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爱情重伤》：我以为她是不同的……

蓝雪鸢

     【题记】这部影片特别的地方在于：叙事非常保守，内在依旧挑衅。就像男主人公史蒂夫精心裁剪的西装四件套里，装着一颗疯狂的心。
  
  这么说吧，虽然《爱情重伤》是一个法国人为好莱坞拍摄的英国人的故事，但是，这部电影基本上和这三个国家都没什么关系。它只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叫路易马勒。
    路易马勒是大师，法国新浪潮时期的代表人物。但是这个大师不是戈达尔、阿仑雷乃、夏布罗尔式的令一般大众费解的先锋派大师，他在好莱坞和欧洲影坛同时享有盛誉，这对于芥蒂深重的新旧大陆影坛是罕有的现象；他的电影离经叛道，总能挑起道德家和卫道士们阻击他的热情，但是他讲故事的能力太棒了，每部电影几乎总能获得票房的巨大成功。所以，路易马勒的独特在于，他竟然可以同时获得知识界和电影厂商的热爱。
   《爱情重伤》公映于1992年，当时路易马勒60岁，是他去世前导演的倒数第二部作品。几乎算是绝唱。影片讲述了一个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男子因为不伦之恋而身败名裂的故事。就像路易马勒的其他作品一样，这是一部情节清晰结构明确的电影，却并不妨碍你看完之后内心陷入混乱。
   你可以把它视为一段婚外情如何导致家破人亡的警世通言，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帏薄不修必遭果报的老生常谈，你甚至可以把它视为一首“输了你赢得世界又如何”的男版的闺阁怨曲，也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关于欲望与毁灭的极度相关性的两性寓言。但是，我倒宁愿把它看做一个中年危机的故事。一场有关男人的中年危机及其不可避免的结局。



一．“你是马丁的父亲么？我是马丁的女友。”

      影片一开始，参议员史蒂夫正要迈上事业的顶点，他刚刚获知自己即将被首相提名为新一任卫生部部长，内阁大臣。年过五旬的史蒂夫意气风发。大家闺秀的太太风韵犹存持家有方，一双儿女就业求学井井有条，一家人悠闲的居住在伦敦近郊的小别墅里。这样漂亮的四口之家看上去简直就像保险公司的招贴画一样鲜艳体面。直到在一次酒会上，史蒂夫遇到了一袭黑衣的年轻女子安娜，她径直走过来对他说——
   “你是马丁的父亲么？我是马丁的女友。”
   这几乎是这对男女上床前说的唯一一句话，虽然这期间两人经历过数次相见——初次登门和一次正式的家庭聚会，彼此的试探和日益升腾的欲望始终贯穿在无言的觥筹交错里。直到某一天，史蒂夫在办公室接到秘书的对讲：一位叫安娜的小姐打来电话，接进来么？史蒂夫交代把电话接进来，只说了两句话：地址。。。一小时后见。接下来的场景，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万恶的第一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默契永远不是靠语言达成的，因为那默契本身并不依止于语言的范畴。路易马勒厉害。


    作为导演，路易马勒的厉害还体现在对于安娜的形象设计上。演员茱莉亚.比诺什以《坏血》初涉影坛时就以无以伦比的美貌惊艳了整个欧洲。但是，在这部电影里，演员的美被平板的黑色短发和永远的黑色皮衣刻意压制了。以至于会让不少观众产生“这女的也没什么啊，怎么会让男主疯狂成那样”的念头。我猜这正是路易马勒所要的。作为一个成功的外科医生和优雅的政客，可以想象，史蒂夫一生阅尽人间春色，他并不是那种见到美女就等不及的土豪金或者无役不与的登徒子。恰恰相反，几十年相安无事的夫妻生活和仕途上的一帆风顺证明，他是一个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的典范。但是，为什么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就使一生的矜持自爱瞬间瓦解哪怕身败名裂永劫不复呢。用史蒂夫自己的话说：我以为她是不同的。
    周边的经验告诉我们，真正优秀的男士，往往不会陷落在美色里，他们会折在不一样里。这也是为什么无数的贪官、大款蜂拥而至的去嫖戏子泡明星，好让身旁MADE IN KOREA的明星脸和腰间的爱马仕皮带以及VOTU手机交相辉映的时候，王石却打捞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田朴珺，而且不惮让所有人知道我就是要跟她过那种萦绕着红烧肉味道的实在日子；这也是为什么当所有女明星都以搏命嫁入豪门为唯一归宿的潮流里，当时在香港已经小有名气的王菲，却可以安之若素的跟着一个与权钱绝缘的摇滚乐手生活在老式的北京胡同，过着每个早晨跑半条街到公共厕所倒便盆也无妨的寻常日子。你可以说这是因为爱情，也可以说，他们要的东西不同。这种东西往往跟美色无关，也跟饭票无关。
    这种对于不同的追求，最终会带来什么呢。一定是琴瑟相和永结同心么？很不一定。一定是惊涛骇浪生死相许么？也不一定。但是，能够从两性的悲欢中发现一种独特的东西，而且敢于发展这种独特，这需要财务的自由，也需要内心的自由。需要激情，也需要骨子里的无所畏惧。这种无所谓，是一种很稀罕很耀眼的质地。这是一定的。
    影片用相当篇幅揭示了安娜命中注定的不同。她的不同寻常的家庭，她的水性杨花的母亲，和兄妹恋导致的唯一的哥哥自杀身亡。这个不伦之恋的阴影跟随了她整个颠沛流离的童年。路易马勒告诉我们，你没有办法把她归纳为一个简单的bitch 或者红颜祸水。这是一个生活在伦常之外的女子，无喜无悲，静水深流。




二．“结束这段关系吧，听我的。”
  
      情欲有一道闸门。闸门一旦开启，就必须给它一个流向。不管两个人愿不愿意，都面临着把这道情感的激流引向何方的抉择。有了第一次，史蒂夫决定离开家庭，要么就离开她。其实他什么也决定不了。因为安娜拒绝了。理由有两个：1，作为准儿媳，两人走到一起会伤害到马丁。2，何况，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我们之间还需要别的什么么。这是难以驳倒的理由，也是托词。托词后面的意思是，何必那么认真呢。当处于关系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一般会带来两个结果：这将是一段很快完结的关系，而且，当然了，伴随着另一颗心的破碎。
    两个人，准确的说是史蒂夫和他幻想中的同路人，就这样在一池不伦之恋的泥沼里你情我愿的跋涉：激烈的性——不行还是分手吧——更激烈的性——没有前途啊必须分手了——更激烈的性——这是最后一回吧没有下一回了——更激烈的性——分手吧差点被发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更激烈的性——这回下决心了说好了啊再见——很多次激烈的性。。。


    情色电影是不能看洁本的，这部《爱情重伤》尤其不能。如果没有看到史蒂夫在第一次进入安娜身体的时候，那种终于找到归宿的如释重负般的表情，以及在那之后两个人曾经碰撞出怎样惊心动魄的激情，你怎么能理解彼此之间终究无法放过的因缘呢。二十年前，路易马勒就用史蒂夫和安娜的故事告诉了你我，“每一场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其实是一个专有用语。它描述的是一种具有高辨识度的肉体关系，且所言不虚。
   在情色电影里，性关系的描写不是情节发展逻辑链条中的润滑剂，它就是逻辑本身。
   直到安娜的母亲，这位准丈母娘，正式登门，与马丁的父母和小两口商讨安娜和马丁的婚事。事态发生了逆转。在抱怨完自己的第四任丈夫，把自己女儿的情史抖落了一番，进而爆了马丁竟然长得像安娜死去的哥哥这个大料的之后，在大家长出一口气的目送中，终于由准公公史蒂夫负责把这位讨厌的老太太送回下榻的酒店，以完结这个令人尴尬的规定动作。
   接下来车上的一段过场戏，完爆了所有人的预期。
   安静的车厢里。两个人都坐在后座。客气寒暄着。安娜的母亲看着车窗外，突然悠悠的开口到：你们俩有事吧。史蒂夫大吃一惊。安娜的母亲转过头，用着令人吃惊的透彻的眼神望穿了史蒂夫：刚才在你家，你一眼都不敢看我女儿。史蒂夫：。。。安娜的母亲再一次将头转向窗外：
    “结束这段关系吧，听我的。”
    只这一段过场戏，无脑的丈母娘瞬间变身明察秋毫的狠角色， 知女莫若母。安娜的种种不可思议，于是有了出处。
    准亲家一语道破，私密关系面临破局。本来的游戏，瞬间有了命运残酷的意味，再不面对现实也无法可想了。史蒂夫这回是真下了散伙的决心。但是，当然了，安娜用一把公寓的钥匙，轻而易举的击溃了这个决心。接下来，就是万劫不复的最后一次。。。
    一般说来，对于一件事情，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都好过让结果来选择你。但是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不知何时收场。




三． “我以为她是不同的，其实，女人都是相同的。她也一样。”
  


      路易马勒是大才。大才的意思是，敢于在正面战场打硬仗，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完胜。我说的是，在儿子偶然窥破父亲和未婚妻的秘密，大惊失色坠楼身亡之后，导演该怎样安排史蒂夫面对自己的社会关系，面对那个无论如何无法面对又无论如何必须面对的人，那个丧子的女人，他的妻子。一般讨巧的做法是背面附粉，一笔带过。但是，路易马勒以自己惊人的才华和对人性幽微的洞察，给世界影史贡献了一场人间惨剧莫过于此的好戏。几乎只靠着这一场戏，饰演妻子的的米兰达.理查森狂揽 了当年度欧美几乎所有大奖的最佳女配角奖。实至名归。我想，这也是对路易马勒的致敬。
    这场戏太好看了。一切情节都在情理之中，一切情绪都在意料之外。这里我只做一句剧透：史蒂夫推开家门，一眼望见满脸血污的妻子，神色安详的坐在厨房。见到这个世界上最亲也是最恨的男人，妻子用了商量的口吻，困惑地问到：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史蒂夫没有去死。这位中年丧子家破人亡的男子，也没有像任何哺乳动物都会做的那样，在遭遇重创之后，本能地选择藏起身来，藏到一个最好连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舔舐伤口。几乎毫无迟疑的，史蒂夫跑去面见安娜的母亲，寻找安娜的下落。寻找那个把他带入深渊的洞口。我想， 如果不是安娜默然的眼神制止了两个人继续下去的可能，他心里未必没有暗暗盘算着，他将如何带着她浪迹天涯。他来不及狼狈，他爱她。
    看到这里，心如刀绞。
    怎么证明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一向世故的他突然变得天真了。怎么证明一个男人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女人？——一向矜持的他变得不惜寡廉鲜耻。真正恋爱的人，很难避免陷入一种反智的、迷失自我的情绪状态。虽然很多人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但是，根本上讲，爱是无耻的。 顺便说一句，你完全可以根据这个指标，去衡量一下任何一个男人有没有真的爱过你。或者作为一个男人，你为谁动过心。这是路易马勒笔下的人性。
    直到影片最后几分钟，你都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和他命中注定的她之间凄楚的爱情故事。但是，然而不然。
    在影片的尾声，史蒂夫流落在大桥下面，像任何一个街角的流浪汉一样，无可无不可的走在人生的边缘。并以这样一段令人惊异的自白作结：后来，有一次在机场，偶遇了她。她没有看到我，跟在彼得后头，手中抱着一个孩子。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她是不同的，其实，女人都是相同的。她也一样。”
    路易马勒用尽了最后一点笔墨，借用主人公之口，颠覆了这场不伦之恋最后一块合理性的基石。告诉你，人生本无意义，爱亦虚无。任何不同寻常的恋曲都会导致同样无可奈何的结局，也包括你身处其中的这一场。
   这时候，一种巨大的悲怆漫卷而来。你无法克制自己，泪如雨下。你为剧中人哭泣，不是因为他毁灭的结局，而是因为我们看见在那毁灭里，住着一个无辜的少年。




附记：
   
     我的身边没遇见过这样的男人和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故事。你遇见过么？八成也没有。所以我怀疑，《爱情重伤》根本是一个梦想，一个隐藏在每个男人眼睛后面的那一抹幽暗但是并不泯灭的光芒。哪个行将暮年的男子不是扑火的飞蛾，不在心里暗暗的希望着，能有象安娜这样的一团黑火，照亮自己，毁灭自己。
   所以尽管你不会同意，我仍然坚持认为，路易马勒在用《爱情重伤》讲述他的中年危机。
    一项调查显示，跟大多数人的猜测不同，家庭男性五十岁之间最易爆发婚外情。男人，最危险的坎儿，不在20岁，30岁，而是50岁，60岁。越优秀的男人越是这样。步入中年，尘埃落定，人生再无悬念，当你再摊上一个克己复礼的妻子和儿女缘薄的家境，迷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五十多岁的大叔，最容易搭上所谓波大无脑的子侄辈女孩。这与其说是因为欲望，不如说是源于恐惧。是对于青春，力量，控制力和与世界对话的资格逐渐丧失的恐惧；是一架高速运转的马车，对于辐轮松脱的恐惧。他需要一个年轻的躯体，把自己与死神隔开。那是一种既绝望又天真的情愫。所以在那爱里， 总有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味道。那个不管不顾的激情和投入，是挣扎。
    颇见过一些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一个女孩子的年轻面前，突然就怯了。令人心酸。
    关于男人老了怎么办，曾经请教过几位人到中年的学者。其中汪晖先生的回答很特别。他说，男人有中年危机，而且难过。我问，那怎么办呢。他想了想，低了头，说：硬过。那表情，至今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