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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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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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03 19:42:34 | 只看该作者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br>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br>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br>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br>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br>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br>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br>  我不愿意起来呀。 <br>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br>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br>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br>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br>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br>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br>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br>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br>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br>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br>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br>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br>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br>  太讨厌了。 <br>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br>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br>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br>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br>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br>  我乏力地喘气…… <br>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br>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br>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br>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br>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br>  惊魂甫定。 <br>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br>  “谢你相助。” <br>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br>  半晌,她道: <br>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br>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br>  “长生不老。” <br>  “这有什么好处?” <br>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br>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br>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br>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br>  “我一千岁。” <br>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br>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br>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br>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br>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br>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br>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br>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br>  “你不觉得闷吗?” <br>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br>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br>  她在我跟前旋身。 <br>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br>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br>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br>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br>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br>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br>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br>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br>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br>  “是是是。” <br>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设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br>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br>  上孤山,踏苏堤。 <br>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br>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br>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br>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br>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br>  我撇撇嘴: <br>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br>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br>  “哦,那是你的时代。” <br>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br>  “娼妓是什么?” <br>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br>  “男人是什么?” <br>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br>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br>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br>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br>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br>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br>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br>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br>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br>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br>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br>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br>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br>  有人说: <br>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br>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br>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br>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br>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br>  — <br>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br>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br>  “这是送的。” <br>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br>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br>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br>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br>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br>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br>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br>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br>  然后扬长而去。 <br>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br>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br>  一发不可收拾。 <br>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br>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br>  我们静待它消化。 <br>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br>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br>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br>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br>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br>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br>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br>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br>  我愕然: <br>  “你不喜欢我?” <br>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br>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br>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br>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br>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br>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br>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br>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br>  “你不是说——?” <br>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br>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br>  “是吗?” <br>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br>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br>  “小青,我想通了!” <br>  “我不管!” <br>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br>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br>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br>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br>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br>  “平凡好吗?” <br>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br>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br>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br>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br>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br>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br>  我企图加以阻拦: <br>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br>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br>  男人,男人。 <br>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br>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br>  这回轮到我默然。 <br>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br>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br>  “人类不会起疑吗?” <br>  “啊,你这是意动了?” <br>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br>  “我们明天便去!” <br>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br>  ““——二者有何分别?” <br>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br>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br>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br>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br>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br>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br>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br>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br>  “南无佛, <br>  南无法, <br>  南无增, <br>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br>  但只他, <br>  仰步伐哆…” <br>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br>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br>  女人腻着媚音: <br>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br>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br>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br>  多么鄙俗的人间! <br>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br>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br>  他有点诧异: <br>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br>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br>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br>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br>  素贞道: <br>  “这是高人!” <br>  我问: <br>  “和尚也是人?” <br>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br>  他上路了。 <br>  前面是那老和尚。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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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4.2003 19:43:13 | 只看该作者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br>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br>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br>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br>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br>  “‘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 <br>  ——如同盟誓,唬得我! <br>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br>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br>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br>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br>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br>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br>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br>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br>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br>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br>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br>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br>  和尚叱道: <br>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br>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br>  “南无阿弥陀佛!” <br>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br>  “中!” <br>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br>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br>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br>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br>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br>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br>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br>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br>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br>  “走!” <br>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br>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br>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br>  “姊姊,好险!” <br>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br>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br>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br>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br>  真有趣。 <br>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br>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br>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br>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br>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br>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br>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br>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br>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br>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br>  仰首一看,咦? <br>  素贞不见了。 <br>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br>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br>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br>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br>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br>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br>  人人都忙碌不休。 <br>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br>  来是空言去绝纵, <br>  月斜楼上五更钟, <br>  梦为远别啼难唤, <br>  书被催成墨未浓。 <br>  蜡照半笼金翡翠, <br>  廉熏微度绣芙蓉, <br>  刘郎已恨莲山远, <br>  更隔蓬山一万重。 <br>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br>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br>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br>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br>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br>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br>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br>  书生自辩: <br>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br>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br>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br>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br>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br>  “我明日再雕。” <br>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br>  书生默默地离去。 <br>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br>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br>  但遍寻不获。 <br>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br>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br>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br>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br>  他终于走了。 <br>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br>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br>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br>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br>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br>  第二天,起个绝早。 <br>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br>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br>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br>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br>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br>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br>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br>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br>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br>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br>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br>  “——一是啦” <br>  “上吧。” <br>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br>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br>  我没好气: <br>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br>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br>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br>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br>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br>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br>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br>  “你不要,我要!” <br>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br>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br>  “你看,他要走了。” <br>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br>  先把人留住再说。 <br>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br>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br>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br>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br>  “船家,请等等!” <br>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br>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br>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br>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br>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br>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br>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br>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br>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br>  真气个半死。 <br>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br>  “嗳嗳,相公你别走。” <br>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br>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br>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br>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br>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br>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br>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br>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br>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br>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br>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br>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br>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br>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br>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br>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br>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br>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br>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br>  有点依依。 <br>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br>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br>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br>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br>  不。素贞回首: <br>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br>  “我还不晓得。” <br>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br>  “不管晴雨,准到。” <br>  “风雨不改?” <br>  “是” <br>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br>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br>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br>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br>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br>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br>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br>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br>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br>  “一定会来的。” <br>  稍顿,她又道: <br>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br>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br>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br>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br>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br>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br>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br>  被说中了吧? <br>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br>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br>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br>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br>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br>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br>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br>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br>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br>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br>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br>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br>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br>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br>  他连忙拱手道歉: <br>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br>  “那有什么可怕?” <br>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br>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br>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br>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br>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br>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br>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br>  素贞道: <br>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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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4.2003 19:43:5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br>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br>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br>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br>  谁知他道: <br>  “是这儿了!快洒。” <br>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他奇怪: <br>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br>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br>  一个道童忙解释。 <br>  “顺父,这个是人。” <br>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br>  “谁不是人?” <br>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br>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br>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br>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br>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br>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br>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br>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br>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br>  空气变得清新。 <br>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br>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br>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br>  她若无其事地问: <br>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br>  “这里有蛇吗?” <br>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br>  我不惜不愿: <br>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br>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br>  没辙。 <br>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br>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br>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br>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br>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br>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br>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br>  “很好呀。” <br>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br>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br>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br>  “真不敢劳你玉手。” <br>  她又再强调: <br>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br>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br>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br>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br>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br>  “哈哈”她恨恨。 <br>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br>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br>  “我” <br>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br>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br>  “无耻!” <br>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br>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br>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br>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br>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br>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br>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br>  他俩如今怎么样? <br>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br>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br>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br>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br>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br>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br>  他在她耳畔软语。 <br>  她笑:“我不依——” <br>  真选作! <br>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br>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br>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br>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br>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br>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br>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br>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br>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br>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br>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br>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br>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br>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br>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br>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br>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br>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br>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br>  美得她! <br>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br>  小艇漫过水乡。 <br>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br>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br>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br>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br>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br>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br>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br>  大伙围上来。 <br>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br>  他带着界音: <br>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br>  “恭喜恭喜!” <br>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br>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br>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br>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br>  “唉” <br>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br>  “唉” <br>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br>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br>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br>  他见到我俩。 <br>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br>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br>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br>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br>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br>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br>  素贞道: <br>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br>  他忙不迭: <br>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br>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br>  “只我们两个吧。” <br>  素贞看看我: <br>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br>  “——我不去了!”我道。 <br>  他十分自责: <br>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br>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br>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br>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br>  一我不去。 <br>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br>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br>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br>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br>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br>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br>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br>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br>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br>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br>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br>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br>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br>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br>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br>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br>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br>  我进了舱,接碴儿: <br>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br>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br>  “小青,谢谢你。” <br>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br>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br>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br>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br>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br>  这晚过得特别慢。 <br>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br>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br>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br>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br>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br>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br>  “我明日再来。” <br>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br>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br>  “就是这儿吗?” <br>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br>  “谁住在这上面的?” <br>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br>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br>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br>  “你看你——” <br>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br>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br>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br>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br>  他见到我。 <br>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br>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br>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br>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br>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br>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br>  “本人是何立。” <br>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br>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br>  是许仙供出来的? <br>  “那许仙怎么说?” <br>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br>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br>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br>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br>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br>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br>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br>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br>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br>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br>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br>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br>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br>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br>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br>  我出去一转。 <br>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br>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br>  “本人奉命查案——” <br>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br>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br>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br>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br>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br>  他一定会得交代。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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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4.2003 19:44:17 | 只看该作者
<br>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br>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br>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br>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br>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br>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br>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br>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br>  “也许他有。” <br>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br>  “也许他有。” <br>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br>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br>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br>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br>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br>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br>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br>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br>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br>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br>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br>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br>  “算了。”素贞也不提。 <br>  但我决不放过他。 <br>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br>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br>  “不!”我立在原地。 <br>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br>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br>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br>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br>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br>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br>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br>  我叹一口气。 <br>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br>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br>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br>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br>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br>  一生一世? <br>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br>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br>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br>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br>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br>  “你有什么打算?” <br>  “我想到苏州去。” <br>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br>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br>  许仙也算有骨气: <br>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br>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br>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br>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br>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br>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br>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br>  许仙又不走了。 <br>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br>  我只好走了。 <br>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br>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br>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br>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br>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br>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br>  “相公记得……” <br>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br>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br>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br>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br>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br>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br>  瘟疫蔓延。 <br>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br>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br>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br>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br>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br>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br>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br>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br>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br>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br>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br>  每个人都喜欢她。 <br>  她更忙碌了。 <br>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br>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br>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br>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br>  “怎么了?” <br>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br>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br>  “凉的?” <br>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br>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br>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br>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br>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br>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br>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br>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br>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br>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br>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br>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br>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br>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br>  他憋不住: <br>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br>  “那日中便太闲了。” <br>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br>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br>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br>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br>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br>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br>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br>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br>  妖精要的是缠绵。 <br>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br>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br>  “许仙好不好?” <br>  “当然好!”她说。 <br>  “男人有什么好?” <br>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br>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br>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br>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br>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br>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br>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br>  “好不好嘛?只一天?” <br>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br>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br>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br>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br>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br>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br>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br>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br>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br>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br>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br>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br>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br>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br>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br>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br>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br>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br>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br>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br>  “是……糕点。枣泥糕?” <br>  “不。”许仙摇头。 <br>  “——糖?” <br>  “什么糖?” <br>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br>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br>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br>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br>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br>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br>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br>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br>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br>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br>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br>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br>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br>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br>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br>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br>  药的芳香,人的病…… <br>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br>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br>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br>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br>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br>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br>  “没有。我不想吃。” <br>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br>  “我很闷。” <br>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br>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br>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br>  “小青!”素贞唤。 <br>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br>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br>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br>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br>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br>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br>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br>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br>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br>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br>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br>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br>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br>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br>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br>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br>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br>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br>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br>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br>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br>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br>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br>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br>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br>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br>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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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12.4.2003 20:48:20
  <!--emo&:huh:--><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hu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uh.gif'><!--endemo-->  <!--emo&:huh:--><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hu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uh.gif'><!--endemo--> 太长了,没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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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4.2003 10:31:55 | 只看该作者
  <!--emo&--><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endemo--> 夜之睛捧了这么大一个场啊~ <!--emo&(K)--><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kiss.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kiss.gif'><!--endemo--> <br>呵呵,不过我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篇小说,至今没有看完<br><br>但是和楼上速食主义的战天同学不一样啊~我可不怕文章长~ <!--emo&:d--><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teeth_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teeth_smile.gif'><!--endemo--> <br>我是觉得有点无趣,无趣的小说就有点看不下去。但是电影很好看,还看了好多遍,主要是美女演的好啊 <!--emo&:wub:--><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wub.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wub.gif'><!--en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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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4.2003 14:33:22 | 只看该作者
我喜欢这篇`小说!<br>更喜欢电影,<br>不光可以看美女,还有帅帅哥哥演的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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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4.2003 14:34:1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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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4.2003 14:53:55 | 只看该作者
支持~顺便我也看~ <!--emo&--><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endemo-->  
10#
发表于 14.4.2003 15:43:1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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