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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乐<br /><br /> 有朋友从国内来慕尼黑,第一个发现是大街上的人并不多。<br /><br /> 殊不知,许多人是在地下呢。<br /><br /> 乘上地铁,好似驾一条钢铁巨龙,在地下纵横驰骋,实在是快捷方便。可以说,我每天就少不了与地铁打交道。<br /><br /> 记得刚到这个城市时,胆子真大,竟然坐“黑车”,还自我辨解,既使被抓住,就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算幸庆,没碰到过查票的。想想那时也许刚从中国大陆出来,浑身一股子“流氓无产阶级”习性——便宜不占王八蛋。后来日子一长,才发现一张月卡也值不了几个钱,仅仅为省这几个马克,实在是良心受不住,也就再不敢不买票了。<br /><br /> 也有一次就被罚了款。那是一次去外国人管理局延签证。一上车正好碰到查票,我坦然亮出“绿卡”(不是美国的护照,而是德国乘车月票),“检察官”拿起一看,从嘴里吐出一个数字:60!我当时没反应过来,“检察官”已掏出一叠收据条,我才大悟,是要罚款60马克——“绿卡”在早上九点以前是无效的,只因那天起得早走得急,竟忘了额外打票。我无可辨解,面对周围的金发碧眼,赶紧掏出马克拱手相送。这是我在德国第一次被罚,但愿也是最后一次。<br /><br /> 可也有人白坐而没被罚的。我认识一位台湾老兄就是其中一个。大凡这种人需要有胆魄和精明。胆魄在于,如有车票在握的感觉;精明则表现在,一上车不得先入坐,必圆瞪龙眼,观察一番“敌情”,他的经验是:便衣“检查官”大多三五成群,面部无匆匆行色,一般手里无提包……<br /><br /> 但毕竟混水摸鱼者是极少数,德国人也有,别的外国人就更有,连孩子也有。曾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有个小学生把车票涂上蜡,上车前在打卡机上打上时间,以防检查。回家后把打上字迹的蜡刮掉,涂上一层新的,以便重新使用。可见这孩子极聪明过人。<br /> 其实,查票员也是很难碰到,有时一、二个月也见不着。所以,有人竟敢下这样的赌,理直气壮地黑,反正逮住罚款才是一张月票的钱。<br /><br /> 车坐多了,也悟出一些规律来。凌晨6点左右,坐车的人大凡是赶早班的产业工人,他们腰圆膀粗,衣着随便;至8点前,穿西装革履拎小皮箱的人多了,他们都很安静,极少讲话,各自看书看报,有的手里竟捧着大部头的精装书,有的把手提箱搁在膝上工作起来;到了上午10点左右,车上几乎清一色衣冠楚楚的龙钟老人。德国是个老龄化的国家。别看有的老太说话含混不清、走路颤颤巍巍,但打扮得如花似玉,口红深得如血残阳;至下午5点,车上拥挤着各类下班的人,虽说拥挤,也从未听到在国内公共汽车上常听的“抓小偷”的惊呼。在德国偷点小钱,实在有损面子,要干就大干,诸如抢银行、抢加油站、敲诈勒索倒是有的;时至傍晚,车厢里开始飘荡起年青人的欢笑声,大多是去赴约会、过夜生活的;车到半夜,乘者少了,除了可见一脸倦色的外国打工仔外,也有酒气熏天的德国醉鬼,他们或大吼大叫或横七竖八地乱躺着,一般是不伤人的。他们其中也有长着一脸象马克思那样大胡子的老头。我就惊叹,德国既生产疯子,也生产智者。一到周末节假日,许多人背上行囊,要去远足,有人也把自行车带入地铁,要去野外远游。车上与一个中国人聊天,我问:德国人动不动就放假,这个号称世界经济强国的财富究竟从何而来呢?他嘿嘿一笑,答曰:地铁里怎么能看到人家干活呢?如果我们中国人能称得上是“勤劳、勇敢”的话,那么德国人就是十足的“工作狂”加“亡命徒”。他们在工业上的成就完全是以质量取胜,这多亏了他们性格中那种我们中国人所说的“憨”。<br /><br /> 德国有句成语:说话是银,沉默是金。德国人的确沉默有术。有时坐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竟鸦雀无声,个个象木头人似的,面孔板着,目光凝着,如若有所思。有时冷不防碰到一个叽哩呱啦讲话的人,起初还以为是对我讲,赶紧打起精神倾听,没等听出个头绪,那人已转向他方,原来这是一位“自语症”者。朋友解释为:德国这个社会人人享有充分的个人自由,互不干涉,以至人与人之间太封闭,某些人渐渐承受不了这种封闭,大脑里紧绷的“弦”断了,久蓄的话语如决堤的水奔涌而出。实际上他们也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受到人们同情的。见一个自语症者大声大气和一个坐在身旁的年轻姑娘“摆龙门阵”,姑娘眼睁睁地望着他,不时还点头应答,车到一站时,姑娘露出浅浅的笑,说声再见去了。<br /><br /> 有时沉默中也会响惊雷——有人伸出毛绒绒的手,掏出面巾纸掩住大鼻子使劲擦鼻涕的訇然巨响,如似发动机发动时那几声刺耳之声,遇此我只得皱起眉头,而德国人闻我吐痰前的咳嗽声也会如惊弓之鸟般抱头鼠窜。实则,这只是两个民族的不同生活习惯而已,也是两种文明的异处。<br /><br /> 所谓礼貌,即外表之礼,究竟德国人内心是否有礼,我看也如同别国人一样。但外表之礼也是需要的。德国人至少可以称得上是个礼貌的民族。地铁里常见用棍子敲着路面的盲人和坐轮椅的残疾人,他们总是受到旁人的帮助。有个去过中国的德国人说,中国伤残人一定不多。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坐车时就很少见到。我说,中国伤残人不少,只是不敢出门,中国的交通、社会状况不佳。<br /><br /> 德国人尊敬老者。如见一个老人上车,有时会有好几个人站起来让座,老人通常说声谢谢,心安理得地领受了。有一次,我却让错了位子;见一个白发老翁上车,便站起身来,似乎还热情地招呼道:OPA!象是称呼中国的老大爷。老头一听不悦了,振振有词地纠正道:我不是OPA!好象是我过高地估计了他的年龄。可我们中国人是喜欢以老卖老的。> 每节车厢都设有病人专座,一般人们不会首先去占用的。一次一个柱着手杖的老太上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证明,展给已坐在专座上的老头看,意思是:我有病人证,你请便吧。没想到老头也掏出一张证明。窘迫之际,周围已空出好多位子来。德国佬就是喜欢照章办事的。地铁也如一个万花筒,可以观看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人。有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朋克”,有戴耳环的男人、穿鼻环的女人以及手牵手的同性恋者;小伙子的新潮发型居然是过去中国农村里的“一匹瓦”,即头顶一片发。周围刮得溜青透亮,也有留着颇似中国清朝时的独辫子;德国姑娘本身就穿得素,还套一双重重的大头皮鞋,既使夏日炎炎,一身短打,皮鞋也“在所不辞”,那才是真正的“不爱红装爱武装”呢;也有胀着火鸡般的赤脸者,要么就是日光浴浴得太烈,要么就是啤酒灌得太猛,除此就是各种不同肤色、操着各种语言的老外。据统计,慕尼黑外国人占整个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虽然这个比例,在德国还不是最高的。人数最多的,首推当年来的“外藉劳工”土耳其人,其次就是“战争难民”前南斯拉夫人,中国人仅属极少数民族之列。其实,黄皮肤、黑头发何止是中国人,亚洲许多国家人都是,连德国人也白不到那去,倒是白中泛黄呢。所以,德国人并不把黄皮肤、黑头发视为我们中国人的外表特征,而是戏称呼我们:眯缝眼。车上所见的“眯缝眼”,脸上似乎总有一抹揩不去的“霉气”,也许是身在异乡不是家的孤独所致吧。而那些长着白牙白眼的黑人弟兄们是最无所顾忌的,仿佛他们已进入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堂。也怪西方这年头崇拜黑色。时不时可以看到车上一个“丑陋不堪”的黑孩子搂着一个坦胸露臂的白女人,而我这个块头不大、力量不足的炎黄子孙只得自吞口水了。<br /><br /> 德国许多公共场合是不许狗入内的,但地铁的门是为人和狗同时打开的。初入地铁,见一妙龄少女牵一高大魁梧的狼犬,顿感毛骨悚然。在中国我就有怕狗的习惯,也把这种余悸带到了德国。后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狗,才发现德国的狗也讲文明,不那么穷凶极恶。养狗也如同养了一个好伙伴。有个冬夜,我在地铁里候车,见一个脸似皱纹纸状的老妇抱一只形貌怪异的小狗直“啃”(吻),那亲呢劲如同对待自己的小孙子一般。我不禁感叹道:狗真象人一样!老妇听了,却说,象是在纠正我的话;比人好,人不听话、不忠诚……。她的话反倒把我的心泼凉了。心想:她必定孤独一人,她的过去也许给她留下许多遗憾。<br /><br /> 地铁上的司机身穿浅蓝色制服,打着领带,有的戴副眼镜,有的大腹便便,看上去颇具派头。刚来时就觉他们个个象中国的部级干部,后来看多了,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也降低了,倒成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不过这儿的支书们不坑人,性情也蛮好,若见有人奋力向列车奔来,只要时间允许的话,他们是会耐心地候在车头,等人跑上了车才关门的。我听到乘客无不感激地说声谢谢时,就忍不住想笑,司机在车头是听不见的,正象打电话时对方的笑容也是看不见的。<br /><br /> 本站里碰到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说一口地道德语,应该说是德国人,他问我要一个马克,说是打电话,我就给了。几天以后又见那小伙,又问我要一个马克,还是打电话。我心想,既便打长途也没有这么长呀。就没给。后来这种事见多了,才明白要钱也是一种时髦。有些长得水灵灵的大姑娘还找你要烟抽呢,但切莫想到一边去了,别人也真没那个意思。<br /><br /> 德国人在许多问题上是不讲面子的,敢要还要敢捡。车站里有许多垃圾桶,常常可以看到有人伸手在里面翻找,有些也是看上去很体面的人。我纳闷,找什么呢?原来是找别人扔下的报纸看。<br /><br /> 地铁似乎也有不好处。那天乘地铁,车开了一程不开了,司机在广播里说,因故障无法前行。我只得随着拥挤的人流改乘汽车,赶到上班处已迟到了。事后才知道,那所谓故障是有人在地铁里卧轨自杀。我惊诧不已,难道现代化只能缩短人的寿命?难道物质文明了,精神就必然衰竭……其实也不然,自杀并非产生于地铁发明以后。中国地铁不多,自杀也未必少。一个惊人的报道,中国自杀每日逾四百。<br /><br /><br />摘自“德国侨报”1993年第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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