,一伙十几人的劫匪出现,把帮工冲散,把杆子的山货冲翻,杆子为了护着山货,被劫匪围在了路上。<br><br>只因为杆子的山货里面有几只薰干的山鸡,劫匪们打烂了杆子所有的东西,想找到更多的美味。杆子反抗得很不得力,手中的刀早就被打落,麻袋里和纸箱里的山货全部掀在了泥水里,杆子知道这一年的收成完了,挥起拳头冲了上去,被劫匪简简单单的一棍子打在脚踝上,他听见了脚上的骨头嘎吱一响。<br><br>杆子躺在地上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劫匪们围着他,看他的笑话。杆子听得出来,这些人不是当地的,他们是缅甸的马帮。<br><br>杆子爬到客栈里,客栈里的人已经被冲的没几个了。客栈的很多人被强抢了值钱的东西,连厨房里的腊肉都被拿光。<br><br>这里的治安这样,就没了长途车的往来,杆子拄着木棍打听着去盈城的车辆。客栈的老板说,大概整个冬天也不会有来往的车辆了,这里出了事,又赶上冬季了,你只能搭车倒短,周转着回家。<br><br>出事后的第三天晚上,还是没能等到警察赶来,老板说,发生缅甸马帮抢劫的事情,大部分情况只能认倒霉了,警察不愿意管,因为根本就管不了。<br><br>客栈老板说,还好没出人命,还好没出人命。<br><br><br>杆子像水牛一样慢慢地往盈城挪着脚步,好心的人用拖拉机带他一程,好心的人留他在门房里睡上一夜。几天以后,杆子已经厌倦了和陌生人不停地说他的遭遇求得帮助,他心里焦躁得不能再走走停停。他奔上了山,他觉得凭自己闯荡的经验完全能找到近路回盈城。<br><br>杆子对自己说,怎么我也得留住自己的命,就算死,也得死在盈城,死在媳妇面前。<br><br>连雨天使杆子在山上转昏了方向,他走了太多的日子,当他在山头上看到盈城的时候,眼前黑了一下,就滚下了山坡。<br><br>坐在屋子里,杆子两眼发直,他好象在做梦。杆子媳妇给他打来热水,轻轻地搽着他身上的伤口。杆子晕乎乎地看着媳妇挺起来的大肚子,又回头看了看堂妹同样挺起来的肚子,突然和我开心地、傻傻地笑了。<br><br>他说,兄弟,兄弟,怎么弄的?怎么差不多一样大?走的时候没注意,现在看来弄不好要一天生出来啊,热闹了!热闹了!<br><br>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和他一起傻笑。<br><br>十三<br><br>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了,儿子没事儿了,平安回来了。曲姑娘对着家里的电视给我们卡拉OK了半夜,全家人又忙活了很久吃喝,鞭炮声震下来很多雨水。<br><br>盈城的春节通常能遇到雨水的。我听了天气预报,还是和往年预报的一样,近来能有雨水延续半个月时间。<br><br>正月。盈城是通城的节日。新年的忙碌刚刚过去,盈城景颇族的最大节日“目脑纵歌”就来了。刚过初五就开始搭建的“目脑示栋”几乎是在小雨里进行的工程,立起来的四根牌柱让雨水把上面的图案弄得鲜艳。<br><br>曲姑娘说,怎么也得等过了这个节再走,怎么也得和景颇人一起跳一场舞。<br><br>儿子给曲姑娘借来了一套景颇族姑娘的衣服,她穿上有点肥大,但还是漂亮。我看见堂妹站在屋子里发呆地看着曲姑娘,我感觉堂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br><br>儿子头上的伤好了一些,已经拿去了绷带消了红肿。他依旧在晚上到曲姑娘的房间里聊天到半夜,儿子聊天的时候,我和堂妹就在堂屋里等他出来。堂妹说,孩子不会不出来的,孩子懂事儿。我们听着楼上的笑声,心里翻腾着,不知道是紧张、担心,还是替孩子高兴。<br><br>堂妹夜里搂着我说,老家伙,咱老得可真快啊,咱年轻的时候干了些啥子啊?<br><br>正月十五早晨下了雨,上午十点停了。在家里就可以听到街上的欢呼——“目脑纵歌”开始了。儿子拉着曲姑娘冲出院子,跟着鞭炮声跑。堂妹也穿上了满是银饰的衣服,拉着我跟了出去。<br><br>我在盈城过了十几次这个节日,在和堂妹婚后不久,还在“目脑纵歌”上放松地调了一回情。记忆中,“目脑纵歌”的妙处就在于男女的调情,暗中的和直接的,都那么具有情调。<br><br>路上湿漉漉的,雨水和泥泞。广场上已经有几十个男人开始挥刀起舞了,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在场外聚集着,手里的手帕五光十色。<br><br>我们跟着大队的“人马”向广场中心聚集。往年就是这样,人们集中到“目脑示栋”,再从四个图案塔向外展开,随着跳舞队伍的扩大而扩大着场子。有人开始在场子中泼洒酒水,几簇烟花在阴霾下散开,火药味道夹杂着酒水味道,刺激着盛装的景颇族人。终于,在我们赶到广场中心的时候,号角响起,鼓声响起,跺脚的声音开始形成了节奏。男人们的长刀和女人们的手帕开始交错……<br><br>这是个祈求财富和平安的祭奠。我曾经在刚来盈城的时候被这个日子激动。我看到了太多的景颇族人的美丽和善良,我从这个节日的回味里慢慢地品尝堂妹的爱情和善良。<br><br>堂妹在年轻的时候就告诉过我,“目脑纵歌”是世界上最壮观、最震撼人心的集体舞蹈,她告诉我应该看,应该看看景颇人的节日,应该从景颇人的节日里洗涤自己。<br><br>我很脏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得需要洗涤。<br><br>堂妹在和我结婚后的那一个“目脑纵歌”节日里,给我讲述了很多景颇族的故事,她告诉我,她讲的故事都是美丽善良的故事,她不想讲从前的那些奔波和挣扎,不想讲景颇人的苦难,她说,她给我讲故事是为了消磨我从北方带来的“杀气”……<br><br>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经历我家后院里的撕杀,也没和堂妹说起过我在北方的日子。堂妹说,真正的夫妻是通心的。我说大概是,我们叫做心有灵犀。<br><br>“目脑纵歌”是景颇族的祖先从鸟儿那里学来的舞蹈,鸟儿曾经把舞蹈献给太阳,被先人看见和感悟。我每年看到这样的舞蹈都会想到这是一群鸟儿在忘情。<br><br>曲姑娘也在忘情,她冲进跳舞的人群,拉起了景颇族姑娘的手。她的舞姿并不自若,会被突然出现的烟花礼炮惊吓。儿子站在不远处,他的眼睛不离开自己的姑娘,和着姑娘的笑容。<br><br>天色还是暗暗的,可能雨随时又会下来。立在广场中央的图案塔被雨雾绕住,最上方已经开始模糊。笙管、大鼓和硭锣的声音被气压抵在了广场上。我好象听起来不像往年那么顺畅。<br><br>我看见儿子也加入了男人们的队伍,我看到儿子抽出了刀跟上了大家的动作。我没注意,儿子出门带着那把“户撒”刀。<br><br>堂妹也被熟人拉进了跳舞的行列,我跟着老伴的身影走着目光。男女队伍左右交错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几个小青年围上了儿子,那些人的动作不是在跳舞,是在冲撞!<br>一声礼炮响得很闷,把吹打着的乐队震走了调门儿。炮声还没散尽的时候,有几个人举刀砍向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仍然带着笑容的儿子……<br><br>我喊叫起来,我喊叫着儿子的小名,我用地道的北方口音喊叫着儿子。我听到自己喊叫声拖出来一个古怪的尾音。<br><br>儿子倒在了地上,他手里的“户撒”刀飞到空中,我看到了浅绿色的玉石泛出的光泽,却看不见了儿子。<br><br>十四<br><br>那年,雨水也是绵绵不断地持续在整个正月,正月初六那天停了半晌,突然在几声闷雷,下来的是暴雨,就跟当年押送柳姑娘时下的暴雨一样。<br><br>杆子和杆子媳妇在屋里研究肚子里的孩子,我和堂妹在堂屋做着年饭。大年过得平平常常,但大家都说等明年过年就一定热闹,有两个小人儿在家里,鞭炮起码得放个痛快。堂妹说,急什么,过几天就是“目脑纵歌”了,可惜我们挺了肚子,不能跳舞了。<br><br>四个人坐在堂屋喝梅子酒的时候,听到了后院有声响,这声响虽然混在暴雨里,但出奇的清晰。杆子说不对,这是有人砍竹子。我说是,就是砍竹子的声音。<br><br>我和杆子放下酒碗打开后院的门,正好两棵竹子被砍倒,向房门这边砸过来。杆子喊了一声,对面停了一下砍伐的举动,但只有一秒钟,那几个人影就又挥起了砍刀。<br><br>后院实际上是没有院墙的,两簇竹子和几棵芭蕉树圈出了“后院”的轮廓。这两簇竹子是我买这块地是带来的,我盖了土楼后竹子就一直是我家夏季遮凉的东西。我不可能按耐得住,径直冲了上去。<br><br>竹子下面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冲着我说话,但我听不懂。我上前要夺一个人的砍刀,却被另一个人推到了一边。杆子也拖着受伤的腿赶到,也同样上前要夺一个人的刀,但他被很轻松地摔在了瓜地里。砍伐的人冲我们大喊大叫。堂妹和杆子媳妇都来到了后院,堂妹听着砍伐的人的话,仔细地听,然后开始和对方用一种方言大声说话,但来人根本就没有停止手里的举动。我问堂妹是怎么回事,堂妹说来人是缅甸人,他们要砍竹子做竹伐顺江水漂回缅甸,这里离江水最近,他们砍几簇竹子就可以回家了。<br><br>事情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就在堂妹气呼呼地给我“翻译”的时候,杆子找到了一根木棒冲向了缅甸人,他喊叫着:<br><br>“你们这些土匪,就是你们抢走了我全部山货,就是你们干这样的事情!”<br><br>杆子发疯了,他重重地击中了一个人的头颅,顿时把那人放倒在地。另外几个人跳下竹根,向杆子挥舞起砍刀。<br><br>我抱起倒在地上的一根竹子,把它抡向挥刀的人。我看见了被杆子击倒的那个人爬起半个身子,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杆子。<br><br>这声枪响之后,我看见杆子直挺挺地倒下了,这声枪响之后,我断定了这些人就是人们说的缅甸马帮,这声枪响之后,杆子媳妇彻底地疯掉了,这声枪响之后,我扔掉手中的竹子回身跳进堂屋,向墙上的“户撒”刀伸出了手。<br><br>瓜地里杆子媳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天上的一个闪电同时发生,闪电把堂屋映得通亮。墙上的秦大哥的“户撒”刀就在闪电中落在了我的手里,我看见竹刀鞘里面透出一道光亮来。我边回身出门边用力拔这把“户撒”刀,但我还是拔不出它。两个土匪举着砍刀向我奔来,几乎就要堵住后门了,我情急之中不再拔手中的刀,就带着竹刀鞘,把它砍向来人。<br><br>迎面的刀砍在后门的门框上,我的刀却砍在了土匪的头顶。我听到了喀嚓一声,那竹刀鞘顿时崩开,刀光一过,一双瞪大的眼睛被我的刀分了左右,尸首倒下的时候竟来不及哼出一声。<br><br>另一个土匪喊叫着把刀砸向我的头颅,我用手中的“户撒”刀向上拦挡,竟齐刷刷地切下了他的刀身,他把手中的刀柄砸向我,却没砸中。<br><br>两米开外,杆子媳妇抄起了一块石头狠命砸向杀死杆子的土匪,那土匪跑出去几步回身又向杆子媳妇开出一枪。枪响的同时,我的刀被我用力抛出了手,“户撒”刀在空中画了条直线,深深砍进开枪人的胸口……<br><br>十五<br><br>广场中心人群中突然出现的打斗弄乱了庆典的人们。姑娘们的手帕飞落在地,身上的银饰也有几个跌落尘埃。远处的礼炮还是响,但礼炮声中已经参杂了哨声,武装警察从广场的外围开始向里面冲锋。<br><br>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的儿子被踩在了人们的脚下,他的身上被刀砍成了血红。我拼命冲挤到儿子的面前,伏身抱起这个血人。我感到了后背上刺心的疼痛,回头的时候看到了杀红了眼的嘴脸,他们依旧把刀劈向我,并没有收敛半分。<br><br>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出身,想起了我应该干什么。我伏在低处踹出了一脚,正蹬在迎面一个举刀人的小腿上,他向前扑倒,我顺势接住了他手里的长刀。<br><br>我很犹豫。少有的犹豫。我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刻犹豫。我惊叹我的脑子运算的速度,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杆子在家后院里的第一次撕杀,我想到的是那时我砍杀的是缅甸的匪徒马帮,而我今天要是砍下去,砍倒的却是中国人;我想到我幸福了好多年,和堂妹过了没有恐惧没有血腥的日子多好受;我想到了我现在算不算老,能不能还有力量劈出我的刀;我还想到了我应该找回来我的那把“户撒”刀,她就飞落在离这里不远的什么地方……<br><br>前后也许只有半秒钟,我想了这些。<br><br>一个人把刀再次砍向我,我半伏在地上,无法躲闪,而且我的躲闪会使那长刀再次砍向我的儿子。<br><br>这个刹那,我想起了曲姑娘用过的一个词汇:正义。和正义同时惯性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的,还有邪恶这个词汇……<br><br>像当年一样,我用手里的刀迎上了砍下来的刀。我没有把握像当年一样用一只手迎住,我用双手托起了那把刀。<br><br>血腥使人们远离了我们的撕杀,我看见几步开外就是秦大哥留给我的那把兵刃,那兵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和秦大哥躺下的时候一样。我忍不住在架开一刀之后,扔下长刀,向躺在那里的“秦大哥”伸出了手……<br><br>广场上的鼓乐声终于停止在雨中,大雨突然就瓢泼而下,和发生的撕杀一样突然。我的脑子里闪亮了二十年前的雷电,我清楚地知道这个雷电并没有出现在盈城的上空,是我自己刺激了我自己。我在下意识地刺激自己,竟然在心中喊出了一声我从来也不曾喊过的话,我说秦大哥你帮我!<br><br>躺在地上的“户撒”刀听见了我心里的喊叫。倾盆大雨中,那把刀我却看得清晰,它似乎没沾雨水,就在那里一下子蹦了起来。<br><br>的确有一道闪光,我相信人们也看见了那绿色的闪光。<br><br>我仍然伏在儿子的身上,闪念中我害怕雨水流进儿子的伤口,我怕那些雨水刺痛了儿子,但我的“户撒”刀却已经飞回到我的手中,我稳稳地接住了刀柄。<br><br>我想,儿子要是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瞬间,他一定会说他最喜爱的那个单词,他一定说“经典!”或者说“爸!真棒!”<br><br>这一生,算不算一个经典?这把刀,算不算一个灵魂?这许多血,能不能叫做醒世?这条命,能不能抵住罪恶?和二十年前完全一样,我截断了不断劈来的长刀,二十年前我只截断了土匪的一把刀,而今天我不知道截断了多少把!<br><br>曲姑娘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儿子,她终于把儿子唤醒。儿子嘴里吐出了大口的鲜血,他大叫了一声妈妈,就再也没能说出话来。我看见堂妹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在儿子身边昏死过去。<br><br>曲姑娘猛然站起,她从我的手里夺过了“户撒”刀,像我当年的动作一样,将刀用力飞掷出手。“户撒”刀也和当年一样在空中滚出一道弧线,砍在了在那里看得发呆的歹人的身上……<br><br>十五<br><br>儿子死在“目脑纵歌”的广场上,武装警察也抓到了几个杀人的凶手。当武警向我走来的时候,无数的景颇人把我围在当中,我早已听得懂当地的景颇语,我听得明明白白,人们大声地证明着我的无罪。<br><br>无论如何,我得跟着警察走。曲姑娘猛扑在我的怀里拉住我,她哭得全身战抖、全身冰冷。我小心地抱住这个刚刚成人的姑娘,感觉我就像抱着当年的堂妹或者杆子媳妇,我摸着她身上的银饰,摸着她头上象模象样的景颇族头巾,好象觉得一个新生的缘分开始了孕育。我想,她应该是我的儿媳,或者说,她也许应该是我的女儿。<br><br>我说,孩子,孩子,记得那棵被砍倒的大榕树吗?人生无常啊,和树没什么区别。<br><br>我是想说,你看,我儿子就这样死了……<br><br>杆子媳妇站在家门口,她在迎接我们。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是四个人,回来的只有三个。看到我们身上的血迹和身后的警察,杆子媳妇愣在那里,然后眼睛越瞪越大,直到她发出了一声惨叫,她随叫声倒在地上。<br><br>杆子媳妇的叫声和二十年前她在后院里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一样,和曲姑娘扑在我儿子身上的那声惨叫一样。<br><br>可能是我失血过多,我觉得自己在离开地面,在空中飘啊飘的。恍惚中,雨水闪出来的光亮和我的刀光差不多,风把一片竹叶吹在了雨水里,泛出来的绿色和“户撒”刀上的玉石一个样。<br><br>我好象看见,老天爷正在舞动一把刀。<br><br>十六<br><br>我清楚地记得秦大哥给我的“户撒”刀。刀长一尺八寸,刀头宽五寸,有个月牙型的弧度,刀尾宽两寸半,刀背厚一分。刀身没有光泽,是一片片竹叶型的花纹。刀头三寸处按“户撒”的规矩打了一个孔,但孔里面镶嵌的不是通常的“铜太阳”,里面镶着一块最上等的玉石。我常常看到的刀光就是这颗珍品玉石发出的光色。在我第一次用了这把刀以后,我找到了盈城最出名的竹匠,把原来竹刀鞘的样子说给他听,让他帮我重新制作了一个竹刀鞘。<br><br>我没少搽拭这把“户撒”刀,仿制的竹刀鞘没再被封死,我能随时抽出它来。看上去这把刀和原来还是一样的,先前我只知道,那鸡蛋粗细的刀柄曾被血浸过,但没想到它后来又浸了第二次血红。<br><br>我怀疑自己有点神经,因为我总是记得我的两次取刀,我只是伸了伸手,“户撒”刀就自己飞到了我的手中。我老是想,那时,一定是秦大哥帮我。<br><br>儿子已经长大了,上了大学,有了女朋友,他却死了。土楼在几年前被我改造成了砖石结构的二层楼房。我当时琢磨着儿子结婚会回来住这样的大房子,但这房子会空在那里了。家里早就有了电视机,买电视的时候我告诉杆子媳妇这电视是杆子给她买的,但杆子媳妇再也看不懂电视了。<br><br>我知道,儿子也喜欢墙上高高挂起的“户撒”刀,我把刀挂的高高的,儿子常仰着脸看。<br><br>我的儿子曾问我,爸,咱汉族人怎么就走到了这样一个少数民族地区?那时候孩子刚上学,他对自己的爸爸是汉族、自己的妈妈是景颇族感到新奇。<br><br>我儿子问我,爸,我姨妈怎么就疯了?那时候孩子很害怕杆子媳妇呆愣愣的眼神。<br><br>儿子问我,爸,秦大爷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你们是不是也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怎么不回老家,老家还有人吗?那时候儿子上了初中,他的这句问话遭来了他妈妈的一大巴掌。<br><br>我心里时常还对儿子说话,我说,当然,当然你不知道很多事情。 <br>
5#
发表于 16.3.2003 12:27:16 | 只看该作者
<!--QuoteBegin--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Mar 16 2003, 12:26 PM--></span><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 @ Mar 16 2003, 12:26 PM)</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下集???? <!--emo&:unsure:--><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unsur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unsure.gif'><!--endemo--> <!--QuoteEnd--> </td></tr></table><span class='postcolor'> <!--QuoteEEnd--><br>  <!--emo&--><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laug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laugh.gif'><!--endemo-->  
6#
 楼主| 发表于 16.3.2003 12:39:47 | 只看该作者
<!--QuoteBegin--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Mar 16 2003, 12:27 PM--></span><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 @ Mar 16 2003, 12:27 PM)</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QuoteBegin--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Mar 16 2003, 12:26 PM--></span><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SilverNote-害怕淋雨的伞 @ Mar 16 2003, 12:26 PM)</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下集???? <!--emo&:unsure:--><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unsur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unsure.gif'><!--endemo--> <!--QuoteEnd--></td></tr></table><span class='postcolor'><!--QuoteEEnd--><br><!--emo&--><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laug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laugh.gif'><!--endemo--> <!--QuoteEnd--> </td></tr></table><span class='postcolor'> <!--QuoteEEnd--><br>  <!--emo&--><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ohmy.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ohmy.gif'><!--endemo--> 不会吧,才差一分钟你就等不及了?!!!
7#
发表于 17.3.2003 05:19:39 | 只看该作者
唔~<br>一口气看下来的<br>好像电影~<br> <!--emo&b^--><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beer_yum.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beer_yum.gif'><!--endemo--> <br>
8#
发表于 17.3.2003 15:58:16 | 只看该作者
精彩 <!--emo&b^--><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beer_yum.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beer_yum.gif'><!--endemo--> ,下面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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