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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准经理 (域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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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9.2022 16:16: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准经理  (域外小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能自费出国留学,既三生有幸,亦受苦遭罪!



一   


负笈重洋,求学初来乍到,我开始了海外留学生活。本想课后去看画展,午餐时我意外得到信息,说餐饮业每逢圣诞节会加员工,尤其是楼面。既然如此,机不可失,挣钱为上,画展先搁脑后。下午上课完毕,我沿轻轨线搜寻中餐厅。     


春城的架构跟冬城相似,也属县级。小城有三家中餐厅,下了火车我朝最近的那家直奔而去。        


中午生意刚过,老板还没走,他个子适中,一脸清秀,三十开外的亚裔长相,后来我得知是柬埔寨华侨。一九七五年,在南越被北越解放之际,他随难民逃到了欧洲。     


“想吃饭吗?” 老板先开口。     


“嗷,不不!我想问问有没有工作。”      


“你会做什么?能在店堂帮帮忙吗?” 老板问。   


“我想没问题,” 我答。      


“明天能开工吗?” 老板又问。   


“可以的。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晚就来上班。你们也是五点半开门?” 我打听开门时间。      


老板说:“那你明晚五点半来吧,看看哪儿需要就帮帮手,做两天我看看,以后再分台给你。试工两天再跟你谈薪水。”   


我还没辞去冬城那份工,晚上照例去洗碗。临近下班我跟工友们悄悄打了招呼,感谢一个月的关照。到了下班我便向台湾老板娘提出辞工,把工资结了。老板娘像有思想准备地说:“是啊,你德语好,又会楼面,安排洗碗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做不长。以后需要跑堂我再叫你。”      


就这样,我结束了海外头一个月的打工经历,跟老板娘好说好散地分了手。   


   


二     


第二天我来新店上班,碰巧做酒吧的来不了。做酒吧就是倒酒水,原先老板打算自己做,一看有了我,心想让我练练也好,日后缺人可以顶酒吧。   


我这样一换店,工作从厨房转到前堂。是业内人士都知道,这么一变,就工作级别是一大提升。笼统说,厨房活又苦又累又脏,洗碗又是最低下,工资也最低。在楼面要干净轻松得多,工资高加小费,但得懂外语。我来“玫瑰酒楼”是要学跑堂,学倒酒水,最后学会管理大堂。        


会德语是做前台的一道关卡。德语不是那么好学的,就是去语言学校,没三年功夫学不出像样的德语。姑且不论听、说、读、写,光口语能说清楚已算不小本事。  


我会德语,我是科班,这是我的强项。虽然老板不要求把德语说成专业水平,但服务生能德语说得悦耳,让客人觉察不出明显错误,对餐厅档次无疑有益。我思忖:“我会德语,插过队,臂力也不错,学习上菜收盘子不会难过农活吧!”     


翌日,我怕误车,提前一小时到了店。正值休息,铁将军锁大门,我只好等。      


“玫瑰酒家”位于春城新区。老区均是独门独户的花园别墅,新区一色新建楼房,不高,最多四层。近酒楼有立交车道,为春城交通枢纽,流量大,客源多。门帘四个鲜红色中国字,醒目异常。   


在德国人眼里,中文是美丽且陌生的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德国很难提起中国。新闻媒体常是一两个星期提不到一回,好像世界没有中国无关紧要。      


那些年,德国人对中国的印象是一个人多、自行车多的国家,于遥远的东方,有着几千年文明史和古老的文化,那里生活着十几亿人口,贫穷落后、服装一色,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蓝蚂蚁。我的一位好友,是“北大”跟德国联合培养的读博生,专修黑格尔哲学,但德语不好,老婆来德陪读,昨天帮他去旅行社订机票,工作人员连中国首府都弄不清楚,以为是东京呢!称难得有人买去北京的机票。然而他们谁都知道得清楚,德国中餐厅是好吃又便宜!      


我正遐想中,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亚裔女子,我想,一定是老板娘了,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来者旁若无人,置若罔闻地从我身边走过,像是根本没有我的存在,开门径直进了餐厅。我被弄得一头雾水!想想就是不说中文,总该有个表示!莫名其妙地跟进了店。      


店堂挺宽敞,有一百多个座位,分前后两厅,厨房和酒吧在里面。那女人开了酒吧灯,店堂里依然黑洞洞。我在黑暗中环顾四周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来到酒吧,见那女人只管做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来干什么?” 那女人终于没好气地开腔。      


“会中国话!” 我想。“我来上班,” 我答。      


“上什么班?!” 那女人大声嚷。      


“老板叫我来的。”   


“老板叫你来的找老板去!”      


“奇怪了!” 我想,“你是什么人呀?” 干脆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等老板来了再说。      


“坐那儿干什么,没看到别人在忙着?!过来把杯子洗了,” 女的冲我喊。      


我心里陡生受侮辱的感觉,想想在国内工作,哪怕再有失误领导再怎么批评也不会这种态度,这对人实在太不尊重了,生平第一次受人如此无礼斥责。但为了这份工,为了老婆孩子的机票钱,眼下我只好忍气做小,权当看在马克的面子上。      


于我,吃苦我不怕,当过知青,再苦再累的农活我都干过,但要我洗杯子,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活儿,不知洗具怎样使用,洗刷程序又是如何。这种酒吧台,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没有丝毫的感性认识。怎样放水,用热水还是冷水,如何安装洗杯器,放多少洗洁精,两个水池都用来干什么的,怎么个洗法,等等等等,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本不想再问那女人,知道她不会有好气。   


尽管明白这是对方无理,但我在乎这份工,不想把事情弄僵,尽量对她逆来顺受,就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吧!但是不问,我就无法开始。      


“你不是来干活儿的吗?楞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知怎么弄,你能做个示范吗?”        


“什么叫示范?"      


"就是你能给我做个样子吗?能教我一下吗?” 我请求道。     


“这么简单的活儿都不会还是个人吗?!不会,来干什么?!让我教你,你给钱吗?!”     


那女人把我又是劈头盖脑地数落了一通。我想想自己在国内搞外事工作能独当一面,大事小事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业务、专业都是强手,还是年年先进工作者,我心里这么想,向来自信满满的,今天怎么一下子成了任人随意辱骂的低能儿了?!   


但是不会就是不会,没辙!没做过就是不懂怎么做!这种不近人情的训斥,但为了钱,再大的侮辱也只好认了,但我心里陡升一种不可名状的报复欲:“我忍了!今天就是韩信忍辱胯下我也忍了!哪天你别犯在我手里!”     


我沉默,在那里等着这女人。心想,“你再不过来我就动手了,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有请在先,做得不到就怪不得我了。让她来纠正吧,她一提示我就会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那女人对着电话直抱怨:“人是来了,但他什么都不会,这种人要他干什么?让他走吧!”   


听得出是老板的电话。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的坏话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去在单位,哪怕做错了事受批评领导怎么也给点面子,就这么当着面,知道我站在一边,没有丝毫的回避和说话语气的委婉,甚至让老板叫自己走人!     


那女人突然停住电话不说了,继而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我又被撩在一边。我虽听不到对方说话,但确信老板没有让我走的意思。只要老板留住我就好办,说明老板还用得着我。既然那女人不愿指导,我只好凭自己的眼力劲儿琢磨着干。再难的事也难不过读大学,大学要读四年,学这种活用不了三天。我心想,我就按我的理解行事,干得不对,她来纠正不就等于教了我?   


恢复了自信,我不再问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象个熟练的老手麻利地干了起来。那女人整着餐桌,不时好奇地朝我这边望望。     


老板来了,带有三分歉意地解释道:“昨天还没想到做酒吧的今天孩子突然病了,她明天会来,今天你先在酒台帮一下手,明天就做服务生,今晚我忙完了再走,等一下来了生意我教你。你学不学做酒水无所谓。你德语好,我当然愿意你招呼客人。”        


我却说:“没关系,我什么都能学,也愿意,会了以后可能还用得上。” 果不其然,后来我创业,真的什么都用上了。      


几天后,从其他的工友中我了解到,这个身为柬埔寨华侨的老板,七十年代因美国在南越撤军,接着印度支那华人开始遭迫害、受掠夺,他家用了重金买到船位,随成千上万的华侨船民,漂洋过海,苦海余生,无数人遭海盗抢劫,妇女惨遭强奸、轮奸、杀害弃海,他一家有幸平安抵达欧洲,被德国收为难民。一家三代十四人,白手起家,在政府的扶持下开始创业。他读完初中就在父亲的酒楼做工,十几年来,全家宵衣旰食,他几个兄弟现在都有自己的酒楼。两年前,他向全家集资,用一百万马克买下 M市周边三家首屈一指的“玫瑰酒家”。现在他一人经营,极为辛苦,整天奔波于路上。     


那个刚进门时被我猜想是老板娘并对我不理不睬、后来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女人,是管这家店却没有名分的所谓经理,是个准经理。老板之所以没有明确宣布她是经理自有老板的道理,因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经理和一个默许负责管店的经理,工资是不一样的。在德的中餐厅,即便当了经理也有一份自己的具体工作,也要兼做服务生,其收入也只有来自自己完成的营业额,按百分比提成。做经理的好处是老板不在时拥有更多的支配权。   


这个没有名分的准经理之所以对我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厌恶与排斥,也自有她的道理。因为酒楼的营业额是个相对稳定的常数,如若多出员工,营业额总数就会被瓜分。这家店已经有了三个服务生,再添一个,营业额势必又被分掉一些,收入就会减少。加之这里优厚的小费也会失去。   


但是老板的着眼点不一样。多一个人就会提高服务质量,招呼会更加周到,上菜等的时间就缩短。人员充足服务到家,客人就会多加酒水,而卖酒水是既方便营利又高。此外,只要服务周全,满意客回头率就高,来的频率就会增加,对餐厅就有好处,而老板付的工资没变,只是每人少做一些,少拿一些。这么一分析,准经理不愿老板加人就情有可原了。     




四  


然而工人对老板并不是没有反弹机制。若员工人浮于事,收入不尽人意,工人就会辞工;反之人手不足,突然来大生意,影响服务质量,下一回客人便会另辟蹊径,这即是老板的损失。这个尺度掌握在哪个分寸就是经营之道。眼下圣诞将至,是一年中生意最旺、不可多得的商机,为确保常年老客明年的再次回头,所以老板无论如何要让我留下。   


虽然我没干过这一行,但我德语好,理解会比“文盲德语”的难民快出好几倍。老板也是打工出身,深谙学会端盘子跟学会外语所需时间要差几十倍。加之服务生德语好,客人觉得悦耳动听,心情好了会多订酒水,做老板的也脸上有光,这类做生意的诀窍为工人所不知。为给老板好印象,确保这份前台工作,今晚我学做酒吧毫无怨言。      


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做酒吧说来貌似简单,光倒倒酒水,其实不然。要技术掌握到位,做到精、准、快谈何容易!首先要会德语,因为酒水单子从收银机打印出来全是德文。不忙时,服务生可把酒水报给酒吧,如若听不懂,还可以解释或用中文翻译一下,但时值生意高峰,一个做酒吧的要对付四个服务生,碰上几人同时进单,每张单子都有三五种酒水,一下子多出十来种酒水。这时做酒吧的不光要手脚麻利,而且还要会看单子,因为一旦忙起来,就是大家都忙,服务生不再有时间站在一旁替你报单或翻译解释。酒吧不但要会看单,而且要快到一目了然,并且有条不紊,快速完成酒水。时间等得过长,客人会取消酒水,这是生意上的损失,要受老板的批评。      


除了语言和速度之外,记性与斟酒的技术也很考究,因各种酒水所用的杯子,其形状和容量各不相同。每种饮料都有固定的饮杯,不能张冠李戴,一旦弄反了,轻则遭客人讥笑,重则被退货,遇上厉害的老板便是一顿臭骂。做错的酒水往往无法重用。   


另外,饮料种类繁多,有轻度、浓度,有气、无气,瓶装、散装之分; 到了啤酒更为复杂。德国是个啤酒大国,品种几十上百,枚不胜举,就是常见啤酒也分清爽型扎啤、苦味扎啤、白色麦芽扎啤、黑色扎啤、此外还有低度酒精型的、无醇清爽型的、麦芽白啤酒、低醇麦芽白啤酒、麦芽黑啤酒、麦芽黑白啤酒、麦芽无醇啤酒等等。      


每种啤酒的刻度各不一样,所用的酒杯形状也各异。生意高峰时能做到应付自如,必须把打酒倒酒的技术掌握到娴熟。不同扎啤、不同瓶装啤酒,斟酒时产生的沫子也不一样,怎样掌握到恰到好处需要练习。      


酒台除了啤酒,还有各种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分一般红和玫瑰红,各种葡萄酒又分干酸型、半干、甜味的,分别有散装和瓶装。红、白色瓶装葡萄酒,放酒瓶的器皿各有各的,上桌时需要用形状不同、相应的酒杯;低度烧酒包括各种餐前利口酒,还有38°以上的烈性酒,包括中国和西洋的。加上种类更多的无醇饮料,各式各样的矿泉水,有带气、低气的,有不带气和中气的,有散装、有瓶装。有各色各样的果汁,光可乐有三、四种;咖啡分普通咖啡、浓缩咖啡、奶油咖啡、低咖啡因咖啡等,每种饮料不能用错杯子,威士忌杯不能装舍利酒,马提尼酒用了梨酒杯就会被贻笑大方。   


  


五   


我的顶头上司、这个准经理是八十年代初“半偷渡”来德国的难民,浙江人。据说青田人的移民史可追溯回一百五十年以上。说“偷渡”,就是蛇头通过地下组织承包一个中国居民把他用半合法或非法手段运送到西方国家,偷渡费在八十年代初已很惊人。到了九十年代涨到一人十八至二十万元人民币,想象那时大学生工资才五十六元。但一到德国报了难民打黑工,头两年等于白干,挣来的钱全部还债,第三年起就是净赚。      


德国审理难民的程序当时最快也要四、五年,就是最终不获批准,这几年挣的钱还清债还剩一个天文数。能留下最理想,西德当时肥得流油,为很多难民的首选。万一留不下,转道去南欧意大利等国家,所花费用要远便宜过从国内出来。      


而所谓的“半偷渡”即自理从境内出发,想办法到达西方国家的边界,再由蛇头帮助越过边境把人偷渡去西方国家。这些做偷渡生意的老手已买通那里的边防,有固定的通道、时间和价码。   


首先,这些半偷渡客通过关系买来一张非洲某个国家盖了章的探亲访友邀请信,因那里已有他们早先移民出去的亲朋好友。这些偷渡客以此名义申请到中国护照,有了护照便去那个非洲国家的使馆办签证。从这些国家得到签证易如反掌,因很难得有人去这种国家探亲、旅游。      


签证费即是这个国家的一项收入,所以签证管理非常松。其次,去办签证的国人事先都已打听好了行情,会使行贿手腕,以便捷拿到签证。就是在非洲国驻京使馆递交护照办理签证时,护照里夹进 100美元,算给签证官的好处费。这些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且行情会随时渐长。如若给少了就有拒签的危险,给多了自然白白浪费外汇。   


八十年代初至中期,100美元一般打得住。象非洲这类穷国,100美元可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那么强烈的诱惑何以抵挡?况且这些国家腐败成灾,滥发签证,加之眼前的好处是唾手可得。     


等到拿下非洲国签证后,第二步要办过境签证。走的较多而又实惠的线路是买西伯利亚大铁路火车票,八十年代票价在人民币四百元上下。从北京发车,过境二连浩特出关,穿行蒙古、途经莫斯科、取道华沙直至东柏林,行程八天八夜。      


有了目的地国的签证,再办过境签证就容易多了,因为这些不是入境旅游或居留签证,过境期只有三、四天或一个礼拜,对过境国除了过境客给该国带来消费的好处外,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我们的同胞去沿途路经的国家办签证,声称火车到了东柏林,然后转机去非洲。理由实在,安排无懈可击。      


办过境签证的贿赂价码为 50美元,手法一样,把钱夹进护照。届时签证官把钱放置一边,盖完章后把护照一给,钱就不提了。这种做法很灵,使馆人员照章办事,既做工作又得好处,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而国人则免去了冗长的审查,得到签证顺理成章。可谓互惠互利。      


听说也有过河拆桥的同胞,看章已盖好,再索回美元,签证官无奈只好吐出贿赂,明知上当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生气也没用。事成后有人自鸣得意漏了口风,但这种人会被老乡唾弃,骂成害群之马。      


同胞到了东柏林,并没转机去非洲,而是等待从法国、荷兰过来的蛇头,由他们把偷渡客从东德越境西德,借用西德过境通道,进入法国、荷兰、比利时,这样,不给西德留下任何隐患,被收买的边防军可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过境的蛇头会承诺这些过境客决不滞留西德。可不,犯法还讲个诚信!      
  





六   


如果目的地不是法国、荷兰而是西德,走法就不一样。到了东柏林必须转火车去捷克,当然事先办好捷克过境签证,声称从布拉格转去非洲,实际上到了捷克就不走了,利用天黑,翻山越岭冒生命危险被领着穿越绿色地带进入德国巴伐利亚,据说那一带边界管控最松。      


有一年,我独自去东柏林开会,为节省外汇公款,用人民币买票,走的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刚上火车,就有偷渡客来打听我去哪儿,听说去东柏林,都摽上了我,说他们不懂外语要跟我走。那时民风淳朴,提倡助人为乐,到国外遇上同胞不会外语,替人解难是每个国人的责无旁贷。     


从北京到莫斯科,火车要走七天七夜,一路上,那些人对我关怀倍至。除上厕所,什么都替我办,还时时提供食品、水果。到二连浩特,火车要换苏式宽大车轮,需三小时,是加餐机会,我被人抢着邀请。结果到了东柏林,带去的一行李箱方便面原封未动。   


这些偷渡客事先已打听好,火车到了莫斯科站要换去白俄罗斯站,他们不会外语,要出租车会有困难,都求我到时帮他们要好出租,并挣着跟我同坐一辆车,主动提出承担车费以确保不在途中走丢。所以整个旅途争先恐后地讨好我。   


也正是这趟火车,我对他们作了七天“访谈”,对偷渡事知晓得了如指掌,收集到一大堆鲜为人知的资料。这些人得知我搞文字工作,作家嘛,好奇,什么都想知道。既然有兴趣,为了巴结,就积极配合,有问必答,这样我对偷渡行情了解得巨细无遗。      


然而在莫斯科转完火车站后,他们就没谁再理我了。在白俄罗斯站排队盖章时,被人拍了七天马屁的,我被他们远远地推挤到一边。他们已经用不着我了,火车会自然而然地穿越华沙抵达东柏林,那里会有人来把他们接走。这样做,他们不在乎被人看成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我眼前的准经理就是这么一种难民,当然她是由捷克被人偷渡来德国。接下去几天,她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时不时恶语相加。我想自己在这家店也不会长久,只是过渡,在此打工夜里归宿委实不便。但这里的机会确是千载难逢,我要凭语言优势,利用老板的赏识,学做服务生,最终学会整套管理。   


对准经理我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凡事唯她命是从,同时留心观察整个流程。不出一星期,基本要领我已谙熟于心:客人来了先引座,递上餐本、羹叉、纸巾,稍候见客人看完餐本抬起头就可以给客人点菜; 订完餐,记住号码打单,把酒水单先给出,把前餐、正餐分开,先送前餐单进厨房,把正餐单收好,等客人吃完前餐,再把正餐单进厨房······      


头几天我没分到桌子,只辅助别人做,但我不闹情绪,学得诚恳,做得谨慎,深得客人好评。基于我德文流利,不仅交流畅达,而词语达义,所以速度很快。订餐时,我主动声明是新手,请人包涵,这样有了心理准备,客人对我就不苛刻,最后反倒很满意。     





七   


老板在一边什么都看得清楚。一次有三口之家前来,向准经理说明孩子病情后要求食品不带面粉添加剂,但又希望多点芡粉、豆制品类,以保证孩子营养。这种带有众多专业术语的长篇叙述,对准经理这个在德国未进校门、在国内未曾读完小学的来说,简直犹听天书。然而我在一旁却听得明白。我让准经理到一边给她作了详细解释。这下准经理对我折服得五体投地,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什么都听得懂?”   


老板把一切看在眼里,晚上下班前当着全体员工称赞我的德语,当然他自己也不能全听懂,知道听明白不容易,并宣布从第二天起我可以独当一面,分配了由我负责的台号,给了由我保管的收银机钥匙,我允许独立打单收钱了。这意味着可以收小费,等于涨了工资。     


前面提过来这里之前,我曾在另家餐厅帮厨,同样的上班时间,在这里不但活儿轻松干净工资又高,加之现在又有小费,收入涨了一倍多。对我来说,在不影响上课的前提下,是一大进步,我很满意了。我不操之过急,认为只要在变,在往好处变,就该是乐观、让人高兴的事。不是常言道: 悠着点儿?!      


在我的工友中有一位来自香港,四十来岁,矮个,略胖,读过书,普通话讲得还算标准,起码能听明白。八十年代在德国的华人大多说广东话,他们主要是香港人以及东南亚一带的老华侨。那时广东话是海外华人中主要的、甚至几乎是唯一的交流语言。大陆出来的留学生去香港老板店里找工,老板头一句问话就是会不会说广东话。若是不会,只好走人。因为这些老板让他讲国语比讲德语还难,一旦生意忙起来,他们一着急,满口只剩下广东话了,要是留学生听不懂广东话,交流就会受阻,影响工作速度。      


那时候,大陆的出国人员包括留学生在内,人数少得实在可怜,一直到了二OOO年后,随着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大批青年出国留学,大陆人才成了海外华人的主力,国语到了这时才成为海外华人的主要语言。到了那时,就势逼香港人及东南亚华人反过头来学国语了。但改革初始出去的首批留学生,即使后来学了广东话也只会被动交流,就是只能听懂,但说不来,就像广东话里: 识听不识讲。  


人到成年,要再学一门方言是谈何容易,尤其是象广东话这种方言,同样一种表达,所用词汇跟普通话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词语发音,不光元音要变,连辅音都也跟着变了,表达所用的词汇早已面目全非。如“小心”,广东话是用“滚水”来表达的。所以能听明白,已是大功告成。过了三十再学说广东话,简直难上加难。      


更有甚者,某些香港老板招工人时不但要求工人会说广东话,而且还把会不会打麻将作为一个录用的重要条件。你如果会打麻将甚至嗜爱打麻将,哪怕干活技术欠缺一点也无所谓。这是老版的好算盘。白天工人十几小时地拼命,到了夜里,老板白天睡够了,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地来约工人打麻将,就算工人的麻将技术跟老板旗鼓相当,但干了一天的活儿,已是精疲力尽,输钱势在必行。到了下班前吃着晚饭快准备走人时,老板来约麻将席了。出于脸面,工人很难出口拒绝,要是谁三番五次地不随和老板,就得小心被穿小鞋儿,有事没事、有错没错地会莫名其妙地被挨骂。到了生意清淡的季节碰上裁员,那首先“关照”的就是你。     


海外华人本来外语就不好,社交圈又窄,而且单身居多。所谓的精神生活、娱乐活动,除了去赌场、妓院别无选择。这些工人又不读书不看报,没有健康的爱好,如此下了班留在店里陪老板打打麻将还算是个上策。这样起码能讨得老板欢心,也是保住这份工的一个筹码。然而这正迎合了老板的如意算盘,落了老板的圈套。     


工人苦苦干了一个月,到了月底拿到薪水还不久,输了麻将,这笔钱就陆陆续续地还给了老板。赌徒有翻梢的欲望,越输越想赢,约输就越想翻梢,常常到了最后输得钵盘皆空。输光了工资不说,甚至有时还要欠下一屁股债。你没钱不怕,有老板替你出面解围,给你告贷,满足你继续赌下去的心愿。  


老板可以给你挂账,钱可以从下一个月的工资里扣,这样做老板的非但不需要给工人发工资,等于工人白干,而且这个工人因为欠了债就不能说走就走的了,还出卖了人身自由,老板又得以保证店里员工的稳定,无形中工人成了老板无报酬的长工。这样一来,老板的闲暇时间也有人陪他消磨了,无愧为一举多得。最后很多华人一年干到头,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落得分文不名,终生讨不起老婆。     


当然象我们这样的留学生,是有文化的读书人,有自己的志向,不会入此类老板的圈套。我曾去过几家香港老板的店,进门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下了逐客令。眼下这位普通话讲得过去的工友毕竟也读过书,有知识,这样跟我就有了共同话题。我虽然从未打听过他的学历,但通过言谈举止,大约能猜出几分。   


一日上午大雪纷飞,来客寥寥,闲着没事,于是聊天消磨时间。我跟香港工友谈论中国古代哲学,说到老庄,提及孔子出生年代,我俩看法不一,各执己见,争论相持不下。   


准经理无所事事,凑过来听听,我跟对手正慷慨陈词、旁征博引。准经理听了不知所云,对我俩侃侃而谈,越发云里雾里,疾呼:“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从头到尾听不懂!”她顿感自己的无知、没有文化。而此时此刻的我在她看来,不再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谦和有加的留学青年,跟刚来时判若两人,此刻活龙活现像个课堂老师,演讲着,振振有词。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一种悄然而至的崇拜瞬间把她软化,让她动情,变得温柔!女人的属性是水,动情的女人会变得浑身酥软,难以自立。她第一次对我产生了好感。这种异性间脱离物质,发自心灵深处的美好感受她还是第一次,就像初恋。她意识到没有知识的渺小、没有文化的自卑。她顿间悟到学识带来的修养、受过教育的胸襟,开始后悔我刚来时对我的恶劣。我那种忍辱负重、荣辱不惊、心胸开阔、既往不咎的气度教她深深惭愧。     





八   


洗钢板是餐厅服务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脏的活,谁资格最低、谁是新来的,这活就得谁干。我刚来,干这就理所应当的了。     


这种钢板用来給客人热菜,事先插在电箱烤烫,上菜时,搁在餐桌,菜盘架置其上,整个用餐过程菜就不会凉掉。用餐时,客人难免会将菜汁滴落在钢板。虽然取回时会顺手一擦,但被烤干的印记不易彻底擦去,因此每隔两三天就得彻底清洗一次。仅用清水抹布是不够的,必须用一种专门的铁砂棉用力来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镜。      


德意志是个注重干净的民族,一家餐楼的卫生怎么样,食品是否干净,客人不用进你的厨房,只要看你的厕所就知道了。他们认为哪家餐厅若把厕所管理得干干净净,把白瓷砖地擦得洁亮照人,这家餐楼的厨房一定不会脏。反之露在面上搁菜的钢板,是直接摆在客人眼鼻子底下的东西都收拾不干净,那客人无法看到的厨房卫生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食品安全,除卫生局,任何客人不允许进厨房,而且没健康证,员工一律不准在厨房和酒台工作。当然做老板必须首先**,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厅工作,也得办,因万一忙不过来,她随时可能帮厨。        


每到快下班时,别人可以选择轻巧干净的活儿,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罐,而我得脱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动干戈地擦洗钢板。我觉得干这种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手劲好,大学时还练过体操,有臂力,下乡也受过锻炼,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树,下山挑番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更重要的是,下乡磨砺了人的意志,培养了吃苦精神。     


一九七七年是特殊的高考,从接到通知去学校报到只有十天时间,入学通知还是在地头给的。进校没几天,德国驻京使馆有外事活动,在国际俱乐部宴请各国来宾,包括我们在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拼花地板大吊灯的宴会厅,不敢相信人生起落是如此之快。一个月前,我还在寒风凛冽的地头造大寨田,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没有丝毫改变,而这短短的十天,我从农民变成了首都大学生。手还是那双手,但我所处的环境却是天壤之别,谁都说我是一步登天。看着手,我不禁联想,生活的磨砺让人更坚定一个信念: 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能生存;只要人能干的活儿,我肯定行。眼下擦钢板惟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位准经理见我挥汗如雨、大干特干从来是麻木不仁、有视无睹,像是本该对我的惩罚,兴许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自从那天古代哲学大辩论后,准经理变得迥若两人,对我完全另眼看待了。今晚又是我洗钢板,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动过来帮忙,弄得整个店都觉得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慢慢地我更多地了解到,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是个苦出身,甭说在农村女孩子连读书机会都没有,就是婚嫁也由父母做主。出于为家里经济上的考虑,她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同队社员,而她的心仪人是刚来半年的知青。她对他有好感,他对她也有好感,彼此青睐,但受舆论压力,怕影响将来抽调回城或选派工农兵大学生,这知青不敢表露真情主动接近她; 而她一个姑娘家对他没有勇气主动表白。封建礼教深重的山沟农村,大胆主动的女性会被人骂成骚货。        


婆家送来丰厚的彩礼,她父亲抵挡不住诱惑收下了。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有孩子后,她也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久随村里移民潮跟丈夫到了德国,将孩子留在了父母家。没料到来德不久,丈夫玩上了本村的未婚姑娘。开始躲躲闪闪,后来明目张胆,最后夜不归宿。自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更难得露脸,直到现在抛下母女落得无影无踪。她几次有过轻身的念头,但又撇不下年幼的女儿,象她这种难民身份语言又不通,请律师打官司先得掏钱,她舍不得。就这么拖着过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寻着盼着,巴望有个出头之日。  




或许没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我的一席谈骤然触动了她的神经。到德国后她越来越感到不会德语的苦和没有文化学外语的难。就说不是为了自己,为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从我身上她看到有文化学什么都快,有文化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我白天忙于上课,晚上苦于生计,没架子没傲气,虚心诚恳。蓦地她对人产生了崇敬和爱意,很为自己对我的粗暴无礼而自责。现在她看到我又任劳任怨、默默干着最低下的重活,不觉身不由己向我靠拢过来。我顿感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喃喃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人能行。” 女的什么也没说,更是加紧地擦钢板。   





九   


德国人的特点健谈话多,吃完饭才开始大喝啤酒,经常饭后几个钟头不走人,海聊。中餐这行有个规矩,客人没想离去,不许主动收钱,会被理解成在轰客人,这种不礼貌的作态能让人永不回头,是业内的忌讳。如若等不了,就把账单卖给同事,由别人买单,账面多少算多少,到时小费就归同事,否则自己死活等。      


我住别的城市,周一到周五是晚上来,夜里归,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或节假日做全天,中午去工人宿舍休息。象今天中午客人不走,便一直等着,权当在店休息。年轻女人管钥匙,只要客人没走完,她得留下来锁门。其他员工走光了,厨房已一片黑寂,我看着书等客。正常营业时,服务生不能当着客人看书看报或坐着,显得对人不在乎,但过了营业时间就不讲究了。   


年轻女人看到我在读书悄悄过来,在我对面坐下,很羡慕地看着我说:“会德语真好,这么厚的外文书都能看懂。” 我说是自己论文的参考书。   


“什么叫参考书?” 她问。   


“参考书是写论文时要引经据典的书籍。”   


“什么是引经据典?什么叫书籍?” 她什么都没听说过,大千世界有着无穷尽、她闻所未闻的学识,她自感像是白活了一辈子。   


“你想喝啤酒吗?” 她问。      


“行吗?” 我问。      


“老板不在谁管得着?” 她说。      


我们间的好感日益加深,我们忘掉了往日的前嫌。她对我是崇拜的好感,我对她是某种可怜的好感、同情的好感。她的女儿还小,一岁多一点,上班时,孩子在家由保姆看,保姆是他们一同跑出来的难民,给一些钱让她看孩子。到了下午餐厅休息时碰上不能及时回家,保姆带着孩子来店里。厕所卫生、店堂吸尘和厨房洗地是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国难民来到国外,目的为了钱,让他们闲在家等于要了他们的命,国内的高利贷会让他们想得发疯。     


这段八十年代中国人偷渡欧洲的难民史让我刻骨铭心!这些人于七十、八十、九十年代 30年里,不惜性命危险流亡海外,拼命打工挣钱寄回国,为国家最初的外汇积累,为中国文革后改革开放、经济起步掘了第一桶金,功不可没! 国人对他们应该感激,不能忘恩负义,现在好日子来了,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这是写中国当代史不可或缺的一页!我刚来德国的一次经历让我记忆犹新,那是我跟中国难民第一次打交道,从而深知他们重债出国,急于挣钱寄回家还债的压力。      


在超市,一名五十上下的德国男子,见我一张亚洲脸便过来攀谈。他是德国艾伯特基金会驻京办事处老总,对中国人非常友好,包括对其他外国人。他女儿夏娃在难民营做志愿者,后来爱上一个南美难民,婚后生有一女一儿,生活很幸福。      


在夏娃的难民营里,住着四个中国难民。管理员见他们日日寡欢,总是沉默寡言,以为吃不惯面包不开心,把主食换成大米不见好转; 设法安排他们去学德语,他们又提不起兴趣。问问他们,用英语比划着说说,不尽明白,他们更多是整天闷闷不乐,弄得管理员不知所措,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很想帮助这些中国人,希望他们快活起来,到了德国该宾至如归,但百般努力终不奏效。然而管理员怎能知道,一切终将徒劳,他们永远帮不了他们,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心愿,而他们也永远不敢道出真情!   


这位善意的使者把我介绍给女儿,我们约定一起去看望中国同胞,由我当翻译。同胞刚见到我时极为紧张,怀疑是使领馆派来摸底的,说话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于是我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世,说在这里留学,在餐厅打工,说了不少餐厅的事例,他们才慢慢消除疑虑,说出了心里话。      


他们的不开心是因为没有找到工,当然是打黑工。对难民德国是包吃、包住、包衣服、包零花钱,就是不给工作许可。难民营一切待遇说得过去,但同胞对这一切都兴致索然。生活用品、国家发的福利品他们可有可无,而每月发的这几个零花钱跟他们的既定目标大相径庭。他们要挣大钱,挣大钱就得打工,仅靠难民营每月发的几十马克来满足他们的欲望,相去甚远。      


从骨子里我是个地道中国人,我有过生活的经历,下过乡,亲眼目睹了中国农民的贫困,对国情实在太了解不过。若把实话原本翻译给德国人,不就等于出卖同胞,给中国出丑,还影响他们日后的难民开庭。像我们这样文革的过来人,有政治嗅觉,把政治看得很重,我太理解同胞了。中国人中你我他,说破了都是为了钱!不就是德国马克大,钱好挣嘛?!我的身份虽是访问学者,但我心里明白,马克的诱惑力不亚于镀金。     


这四位同胞是江苏、上海人,他们虽也被偷渡来西方,但走的线路和方法不同其他难民,也根本花不了二十万人民币。他们都有大学学历,甚至还是上海、苏州的高校老师。“六四”发生后,他们借学运名义到了西方。   


他们先通过国内中介在捷克注册一家皮包公司,然后以此名义获得捷克入境签证,算作商务投资。落脚后一年之内通过蛇头偷渡到慕尼黑。人到德国,马上销毁会暴露身份的全部证件,然后去移民局报难民,称自己是学运领袖,通过民运组织到了西方。为确保该组织的安全,那些为了他们的出境所有的证件都被人随身带回。而仅从捷克偷渡到德国只占通常偷渡费用的一个零头。      


这批人,在开庭审理难民时,把支持学运甚至领导学运的故事编得惟妙惟肖,因而大多数得到难民批准,留在了德国。为出庭成功,他们事先自导自演,相互提问,让回答无懈可击。这四人是那一族群中成千上万的个例。        


在我取得信任后,他们对我毫无掩饰地实话实说:“难民营里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们来德国的目的,以为我们真的受了迫害。而我们的实情又无法让他们知道。这儿的福利是不差,吃住零花都该让人满意,但我们又不是在家饿肚子才来的西德?我们是为了打工挣钱,挣不到钱,家里的债拿什么还?债越拖越重,高利贷是要吃人的!”        


我心知肚明,唯有感慨自己国家的落后。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如果跟西德差不多,自己又何苦要受打工这份罪呢?这份钱要是国内也能挣到,来了安心读书不就是了?!遗憾不是这样。同胞的无奈,我爱莫能助。结果我非但没有劝阻他们不去打黑工,反而记下他们的电话,许下承诺,一旦有打工的机会马上联系他们。想想自己跟他们也是大同小异。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当时其实跟他们是半斤八两,虽然有合法的学生居留,但老板给我们留学生也没有如实缴纳社会保险金,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而且从法的角度说,留学生只允许假期打工。然而,刚来德国的留学生哪来这么全面的法律知识。  


我在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语言特长,只要有机会、有时间,在客人用完餐后我会主动跟客人聊天,一是为了学德语,更是为了了解德国的风土人情。


德国是个崇尚文化的民族,就是下餐厅这顿饭他们也要吃出文化,不仅仅是填饱肚子。如果你德语口语过关,他们酒足饭饱后非常乐意跟你聊聊中国的烹饪文化、历史渊源。德国人本来就生性好奇,很想多了解一些中国的历史,这样做也显得自己颇有教养。


通过交谈,我很快赢得一批熟客。他们进餐厅先找我,打听我今天的服务区。老板为了让所有员工有平均的客源,于是安排大家轮台做,以保证上座率高的餐区人人机遇均等。虽然我不象其他员工那样,收入按营业额抽成,我拿固定工资,但若客流量大,一天下来的小费也很可观。西德经济发达,国民素质高,他们对服务生非常尊重,而这种尊重,他们通过小费体现出来,所以小费给得好。鲜有豪客小费能给到消费额的百分之二十。      


经酒楼工作,我结交了不少有意思的客人。当他们听说有个中国人研究他们的日耳曼文学,颇觉新奇,会兴致勃勃地问及在遥远的中国怎么会有人对他们的歌德、托马斯·曼发生兴趣,很想了解中国学生在德国的学习、生活情况。他们往往会把优厚的小费视作对中国学生的支持。  


有个四十出头的女艺术家,形态倩秀、气质高雅,专做流行款服装设计,非常崇尚中国的文字文化,常来饭店是位熟客。一次她声称刚从中国回来,买了一件带有中国文字的汉服春秋衫。称购买时,售货员介绍说衣服名为四季绣,书有中文春、夏、秋、冬的文字。女士回德后打开衣服盒子,数来数去衣服上只找到三个字,百思不解,于是身着新装来找我。她问,“四季”应该有四个字吧,为什么只有三个,这三个是什么字? 我一看脱口而出: 夏——秋——冬。她马上问: 那“春”呢,为什么没有“春”?! 我顿时一惑、一愣,但瞬即补充道:“春”字在您心里啊! 让她开心得乐不可支,我也解了自我尴尬。      


还有个开出租的老太太,都七十多了,给人打工没人要,就干脆自立门户,当了个体户,开了家“一人公司”。这老人每礼拜来店两、三回,并且星期六非来不可,而且那顿饭必定是吃一半留一半省下打包带走。通过聊天,我了解到老太家还有个三十八岁的老姑娘,上班族,每逢礼拜六,下班到家一头扎进冰箱,先把老母带回家的盒饭干掉。      


有一回,老太从未有过地没留下可打包的,原来她今天一早送人去机场,六点前已出了门。返回时,排队等客时又超长,今天她实在饿透了。她说,都饿成了前肚贴后背,津津有味地光了盘。到了下一次再来时,她乐呵呵对我说有故事要讲:   


“您知道吗,上礼拜六我们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女儿回家照例先冲向冰箱,打开门没有找到打包的饭盒,长长的一声: 咦···, 象是今天一反常态、乾坤倒转了。” 被惯坏的老姑娘觉得这口饭已成天经地义。老太说其实今天又出了早车,肚子饿得跟上回一样,但为了不让女儿再次失望,今天无论如何要省下一口带回家。我想:“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光只是中国有啊!     


老太是个土生土长的老巴伐利亚,说一口地道的巴伐利亚方言,不会说标准的德语,一开始我还不能完全听懂。我问她为什么不说标准的书面德语,她的回答是:“太高雅了,不好意思说,说不习惯,也说不来。”   


据她说,她家已是数不清的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这山青水秀的阿尔卑斯山里。她对柏林一带的普鲁士人成见极深,一谈到有什么不良社会现象,她马上会说:“都是普鲁士人干的,都是普鲁士人带过来的坏风气。十九世纪俾斯麦强军,把人弄得都跟土匪一样!”      


一次,我问她这么大的年纪,又是一位女士,在开车拉客中是否碰到过什么不尽人意的事。她说有,譬如到了“啤酒节”,有人喝醉了酒,下车时说身上没钱。     


“那您怎么办呢?叫警察?” 我问。   


“叫警察没用,只会浪费时间。”     


“那怎么办呢?”   


“就让他把手表留下。”   


“他如果不愿意呢?”     


“不愿意就抢!”   


我心想,她这碗饭也够不好吃的,这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真不容易,干这一行还真危险。有一次为了抢手表,她被人推倒在地。德国媒体时有报导出租车司机遭抢被害的新闻。


我学日耳曼文学专业,天天发生的社会现象不正是文学的内容?风土人情、伦理道德、人的价值观不正是文学素材的泉源?诺大的世界不正是自己的课堂、社会大学?每次交谈都加深了我对德国社会及人文历史的了解和理解,为我对德国作家及文学作品,对其含义更深刻地发掘受益匪浅,同时也非常有助于我的文学翻译。   


  





门外大雨滂沱,下个不停,保姆搞完厕所和厨房的卫生,见准经理等着客人没有回家的意思就先走了,小女孩就留在了妈妈身边。我非常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小女孩儿。看着这小姑娘,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比这小姑娘差不多要大出一岁多,在外交部幼儿园全托,每到周末才能接回家。孩子这么小就全托确实是很受罪的,但没办法,自己出国,妻子要上班,每天的接送是绝对无法承受的,尤其早晨上班根本来不及。   


我离开孩子半年了,她该又长大了不少,眼前的小姑娘成了我思念中的女儿,我情不自禁地抱起孩子在脸上亲了亲,正好被准经理撞见。      


准经理走过来站在我们跟前,看看孩子又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女儿比她大,三岁多了,在国内上全托。”      


准经理看着我,陷入了沉思。     


客人终于走了。超过下班时间已半个多小时,按理我也该回宿舍抓紧时间休息,但瓢泼大雨没完没了。准经理不可能一手抱孩子一手打伞,问我能否送她们母女一趟,住家不算太远。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想想为了自己的客,让她等到现在,不然她跟保姆早走了。      


一个四层公寓楼,二楼一套二居室是她们宿舍,小间住保姆和酒吧,较大的这间是她和孩子睡。准经理把我带进房间。我把孩子放在床上转身要走,她拉住我:“时间不多就别走了,马上要上班了,你现在去宿舍也没钥匙,都睡了有谁会给你来开门?孩子睡床上,你就躺沙发吧。我去阿姨房间睡。” 我无奈只好留下。      


春城的火车站离我的店有十分钟的路,跑步也要八分钟,夜里回家是一大难题。我必须在夜里 11点 42分赶上驶往城里的火车,在 M市郊转乘 6号线 12点 24分的末班车。我的住处离开 M市 44分钟的行驶距离。若赶不上末班车,下一班要到凌晨 5点 30分了。到站下车后还得走十分钟山路,回到家已过半夜一点半了。第二天,其实就是当天早晨,7点 20起床,坐火车赶去城里上课,下午 5点赶去打工。车上的时间用来阅读、复习、论文构思。我生活得很累,很紧张,但很充实、很快活,因为我挣到了钱,挣到了我一辈子从未挣到过的这么多钱。我为自己的拥有而欢心鼓舞!   


有一回下班赶火车只剩下九分钟了,我顾不上吃饭,连打个包的时间都没有了,夺门而出,背着沉甸甸、装满参考书的背包一路朝火车站奔去。我在跟时间赛跑,跟火车赛跑,如果走正常的路一定是来不及了。我绕近道穿过铁轨,踩着没膝的积雪,使出浑身的解数,竭尽全力地在雪地里“奔腾”。远远地,我已看到火车在车站的另一端对着自己的方向驶来,进站的汽笛已经拉响。我跑啊,奔啊,往前跃啊!终于在火车进站停稳之前跃上站台,在最后的五秒钟跌撞地冲进车厢,一下子浑身松懈下来,摊在车椅上,足足五分钟还缓不过劲来。     


第二天听了我的描述,准经理深表同情,觉得这样也实在太苦太累了,她劝我如果太晚就睡工人宿舍。我表示偶尔可以,经常不行,因参考书都在家里。然而一天晚上,碰巧我和准经理都有一台夜客,当客人走时早过了末班车时间,我想今天只好如此,干脆不走在这里过夜。      


店里的工人都下了班,就剩下我和准经理。都过了半夜12点,我考虑到半夜单身女人的安全,想等到关了店门一起离开。临走时准经理拉住手对我说:“你怕我出事等到我下班,你就不怕我这么晚一个人回家路上不安全?! 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还不干脆送我回家?”      


那天夜里,她被人送到了家······   


那天夜里,她被人送到了西······   





尾声 —— 十年梦牵“一夜”情   


自那夜我送准经理回家后,因博导工作调动,我随他转去了 K市大学。不久妻小陪读来到德国。尔后完成学业与家人留在当地,工作进了语言学院。心里虽念着,然再联系准经理有诸多不便。   


春秋荏苒逝,暑寒忽西流,不觉十年光阴逝去。一次中国社科院来了考察团,我随团访问回到 M市。下榻酒店,我查阅电话黄页发现春城“玫瑰酒家”仍在。我熟悉环境,白天率团游览风光迤逦的贝格湖,晚餐,我们大家来到酒楼。   


店堂的摆式依旧,如同十年前,我缓步来到酒吧,准经理正忙着收拾,抬起头,看到了我。   


“你怎么现在才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推了推身边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叫叔叔好!”  


······   


餐毕。“你今晚能不走吗?” 她问。“我本来就不想走,我要听听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小男孩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


全团回去了 M市,我俩对坐了下来。  


“想喝啤酒吗?” 她问,跟十年前一样。  


“行吗?” 我问。 “这是我的店。”


“哦!那男孩呢?”  


“他的。”  


“谁的?”   




十年前辞工前最后一次洗钢板,我留得很晚。老板来了,跟她在嘀咕什么。   


“你怎么又从生意里拿钱,前几天不刚给过你?” 老板问。   


“老家孩子要上学,买书包做衣服都要钱,我爸妈身体不好,营养也要钱。快清明节了,上坟也要钱。”   


“你那死老公不能一毛不拔吧!孩子是他的,哪能管生不管养!”   


“我没这个老公!你不是说我跟了你,两孩子你来管?我才依了你,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年老板留住准经理有两个目的,先是他需要有人管店。三家店,他不能分身,于是每家店他都培养一个年轻单身女人当经理。她们仨背靠背地,谁都指望有朝一日被扶正成为老板娘。   


老板自有心计,三个候选人他要看看人品、比比能力和体力,弄清谁最称职,最适合将来做老婆。他现在有钱,养个把小情人易如反掌。苦海余生里捡了一条小命,他要享受人生。加之三个女人也不是白拿他的钱,迎合了他的床第之欢,她们也是要干活的。生意精明的老板明白,没了这些露水夫人,他生活没着落,出门找女人同样要花钱,路途颠簸哪有在家怯意。金屋藏娇,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他还要货比三家,择优而定。   


开始,三个女人都庆幸自己当了老板情人,是未来的老板娘人选,憧憬来日当店主,于是精心管店,辛劳在所不辞。然而,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三家连锁店,人事安排时有调剂,哪家缺人就从另家调,来了大生意更不用说。工人流言蜚语无话不谈。女人又很敏感,没过一年半载仨女人对彼此都已了如指掌。加上员工对桃色新闻更是添油加醋,临了弄得那两女人不再专一,暗谋出路。准经理也不例外,想入非非,于是打起了近水楼台的主意。   


然而接下去的事态发展是我始料未及的。   


老板生意越做越火。随中国改革开放加快,中餐业国际影响日益壮大,老板有收不完的钱。   


常言道,钱能成事,也能败事; 来财不易,守财更难。人是不安分物种。有了钱,个性就会膨胀,就会错估、高估自己,丢失底线。人一旦发了迹,就会自感是企业家材料,开始折腾,最终导致失败,走向灭亡。这位柬埔寨华侨正是这样。   


资本足了如何处理,成了他最大的心结。守住生意需心平,光大生意更须智慧。仅能拥有一桶金的,只能称得上是个暴发户。   


老板就这样谬估自身才智,开始视酒楼为庸俗低档,他瞄准搞贸易,欲步入高雅商界。小聪明小事过人,但遇大事跌到致命。其孩提背景及贫困国情,决定了他服装贸易的失利。为逐盈利,他很快机敏地发现牟取暴利的空子,他背离循规蹈矩,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欧洲商品昂贵,东南亚原料、劳动力廉价,他看准商机。然而,商品的价位除优质外,牌子更大有讲究。哪怕即使质量旗鼓相当,然名牌价会贵出几倍。“聪明”的老板遂生仿冒念头。他借台湾的技术优势及八十年代南亚远远低廉欧洲的劳动市场,大批生产牛仔装,运来欧洲改头换面投放市场。  


价格优惠使得他的推销顺理成章,财源随之滚滚而来。相比酒楼,他现在不仅是商界体面人物,天天进账又像是往昔盈利尾数后多加几个零,一切易如反掌。得了甜头,他心气越来越大;利欲熏心,让他忘乎所以。   


命中人生路,惟能循径前行,不能改道。天有不测风云!秋后算账并非马上兑现,假冒品牌日渐引人注目。   


欧洲市场管控严谨,极富查伪打假经验,无漏网之鱼可言。仿冒营销属欺骗罪,会受重判。老板自诩聪明过人,且在法眼仅是雕虫小技。   


恰逢准经理怀上老板的孩子,老板同意结婚,但准经理尚未离婚,使馆无法开具未婚证明。她向老板提出,为肚子里老板的骨肉,要他把“玫瑰酒家”过户予她。他俩唯缺登记,其实无异名正言顺的夫妻。老板同意,还亏得这一步,这是老板万幸中的大幸。   


市场供过于求,必引起厂家关注。老板哪能想到,每批产品均有特定记号,每件衣物都能据号查出日期及发货对象。很快有警方暗探稽核他的行迹,佯作访客光顾他的酒楼,记下客流量,估算营业额。他乡异客的老板无高人指点迷津,遂不懂资金及时转身,他不懂得瑞士国的功能,掉进了钱眼早已盲目。他铺货市场的假冒产品一夜间大白于天下。警方顺藤摸瓜,元凶毕现。所有伪造产品遭销毁,他身遭公诉,商家起诉赔偿。伪品数量之大,罚款数额之巨,让他倾家荡产,他全部银行帐号被冻结,两家酒楼被拍卖抵债,自己落得锒铛入狱。幸亏他因未出世的骨血,餐楼有幸留住了一家。  


儿子两岁,准经理带孩子去探监。“看到了吧?最后留守你的还是我!”  


那两家经理目睹老板落难,卷走手头现金,半路夫妻一场,溜之大吉,从此销声匿迹。  


2022年09月22日  修订于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 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 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8.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 (《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29.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0.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


31.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七月出版;


32. 《记忆中的张洁》,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09月期;


33. 《海涛汹涌》 长篇小说选译,选自 《海水会涨多高》,作者,康朴曼, 等等。
      

2022年09月20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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