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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均[百日谈]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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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5 12:15:03 | 只看该作者
最后一个汉奸<br /><br />                        一<br /><br />我是否告诉过你,在我漫长的无业流浪岁月里,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记者生涯?在我以信念和理想不合而辞去干了十五年的工作后,我决定重新投入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我一直认为我以前的工作太意识形态,和现实相差太远)。我对此信心满怀。<br />我第一个计划就是到一家蜚声海内外的报纸杂志任职,让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透过大大小小的文章传遍大江南北,甚至是五湖四海。于是,我几乎是在一个星期里,连着向十几个我心目中认为不错的媒体发出了自我推荐信,结果可想而知,都石沉大海。等不到预期的热情洋溢的邀请加入媒体的回信,我当机立断,结束了守株待兔的策略。之后,我背起小背囊,挨家挨户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效果仍然让人失望。直到三个月后,广州白云区一家小报纸决定试着录用我,试用期为三个月。期满后,再评估我是走还是留用。<br />我当了三个月的记者。<br />我原本以为试用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式,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我绝对胜任的。在这之前一年,也就是我下岗之后的第一年里,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样的速度和挑灯夜战的精神在当今文艺领域并不多见。我深信,勤能补拙。在这三个月里,我会从数量和质量上拿出让报社社长和诸位领导目瞪口呆的文章,我期盼着看大家都来挽留我的感人场面。<br />我上任的正是时候,特别是对一个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方面的记者来说。日本右翼分子篡改教科书,日本首相坚持参拜靖国神社,美国继续和北韩你来我往,伊拉克的局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世界各国特别是俄国领头的欧洲大张旗鼓地纪念二战胜利六十周年……<br />“我们要搞一系列红红火火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特刊,就由你负责。”吴力超总编辑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对我说,“这也是我们聘请你的主要原因。”<br />我算是知道了,当别人都拒绝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作为见习记者,我确实有些老。不过我的心很年轻。我决定,抖擞精神,全力以赴,搞好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特刊。<br />搞这样的纪念专刊有很多头绪,为了理出最具有新意的,我买来市场上所有的报纸杂志,准备参考他们的世界反法西斯纪念专栏的形式,定下我自己的别出心裁的方案。但是随着一份份报纸在我面前翻开又合拢,我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窄。原因是我能够想到的大家不但早就想到,而且已经付诸实施了。《南方都市报》寻访六十位抗日老兵是我最初的想法,但人家已经寻访到第三十位了,我无谓再去凑热闹。<br />最后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吴力超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听了我的汇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案卷,递给我,说,“这里有个线索,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去采访,你的知识和阅历都比较丰富,应该可以胜任。如果用心做,写出像样的报道,倒是别具一格的。”<br />我接过案卷,打开来,是一些照片,还有一个家谱图,最后面是一个叫方无病的名字和他的地址、电话号码。就这些?我抬头看着吴力超总编。<br />“我们可以从汉奸入手,你手里拿的正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影响的汉奸家族的资料,你可以采访他,了解他的家族——”<br />“采访汉奸,纪念二战?”我吃惊地问。<br />“是的,难度比较大,不过,听到殊途同归这个词吗?对象不同,切入点各异,然而,表达出来的意思和意义却大同小异,而且,我们的目的是把读者引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是殊途同归!”<br /><br />                           二<br /><br />当全国大报小报纷纷报道寻访二战老兵,慰问抗战英雄的时候,我踏上了采访汉奸的不归路。<br />在深圳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他约见了我。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服务员乘坐专用电梯来到顶楼。踏入房间后,我以为来到了天堂。房间宽敞、明亮,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柔柔地照在高级的羊毛红地毯上,,欧式高档家具,意大利水晶吊灯,富丽堂皇,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皇者气派。<br />房间豪华的装修和布置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我深呼吸一口气,空气里荡漾着的淡淡的桂花香味让我稍微镇静下来。这时服务员已经悄悄退出。<br />“请过来坐,杨先生。”一把浑厚很有磁性的声音传过来,我才注意到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站起来,向我招招手。我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去,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我们隔着桌子坐下来。<br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微黑透红的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粗浓得象荆棘一样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不是从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我很难判断出他的年纪。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他比资料上写的五十五岁要年轻得多。<br />我先感谢他接受我的采访,他友善地点头微笑着。这时,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推门进来,端来两杯茶。茶味清香,沁人心肺,我知道是极品的铁观音。我慢慢地品着茶,也籍此掩盖自己的尴尬。因为,当我面对此人时,我突然发现早已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和开场白有些不合适。<br />“杨先生,你是大忙人,我想,我们就开始吧。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如果你想先听听我的介绍,那也可以。”<br />他就是案卷上的方无病,也就是吴力超总编给我的资料里的那个家族目前的掌门人。既然他说要先介绍一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连连点头。<br />方无病先生把大皮椅向后挪了一下,打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本相册,轻轻搁在我面前,小心地翻开,我看到一组发黄的照片。他停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杨先生,你看从哪里开始?”<br />我把眼睛从那些看起来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照片上移开,盯住他,不明白他说什么。<br />他看出我的疑惑,说:“我的意思是从哪一个人开始介绍,是从我父亲开始,还是从我爷爷开始,当然还可以追溯到更加远——”<br />我吃惊地看着他,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应该已经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是来采访汉奸的!<br />我吃惊的表情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有些无趣地顺手翻了几下照片,说:“这要看你的时间了,我这里的资料有很多,只要你想要——”<br />“我来采访——采访汉奸的事迹和他的心路历程。”我终于开口了,而且还说出了“汉奸”两个字。<br />“汉奸?不错,你来对了,我们正是闻名遐迩的汉奸家族,自从清朝入关开始,我们家族就落得汉奸称号,而且代代相传,算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位汉奸了。”<br />“哦——”我恍然大悟,毫无掩饰地冲口而出。<br />“我的曾曾曾祖父叫方明忠,他是明朝大将吴三桂的马前卒。明朝末年,朝廷昏庸腐败,东厂等间谍特务机构为了一己私利,活剥人皮,残酷镇压异己,搞得民不聊生,民怨鼎沸。满洲人顺应历史潮流,囤积关外,挥兵南下,眼看一场血雨腥风难以避免,在这关键时刻,明朝大将吴三桂背叛主子,开门引清兵入关,执行这一任务的七员大将中,就有我曾曾曾祖父。这件事让后来的汉人史学家痛心疾首,把历史上一顶很大的汉奸帽子戴在了吴三桂头上,我曾曾曾祖父从此也和他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从那以后,这汉奸称号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家族,或者说,我们方家好像被赌咒了一样,世世代代和汉奸结下了不解之缘!”<br />方无病说完,轻松地靠在大皮椅背上,眼睛含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br /><br />                            三<br /><br />我喝了口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听着方无病先生介绍他的祖先。<br />“吴三桂当了大汉奸,获得了荣华富贵,老百姓骂他他也听不到,苦的反而是我曾曾曾祖父,他从一个明朝的将军,一下子沦为庶民,而且背负着汉奸的罪名。那种痛苦,杨先生,你们家没有出汉奸,肯定感觉不到,但我们就不同,我们家族子子孙孙都感觉得到这种难堪和痛苦。这种痛苦当然是我曾曾曾祖父感受最深,他无脸见江东父老,带着一些出卖明朝分到的黄金白银悄悄在山东蓬莱乡下住下来,隐名埋姓,但他却无法埋掉自己的记忆和痛苦——”<br />方无病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痛楚。<br />“我的曾曾曾祖父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带着汉奸的罪名死去的,虽然他死的时候,全中国的大汉民族每个人头上都蓄起了马尾巴的小辫子,汉人们也早开始以满人的服装为荣,而且,满族皇亲国戚成为汉民族顶礼膜拜的对象,也就是说全大汉民族都成了汉奸,但曾曾曾祖父的汉奸称号仍然活活压死了他。曾曾曾祖父在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我的曾曾祖父叫到床前,声泪俱下地交待了后事。交待了什么后事,我们家族族谱没有记载,但我的曾曾祖父在守灵三年后,离开了家乡。”<br />方无病讲到这里,眼睛闪烁了一下。<br />“不久,山东大地上就出现一支‘反清复明’的义勇军!”<br />“啊——”我感叹道,已经猜到这一定是方无病的曾曾祖父。<br />“这支义勇军劫富济贫,专打清廷官员,高举复辟明朝皇室统治的旗帜,他们个个英勇善战,奋不顾身……他们的首领正是我的曾曾祖父!”<br />我一时间有些激动,关于反清复明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特别是从金庸小说中,但由于在历史记载上都查无实据,我也心存怀疑。今天我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心情可想而知。我急不可耐地问:“你的曾曾祖父一定是听到你曾曾曾祖父的临终忏悔,决定不让这汉奸的称号继续折磨你们家族,所以揭竿而起。他本身是大将军的后代,自然一举义旗,响应者纷纷,一呼百应——”<br />“唉——”方无病用叹息打断我越来越高昂的声音,脸上蒙上了一片乌云。<br />“唉——”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开始,他确实组织了好几千人,规模远远大于红花会,而且他还找到了明朝的皇室遗珠,以及一些明朝的达官贵人。可是,不管他们怎么骁勇善战,不管他们把口号喊得多么动听和响亮,义军的规模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br />“这怎么可能?”我打断了他。<br />“这有什么不可能?当时清朝满族人统治汉民族已经五十多年,他们不但拥有一切专政的工具,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使用文字狱和言论控制的方法,已经彻底奴化了汉民族。这时的汉民族不但都心满意足地拖着一条小辫子,而且,见了满清皇族,都满心欢喜地跪在地上,翘起屁股,磕头如捣蒜。也就是从那时起,文化源远流长的汉民族开始真心诚意地歌颂清朝的统治,还开始编写一些歌颂清朝皇帝微服出访,访贫问苦的感人戏曲和快板。我的曾曾祖父,在这个时候,搞什么不合时宜的‘反清复明’,受到清廷围剿而失败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得不到广大汉民族的支持!”<br />“哦——这怎么会,我看金庸的小说,反清复明是得到广大汉民族支持的!”<br />“别意淫了!”方无病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如果真得到汉民族支持,几个蓄着马辫、穿着长袍马褂的未开化的清人能够统治拥有两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大地两百多年吗?当然,‘反清复明’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汉民族毕竟聪明过人,他们知道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朝天子取代另一朝天子,换汤不换药,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始终是老百姓。所以,他们宁愿过这种没有尊严的永远处于二等公民的然而却相对稳定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搞什么‘反清复明’。第二个原因则是,如果大多汉民族对‘反清’还有共鸣,那么对‘复明’却心有余悸,要知道,腐败的明朝晚期给广大的汉民族带来的灾难一点也不少于异族入侵带来的灾难。所以,当民众听到这些义士要‘反清’时,还能跟着起起哄。但一旦听到要‘复明’,则立即作鸟散状。”<br />“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今天是长见识了,“难怪你的曾曾祖父举起义旗,却仍然无法取得成功。”<br />“成功不成功都没有什么,”他的表情很有些悲哀,“问题是,他却落得了汉奸的骂名,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二个汉奸!”<br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采访汉奸家族的。<br /><br />                            四<br /><br />但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反清复明’的义士怎么会沦落到汉奸的地步。<br />方无病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他接着讲道:“为了雪耻,给父亲亡魂一个交待,我的曾曾祖父带领越来越少的起义义士战斗在齐鲁大地上,问题是,经过清朝的前四代皇帝的统治,高压统治加上小恩小惠笼络汉族精英相结合,汉人早就心甘情愿接受了异族的统治。虽然在整个满清统治时期,汉族一直是二等民族,但他们显然已经认命,过得很习惯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汉人幻想清朝皇帝微服私访,偶尔宠幸了一个汉人女子(或者强奸),生下一个还珠格格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下去,全体汉人竟然一边意淫一边兴奋达两百多年。这个时候,总之一句话,汉民族已经完全接受了大清帝国使用高压统治、残暴的文字狱获得的稳定的政治局面和和平的发展环境——也就是说,我的那位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曾曾祖父没有与时俱进,在前有清兵围追堵截,后有老百姓一片乱党的辱骂之声中如丧家之犬……”<br />方无病停下来,端起茶杯优雅地品一口茶,我们两人都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阵。<br />“有一天,他带领的义军只剩下二十多人,被清兵追到渤海之滨,面对茫茫大海,我曾曾祖父心中一片迷茫和伤心——”<br />“啊——他带领那些义士投渤海而亡?”我忍不住问。<br />方无病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们家代代单传,如果他真投海了,能有我吗?”<br />我这才恍然,不过随即听到方先生叹息一声。“如果他真投海了,那倒爽快,也免得后来又传下一代代汉奸的骂名。”<br />我愕然。<br />“我的曾曾祖父带着其中的五人登船而去,他们漂泊到东瀛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安营扎寨,以图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不过,日月如飞,和时间一起飞走的还有他们的斗志和希望。那时整个中国大陆已经是大清江山,二等公民的汉人也口口声声‘我大清江山’喊得响亮。曾曾祖父后来决定秘密迁徙到台湾岛,台湾岛虽然归属清廷,但由于幅员广大,山高皇帝远,很多地方仍然割据一方。我的曾曾祖父就住在高山族集中的阿里山区。”<br />我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台湾岛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北京只要换了皇帝,台湾岛也自然改变了主人。眼前这位方先生的曾曾祖父割据在台湾岛一隅,抗击清廷,自然属于汉奸一族。<br />“如果我曾曾祖父就在岛上生活,也不能归为汉奸一族,不过,他和他的儿子,我的曾祖父,并没有忘记招兵买马,那时的台湾岛常常受到日本和欧洲海盗的侵扰,清廷也多次派兵登上岛屿。但我的曾曾祖父特别是我的曾祖父,一见到清兵,比见到洋鬼子和东瀛倭寇还要紧张,结果,不久,就流传开来,说这里住的方家是里通外国的汉奸。”<br />方先生情绪暗淡,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就这样,我的曾曾祖父在汉奸的骂名中死去,我的曾祖虽然什么也没有干,但并没有丢掉里通外国汉奸的称号。情况到了我的祖父出生后,渐渐有了变化。我的祖父生于1860年,当时帝国主义凭借坚船利炮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加上普天之下莫非清朝王土,汉民族和自己的统治者满人开始同仇敌忾。我的祖父是在爱国主义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在他的前半生,他参加了保卫台湾岛的大大小小的战斗,几乎和英法荷日等所有帝国主义的战斗都能看到他英勇的身影。最后,他声名远播,清廷也来招安他。我的祖父接受了清廷的招安,于1897年光荣地回归山东蓬莱故里,受到当地达官贵族和民众的夹道欢迎,欢迎游子回头,欢迎抗击帝国主义保我大清江山的英雄凯旋归来——”<br />“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英雄!他终于洗脱了缠绕你们家族的汉奸罪名——”我说出来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br />“唉,如果当时他战亡或者病死就好了,”方无病悲伤地说,“他后来还是没有逃脱汉奸的厄运!”<br /><br />                            五<br /><br />据方先生讲,事情是这样的。抗击帝国主义后投奔清廷,接受招安的祖父风风光光地回到山东故里,感慨良多,他心中渐渐对顽固不化、搞什么“反清复明”、不能与时俱进的爷爷和父亲生出不满。这不满也就化为他报效祖国——清廷的一腔热血。<br />当时的清廷早就过了建政初期的相对清廉的统治时期,昏庸无能,贪污腐败,法纪不彰,压制人民的言论和行动自由,和当时流行于西方的科学精神背道而驰,结果搞得民不聊生,国家衰败一片。而与清廷统治下的中国正好相反,西方列强在近代科技的带领下雄心万丈野心勃勃,到处侵略掠夺,争先恐后把战舰开到中国的大门口。清廷在“宁予外人,不给家奴”和“量中华之物,结与国之欢”的指导思想下,割地求和,先后把香港等割让给英国。然而,帝国主义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时,时间已经来到1899年,慈禧太后那个老妖婆为了保住大清的统治万年长青,日思夜想,不得其法。她最害怕的就是西方人带来的那股妖气:见了大清的皇帝竟然不下跪,还传播什么人人博爱的基督教,妈妈的,全中国的汉人听到清廷皇帝的名字都得跪下,浑身发抖,翘起屁股,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妖人怎么敢不下跪?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是让这些黄皮肤的中国奴才了解到什么上帝和博爱,国将不国呀,大清帝国还怎么统治下去?<br />就在慈禧太后夜不能寐、担心洋人带来的那些邪恶的思想危及大清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时候,一线曙光从祖国的山东半岛照耀过来。这曙光就是义和团。<br />吃到了爱国甜头的方无病的爷爷也就在第一时间加入了义和团,并成为山东义和团的主力干将。他第一个扯出了“扶清灭洋”的爱国大旗。<br />用今天的标准特别是用非马列主义标准,义和团以及他下属的组织红灯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邪教组织,装神弄鬼,把妇女的经血擦在头上要让洋鬼子沾染晦气,声称刀枪不入,个个都好像金庸大侠笔下的神功高手。他们见了洋人就杀,当然一开始杀的基本上都是传教士这些手无寸铁的洋人,后来杀起瘾了,连中国信教的人也杀。他们在大清的国土上,手舞大刀棍棒,不分青红皂白,对外国人说杀就杀,不亦乐乎。杀完后,还编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这些传说终于被清廷的特务机关收集起来,整理成情报,呈送给老佛爷慈禧太后阅读。<br />虽然当时还没有“民意可用”这个提法,但慈禧太后一定是有了这个想法。她连夜召开亲信和内阁会议,这次会议只有少数汉人参加,这些汉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精英,包括李鸿章等这些老同志。<br />慈禧太后决定利用神勇无比、鬼神俯身的义和团抗击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思想的侵略。<br />得到慈禧默许和暗中支持的义和团一发而不可收拾,个个变得神鬼俯身,疯疯癫癫,声称“降神附体,刀枪不入,闭住枪炮”,他们烧教堂,杀洋人和中国教徒,搞得很多地方顿时血流成河。<br />方无病的爷爷就是这股轰轰烈烈的“扶清灭洋” 的大潮中的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他和当时的清廷一样认为“非我族类,其人必异”,他们把洋人当作痔疮,必欲割之而后快。<br />当时在中国的洋人除了一些所谓领事馆和租界外,基本上没有武装力量,义和团所杀的洋人几乎十之八九是传教士等手无寸铁的老弱人士。但慈禧认定这些脑袋里装着异端邪说的洋人是来搞和平演变的,一直苦于没有办法对付,现在好了,看到洋人的肉在义和团的大刀下一切就开,而且也流出鲜红的血,慈禧太后欣慰地感叹道:“有此神勇义士,定能灭洋人,得我大清江山。”随后慈禧也想起来,这些洋人毕竟只是在中国大陆的少数人,是不是也可以用义和团对付海外的那些洋人?于是她一高兴竟然生出统治全世界,杀绝所有洋人的念头。<br />于是,她悍然宣布向英法德意俄等八国同时宣战!<br /><br />                            六<br /><br />“你的意思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是清廷引起的?” 我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方无病,“我觉得你的观点很偏颇,不是,是完全不正确!”<br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无奈。我没有退缩,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不应该有什么可以任意发挥或者从某个家族的眼光来判断的观点。他收回了目光,幽幽地说:“对不起,今天不应该说这些,那我就继续讲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吧!”<br />我点点头,他继续讲下去。<br />“慈禧太后可能到死也搞不清,大清帝国怎么就被这些眼睛只能直看、膝盖无法弯曲的洋鬼子长驱直入了。说实话,现在的历史学家们也没有搞清楚,但为了某种目的,他们简单地概括为:大清国力衰弱,受到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攻击,不堪一击。其实,杨先生,这个结论不但错误,而且还错得离谱,甚至是错得邪恶!因为只要一天我们不把这个结论纠正过来,不还原历史的真面貌,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就不可能真正崛起于世界的东方!”<br />方无病说到后来,声音中透出铿锵之声。我斜了他一眼,他才有所收敛。但并没有改变这个话题。<br />“杨先生,我不得不提到这点,因为这和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密不可分,我不是为我们家族辩护,我是想还原历史真相。好,我就简单一点。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和当时的民意对抗八国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八国迅速组织起来,成立八国联军,从天津入侵,那些自称有神鬼俯身的义和团在洋枪洋炮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我想是这个镜头让历史学家得出我们落后就会挨打的主要结论,其实大谬不然。因为这个镜头应该得出的结论是‘愚昧就会挨打’!中国当时一点也不落后,清廷当时也一点不弱!”<br />方无病的后一句话声音很大,让我微微吃惊。我集中了注意力。<br />“清廷当时的国力绝对不弱,而且由于是集权政权,天下百姓和土地等资源都属于清廷皇帝所有,无论以黄金白银或者是布匹物资计算,当时的清廷都比任何四个帝国主义国家加起来还要富有。这一点,可以从战败后,他们出手大方,割地和运送黄金赔偿看出来。而且,从当时清朝的军队和装备来看,也绝对不是现在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力量对比悬殊。他们大概是把义和团拿来和八国联军比。其实当时的清廷有正规军,在李鸿章的率领下,正规军都是接受洋人的训练,而且最主要的是,有大把大把金子的清廷早在几年前就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克虏珀大炮和滑膛枪,这些在当时是连八国联军中的德国士兵都没有的装备。而且大家都知道,当时的八国联军数量和清朝正规军数量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二十,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八国联军长驱直入,直捣北京城,烧了圆明园,慈禧太后落荒而逃。”<br />“这些历史我很清楚,能不能切入今天的主题?”我小声打断他的讲述。<br />“没问题,杨先生,现在就切入主题,因为就是因为八国联军,我的祖父才再次误入歧途,当了汉奸。”<br />“哦,你的爷爷不是义和团的义士吗?”<br />“没错,”方无病说,“但他投靠了八国联军,当了汉奸!”<br /><br />                           七<br /><br />我沉默无语,就我的观察,我发现眼前的方无病在说到他的爷爷当了汉奸时,心里并无真正的惭愧和悔恨。这一点是我刚刚发现的,一旦发现,我就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发现他之前提到祖先当汉奸时,虽然有迷茫痛苦和无奈的表情,可是却绝无一点后悔的样子。难道这当汉奸也是基因决定的?<br />“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无病笑了笑,坦然地说。“说到我爷爷为什么当汉奸,而且一下子投靠八个国家,就不能不讲当时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的情况。慈禧太后为什么要向八国列强开战?是为了保护国家主权独立,为了保护大清国民不受洋鬼子残害吗?显然不是,前面已经说过,她是为了维护清廷摇摇欲坠的统治,而且是保守的统治。清朝的光绪皇帝要求改革,接受洋人建议,要搞科学,慈禧看到这科学和清廷的专制统治格格不入,于是硬是把光绪皇帝给废了。她借助义和团打洋人,也完全是从自己的统治立场出发,和民族大义、和国家兴亡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的愚蠢行为招致八国联军的报复,把她撵出了北京城。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她慌了,赶紧派钦差大臣议和,而且要尽国家之所能,让八国联军欢心。也就是说,只要八国联军不把清廷推翻,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一下子暴露了这个老妖婆的本质?什么国家、民族,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为了她的统治,什么都可以牺牲。八国联军当然不忘记要黄金白银,而且也乘机扩大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然后,八国联军的代表就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提出把义和团抓起来杀掉,把山东地区支持义和团杀人放火的官员绳之以法,八国联军代表提出这个问题后,阴笑着,他们原想等清廷拒绝后,再借机多敲诈点盘缠,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清廷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可让八国联军目瞪口呆了,稍微一思考后,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清廷搞的诡计。可是,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的时候,就看到了人间奇景。清廷的正规军出动了,大肆搜捕义和团乱党,抓住后,立即绑赴刑场,在有洋人见证下,哈哈,先跪下来,然后,刷刷,大刀砍去,一颗颗中国人的头颅满地乱滚——白人那个震惊呀,他们就是不明白,这些中国人怎么杀起自己的百姓如此利索?但和他们对抗时就那么脓包?而且那些本来很勇敢的义和团义士怎么就会垂头丧气跪在那里让清兵把脑袋砍掉而不反抗呢?八国联军也杀义和团义士,但那是在战场上。所以据说,八国联军很多将领在看到清廷残杀义和团义士后,回去就神经失常了,没有神经失常的也大多发誓永远不再到那块荒蛮之地。”<br />方无病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br />“义和团被背叛了,被自己的朝廷彻底背叛了,我的爷爷走途无路,为了救我当时才四岁的父亲,毅然决然地投靠了八国联军。按说,当时的八国联军对义和团恨之入骨,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我的爷爷投靠他们等于是自投罗网,可是,我爷爷还是去投靠了。而且得到了八国联军的宽恕和重用,这之中的秘密父亲没有传下来,我永远无法知晓了。但,正因为爷爷投靠八国联军不但没有被处死,而且获得了重用,无论是清廷还是以前的义和团战友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辱骂我爷爷是汉奸。爷爷也是背负这个汉奸之名回到乡下的,爷爷身体很好,他活到七十多岁,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对胶州半岛进行狂轰乱炸时,我爷爷才被炸死。”<br />方无病停下来,我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到了正题,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其实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想打断他,直接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但都因为他的故事太精彩而作罢。现在好了。我对他笑笑,掏出了小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按下录音键。<br />“哦,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先生,原来你主要想知道我父亲当汉奸的故事?”<br />我急切地点点头。<br /><br />                            八<br /><br />“我的父亲成为汉奸实属万不得已。”<br />这是那天方无病在深圳五星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给我讲起他父亲当汉奸的第一句话。虽然当时,他的故事特别是他趁机在故事里加进去的汉奸理论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过后想一想,我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我失去了记者的工作。由于他的有些话不是太适合公开,而且我认为有为他当汉奸父亲辩护的成分居多,所以,下面我在转述他的话时,隐藏了敏感词语和一些未经证实的数据。而且,我尽量用语气词表现出他当时说话时悠扬顿挫的语句和激动的表情。<br /><br />方无病的爷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父亲为了自保,特别是为了带大四岁的儿子,见风使舵,放下义和团大刀,投靠了八国联军,虽然从此落下了汉奸的罪名,然而,却在义和团义士们被人家砍冬瓜一样灭掉时,获得了新生。他不但把孩子抚养大,而且为了孩子不受汉奸称号的影响,还在他十几岁时就送他到日本、美国留学。<br />方无病的爸爸在美国夏威夷留学时认识了孙逸仙,也就是国父孙中山先生,在孙先生的影响下,加入了同盟会。<br />中国人民奋起推翻满清、抵制外辱、拯救中国、振兴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就是一部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吸收西方优秀的政治和文化、全盘西化的历史。孙中山先生吸收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创立适合中国特色的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理想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中并没有出现过。然而,孙先生的理想被蒋介石劫持了,蒋介石实行的是变相的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政治制度。结果,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高举全盘西化的旗帜,接受了当时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德国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推翻了蒋介石政权。建国后,全中国人民在一个洋人“卡尔•马克思”的理论指导下,建设自己的国家。建国后的历史同样说明,什么时候我们闭关自守,什么时候我们就落后吃亏,邓小平同志领导中国人民改革开放,迎来了中国崛起的新高潮。<br />方无病的父亲回国后继续追随孙中山先生,然而,当孙先生去世后,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落到了蒋介石手里。此人对西方的认知与孙中山和毛主席相比少之又少,活脱脱一个封建帝王的翻版,对西方的理论一窍不通,满脑子就是中国封建帝王的权术思想。方无病的父亲跟随蒋介石多年,官职越来越高,财产越积越多,但心中的郁闷也与日俱增。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父亲已经看出了日本人的野心,并多次上书蒋介石,可是,在“攘外必先安内”思想指导下,蒋介石对日本人姑息养奸,对共产党却必欲除之而后快。蒋介石投入了大量的兵力对共产党军队进行围剿。<br />就是在这个时候,方无病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抓住,罪名是通共——他向被围剿的共产党军队通风报信。他这种通共罪名本来会被立即处死的,但蒋介石念他追随国父孙中山多年,只没收财产,削为贫民,免他一死。<br />就这样,方无病的父亲身无分文,带着妻子儿女回到阔别了多年的山东老家蓬莱,务农为生。<br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方家所在地胶东半岛是最先沦陷的,成为日本占领区达六年之久。方无病的爷爷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他的父亲是在日本人占领家乡蓬莱老家第二年,也就是1938年被任命为保长的,也就是后来称呼的“伪保长”,属于汉奸的一种。<br /><br />“你看我的父亲就这样成为了汉奸!”方无病无奈地说。<br /><br />                           九<br /><br />“你父亲是解放后才去世,政府也没有为难他,那么你能否谈一下,你对他的印象,或者他是否透露出自己当时走上汉奸之路的思想历程?”我一边问,一边掏出一个小本本,准备记下一些重点。<br />“杨先生,我不想为我父亲辩护,解放后他也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政府宽大处理了他。但你如果问到他为什么去当汉奸,那我就不得不说清楚。日本人对中国一直虎视眈眈,这点不但我父亲,有识之士又有谁看不出呢?可是中国当时的政府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政权,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统治,他们眼里既无国家安全,更无民族大义。杨先生,如果想写出好的报道,务必要详细找资料,只有资料才能还原历史真面貌。那么抗日战争时期的历史资料向我们揭示了什么呢?”<br />方无病激动地站了起来。<br />“八国联军长驱直入,我们说是因为清朝弱,外国强。那么日本人长驱直入中华大地呢?中国的军队加起来不但远远超过侵华日军,而且,在装备上,中国一直得到美国和苏联的支持,比日本人根本差不了多少,更主要的是,这是我们的祖国,只要军队抗日,他们后面就有亿万中国人民的支持!可是,怎么样呢?淞沪战役后,整个八年抗战只出现了几次正面遭遇战,结果,八年抗战造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最大的奇耻大辱——那就是被残杀的中国平民倍数于中国士兵的伤亡数字——这在世界战争历史上绝无仅有!历史学家们有没有想一想,中国军队都在干什么?中国军队不够强大吗?只要看看蒋介石围剿共产党时出动了多少军队,保卫南京时又投入了多少军队就清楚了;另外,当美国的原子弹把日本炸投降后,国民党怎么一下子冒出了四百万大军?怎么又那么生猛地全面及时地投入到三大战役中去对抗共产党军队?这四百万军队就是手持大刀也能够把区区日军赶出中国呀!抗日战争的时候,这些军队都在干什么?你能够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吗?这些军队可都是靠中国人民的血汗钱供养的呀!”<br />看他太激动,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br />“他们在观望,他们在积蓄力量,他们在准备打内战!”方无病说完,沮丧地坐下来。<br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当汉奸的借口呀。”我小声提醒了他。<br />“当汉奸?中国军队在独裁谋权者的控制下,不敢和日本人正面对抗,要保存实力,要准备打内战,在日寇来时,把人民暴露给敌人。可是中国人民却没有办法撤退,让他们怎么办?让他们去宁死不屈吗?生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村子也需要村长需要保长呀,难道让那些恶棍流氓当?我父亲当了保长,当然是‘伪保长’,因为那时整个中国人民都生活在日本人的铁蹄下,都得把自己养的猪羊贡献给日本人,在他们的刺刀下,中国姐妹们受尽欺凌,当时的人民都是‘伪人民’,不是吗?保卫国家保卫人民是军队和政府的神圣责任,可是他们却用军队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自己的政府!人民手无寸铁,能让他们怎么办?<br />“当汉奸,杨先生,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日本人占领中国时,中国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汉奸伪军?因为日本人来之前,这些贫苦的中国人民也从来没有作为中国人的任何自豪感,军阀割据,蒋介石独裁政府贪污腐败,请问,独裁政府和割据的军阀杀害的中国人少吗?中国老百姓苦不堪言,就算真的去当汉奸,又如何?这个国家不但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压榨他们的工具;这个政府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草菅人命的人民的主人——当然,当伪军的劳苦大众绝大多数是被强迫拉壮丁的。”<br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我顺手翻看眼前的相册,看到了他祖父的照片,那一定是洋人给他拍的,那时的中国,照相机还只是紫禁城的玩物。<br />“杨先生,”他的声音传过来,“我希望你写汉奸这个题材时要旁征博引,更要深入研究。解放前,我们中国出现了那么多汉奸,真让人汗颜,可是为什么?错只在汉奸,只在民众吗?不是的,我认为,造成汉奸的主要原因是国家,是政府。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甚至专门与人民作对的政府,能不出汉奸吗?中国人民一直很可怜,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政府,哪个军阀靠枪杆子得到了政权,人民就得俯首听命,人民的生死存亡完全系于统治者的好恶甚至一念之间。只有出现了人民的政府,真正代表人民的政府,当人民可以选择自己的政府和管理者时,自然不会选择去作汉奸了。”<br />我正在细细品味他的话时,他加了一句:“解放后汉奸越来越少,到今天改革开放二十年,政府和人民越来越近,人民生活也日益改善,你还能找到一个汉奸吗?”<br />我同意地点点头。<br />“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他说出了这句话。<br /><br />                            十<br /><br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我惊倒地上。我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我就算没有看手上的资料也知道,眼前的方无病是美国华侨,他十年前开始回国投资,五年前开始回报祖国,资助多所希望学校,好到太行山等抗日老区发展基础建设,谁都知道他是爱国华侨,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爱国华侨……<br />“你今天不是来采访我的吗?”方无病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你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是汉奸?我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汉奸。”<br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br />“政府对我父亲是宽大的,主要是因为建国初期我们政府很讲究政策,我父亲过去的所作所为都交代得很清楚。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父亲是在1965年他七十岁时去世的,那一年正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登场。”方无病说着,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追悼会的现场照片。“杨先生,你虽然年纪较小,没有经历过文革,但你肯定听说过,一个汉奸的后代,在那场运动中会经受何等炼狱般的无情折磨。”<br />他说到这里,声音非常低沉,神情黯然。“你不会理解的,但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地主后代肯定会有类似的感受,一句话,我们生活在非人的提心吊胆的经常性恐惧之中,完全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虽然年轻,但十年下来,我被批斗了一百多次,一次次被拉到批斗台上,遭遇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说实话,现在说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的。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我是一个坏人,一个汉奸的后代,一个坏种子。我被生出来是有目的的,那目的就是为了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斗,供人民群众泄恨。所以我不但经受住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次的批斗,就是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我也能够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br />“杨先生,我的想法很可笑是不是?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想法,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就算不崩溃,我也会自杀。不错,你们现在资讯发达,如果人们有搞不懂的东西,可以查阅书刊,可以上互联网,可是我们那时不同,我们唯一信任的就是政府,当政府不把我们或者某一类人当人时,就会连那一类人自己也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而是牛鬼蛇神什么的,当然也有少数不服气,认为自己冤枉,不过他们要就是选择自杀,要就是像张志新那样被割开喉管,然后再杀掉。再说,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历次运动基本上把中国的文化书刊都清理了好几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最先遭殃的就是书籍文化。等到我们回过神来,只有一本红宝书可读了,这也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判断是非的标准。所以,你现在觉得可笑的东西,我们那时却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汉奸的后代就应该受到无数次侮辱和折磨一样。”<br />我悄悄扫了一眼手表,方无病注意到了。<br />“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抓起来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折磨这么多年并不是顺理成章,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错误的,是这四个人间恶魔造成的。可是,那时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连上中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你大概不知道,明白真相的我比以前活得更加痛苦——”<br />“后来怎么样?”我问,声音里有种急切,也可以解读为不耐烦。<br />“我决定偷渡到台湾,听说到那里打工可以挣钱,再说,在文革期间,造反派批斗折磨我的理由除了我父亲是汉奸外,还说我父亲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说我父亲为台湾的国民党立过汗马功劳。我想,如果我成功偷渡台湾,我要找那里的政府讨个说法,如果可以获得一些赔偿,那就更好了。”<br />“赔偿?”<br />“是的,我已经身无分文,这些年造反派剥夺了我的一切,家里珍藏的书籍字画也都被他们瓜分了。我受到了十年不公正的待遇,连政府也认为是错误的,可是至今没有人向我说一句对不起,他们说‘四人帮’都被抓起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再闹,就把你归到‘四人帮’一类——唉,我能怎么样,这不,我想到台湾讨个说法!”<br />“你偷渡到了台湾?”这次我真的很紧张地追问。<br /><br />                         十一<br /><br />“唉,没有成功,”方无病叹息了一声,“主要是我们随身带的指南针出了问题。当时百废待兴,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十有七八是次品,没有想到,我们带上小船的指南针就是废品。我们上船后一直以为是在向东南方向划,其实却是划向了东北方向,到了日本!”<br />“哦——”我忍不住长长惊叹了一声,“你被遣返回国?”<br />日本的情况我很熟悉,直到现在,这个岛国对于偷渡的中国人还是采取一律遣返的政策,正因为日本如此不人道,所以,中国偷渡客很少把日本作为目的地。方无病听到我的话,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br />“当时只有一个办法留下来,是的,只有一个办法!”他说完深深地看着我,我期待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办法留下来,特别是在二十多年前。<br />“和我一起的两位山东偷渡客没有挣扎,静静等待遣返,其中一位还嘀咕道‘又要被遣返’,我就知道他以前也偷渡过日本。可是,你应该知道,杨先生,我是绝对不能被遣返的,我被作为投靠日本的汉奸后代批斗了十几年,现在刚刚被平反,我就被人家从日本遣返回去,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我不能被遣返,是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最后我孤注一掷,使用了让我成为汉奸的一个招数。”<br />我焦急地竖起耳朵。<br />“在他们要遣返我的前一天,我要求见他们的长官,我说,我可以向他们提供有关中国的情报。他们一听就紧张了,马上联系了防卫厅的高级官员来见我。要知道,当时中国刚刚开放,在西方和日本眼里仍然是一个谜,他们对华情报根本无法做到中国大陆。所以,当我说有情报要提供时,他们都很紧张和重视。就这样,我留在了日本。”<br />“方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泄露了有关中国的国家机密,所以日本人同意你留下来,你也因此成为汉奸——当然是你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汉奸。”<br />“我什么也没有泄露,因为我什么国家机密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县城——”<br />“那他们怎么会——”<br />“我编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有关中国的军事和政治情报给他们,他们当时吓懵了,例如我说中国有八枚核子武器瞄准日本东京,还有——”<br />“啊——”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可以这样瞎蒙,这样要影响中日关系的!对了,你既然连县城都没有离开过,怎么会扯到情报间谍上?又怎么连精明的小日本都看不出来?”<br />“唉,”他叹息了一声,“都是那十年批斗会上学的,你忘记了他们批斗我是汉奸孽种的同时,还说我是特务的后代吗?每一次批斗他们都会捏造一些特务们的劣迹广而告之,久而久之,我都记下来了。对于当时特务们喜欢搜集什么情报基本上都心中有数。这不,一到日本,我就顺着这些线索编造新的内容。结果,日本防卫厅情报处很重视我,留下了我,还经常咨询我的意见。”<br />我们两长嘘短叹了一通。他最后说:“我并不喜欢日本,他们也不喜欢我,始终不给我合法身份,所以几年后,我去了美国,定居下来。也成为我们家族中最后一个汉奸。”<br />“你没有孩子?”我随口问道,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得很不恰当。<br />方无病皱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顺手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张全家福上两个可爱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他们不可能当汉奸了,他们两位都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按照中国法律,根本不能算是中国人。”<br /><br />                         十二<br /><br />按照方无病的理论,汉奸这种东西完全是政府和国家造成的,他说,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服务,不受人民监督的政府本身就是汉奸的温床。他说,一个背叛自己人民的政府是否可以称为汉奸政府,他不清楚,但中国历史学家应该为自己近百年历史上产生出那么多汉奸而反省自问一下。<br />他还说,中国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达到四千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贫困交加,无法生活的情况下选择背井离乡的,而且相当大一部份人是采取偷渡和运猪仔的方式悲惨地离开祖国的。他们在海外经受了什么样的二等人生活是国内同胞无法理解的。有很多华人华侨到死都保留着从家乡带去的一杯黄土,而且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br />“我刚才说我是最后一个汉奸的时候说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只是开玩笑,对于我们华人华侨,无论国籍是哪个国家,在心里,我们永远是中国人。可是,我还是认为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为什么?因为,我有信心,我希望,我们国家会越来越好,一个强大、和平、富强、真正为人民的中国政府是一块大磁铁,在那样的情况下,谁还去当汉奸?现在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几千万华侨,无论他们当初怎么被天灾人祸甚至是统治者迫害得背井离乡,有些甚至是被当权者赶出祖国的,可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中国从他们心中赶出去。他们心向祖国,以各种方式报效祖国,为中国的和平崛起和繁荣富强作贡献。我相信,我的孩子将看到一个更加贴近中国人民的中国政府,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子孙后代在美国人面前扬眉吐气地介绍中国。你说,这样的中国,还能出汉奸吗?所以,我说,我一定是最后一个汉奸。”<br />方无病说着,脸上挂上笑容。“这些年,海外华人华侨归心似箭,这本身和我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取得的成绩分不开,也和我们国家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分不开。”<br />我关掉桌子上的录音机,收起小笔记本,今天已经获得了我想知道的。回去后整理出来,把采访的事实赋上意义就可以了。<br />我们又寒暄了一阵子,互相留下了联络电话,然后,我准备离开,看到方无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停下来,问:“你还有要说的?”<br />他沉吟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强调一下,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采访,之所以不怕家丑外扬,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我希望你能够传达我的一句话。”<br />我点点头,并重新掏出录音机。<br />“录音倒不必了,其实我在故事中已经说到类似的意思,”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纵观中国历史,中国是世界上出产背叛自己国家的‘汉奸’最多的国家,可是,我不得不强调,很多时候,汉奸们背叛的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国家,而是那些他们心中自以为的窃取了国家政权的统治者。我们现在的政府是掌握在人民手里,这个政府是人民组成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有权利选举产生和推翻的。所以,现在汉奸也渐渐绝迹了。可是,历史上的中国政府并不都像现在一样,那些独裁统治者往往在迫害残杀中国人民上比西方帝国主义和外族列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在夸大吗?杨先生,只要稍微回顾一下,不用回顾那么久远的历史,你就会知道,是谁带给中国人民无穷无尽的灾难,又是谁更加草菅人命,谁杀死了更多的中国无辜平民——我多说一句,杨先生,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这个汉奸家族辩护,更不是要为所有的汉奸辩护。”<br /><br />我离开那个五星级酒店,用了三晚时间就把稿子写了出来,稿子修改后发表在我们报纸,但引起了一些风波,吴力超总编受到一些的压力,我也结束了三个月实习期,离开了报社。临走前,吴力超总编拍拍我的肩膀说:“文峰,都是我把关不严。其实,社会上有各种思潮,甚至出现了汉奸理论,这些都不奇怪,我们毕竟是开放的社会,但作为编辑记者,就一定要有统一的标准和底线,不能人云亦云,全盘报道,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br />我谨记吴总编的教诲,但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当记者编辑了。<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20<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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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16:28 | 只看该作者
妓女与间谍 <br /><br />                                                  一<br /><br />由于前段时间国家公务员到澳门赌博猖獗,屡屡犯事,我在南方政府特殊部门工作的老同学田海鹏经常要出差澳门执行任务。当他知道我最近正在着急的时候,<br />悄悄告诉我一个信息:澳门葡京赌场的地下长廊又引进了一批俄罗斯女人。我问他多少钱,并随即补充道,你也知道,一个公务员,出不起大价钱。他说,这他理解。那批俄罗斯妹妹大多比较年轻,而且自从澳门扫黄后,这是隔了三个月才引进的一批俄罗斯妓女,物以稀为贵,一次需要六百港币。<br />我打断他说,管不了这么多,现在就剩下这一门了,我必须通过,一次可能不够,我看至少也要包过夜。<br />田海鹏皱了皱眉头。说,那得两千港币以上。<br />他看到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才说,不过,我说的是十八九岁的美眉,其实,这一批里面也有少数年纪比较大的。估计价钱也可打五折,你不妨一试。<br />我说,也只有这样了。于是,我以一比一的兑换率从田海鹏那里兑换了三千港币。背起我的书包,乘最便宜的大巴车向珠海拱北海关出发。<br />一下车,我就直奔海关大楼,由于实行一国两制,这个海关绝对是世界少数一个设在一国之内分开两个城市的海关,颇具中国特色。十分钟后,当我收回通行证,跨进澳门境内时,我知道,我也跨过了是非和道德的界限。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嫖妓也是名正言顺的。<br />就这么遥遥几步,虽然还在一国之内,但经历了两制。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心中的道德标准移动了十万八千里。<br />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马不停蹄地朝葡京大酒店赶过去。这里的公共汽车也比较贵,我能节约就节约了。好在一边走,一边还可以看路边的西洋镜。快要到酒店时,我犹豫了。既然打定主意要包夜,那么我必须先定一间酒店房。葡京大酒店房费一晚六百港币,又不是金床银床,何况我今天也用不上床。打定主意,我拐个弯,到旁边的金域酒店定了一间单人房,才三百元港币。<br />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直奔葡京大酒店而去。<br /><br />                                                        二<br /><br />葡京大酒店的正门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门廊,上面有一幅巨大的据说是印象派的绘画。但懂行的老赌客们都神秘地摇摇头,他们说,那不是什么印象派绘画,其实是一个女性的阴部放大画面,目的是为了让所有进来赌博的赌徒从下面穿过时都沾上晦气。所以这些老赌客从来都回避正门,而从旁门左道出入。虽然这些老赌客仍然是输多赢少,但没法证明他们的话是无稽之谈。有心人发现,葡京大酒店的老板和主管们从来不从正门出入。<br />澳门赌牌开放后,好几家美国人投资的赌场开业,赌徒们半信半疑地从正门进入,没有发现自己是钻进大阴部里。然而,一进入,他们就恍然大悟。原来,酒店墙上和窗户上到处都是扁平偏长的钻石形状,连吧台和垃圾桶也都嵌上这种形状,这正是女性的阴部的代表形状。原来美国人也信这个。<br />但我还是从葡京大酒店正门进入,不是我不信邪,而是我不是来赌博的,不是来赌博的就不需要运气。<br />葡京大酒店地面这一层,很漂亮也很干净,有一些当铺,在橱窗里的射灯照射下,钻石金表闪闪发光。我无心观赏,加快了脚步。按照田海鹏的介绍,从大堂右侧一个小楼梯下去,就到了布满食肆和歌舞厅的地下一层。穿过两个面铺,从一个日本餐厅左侧进去,豁然开朗,进入一条宽宽的地下走道。<br />我一进入这条走道,就发现这里桃红柳绿,正是我要找的淫歌艳舞的地方。我还没有站稳,就有两个漂亮的东方女孩子冲我走过来。<br />老板,怎么样?<br />老板,打炮,还是过夜?<br />整个走道好像时装表演的T 字形舞台,上面来回穿梭着等待顾客待价而沽的妓女。冲我媚笑和发问的两个女孩子漂亮极了,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们都很专业,而且看起来也很忙。看我稍微一犹豫,就冲下一个目标媚笑去了。我还没有回过气,又有女孩子冲过来对我娇声娇气的媚笑。<br />老板,赢了没有?玩玩吧?<br />老板,可以一王二后的,打折,有发票——<br />我装得很矜持地含笑摇头,但两眼不停搜索,寻找目标。看到两个东方女孩子疑惑的眼光,我知道她们误会了。我不是不喜欢她们。事实上刚刚冲我来的女孩子可谓环肥燕瘦,高矮黑白都有,绝对可以照顾到所有不同的胃口。<br />可是,我是来找俄罗斯妓女的。<br />这样顺着一百二十多米的长廊来回走了两次,仍然没有看见一个俄罗斯女人。我只好停下来问一个向我打招呼的女孩,哪里可以找到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妹。<br />那女孩子操着湖南口音,告诉我,她们地位比较高,被允许可以在赌场门口徘徊。我说谢谢,转身就离开。离开时,我可以强烈感觉到身后那个湖南女孩送给我的鄙视的眼光。好像我是汉奸一样。<br /><br />                                                          三<br /><br />赌场在二楼,门口有保安,进入要经过安全门。到这里的人一般都不愿停留,昂着头匆匆冲进去,好像有钱等着自己去拿。而出来的时候,则十有八九是垂头丧气的。他们出来后,都会在门口逗留一会,仿佛这时才有时间回顾一下刚才的厮杀。这时,站在不远处栏杆旁边搔首弄姿的俄罗斯妹妹也会根据自己的认识向准嫖客们抛媚眼。她们不会走过来和你打招呼,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或者广东话,不过她们那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会把你吸引过去。<br />我壮起胆子主动朝四个一堆的俄罗斯妹妹走过去。她们看到有顾客光顾,马上一字排开,摆出了各自最迷人的姿势和姿态。<br />我咳嗽了一下嗓子,轻轻说,你们好,你们好。<br />她们“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后,惊奇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想包夜,就是整整一夜。<br />她们的惊奇变成好奇。一个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的高挑个头女孩开口了,你会俄语?<br />我点点头,用俄语说,我学过俄语,说得不好,请原谅。<br />你要包夜,另外一个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抢着过来说,现在这么早,你要包夜,你出多少钱?<br />说到钱,我就蔫了。而且,我已经注意到,眼前的四个俄罗斯女孩子在我眼里都是国色天香,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犹豫了。<br />她们虽然年轻,但显然很有经验,或者说阅人无数。看到我稍一犹豫,马上都明白了,又是一阵“咯咯”的甜笑。<br />让她们一下子看出我囊中羞涩,我有些尴尬。<br />看在你会俄语的份上,你就直说吧,你出多少?一个长着圆脸的女孩子问。<br />我竖起一个指头,用俄语说,一千。<br />她们没有笑,只是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其中一个说,你到楼下去看看吧。<br />我说,不,我只想找俄罗斯妹妹——或者姐姐也可以,你们——<br />她们之中的一个明白过来,拿出手提电话开始拨号。打通后,她把电话递给我,说,你和她谈吧。<br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俄语听起来珠圆玉润,我立即开了自己能够出的最高价钱,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问了我酒店名字和房间号,说,半个小时就到了。<br />我告别了四位俄罗斯女孩,匆匆赶回酒店房间。洗了把脸,坐下,刚刚拿出书包的书,就有人敲门。<br />白种女人就这样,十八九岁看起来细皮嫩肉,一过二十就显老。她告诉我她叫马丝洛娃。我说我叫杨文峰,又接着问她多大了,她大大方方地说,三十五了。<br />我吓了一跳。老鸡了。于是,我想再杀杀价,但看到她发音不错,嘴唇和嘴形也很漂亮而且性感,也就算了。我需要她的嘴,为我服务一晚上,这是最重要的。<br /><br />                                                          四<br /><br />她环视了一圈小房间,随手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然后脱掉外套,露出乳白色的吊带裙,裹着丰满的身体,她用手在吊带上搓揉了几下,挑逗地向我抛了个媚眼,说,你不脱?<br />我惶恐地站起来,连忙说,不用不用,大家都不用脱。<br />她好像明白过来似的,冲我张开腥红性感的小嘴一笑,说,也是的,反正过夜,还有大把时间,我们干点什么?<br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我们谈谈吧。<br />她坐下来,脸上突然有些疑惑,涂着深蓝色眼影的大眼睛泛着疑问,盯着我看了一会,才问道,我们一直在说俄语,你怎么会俄语的?<br />我说,我学过俄语,但后来很久没有用,生疏了。<br />然后,我们两人就这样相对坐在那里,又没有了话似的。她站起来,说,我去洗个澡,好不好?<br />我也连忙站起来,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房间虽然有空调,但我还穿着西装,头上冒汗。我连忙说,不用,你请坐,我想和你聊聊。<br />她又坐下,还是有些疑惑,也有些无聊,说,聊吧,聊什么?<br />我想了想,让自己集中思想,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俄语不好,如果在谈话的过程中,你发现了我的语法特别是发音错误,请及时纠正我。你先听我说。<br />我说,我最近有些不顺,主要是家庭的问题,老婆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工作太忙,总是不回家,她不高兴,老婆对我说,你干脆不要回来了。于是我就没有了自己的家。一没有了家,再在北京呆着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br />马丝洛娃认真地听着,不时纠正我的发音,边听边点头。<br />不想在北京呆了,我想远走高飞,这时正好有个机会,联合国正在招收俄语翻译,需要除俄语和英文外,还必须精通八大语言中的一种。你看,我正好会英语和俄语,中文又是我的母语。我已经通过了笔试考试。现在我需要通过口试这最后一关,就可以飞纽约了。由于我一直不注重口语,学会俄语后又没有机会到俄国,我没有出世前,苏联专家就撤回莫斯科了,所以在考试前,我需要找一个俄语老师。现在很难找,考场设在广州,我同学推荐我到这里来——<br />你找我练习俄语?马丝洛娃睁大眼睛惊奇地问。<br />我点点头。<br />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小包准备离开,我一看,就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准备或者说假装要走,我拦住她,坚持说我想知道答案。<br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不是让我不务正业吗?再说,用嘴巴是很累的,你不是让我用一晚上嘴巴吧?<br />我知道她想加价,就说,那我加两百如何。<br />她说,要加就加八百,中国人喜欢“八”字,吉利。<br />我狠了狠心,伸出五个指头,说,一口价,加五百,一千五过夜。<br />她留了下来。<br /><br />                                                        五<br /><br />我拿出书包里的书,一页页翻我的笔记,拿我打个记号的地方,一个个请教马丝洛娃。我原来有些担心,担心她只不过是乡下姑娘,文化水平不高,但没有想到,她不但给我解答了语言问题,而且也好几次帮我解答了文章的背景,甚至历史典故。我不觉多打量了她几眼,她脸上的皮肤很白,但有些粗糙,轮廓分明,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身材也很好,但吊带裙子里的乳房已经松弛,我注意到了。<br />两个小时后,我带来的疑问基本上都解决了,虽然我知道回去后还得加紧练习口形和卷舌音。<br />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这咖啡不是酒店里的,是我在外面小摊上买的易拉罐咖啡。<br />口试只剩两天,我想利用和她随便聊天的机会,练习一下听力,也有意识地记住自己容易发错的音,特别是卷舌音和鼻音,俄国人不但有一个好卷的舌头,而且大概是因为天气冷,他们说话时都好像鼻子不通的样子。可是,一旦放下课本,我竟然找不到什么话题。过了一会,我说,你说说自己吧,我会认真听。<br />她含笑地看着我。说,喜欢听什么?有惊险的,有刺激的,也有谈情说爱的,甚至还有俄国文化……<br />这些和口试没有多大关系,口试主要是要求深度描述自己。于是我说,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你自己。<br />我自己?她睁大眼睛说,你想听我的故事?<br />我说,是的,当然。<br />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了蓝蓝的大眼睛,然后又缓缓张开,仿佛慢镜头,当她第三次张开自己的眼皮时,眼睛里染上如海水般深蓝的颜色,那种颜色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br />我以前,也就是我出来当妓女之前,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曾经是间谍!<br />我猛地抬头,但立即知道我没有听错,而且,她也没有开玩笑。<br />不会吧,我解嘲地说,这玩笑不好玩,你不会说自己是前苏联的燕子,是色情间谍吧?<br />我是间谍,但不是色情间谍。她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你要我讲自己的故事,你到底要不要听?<br />我强自镇静,冲马丝洛娃点点头。这时,已经很想听听这位前克格勃女间谍的故事,暂时忘掉了自己是来学习俄语的。<br />下面就是到澳门作做肉生意的前克格勃女间谍马丝洛娃的故事。<br /><br />                                                         六<br /><br />我十八岁就进入克格勃——我是自愿的。你知道,在我们国家,女人要想过得好,过得刺激,而且还想某一天能够出点名,甚至可以在胸前戴上一块勋章,死后能够在身上覆盖上绣有镰刀和锤子的红旗,没有比投身国家的情报事业更事半功倍的。不过,我得纠正你,克格勃里没有什么色情间谍,也就是你们说的燕子。那完全是西方反苏维埃势力编造的。<br />至于我现在操持皮肉生意,那是另外一回事。妓女和间谍亘古至今就被人家并列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两种职业,当然是有原因的。间谍出卖情报,但很多时候是出卖灵魂,妓女出卖肉体,相辅相成。<br />好,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不是色情间谍,我身材高挑,相貌姣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被分配在总书记身边工作,名义上是保镖,实际上是担负着“精神卫士”的工作。<br />“精神卫士”你没有听说过?在俄语里有两个表达方式,看起来,我得先向你解释一下什么是“精神卫士”。<br />你们中国古代的帝王身边都养有巫术师和能驱鬼神的术士,据说还有可以呼风唤雨的道家、佛界高人,他们的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防止觊觎皇位的人利用邪术侵害龙体。这是迷信,也不可信,但这应该是最早的“精神卫士”。这最早的“精神卫士”并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而泯灭。最明显的就是美国总统雷根,他身边常有占星师,为他预测前程,为他决定行程,或者为他驱除晦气。然而严格来讲,这些人也不算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是现代科学的产物……<br />美国和我们搞冷战时期,双方间谍都在拼命想搞清对方最高领导人想什么的时候,也暗中打了场“精神特工战”。当时,两国高层领导的想法几乎一致,那就是既然不能搞清楚敌人到底在想什么,那么何不让他按照我们的思路想下去……这就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人类意识控制”理论。这之前,当时科学不那么发达时,两国情报部门都拼命笼络据说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士,把他们集中起来,安排在对方总统经过的地方,然后一起发功,影响对方总统的思想和决定。据说,当时两国限制核子武器条约的谈判能够顺利进行,就和这些特异功能人士暗中发功有关。<br />这些传说如果和特异功能一样无从证实,那么另外一种依靠科学的办法控制人类大脑的说法不但有凭有据,而且每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br /><br />                             七<br /><br />1908年,英国的赫斯利和克拉克开始使用动物作试验,测定脑立体测定外科技术……1950年加拿大的潘菲尔德和弗兰纳根对有癫痫病的病人的大脑施行第一例外科切除手术,非常成功……1963年,美国的希思把电极植于病人大脑内,通过电极发出的电流对大脑的刺激,病人——或者说医生通过电脑——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行为……1965年,日本奈良林对九十八位有暴力倾向的病人进行了脑立体测定外科手术,效果显著……1969年美国新墨西哥州一家实验室在黑猩猩脑内移植电脑芯片,连接到外部电脑,结果显示,通过外部遥控电脑,操作者们可以像控制电动玩具车一样指挥控制黑猩猩……<br />这一年为止,全世界共有二十万病人脑袋内植入了电脑芯片,调节他们那不健全或者受损伤的大脑,电脑虽然被认为无法像人脑一样思考,但电脑操纵的电流或者微波,却可以完全控制、改变人脑的思考……<br />同样在这一年,世界各国对通过手术和电脑控制人脑的研究喊停,或者至少是要求表面停止,以免造成公众恐慌。这之后,又有多少人脑安装了芯片,思想行为受制于电脑,成为每个国家,每个医院保密的资料。<br />情况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发生了致命的变化。这些变化是由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带来的。在全世界都知道把电脑芯片植于人脑就可以控制大脑思维后不久,这方面的研究从美国突然销声匿迹。<br />原因很简单,这方面的研究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从植于大脑芯片发展到研究使用遥控装置控制思维,从而不得不转入了地下。这一现象受到各国情报机关的极度重视。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局长在一次白宫最高级会议上语出惊人:“谁先研究出控制人类意识的方法,谁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br />那么美国离成功研制出遥控人类大脑意识的装置还有多远?当我们看到美国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使用激光摧毁地球另外一边的目标,用医疗激光在一定距离杀死人类身体内隐藏的病毒,使用电磁波干扰空气中成千上万的看不见的电波的时候,谁都不会认为“精神卫士”这个职位是多此一举的。<br /> “精神卫士”的工作,就是随时观察最高领导人的大脑是否被干扰、被控制,意识是否清醒,思维是否被引导……就像总统旁边拥有保镖,是保护他们的身体不受侵害;他们身边还有医生随时陪伴。医生的工作是随时测定总统的血压、体温等身体状态,而“精神卫士”就是随时观察、检测总统的精神状况和大脑的思考能力,保护总统的精神不受刺激,保护他们的大脑不受外界控制的“精神保镖”。<br />然而,“精神卫士”却不能像医生和保镖一样大摇大摆跟着总统,因为他们对抗的是一个也许存在但也许并不存在的幽灵的攻击,为了在国家财政上说得过去,也因为不想引起国民的恐慌,所以这些“精神卫士”几乎都是隐性编制,他们或者被编进秘书行列,或者充当生活服务员,或者就穿上制服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身体保镖。<br /><br />                                                          八<br /><br />杨先生,在知道什么是“精神卫士”后,你就知道了我的工作。但你知道了我的工作,却不一定知道我的工作是多么危险,我们活得是多么提心吊胆。<br />这些都要归咎于我们的对手美国的科技发展,其发展速度之快之深让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到最后,我们克格勃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否已经成功研制出了影响甚至遥控人类大脑的至高无上的间谍技术!<br />我们的科技研究部门还没有这个能力,但科学家向我们保证,为时不远了。<br />我们当时感觉到,核子武器竞赛结束了,另外一场无声的没有硝烟的竞赛或者说是战争已经拉开帷幕。谁先控制对方首脑的大脑,谁就处于了不败之地。<br />你还记得苏联解体前一段时间,我们的多位总书记上台不久就去世了的事吗?表面看他们都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者太老而死,可是在他们死后进行的脑部解剖结果显示,他们的大脑在生前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电磁干扰。这些干扰的痕迹很明显,虽然不能说对他们的死亡有直接影响,但不能排除是他们得老年痴呆和记忆衰退的主要原因。<br />现在,你知道我们工作任务有多重了吧?我当时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已经感觉到国家和民族受到威胁,我们热爱的党和党的总书记受到胁迫——<br />这场没有硝烟的大脑之战一直没有正式开打,但我们却逐渐处于下风,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克格勃看来,胜负几乎已见分晓了。而决定胜负的原因却并不是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否,而是我们的社会制度!<br />你不要那么吃惊地看着我,请听我讲,对了,你也不要只听故事,忘记了我的俄语发音,你不是要学习俄语吗?<br />美国人一定也知道,就像核子武器一样,他们可以先发明,但我们苏联也一定可以搞出自己的产品,而且在有些领域还后来居上。所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一边积极策划研究控制大脑的设备和装置,一边采取了对应之策。<br />其中他们最成功的对应之策就是他们的社会制度,就是美国人挺自豪的民主制度。控制大脑也就是控制敌国某个地位最高的人的大脑,让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决策和决定。可是,在美国的那个制度下,总统是全民选举产生的,总统的权力受到三权分立的牵制,而且还面对全国的媒体监督。假如我们费尽心血研究出了控制美国总统大脑的方法,能够取得什么作用呢?美国总统根本不具备独立做出决定的权力,甚至他每天的言论都得通过媒体传达到人民,接受人民的监督。不要说总统做出不利于美国的政策,就是说出不恰当的话,就得马上道歉,甚至被要求下台。<br />杨先生,我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不错,我们也在研究控制大脑的方法,但除非我们研究出控制全美国人民大脑的方法,我们就算控制了美国总统、副总统、国防部长的大脑,又有什么用处呢?美国人民一点也不尊重他们的总统,克林顿总统在白宫玩了一下雪茄,就得拼命道歉,还差一点下台。<br />可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的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实行的是精英政治和一党专制相结合的统治,这个精英和党还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我们敬爱的总书记。他帮我们做决定,我们全苏联人民信任他——当然不信任他也没有办法——他的一句话顶一万句。哪怕他说的是错的,他做的也是错的——这种事在苏联近百年历史上一次没有过,因为我们的领导人从来没有为任何事道过歉——人民也会跟着他们走。<br />杨先生,你现在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不错,美国人正在研究的控制大脑的间谍技术,正是我们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致命克星!<br /><br />                                                          九<br /><br />杨先生,我讲得不快吧?你好像很入迷,不过不要忘记你是来学习俄语的。我很快就讲完了。我接着讲吧。<br />美国一旦研究出这样的技术——事实上,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们有证据显示他们已经研究出了——一旦可以用遥控的方式影响甚至完全控制我们总书记的思想,引导他想什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的话,我们整个苏联和苏联人民就落在美国中央情报局手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br />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我们克格勃义无反顾的崇高使命!杨先生,我希望听完我的故事,你能够改变对前苏联克格勃的印象,拨开迷雾见太阳,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两句俄语你要记住,杨先生——我继续说。<br />在我们无奈地发现我们研究控制领导人大脑的办法可能对美国那个制度作用甚微的时候,同时感觉到美国如果发明了那样的方法,对我们可是改天换地的。<br />怎么办?<br />那段时间,我们渐渐走向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新任总书记也是苏联的最后一位总书记戈戈尔先生上台。他是一个思想活跃但笃信马列、坚信社会主义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也非常有自信。这之前,我们一直使用铜墙铁壁隔离我们的总书记,深怕美国的激光电磁波射过来,影响了他们的大脑。特别是在我们的领导人出国访问时,我们有时恨不得把他们的脑壳敲下来,装上激光和电磁波无法穿透的钢筋脑壳。可是,这个戈戈尔先生太自信了,他认为没有什么玩艺可以渗透他那具有坚强共产主义信念的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脑袋。<br />结果就出事了!在他两次访问美国回来后,我们发现他从一开始词不达意,到后来提出什么文不对题的“新思维”,最后几乎是胡言乱语,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原则。<br />相信我们,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该来的终于来了,美国人成功了,使用高科技逐渐影响了我们总书记的思维,开始借助总书记控制全国人民。<br />不过,相信我,杨先生,当事情终于发生了,或者说终于发生到这一步的时候,我们克格勃上下反而非常冷静,我们开始思考,我们要结束这一切,彻底击败美国人的阴谋。<br />最后,我们想到了办法!<br /><br />                                                         十<br /><br />马丝洛娃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我好像一个斜靠在一块石头上的人突然发现这块石头挪开了一样,一下子感到空空的,胃口被她吊了起来。我急忙问,你们克格勃想到了什么办法?<br />马丝洛娃不说话,伸开双手,我急忙递了一支烟给她,并为她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烟圈。还是不说话。<br />我有些不耐烦,刚想开口,听到她喃喃道,嘴巴都干死了,我本来是用下面嘴巴工作的,用下面嘴巴工作赚钱容易,还很湿润,用上面嘴巴,只落得舌干口燥。<br />她好像自言自语,说完,看着我,又吐出一口烟雾,伸出双手。<br />我明白了,想了想,总不能让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吧,于是,狠了狠心,又掏出三百港币,摔在茶几上。她笑着马上抓起前,塞进罩着那有些松弛的乳房的乳罩里。<br />于是她接着说,我们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我们决定推翻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结束一党统治,实行民主的社会制度!<br />我大吃一惊,差一点晕过去。我这人就是这样放不开,明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可是仍然信以为真。我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不会吧,你太夸张了,你的意思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春夏之交的那场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是你们克格勃策划发动和支持的?<br />马丝洛娃两三口竟然把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她又换了一支,我帮她点燃。她看着我,幽幽说,用“策划”、“发动”和“支持”有点夸张,也不符合事实。这样说吧,那个制度本来就是我们一直在拚死保护的,一旦我们想通了,只要我们稍微一放手,嘿嘿,两下子就完蛋了。<br />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头上出汗,马丝洛娃看到我的样子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她先笑了笑。我没有笑,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冷汗直冒。她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吧,你就只当你的脑袋是个摄像机,现在你倒带,退回到苏联剧变的那一天。<br />我这样做了,那一天我很熟悉。<br />她说,还记得苏联一个城市的党委书记叶叶钦反戈一击,爬上坦克车煽动广场上的人民起来推翻共产党政权吗?<br />我当然记得,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点点头。<br />好,她兴奋地说,你现在把镜头拉远看看,广场上当时有多少个民众?<br />我说,足足有好几百人。当然,西方媒体夸大了这个数字。<br />她点点头说,继续把镜头拉远,看见后面那栋大楼了没有?对,就是那栋,门紧关着,窗户也紧闭着。但是,注意看,那栋大楼大概有一百多个窗户,每个窗户玻璃后面都紧贴着好几张男男女女的脸,看清楚没有?<br />我点点头,那个镜头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那些脸虽然处在大楼温暖的暖气之中,但和在寒冷的广场上激动的人群热情燃烧的脸相比,显得冷冰冰的。<br />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克格勃秘密警察总部!马丝洛娃冷冷地说。<br /><br />                                                         十一<br /><br />说过这句话之后,马丝洛娃表情有些变化,只是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有些惋惜,有些感触,加上些怀念和痛惜?说不清。<br />她放低声音说,我们克格勃一直在维护这个制度,因为我们认为那是正义的,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世界的变化,特别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发现要维护这样的一个人说了算、抛弃民主、专门把人民当成自己的儿子、专门“为民做主”、接近独裁的制度越来越困难。因为这种制度不但本身不科学,而且和现代科学技术越来越不相符。就拿这控制大脑的科技发展,迟早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会越来越完美。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和人民还在一个核心统治下,我们这整个民族迟早要成为人家手中的人质,如果敌对势力借机捣乱,苏联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br />马丝洛娃说到这里眼里泛出了一丝光芒。我记得,她说,你们中国以前有一个五四运动,当时那些知识分子提出的口号是“民主和科学”,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这民主和科学是不能分开的。互联网发展,信息发达,科技发展,武器越来越厉害,这一切都要求我们不能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更不能把人民的命运放在一个人、甚至一个党派的手里。<br />我点点头,被她虚构的故事彻底征服了。<br />她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哀。你知道,她说,我们克格勃明白过来后,决定不再维护那个制度,结果一夜之间它就垮了。<br />我点点头,但没有掩饰眼睛里的疑问。她注意到了,继续说:刚刚说到的那个大楼里,就有配备了世界最先进武器和暗杀工具的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特务,当时如果我们想要阻止苏联解体,可以说只要打开门,“砰砰砰”,一切就结束了。你知道,那天叶叶钦爬上坦克对一百多名群众讲话决定了苏联共和国土崩瓦解的命运。但事实上,允许这一切发生的却是我们——苏维埃的忠实走狗克格勃!是我们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推翻了我们一直很吃力地保卫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制度。<br />杨先生,你没事吧?你怎么浑身冒汗呀?这里可是恒温的呀。希望我的故事你喜欢。马丝洛娃调皮地说。<br /><br />                                                      十二<br /><br />各位,我能说什么?那一天我花了两千港币去练习俄语发音和听力,可是却无意中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我一直被她的故事吸引,或者说被她的故事牵着走,听得我胆战心惊,不时张目结舌,最后出了好几身虚汗,差一点休克虚脱了。<br />那个前苏联间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的马丝洛娃讲完后却调皮地看着我。更糟糕的是——当然这是我离开后才发现的,我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口形和那嘴巴发出的俄语单词发音。<br />看到我坐在那里出虚汗,她不耐烦了。她说,怎么样?我的故事讲完了,如果你还想听,又或者想尝一下克格勃女特务的滋味,想我下面嘴巴——那你得加钱!<br />我没有钱了,全部给你了,我留下了一张车票钱。我声音颤抖地说,你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br />这次她有些迷惑了,过了一会,她说:就这样完了,还不行吗?为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不被外国敌对势力渗透,我们集体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现在我们是民主国家了。我也下岗了,自由了——这不,我现在可以随便跑到澳门来卖淫——<br />我逃也似地跑出来酒店,连夜过关回到珠海,到了珠海,我才长长松了口气。<br /><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07<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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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17:19 | 只看该作者
祥林嫂<br /><br /><br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很是让人怀念的。所以二十多年了,一直在计划能够回到我的老家高家湾过个旧历年,可是由于公务在身身不由己,直到今年才如愿以偿。只是级别还不够开公务小车衣锦还乡,也就只能先乘火车再转汽车一路奔波而回。坐火车虽然得买高价票,而且晚点了三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但也比汽车强了很多。公共汽车都承包了,一百多里的旅程,竟然被转包了四次,折腾得我很是够呛。所以,我是在深夜回到我的故乡高家湾的。<br />虽说是故乡,然而早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住在离乡弯子三里地的镇上的招待所里。刚刚住进带暖气的标准间,电话就响了。我激动地抓起话筒,原以为是哪个亲朋好友,又或者是镇上的领导知道我回来了,打电话过来问候一声的,结果——<br />“先生,需要房间服务吗?”话筒里传来一把清脆的娇滴滴的女声。<br />我伸手试了试开水瓶,是满的,随口说:“不需要,谢谢,好像是满的。”<br />娇滴滴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是满的就要放一点出来,你让我上来吧,我会让你泄出来的。”<br />我听出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什么房间服务?”<br />“就是按摩呗,我们是招待所的娱乐中心,很安全,也很保险,打一炮只要五十元人民币,不过我们不收外币,大家都不知道真假呗,先生,你要不要……”<br />我挂下了电话,这才感到折腾了一天的身体疲倦异常。<br /><br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昨晚停电了,暖气也在早上四点钟时突然停止供应,我被冻醒了,只好起来穿上衣服煨在被窝里,坐以待旦。早上八点钟,我就起程前往让我这些年梦牵魂绕的高家湾。一路上碰上的都急匆匆去办年货的乡亲,偶尔遇到面熟的,不是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记不得我是谁。就这样,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高家湾。我的大伯和婶子早早就出到村头河对岸等我了。看见他们我很惊奇,我并没有告诉他们哪一天回来,他们的情报竟然如此准确。我把自己的惊奇告诉他们,大伯憨厚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反正孩子们放假了,每天都散布在路边等,第一个孩子看到我,就发鸡毛信。我这才知道,孩子们已经等了四天了,心中顿时有一种温暖的感动。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城市太久了,早应该回来过年的。<br />一路上大伯、婶子向我指点河山,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儿时的记忆,而且,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因眼前的所见和我心中的故乡实在是相差太远。跨过那条小河后,我低声问:“水呢?怎么没有水?”<br />大伯说:没有水了,这条小河上游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大坝和水塘,早把水瓜分干净了。<br />我听着心里很沉重,没有水,小河一下子失去了颜色,我记忆中童年夏天在河里戏水,冬天被老艄公吆喝着号子划过对岸的情景永远成为记忆了……<br />爬上河岸,就看见那两座大山,我耸然大惊,河水可以抽干,难道这大山也能够换新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婶子,她打着哈哈说:“山还是那两座,没有变化,只是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我这才注意到,光秃秃的两座山包,好像两座放大的坟茔。又拐过两个湾,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高家湾豁然呈现在眼前。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乡高家湾是隐藏在郁郁葱葱之中的,特别是村头的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是老人们在没有炊烟升起时判断风向和风力的标记。还有村子口那个打谷场,一年四季上面永远都晒着稻谷、稻草、扁豆、绿豆什么的,那是我们小玩伴们的战场,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年纪大点的哥哥姐姐们还在打谷场的稻草垛子里失去了童贞,掉进了成年。现在我正经过这个打谷场,我的心失望到了极点,因为我眼前只不过是一块小小平地,上面除了几堆牛屎什么也没有晒。大婶看出我的失望,说:“基本上不用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每年都在这打谷场不是碰破头就是摔断胳膊腿吗?”<br />我记得,不过不是这么个小玩艺,我想不到自己生龙活虎的儿时怎么会栽在这么个小平地上。我把眼睛移开,抬眼望向村子,在一些残埂败瓦之间,高高矮矮的站了一大群小不点。大伯向他们招了招手,喊道:二丫头、三丫头……八狗子——<br />接着,从那群小不点中跳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家伙,婶子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你老表们没有回来,这是他们的女儿和儿子——<br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十二个之多,很是疑惑。我问:“我有几个老表?”<br />婶子伸出三根手指头,大伯叹息了一声,朝其中几个黑脑袋指指点点,嘴里喃喃地说:这几个都是三千块钱一个买来的。<br />“是买的超生指标。”婶子加了一句。<br />我们继续朝村子里走,身边前呼后拥跟着一群小不点。进到村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进入到异域。就好像进入到电影中西部片里那些沙漠中的废墟,我的心里很是不舒服。除了一些房子倒塌掉了,我发现,大多的房子都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但让我困惑的是,这些房子都比我儿时记忆中小了一个尺寸,我甚至有到了小人国的感觉。后来要离开前,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大伯、婶子,他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们把我带到外面,让我蹲下来,然后,让我再看看周围,说:“现在再看看,你看是不是一切都变大了。孩子,你长大了长高了,我们乡村就变得小了。”我那时才明白过来。<br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村子里时,我的眼睛开始到处搜索,婶子看出了,问我,找什么?我说:“那个水塘呢?”看到婶子疑惑的样子,我补充说,“就是那个淹死了二娃子,我们每年在池塘边柳树上疯玩,光着屁股跳进去游泳的池塘呀。”婶子盯住我脚下,半响才说:“你脚下不就是吗。”我大吃一惊,惊恐地跳开来,果然看到脚下的沙土不是那么瓷实。婶子解释说,池塘早干涸了,后来用人家修房子挖出的土,就倒在干涸的池塘里,“这不,三年前就填平了。”婶子摊摊手,无奈地说。<br />我这才不得不调整心态,收起儿时的回忆或者那日久之中被我想象出的故乡的样子。面对故乡高家湾的变化。坐在婶子那足足有半个世纪的土房子里时,我终于问出了我最大的疑问:“人呢?”<br />婶子想了一会,显然知道我在问什么。很明显,从村子头开始,一群小不点就一路跟着我们,他们闹哄哄的,等到我们来到村尾我婶子家,全村的人几乎都跑出门和我打了照面或者打了声招呼。然而,除了越来越多的小不点之外,就是一个个越看越老的老头老太,有些已经颤巍巍了只能扶住门框看我。我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br />“都出去打工了。孩子长大也要走的,都到城市去打工,老了打不动了,再回来,所以这里你看到的都是没什么用的老弱病残。”<br />我心情愈益沉重,看着眼前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一个比一个老的亲戚邻居,我心不在焉地聊着天,草草吃了中饭,决定到外面去走走。<br />离旧历年只有三天了,就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沉重的厚云透出有气无力的阳光,因为厄尔尼诺现象,本来经常下雪的腊月,天空像一个便秘的屁股,挤来挤去,最多也只是挤出一点点淅淅的小雨。让人心情非常压抑。<br />我走过一个拐角时,突然撞上一个妇人,她穿着时髦的旧衣服,脸色苍白,短短的齐耳头发,额头上飘着流海,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我想这可能是村里的媳妇,难怪我不认识。我停下来,冲她点头微笑,盯住她眼睛,我不觉暗暗吃惊。她那眼睛也盯住我,大胆地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然而,我只能靠想象,推测出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曾经非常迷人。因为,此时站在我眼前的妇人的眼睛早就没有了神采,就像一堆早就熄灭了的篝火。<br />我站住,准备她害羞地回避我或者忽视我。<br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br />“是的。”<br />“这正好,你是读书人,又是城市人,见多识广,我正想问你一件事——”她那失神的眼睛忽然发出光。<br />我万万料不到她要向我提问题,而且她的话在我这个读书人听起来又如此熟悉,我心中忐忑起来,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人死后是否有灵魂。<br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其密切似的怯怯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打官司。”<br />我这才释然。当我正要进一步问她什么官司、她想告谁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随即响起大伯的声音:“走吧,走吧,没事的,没事的。”<br />我想这其中必有隐情,我被大伯推走时,回头冲茫然站在那里的妇人苦笑了一下,表明我是身不由己,也暗示我还会回来找她的。<br />晚上,和大伯一家围坐在噼里啪啦的火堆周围时,我的思绪还围绕着白天所见的妇人,最后当大伯第三次把一根大劈柴丢进火堆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关于那个妇人的事。<br />大伯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婶子开口了:“她是个疯子。”<br />我愣住了,大伯得到了开口令似的,接着婶子的话说:“也不能说是疯子,只是受到了刺激。”<br />“那就是疯子吧。”婶子说。<br />我说,她一定有故事吧,说来听听。大伯看了眼婶子,大抵是没有看到反对的眼色,于是就开始讲她的故事。<br /><br />她是十年前嫁到本村的媳妇,那一天是二月初六,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大伯解释说,她嫁进本村算是件大事。她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十八岁时已经迷倒了几任镇长和他们的公子,但这孩子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心中早有了恋人,那就是我们村的高海鹏。高海鹏这孩子学习成绩好,人又有志气……只是高考失利,回到家乡务农。可是这美女并不嫌弃,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高家的祖坟冒烟了,这样漂亮的媳妇,就是请进来每天供在神厨上看,也三生有幸呀。这媳妇嫁进来后,大家都叫她高家媳妇。高家媳妇过门不到一年,经过爱情之水的滋润,出落得越发水灵,简直是闭花羞月,吸引了远近乡里那些无聊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前来套近乎。村子里的村委会也一度召开会议,研究利用本地资源和现有优势发展旅游业,并计划请上两任曾经迷恋过高家媳妇的镇长出任名誉顾问。不过这些计划都没有能够成行,原因是,高海鹏带着那万人迷的媳妇背井离乡,前往南方打工去了。当时我们村子虽然闭塞,但改革开放的东风早吹过来了,而且,打工仔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消息鼓舞人心……<br /><br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高家湾的娃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南方工作。所以,一听到这里,我就暗中为这对鸳鸯捏了把汗。这南方说好点是经济发达地区,说粗鲁点,就是提前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资本主义人吃人的本质就不用说了,单是这腐朽的东西就够这两个高家湾娃子受的。特别是那如花似玉的高家嫂子,她能够经受住金钱的诱惑,能够在二奶成群,笑贫不笑娼的南方社会独善其身吗?我敏锐的头脑听到这里就知道出了问题。但我没有吭声,我把一块劈柴丢进火堆里,继续听大伯讲故事。<br /><br />我显然低估了这两位老乡对爱情的忠贞。他们来到那个独领风骚、在中国经济改革大潮中制造了无数神话的城市……面对高楼大厦,身处灯红酒绿,感受到处处一派淫歌艳舞,但小两口却并没有迷失自己。那些日子,两位小情人经常手牵手,流连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卿卿我我。两人都在近郊工厂找到了工作。听到工资有五百多块,还包吃包住,两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他们开始上班了……不过,他们每天得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休息日还得加班,却并没有加班费,工作强度大,工头和私人工厂主动不动就严词相加,有时甚至拳打脚踢……三个月下来,两人再掏出当初的结婚照片看时,已经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谁了,他们都精疲力竭,面容憔悴,两人不觉相对流泪……<br />也由于上班十二个小时,两人无法见面,一个月能够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一两个晚上,还得偷偷摸摸到厂外的林子里。由于开支高,厂里又不时克扣工资,半年下来,两人没有存到什么钱,还把积蓄在身体里的浑身干劲消磨殆尽。<br />讲到这里,大伯特别强调,他们的生活很苦,很累,但是他们选择的。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特别是高家嫂子,她的美丽她的妩媚,在打工妹中绝无仅有。实际上在南方,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的眼睛是不停地在前赴后继到南方的打工妹中搜索的,一旦发现标致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是率先下手包下来,就是推荐给老鸨,然后软硬兼施,逼良为娼。打工妹走上色情路的故事,在南方估计不少于五百万。<br />绝色美女高家媳妇自然经受了无数次的骚扰和引诱。但一年之后,疲累交加的高家媳妇确实坚持不下去了,也就产生了动摇。在后树林里,她抱着骨瘦如柴的夫君痛苦流涕,之后,她昂起了美丽的头颅,幽幽地说:我愿意为你牺牲,我不能看到你和我都这样下去,我们身体都会垮下去的,到那时还谈什么守身如玉。我去接客,只当被狗咬了,只当被狗弄了——<br />知书识礼的高海鹏听到这里禁不住痛哭失声,他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痛苦,而是为自己的媳妇竟然有这么肮脏的想法而哭。哭过后,他开始教育自己的媳妇,而且,他开始买一些讲道德的书,买一些打工仔维护自己权益的书给自己的媳妇看。虽然工作很累很忙,两人在空余时间还是读了一些书。这些书,让他们坚强了起来,对生活重新充满了信心。<br /><br />大伯讲到这里仰起头,对着被火堆照耀得闪烁的屋顶叹息了一声,继续说故事。对生活有信心是一回事,是否真能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就 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个小树林里,虽然他们匆匆忙忙,有时疲倦的高海鹏被温柔的媳妇刚刚弄硬,插进去抽插没有几下,就被钻进林子里的打工妹打工仔打断了。但,命运就是奇怪,高家媳妇怀孕了。这对这对坚贞恩爱的小夫妻来说本来应该是好事,但是,想想吧,不管他们多么勤奋,不管他们多么卖力,在异土他乡两个农民工又怎么可以养活得起孩子?更何况,那些开工厂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都比万恶的旧社会的资本家还残酷,他们会给你产假,会给你补助吗?果然,怀孕不到三个月,高家媳妇就被开除了,之后她再也找不到工作。这时,他们两人也都看了些书,那是前面交待过的,是关于道德修养和维护公民权利的书。高海鹏看到那些在社会主义土地上设厂的资本家不顾工人死活,每天剥削十二个小时,人家一旦怀孕就一脚踢开……这位农村青年愤怒了,他决定要控诉、告倒那些工厂主。<br /><br />“他血液里流着咱们高家湾高家庄的血呀,就像你小子,听说你辞掉了公职,到处行侠仗义去了,这高海鹏不比你差呀,只是这孩子没有读过大学。”讲到这里,大伯停下来,插进了这样一句话。然后,继续讲高海鹏和他媳妇的故事。我心里非常沉重,我知道,高海鹏不可能告赢的。中国有劳动法,但在我知道的那些城市,特别是在雇用农民工的工厂,劳动法等于一张废纸。便宜的劳动力成为中国特色,也成为我们国家这些年高速发展的基本动力,运输要赚钱,必须超载;矿主要赚钱,就得拿矿工的生命安全去换;低技术的工厂要赚钱必须榨干工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汗,甚至使用童工娃娃工,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下了结论,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br />这时,大伯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官府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是老话,不能不信。这高海鹏拿着一本劳动法,就以为可以告倒工厂主?转悠了一个星期,他连公检法的门都进不去,人家根本不受理他的案子,而且,门卫说,你再在门口晃来晃去,我们就把你当闹事的人扣起来。口袋里的钱袋瘪了下去,高家媳妇的肚子却慢慢大起来,没有办法,小两口合计后决定先送高家嫂子回到家乡待产,等小孩出世后,高海鹏继续到南方打工。<br />为了让媳妇回来时有一套新衣服,看起来风风光光,高海鹏借了些钱。就这样,高家媳妇挺着个肚子凯旋似地回到高家湾。她回来后不久,高海鹏就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了村子,重新回到南方那个改革开放的城市里。<br /><br />“后来怎么样了?”看到大伯停了下来,而且拿起了旱烟袋,我急不可耐地问。<br />大伯漫不经心地点燃了旱烟,猛抽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我说:“以后有很多种说法,你想听哪一种?”<br />“很多种?”我真是迷惑不解得很。<br />“是的,有的说他男人打工发财了,把她抛弃了,现在已经包了二奶三奶四奶的;另外一种说法是他男人过去南方后继续打官司,虽然官司都没有赢,但他成了什么维权代表,当然也有说他打官司赢了,还获得了不少赔偿——”<br />大伯停下来抽烟,婶子哼了声瞪了眼大伯接着说:“就知道包二奶……另外的说法就不同了,说他男人在工厂工作时带头闹事,而且还殴打了工厂主而被关了起来,也有的说他甚至杀了人,逃跑了,被公安抓起来,在拘留所里被弄死了——”<br />“弄死了?”我大吃一惊。<br />“其实,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再也不回来了。”大伯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补充说:“高家嫂子自己不开口,从南方回来的每一个都带回不同的说法,你想听哪一种?”<br />我摇摇头,理了理紊乱的思绪,说:“人家带回来的?我哪一种都不要听,就讲讲你自己眼睛看到的吧!”<br />大伯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婶子,之后就明白了,他咳了下嗓子,开始讲述他看到的。他说:“高家媳妇回来后,一门心思生孩子,十月怀胎后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高海鹏的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只是高海鹏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孩子生出来不久,镇里的邮局邮递员就开始来我们村,送来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据过去凑热闹的孩子们回来说,高海鹏邮递回来的都是城市人才用的时髦衣服和用品,甚至还有几十元一瓶的雪花膏——真是作孽呀——你想,这大包小包我们是看得见,那小小一张汇款单可就看不见了。反正,邮递员来一次,高家媳妇就到镇上去一次,你说不是兑换汇票和存钱,还能是干什么?”<br />大伯继续讲他看到的,加进了一些他看到后想到的。转眼之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这时,村子里的壮男少女几乎都离家出走去打工了。村里人不觉纳闷,这高家媳妇为什么还不走?按说,孩子到了一岁,有他的爷爷奶奶照应也就行了。这时高家媳妇照样是每个月都收到包裹,这包裹里多了孩子的衣服和识字课本、玩具游戏机什么的,看得其他的孩子都眼红了,也要他们在南方打工的爸爸妈妈买。当然,除了高海鹏之外,那些在南方打工的人都没有这么有钱。<br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有些说不清了,”大伯说,“高海鹏的包裹仍然不停寄来,高家媳妇却越来越无精打采,而且还经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一群公安局的同志来到我们村,在高家进进出出,带走了几大包东西……大家这才猜到,高海鹏八成犯事了……这之后,也没有见到高海鹏再寄什么东西回来,高家媳妇也一蹶不振。我们村和外村在南方打工的娃子带回来的消息证实高海鹏确实出事了,不过有多少娃子就有多少种说法,我还是不说出来的好,那不是我看到的。”<br />说罢,大伯又低下头一门心思抽他的旱烟。想想一对新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天隔一方,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口中也就感叹道:“真够惨的!”<br />“你说什么?”婶子接过我的话,“这哪里有什么惨的,惨的还在后头呢。”<br />我耸然动容,马上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住婶子。<br />“由于高海鹏的事不明不白,高家媳妇在村子里也越来越抬不起头,她原本也想离家去打工,可是大抵是舍不得儿子,又或者害怕那失去了踪影的高海鹏突然回来带她走而找不到人,总之,她就这样留下了,虽然很孤立,而且她的婆家也待她不怎么样。不过,她也这样过来了,日子毕竟得过下去,人总得活着,对不对?……眼看儿子就三岁了,可万万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br />婶子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自然无法说下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刚刚从旱烟中恢复过来的大伯接过了话头说:“那年,她的孩子三岁,她在耕田,儿子在田头玩耍,大概是劳动太累或者太投入,她一个不留神,儿子冲进了山里的森林里,等她回过神来,那孩子早就没有了踪影——”<br />“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急切地问。<br />“不是,是被老虎吃了!”大伯淡淡地说。<br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高家湾周围走不多远虽然就是深山老林,但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老虎出没。我说出了这个意思,大伯疑惑地瞪了我一眼,说:“反正大家都没有看到,到晚上找到那孩子的时,只剩下了骨头架子,那片林子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可是,这高家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喜欢进去……是不是老虎不重要,反正把孩子吃到只剩下骨头,而且,那高家媳妇从此以后,就一口咬定是老虎吃了她的孩子,而且见人就讲那老虎吃掉了自己三岁儿子的故事……”<br />“后来春节时,南方打工的人回到村里,高家媳妇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这个故事,她责怪自己不小心,说自己不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有凶猛的野兽。她说,她哪里知道树都快砍完了,怎么还会有野兽出没?她还气愤地指责是高海鹏邮寄回来的那些书和录像带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一些年轻人听厌了她的故事,就在背后送给她一个祥林嫂的绰号,于是这绰号很快就传开了——到后来,连读过书的高家媳妇也知道自己有了一个祥林嫂的称呼,不过,她不介意的,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就是有点疯了。”<br />大伯说完,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埋头接着抽他的旱烟,婶子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不知道是感慨,或者是因为这满屋的烟雾造成的。<br /><br />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躺在大伯家土坑上,辗转反侧,正觉得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又叫了起来……我翻身起床,发现天已经大亮。我决定当天就去拜访高家媳妇,弄清事情真相,也想问她,她昨日想请我打什么官司,又要告什么人。<br />我蹒跚走进被有文化的村民喊作祥林嫂的高家媳妇家,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竟从她那双仿佛熄灭的篝火里看到了一丝兴奋和希望,这多少让我不安,对自己是否能够帮到这妇人感到忐忑。<br />“你不用给我水喝,来这里之前喝过茶了。”我看到起身走向热水瓶的祥林嫂说,其实我进屋就看见了房间的摆设包括那辩不清颜色的杯子。祥林嫂的儿子被野兽吃掉后,她开始变得痴呆和疯傻,最终被婆家撵了出来,她就在村头这间小房子里打发日子。白天的时候见人就讲述儿子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够把这故事传递给那早就不再邮寄包裹回来的丈夫,让他原谅自己,让他回心转意。落日的时候,她就依靠在门框上,看着远处那模糊不清的树林,时而嘴唇颤抖无声诉说,时而默默流泪。<br />“你昨天说到有一事情要请我帮忙的,好像是打官司……”<br />没有等我说完,祥林嫂快速冲到一个屋角,在那里搬弄了好一阵,抱过来一大包信件和剪报,丢在我面前,扬起一阵灰尘,带着霉味。<br />我皱了皱眉头,问他:“你要告人的事,是和你的丈夫高海鹏有关吗?”<br />她点点头。<br />“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吗?当然也就是你们两人的事,你知道,我虽然听到过一些,但那毕竟是道听途说。”<br />她听着,也皱了皱眉头,然后抬起眼盯住我,眼睛中透出迷惘。<br />我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始讲,她讲得很慢,边讲边用两只好看的手在那堆信中挑选一些信件给我看。尽管她讲得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借助她提供的高海鹏的来信,我还是在一个小时后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真相。<br /><br />高海鹏把媳妇送回来后,匆匆离去,他必须这样做,他需要赚钱养家活口,还要还债。等高家媳妇产下一子后不久,高海鹏开始寄钱和包裹回来,在他随包裹附寄的信中,高海鹏表露了对妻子的思念,并且不止一次表示要尽快接她过去,他还说,自己目前工作很好,等赚多点钱能够租一间平房住时,一定接她过去。那段时间,高家媳妇是快活的。她嘴里常常哼唱的那首曲子叫《血染的风采》,不过仔细听就会发现,她把歌词改掉了:“我在家乡织布耕田,你在南方打工赚钱……”<br />然而,不久,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倒不是她感到高海鹏有什么变化,正好相反,这高海鹏写的信更加缠绵和肉麻,寄回的包裹也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正是这些让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她知道南方那个所谓的打工乐园是个什么样子,她怎么也想不通丈夫怎么可以赚这么多钱,有时一个月就寄回一千多块钱,还有那些希奇古怪的城市人用的东西……<br />后来有一天,高海鹏来信说自己买了手机,并告诉了她电话号码,而且也在信中催促她去镇上买一个,她并没有兴奋,而是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她赶到镇上,不是去买手机,而是去邮局打电话。接通了高海鹏的手机,她听到了朝思夜想的丈夫的声音,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br />不过,看到邮局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和价钱,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记起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质问丈夫,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现在在干什么工作……高海鹏一开始支支唔唔,高家媳妇就知道他在遮掩什么……后来高海鹏说顺口了,而且口若悬河似的——高家媳妇就更加肯定他在撒谎。高海鹏说:这里是农民工的打工天堂,国家彻底改变了牺牲农民工这些廉价劳动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做法,开始约束资本家的剥削,工人不但得到了最低保障,而且工资也不拖欠了,有时看病还能够报销——总之,有钱了。<br />高家媳妇哭着打断他的话,说:你骗人,再有钱,你的工资还能像人家公务员一样连着翻几番不成?你骗人!<br />高海鹏沉默了一阵,才说,那就说实话吧,还记得以前打的官司吗?这次过来后接着打,结果赢了,还得到一大笔钱。之后,他说,自己就经常活跃于农民工集中的地区,专门替农民工和其他弱势群体打维权官司,这不连战连胜,也算是打富济贫、替天行道。<br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高家媳妇擦干了眼泪,半信半疑,乍喜乍忧,喜的是夫君终于出息了,成了行侠仗义打富济贫的英雄,忧的是他一人在外,势单力薄,也没有个照应……<br />高海鹏仿佛感觉到妻子的忧愁,在电话里说: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国家是有法律的,我没有事。接着,他开始交代妻子,一定要安心在家,好好抚养教育儿子,而且特别交代,给孩子读他寄回的书,看他寄回的录像带,要用城市人的方式抚养教育儿子,今后儿子一定要到城里去读书、生活和工作……<br />高家媳妇使劲地点头,倒好像自己的夫君可以看见似的。<br />从那以后高家媳妇成熟了很多,当然,她的担忧并没有减少。高海鹏邮寄的包裹更大了,里面有很多城市孩子才看的启蒙图书和录像带,特别是那些动画录像带,有时连高家媳妇都看得上瘾。高海鹏特别交代,这些录像带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城市孩子都看的。<br />如果不是有一天县里公安局的同志突然到来,高家媳妇也许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期盼下去,直到孩子长大。公安的同志过来后,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告诉她:高海鹏是在逃犯,目前一直在被通缉,要求她一旦有高海鹏的消息就及时与公安的同志联系。<br />真是晴天霹雳,高家媳妇好像遭雷劈一样,愣住了,眼泪和语言都出不来。公安的同志向她解释,当时高海鹏回去南方后,确实试图接着打官司,可是他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工厂主不但比他有钱,还比他有人缘、有势力。但高海鹏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竟然砸碎了工厂的玻璃门,结果被刑事拘留了。<br />公安的同志接着讲,高海鹏出来后到处找地方打工,后来找到了一家制鞋厂,他大概是读过几天书,或者到了南方又看了些不符合国情的书,总之有点自尊心过强的缺点,动不动就和工头甚至厂长顶撞,还动不动就想带头闹事,争取权益,保护什么《劳动法》,给其他老实巴交的农村工树立了坏榜样,工厂决定扣发他工资,并开除了他。<br />“他去打官司了,我知道,他说打赢了。”这时好一会说不出话的高家媳妇突然说出了一句。<br />公安的同志鄙视地吐了口痰,说道:“打官司,你听谁说的?他没有打官司,他如果相信政府倒好了,结果你的丈夫一气之下就拿斧头把工头和厂长都劈了,到现在那两个被他劈的人还躺在医院……”<br />“啊——”善良的高家媳妇差一点儿昏过去。<br />见惯不怪的公安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高海鹏砍了人畏罪潜逃,本来,他的罪名不轻,但这种劳资纠纷产生的罪恶太多,而且那两个被砍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没有发全国通缉令。这就是为什么内地的公安局并不清楚案情。然而,事情继续的发展,却让高海鹏成了全国通缉重犯。<br />“啊——”高家媳妇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拿斧头砍人更加严重的。<br />公安的同志说:高海鹏砍人后肯定又参入了几起旨在打抱不平的砍人事件,都是和工厂主拖欠农民工工资、殴打工人有关,但这之后,性质发生了变化。当地公安部门怀疑,高海鹏加入了当地一个犯罪团伙,这个犯罪团伙的名字叫“砍手党”,是一个性质极其恶劣的犯罪团伙,他们抢夺财物,当被抢劫的人抵抗的时候,就残酷地砍掉人家的手………<br />“啊——”高家媳妇喊了一声后,昏了过去。<br /><br />清醒过来的高家媳妇带着对丈夫的极度失望表示会积极全力配合公安局的工作,一有消息就通知公安的同志,而且,她主动交代了这几年收到的钱财和物件,并表示愿意全部交出。公安的同志表示欣赏,只拿走了那些明显是赃物的物品,没收了部分钱财。然后,留下了愤怒和绝望的高家媳妇。<br />高家媳妇这才发现,以往和丈夫联系都是单方向的,她除了他的流动电话号码之外,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地和工作的地址。拿出包裹和信件才发现,原来每次邮递地址和邮局的名字都是不同的……这之后,她又好几次收到高海鹏邮寄的包裹,她都没有打开,直接通知公安的同志来取走了。也就是说,她连包裹里的信也没有看。这样半年之后,她收不到包裹了……<br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封信她一直保存着,当时她也拿给我看了。信中有几段是这样写的:<br />(打官司)失败后,我只想找一份工作,只想好好工作,赚钱存钱,尽快把你接来,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在这个农民工打工的天堂拼命工作,争取在孩子读书前能够把他也接到城市里,让他在这里生活成长……<br />我怎么也不知道,生活竟然这样艰难,几乎所有为农民工准备的工作都好像是约定好的一般,一定要把我们的血汗榨干,从中山到东莞,从广州到深圳,我们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每个月工作30天,拼死拼活,到头来还被他们拖欠工资,而且动不动就被克扣……如果这些我还能忍受,那么我怎么也无法忍受他们对我人格的侮辱,他们从来没有把农民工当人看……我受不了!<br />我知道他们找到了你,我也知道你不再打开我的包裹,但我希望你能够看到我这封信,能够原谅我——因为,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那个爱学习有尊严积极向上的我,只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前途,我现在是逃犯……<br />请你用我以前寄给你的钱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忘记我,我最大的理想是赚钱后买个城市户口,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城市人,现在我没有办法做到了,今后一切都靠你……我触犯了国家的法律,抓到后肯定是要判死刑,这点我早就知道,我后悔又不后悔,后悔的是当初我们误信传言来到南方,从此种下了天各一方的种子;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又无法后悔,因为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不知道如何选择,回到那个不但剥削我而且经常侮辱我人格的私人工场去?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森林,我能怎么样,你告诉我——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工资是世界上最低的,就是靠我们这最低的工资,国家每年的GDP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到自己国家的一个城市打工,我们没有户口没有任何保障——再看看那些剥削侮辱我们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如果他们靠的是勤劳、靠的是公平竞争,我们无话可说,甚至心甘情愿——可是他们有几个不是靠裙带关系,靠官商勾结,靠阴谋诡计,靠行贿受贿,靠违法国家的劳工保护法、靠残酷压榨农村工获取不义之财的?……<br />……<br /><br />听完高家媳妇的讲述,也看完了她递给我的几封信,我把最后这封信放在桌子上,心情很沉重。想了好一会,我才开口说:“他走向了岔路,原因很多,社会的变革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公正,而且农民工的处境确实堪忧,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过程,是不是就应该以身试法、采取暴力行动?我想,你也算是读书人,应该很清楚。高海鹏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取的,他是罪犯,这点毫无疑问。究其原因,我觉得,在他犯罪的过程中,没有人正确引导他,是导致他越陷越深的主要原因——”<br />“引导?你算了吧,亏你是城市里来的读书人,引导!”祥林嫂突然激动地跳起来,像一只斗鸡一样拿无神的眼睛瞪着我。“引导?什么引导,我看是误导,我们一直被误导吧……”<br />我摇摇头,没有言语,我还搞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竟然用了城市人才用的“误导”这个词。<br />“我要告他们,告所有的人,告那些误导我们一家人的人,他们说南方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打工仔一去到那里只要勤奋就有机会发财,那里是天堂,是公平的地方……结果我们去了,你看看,有几个是健康地回来的,我的海鹏就更惨了……”祥林嫂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报纸在骗人,电视在骗,资本家在剥削我们,没有人为我们说话,国家也被他们欺骗……而且,他们还误导,结果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三岁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哪里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会有老虎,也不知道那孩子竟然会大胆地走了进去,我原本是经常吓唬他说那林子里有老虎、有狮子的,可哪里想到他竟然勇敢地走了进去……误导!误导呀,我要控诉他们!”<br />她大概又犯病了,边说边哭,全然不理我的存在。我也很木然和无奈,要告那些报纸和电视“误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被她后面说的那些话弄糊涂了。<br />等她自己平息了一点,大概是眼泪不够了,我才干巴巴地问:“我不是太明白,怎么‘误导’又是什么样的‘误导’竟然会害死你的儿子呢?”<br />她抬起眼睛,好像在想自己刚才哭着时到底说了什么。几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冲向刚刚拿信的墙角,不一会就抱了一大包磁盘过来,我看到那些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产的VCD、DVD动画片。我疑惑地看着她。<br />她手忙脚乱地抽出几个影碟,跑过去打开电视机,开始把那影磁碟往一台破破烂烂的DVD机里塞。我看到那是著名的动画片《跳跳虎》和《狮子王》之类的动画片,我还是很迷惑,那几个片子我都看过的。这时她已经按下了放映键,电视上出现了熟悉的动画画面。她指着那可爱的一蹦一跳的动画老虎说:“你看,这些都是高海鹏寄回来的城市人的录像带,没有想到,误导了我们,最终害死了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原来……”<br />我及时打断了她那祥林嫂般的讲述:“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害死了你的儿子呢?”<br />好像是对我的愚钝不满,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看,在所有这些给孩子看的录像带里,他们都把凶猛的野兽如狮子、老虎、甚至豺狼描绘得温柔可人深通人性,我不知道城市的孩子怎么生活,可是,我们这里的孩子就生活在深山老林的边缘,不但有豺狼出入,也有老虎狮子呀——出事那天,我就用老虎来吓唬孩子来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三岁的孩子早被这些录像带误导了,他就是进森林里找那温柔幽默的跳跳虎玩去的,这不就被吃掉了,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头……”<br />我震惊得目瞪口呆。<br />“他们拍这样的电视给孩子看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们农村和他们城市不一样?知不知道凶残的野兽不都是生活在动物园?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野兽出没,有时甚至是豺狼当道呀?!……”<br />祥林嫂的声音凄惨,让我心疼不已。我不能不回避她愤怒和绝望然而却是空洞的眼睛,当然我把目光投向电视机屏幕上那可爱的老虎造型时,我也愤怒了。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农夫和蛇的故事”,还有“东郭先生和狼”,这些故事让我从小认识到蛇和狼的残忍,也让我在人生的路上不至于被毒蛇一样的人伤害,不受披着羊皮的狼的蒙骗……可是,再看看眼前这些迪斯尼公司出的动画大片,他们不断美化凶猛的野兽,而且甚至好坏不分,混淆视听,把这么凶狠的野兽硬说成是人类特别是孩子的好好朋友——这不,竟然让看过片子的三岁孩子自己走进森林里去寻找“可爱的老虎”……<br />“我要告他们!你是城里人,又是读书人,你愿意帮我吗?”祥林嫂的声音响起来,把我拉了回来。我看到眼前的她已经擦干了眼泪,一副坚强的样子。我没有犹豫,连着点了几次头。<br />她脸上立即浮现一丝喜悦,那种喜悦是她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后来想起来,却觉得是一种很凄惨的喜悦。<br />我收拾那捆录像带,心里暗暗盘算,要告电视和报纸是不可能的,但要控诉美国的这家娱乐公司却并不困难,他们不但把自己的文化产品推广到全世界,而且最近还在香港搞了家娱乐公园,大赚起钱来。我决定,回去后,组织人马在全国范围内调查有多少起被这些描写动物的动画片误导而出事的,例如有多少孩子因为看了可爱的小熊而去挑逗真熊的,有多少孩子因为模仿这些电影中无哩头的描写而受伤的……然后回到美国后,我就去法院告他们!<br />把那捆录像带包好后,我简单地向祥林嫂说明了情况,主要是告诉她我准备如何着手,她听懂没有,我就不能确定,但她一直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背着那包袱离开她的小房子很远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空洞的目光在我背上印下的痕迹……<br /><br />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家乡高家湾,自然也没有见到被称为祥林嫂的高家媳妇,两年以后,我听说,高家媳妇被卖掉了,卖到深山里给人家当媳妇。<br />关于控告那家动画片公司的事也不了了之,虽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但主要的一点是:当我委托朋友把那包录像带作为呈堂证供在美国的法庭出示后不久,我的朋友就遭到那家动画片公司的反控,他门控告我们的理由是,我当时从祥林嫂那里带走的那包录像带竟然都是盗版的……<br /><br />——完——<br />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30<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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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18:5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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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19:40 | 只看该作者
台风,来吧!<br /><br /><br />虽然我这人想象力丰富,有时说起话来掌握不好分寸,然而,而立之年过后,我开始非常注意个人修养。把诚实诚信作为为人处事之本。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为生活所迫,欺骗之事偶而为之,但让我欣慰的是,即使不得不去当骗子,我也是一个诚实的骗子。<br />除了诚实之外,我这人还有一个值得夸耀的地方,年轻时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走街串户,不知不觉间,足迹几乎遍布五大洲的六十多个国家,对祖国的山山水水更是了如指掌。虽然到最后落得满脸的风尘和一颗疲惫的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口袋里却空空如也,然而,自以为有所失也有所得,饱受世态炎凉,历尽尘世沧桑,可谓见多识广。在一些山野之人看来,我的生活还颇有传奇色彩。不信,你可以把我的名字输入互联网搜索一番,上百条奇闻怪事都和我的名字结下不解之缘。<br />我颇以此为傲为荣。<br />可是,就算我多么见多识广,见怪不惊,那天发生在我眼前的怪异景象却至今揪着我的心不放,每每想起,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心惊胆战。<br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十二级台风刚刚登陆不久,天空显得特别的低,像个巨大的黑锅沉沉地压下来,刀子般凄厉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强忍住恐惧,克服了心理障碍,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密杂的雨点乘着“呜呜”的风声马上扑面而来,害怕狂风把窗户推开,我双手死死抓着窗把,可是又不舍得把窗户关上,因为,我就是来领略这狂风怒哮、暴雨肆虐的自然景观的。这时,一把闪闪的利剑把黑沉沉的天空劈成两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楼下的整个院子,我骇异地发现,在狂风暴雨中,在雷鸣电闪间,诺大的院子正当中竟然站着一个人,他仰望苍天,高举双手,似在对天作祈祷,又像仰天长啸,而那声音竟然可以穿透雷电和暴风雨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出声音中夹杂着喜悦和兴奋——由于光线比声音的速度要快一点,我借着闪电,惊恐地看出那张表情怪异、惨白的、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上面的脸正是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的!这时那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也传进我耳朵里:台风,来吧!<br /><br />                          一<br /><br /> 旅行社的女职员看着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取消了,因为台风。”<br />“台风?!”我兴奋地问,“就是热带风暴?”<br />“是的,热带风暴。”她漂亮的丹凤眼盯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这是非人为造成的,属于不可抗拒力,所以,我们只能退基本团费,手续费不能退,更不会支付额外赔偿。”<br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丹凤眼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赔偿,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向她解释,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她误会。“请问,难道台风期间不能到那里去旅游吗?”<br />丹凤眼眼一瞪,脸一沉,“霍”地站起来,随即又忍住了。她转身从身后恒远牌热水器里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嘴巴烫得歪歪的,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看着我。“杨先生,台风期间不宜旅游,我们也只是按照有关规定取消旅行团,如果你想在这方面较劲,我们也没有办法……”<br />“你误会了,”我说,“我理解你们取消旅行团,但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自己去。”<br />过了几秒钟,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台风。”<br />丹凤眼放下杯子,骨碌碌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她说:“杨先生,你真想去?”<br />我诚恳地点点头。<br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心里想,然后冲她和善地点头微笑。<br />也许是我的和善和诚恳起了作用,丹凤眼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她当即决定,先按照规定退还我的团费,然后再帮我安排一个人的旅程。我静静地等在旁边,看她那灵巧的小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一通,时而还皱皱眉头,撇撇小嘴的。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杨先生,你真想在台风来临时到海南岛旅游?费用会贵很多的。”<br />我满脸期盼坚定地点点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次如果错过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台风了。<br />“机票倒也不贵,不过,台风期间肯定会停开几个航班,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去看台风的话,最好今天就动身,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出票。”<br />我说:“有火车,对不对?就是那种坐船过海的火车。”<br />“是的,”丹凤眼眯起弯弯的月亮,笑了笑,“嘻,你还真是什么都想试一下,不错,跨海火车也是不久前才开通的,中国第一个坐船的火车,而且火车票比飞机票便宜。”<br />这就对了,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我拿了火车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旅行社。<br /><br />                            二<br /><br />火车当晚八点从广州出发。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放亮,我感觉到火车已经停住了,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琼州海峡的海安县。然后,就听到火车车厢分离的声音,接着,看见一节节车厢平行起来,被电动车慢慢推进一艘大船的底舱。由于不准离开火车车厢,乘客始终是坐在火车上,火车停在船舱,大船缓缓驶过琼州海峡。<br />我一直扒在窗户上看,然而,只能看到大海的一角。同车的对面座位上的一名乘客是海南人,他说,这是台风前最后一趟列车了。<br />我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大海的一角,说,“你看,海上开始泛白沫了,台风就要来了。”<br />我听后很兴奋,伸长脖子看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的海底,期待船儿快快到对岸。<br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踏上了海口市。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到浓浓的热带风情,穿过高高的椰子树吹到身的热风都是带着一股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腥咸味。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是三三两两的同胞,不时传进耳朵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东南亚的热带小城。<br />海口市是中国最后一个装上红绿灯的城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立中国最大的特区时,海口当地的司机有一半人搞不懂怎么看红绿灯。当然,这之前几年,全中国大部分进口走私车是从这个小岛运进来的。建省后的海南靠泡沫似的房地产和波涛汹涌的妓女红火过一阵,之后就渐渐从中国老百姓的眼里消失。之后又不时冒出的高级别的贪官污吏,如副省长孟庆平、辛业江等人才让人们想起南方的这个天涯海角。至今为止,海南岛的岛民都认为,中央当初决定把这个小岛提升为一个省,主要的考虑是多安排几十个省级干部和好几百厅级高干。<br />海口市是世界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拥有最多豪华酒店的城市之一。我从火车站出来后,直奔市区。由于我想随兴游,所以没有让旅行社预订房间。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条件和价格对不上号而作罢。我背着行囊,在炎热的亚热带气候中穿行。快到中午时分了,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从头顶直照而下,我感到一阵昏眩。快要顶不住时,终于在东湖边大同路找到一个价钱便宜的旅社。虽然房间里没有电视,但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到接待处看公用电视。主要的是,每晚才三十块钱。<br />我住下来,到旅社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三十块钱一晚的房间里是没有空调的,可是有电风扇。我就躺在一转身就“吱吱”响的木板床上,吹着电扇,等着太阳下山。<br />夕阳西下,晚霞特别的红艳,空气还是那么的沉闷。我迫不急待地来到大街上,想看看热带风暴来临的前夕这里的景象。<br />我有点失望,这里除了空气异常的沉闷之外,我看不出热带风暴即将到来的任何迹象。回到旅社,我无聊地坐在服务台前的沙发上看新闻。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首先发布了紧急台风预告。我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住屏幕。没错,台风将于明天中午登陆海南岛——<br />“啊,台风来了——”我轻轻喊了出来。<br />“你想看台风?”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定是我声音中的兴奋让他听出我的想法。我转过头,看到一张黑黑的,布满皱纹,刻着沧桑的脸。<br />我冲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点点头。<br />“我看得出来,你是来看台风的。和那些外地来旅游的人不同,他们听说台风要来,就提前飞走了,你不同。”<br />我说,是的,我就是专门来看台风的。<br />他眼睛里有东西闪动了一下,旋即熄灭。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海南当地人,穿着极其朴素,裤脚微微卷起,脸上的颧骨突起,使他那张雨淋日晒的脸显得棱角分明。他是那种让我一见就想交谈,甚至想交朋友的人。毕竟,出门在外的游子是很孤独的。<br />“我想,你可能看不到台风了。”他用海南味很重的普通话说。<br />我不解地看着他。<br /><br />                            三<br /><br />他解释道:“台风不在海口登陆,而是在东南岸的海城县登陆。就算登陆的台风达到十二级,风力到达海口时,也不会比你们北方的雷阵雨强多少。”<br />“哦——”我忍不住失望,心里想,难怪这里的人一点也没有台风即将降临的感觉。<br />稍微一回神,我立即想起来,问那位海南人:“你刚才说台风将要在哪里登陆?”<br />“海城县。”他补充道,“我的家乡。”<br />我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这个海南人也住在旅店,应该不是海口人。我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如何去海城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没有等我开口就说:“如果你想看台风,又不怕危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回海城县。”<br />我一听就高兴了,而且在还没有开口回答他时就做出了决定。我开玩笑地说:“你也喜欢台风?”<br />他惶恐地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预测台风。”<br />然后,他解释道:“我是海城县气象局的。”<br />第二天一早,在我们两人结伴搭乘公共汽车前往海城县的两个小时旅途中,我们进一步认识。我说过,我对此人一见如故,所以当他介绍完自己后,我忍不住故伎重演,为自己随便胡诌了一个单位和职位。他瞪大眼睛听着,微微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怕吓着他,于是谦虚了几句,他这才吐出几个字:“啊、啊,原来我们国家也有这种单位——,我、我还一直以为只有电影故事上才有这种职业——”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工作和身份。他的脸上却明显多了一份戒心和担心。<br />其实,当我听到他介绍自己时,我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他的。他叫林海生,海城县气象局的局长,前天赶到省城气象局汇报工作,并听取省领导对这次台风的部署指导。今天急急忙忙赶回去落实部署。<br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震惊了吧?如果你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话,如果你知道——你也会感到震惊的。眼前的林海生大小也是一个县城的局长。虽然在中国这种局长遍地都是,但他们无论如何都和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住的酒店不同,他们有专车进城——可是眼前的林海生确实如此普通,让我这位自以为了解国情无所不知的人有些疑惑甚至震惊。<br />海南岛是一夜之间宣布建省的,很多乡镇也在一夜之间提升为县城和“城市”,水涨船高,以前的大队干部和乡镇领导在喝完建省喜酒后,吐出了胃里的残留物,再挺起腰杆时,已经是县长和市长了。虽然素质和外表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练才能再上一个层次,可是待遇上面一下子就到位了。以致在海南岛,从南到北,到处呈现政府的高楼大厦和渔民的小棚子相互辉映,政府官员的豪华轿车和岛民的原始交通工具相映成趣。<br />林海生的出现,让我震惊之余也感到惭愧,我是不是太偏激,是不是以偏概全,是不是过时了?是不是一叶遮目,不见泰山……<br />到了海城县,我们坐一种叫蹦蹦跳的小三轮车到县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我的惭愧渐渐消退,而同时,一路向我介绍周围景色和海城县情况的林海生脸上开始红一阵白一阵,惭愧和难堪溢于言表。<br /><br />                           四<br /><br />海城县是一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县级市。当初建省时上面领导就有些犹豫,打定主意要建设“小政府,大社会”,设立这样的小县,势必违反这一原则。果然,县级市一成立,各套领导班子纷纷上马,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县城所在地就几乎成了各个政府机构的集中营,密密麻麻的政府办公大楼夹杂着一些风雨飘摇的民房渔村,成为一方风景。<br />林海生说到这里眼睛向外扫了一眼。其实,坐在蹦蹦跳上五分钟不到,我就一清二楚了。我们穿过两三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旁边的民房和商店都还停留在从电影里看到的,解放前的那个水平。然而,就是在这些破败的民房和商店之间,不时突然竖起几栋巍峨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扫一眼就明白了,这些高楼大厦不是公检法,就是四大银行,不是政府部门,就是人大政协办公大楼。<br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像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摩托车和一种简陋的交通工具蹦蹦跳,这之间穿行的是擦洗得油光放亮的豪华轿车,大多是广州本田和海南马自达。<br />“现在是大政府,小社会,”林海生看到我脸上嘲讽的表情,惭愧地说:“这里的财政负担重得很,老师已经有半年发不出工资,公务员也只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我们局也揭不开锅了,我是能省就省,再这样下去,唉——”<br />“我研究过这种现象,”在蹦蹦跳的噪音中,我提高了声音。“本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子,一些渔民集中的地方,一个集市,可是突然被提升了,突然涌来那么多县长局长国家干部,个个都有待遇,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以前这里只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行政区,现在是一个省,官员数量翻了四番,官员的级别待遇上升了三级,可是还是这六百万人民养活,可想而知——怎么受得了,必须精简,否则老百姓养不活这么多人民的公仆!”<br />“可是精简谁?”林海生感叹道,“学校是重灾区,于是政府决定缩编教师编制,可是再苦不能了苦孩子呀——这好,我提了意见,县长就说,下一个就把气象局精简掉!”<br />“那可不行!”我吃惊地打断他,“这里是中国台风的重灾区,怎么可能没有气象局?”<br />“不能没有气象局?”林海生苦笑道,“难道可以没有银行,没有公安局,没有税务局,没有水电管理局,没有管理这局那局的委员会,没有管理委员会的常委会,没有——谁都少不了呀。”<br />我无话可说。想到这个贫困的县城即将遭受历史上少有的台风的袭击,我心里一阵黯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无奈地叹息道,“这该死的台风,又要给海城带来多大的灾难呀。”<br />说着,我转头看林海生,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为我发现林海生脸上闪过一丝期盼、兴奋和内疚混杂的诡异表情。<br />十分钟不到,我们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前,门前有武警站岗,和武警一起面无表情笔直竖在那里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这里是县委会、县政府、县政府招待所所在地。<br />进入大院后,我有些犹豫,眼睛盯着招待所那富丽堂皇的大堂,停下了脚步。林海生看出我的顾虑,说:“杨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就没有办法帮你把住宿膳食费全免了,但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只收三十元,反正你也可以报销。”<br />我住进了这个只收三十元的至少四星级规格的招待所。他亲自把我送进房间,然后说自己必须马上投入防台风的工作中,很抱歉不能多陪我。临走他又问我,有什么问题?<br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下次来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按照你所说,你们县财政相当困难,人民生活水平也没有多少提高,可是,为什么我以前听说,你们县和全省一样,每年经济都高速发展,县民收入每年都呈两位数字增长?”<br />他回避了我直视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没有想到,这一问改变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他从那一刻开始,认定我是北京派来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br /><br />                            五<br /><br />颠簸了半天,也累得够呛的了,我在宽大的浴室里用花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半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享受着中央空调送来的屡屡清凉。我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反复播放台风警告。我一骨碌坐起来,穿上大裤衩子,很悠闲地走出招待所。<br />几乎在踏出门的同时,我感觉到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的压迫,也感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高音喇叭,喇叭里正在播送本县新闻,新闻报道说郝县长正带领政府多位局长在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协助施工工人赶在台风前多造出一截高速公路——<br />我听得有些迷惑,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迷惑。政府大院出出进进的高级轿车也使得紧张的气氛有增无减。但当我走出这个高墙围绕的大院,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街道上的居民仍是那样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地悠闲生活着。<br />我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要了一个生椰子,卖椰子的当地人手起刀落,把椰子劈开了一个口。我拿起吸管,插进口子里,贪婪地喝着这种带着清香的新鲜椰子水。吸干一个椰子后,我坐在那里还不肯走,开始和那位海南摊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br />我说,为什么你们好像没事一般,不是要来台风了吗?<br />小摊贩好像听不懂的样子,搓搓手,傻傻地笑着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br />我说,你看人家政府那些干部领导,上下都忙得不得了,可你们怎么——<br />我没有说完,那小摊贩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接着,脸上又浮现一些气愤。他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自从有了这个小岛,每年这个时候,台风就不停地来,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就开始忙乱。真是不可思议。<br />我摇摇头,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小县城里瞎逛。<br />午后,空气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一直到晚饭时分,台风还是没有登陆。无论是空气还是周围的气氛都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br />晚饭时,林海生来到我房间,他满头大汗,浑身污秽,他说真是怠慢了,如果我不介意,他和我一起到楼下食堂吃个便餐。<br />我们两人在食堂坐下后,点了简单的饭菜。林海生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唉声叹气的。我想安慰他几句,他摇了摇头,说,你们在上面的同志,不知道我们下面的艰难。<br />我表示我不同,我理解他们。他仍然是满脸忧郁。<br />他说,这次台风叫安妮,本来预定两小时前登陆,但到现在还没有登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安妮正在积蓄力量。今晚登陆的时候,势必携带横扫万军之力,摧枯拉朽。<br />“我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我打断他的话,“我看郝县长一刻都没有歇过,他一会出现在高速公路工地,一会又出现在国贸大厦施工现场,还出现在根本没有开工的高科技园区,要求当天下午就把施工材料拖到工地,而且另外几位副县长都出现在几个希望小学——请问,台风要来了,不是应该搞好防风防洪吗,怎么反而去——”<br />我没有说完,停住了,因为我看到林海生的脸色陡变,他嘴唇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追问下去。<br />过了一会,他小声问:“杨先生,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br />我一愣,回过神来,含蓄地微笑说:“不算、不算,我这是休假。”<br />“反正都一样,你们北京的同志就是不同,你们念的是真经,下面的和尚念歪经。这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要来呢。”他说。<br />“这么大阵仗?”<br />“是的,这可是五十年最大的热带风暴登陆本县——”<br />“啊——”我很吃惊,“那造成的损失不是——”<br />我又没有说完,林海生脸上浮过一丝诡异的表情,让我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br /><br />                        六<br /><br />空气越来越沉闷,就算在中央空调的房间里,也能够感觉得到。从食堂的窗户看出去,天空已经布满乌云,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像个巨大的穹隆,忽而刮起一阵旋风,把一些树叶、碎纸吹得满院子飞。<br />“台风登陆了。”坐在我对面的海城县气象局局长声音低沉地宣布。<br />看到他表情凝重中透出惶恐,我心里不忍。我叹了口气,说:“这次台风不知道要带给海城人民多大的灾难……”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清了清嗓子问:“你说海城县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如果不是铁饭碗,有国家的财政补贴和各种救济款,整个县政府早就下岗了,可是,这与我了解的实际情况不符。”<br />林海生诧异地盯住我。我继续说:<br />“据我所知,海城县经济一直以两位数字向前发展,而且人均收入过去十年一直稳固上升,前两任县长都因为这一成绩而升到省里去当领导了,这是事实吧?”<br />我说罢,就盯住林海生,他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太纯朴了,不懂得掩饰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以为我是微服出访,有备而来,听到我脱口而出的问话,很有些手足无措。<br />“这个……”他欲言又止,头上渗出了冷汗。<br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在下午散步时,在一些宣传栏和当地报纸上读到这些消息的,并没有事先做准备。我说:“我从报纸上读到的,你们去年硬是比前年多出两亿元产值。”<br />听到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林海生顿时放下紧张的心。<br />“可是,按照你说的,你们财政是一年比一年紧张,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br />“这个——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林海生边说,边站起来,脸上又显出一刹那的无奈难看的诡异表情,这种表情如果出现在别人脸上,我一定无法察觉,然而,林海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海南人,我甚至觉得他像海岛上清新的空气一样,没有受到什么污染,那种表情和他的本性格格不入。所以当那种表情哪怕是一刹那挂上他的脸,我都会感到心里一阵不安,好像受到什么冲击。更何况,我已经两次三番看到了这种表情。<br />当他拿起雨具匆匆出门去迎接台风的时候,我对台风的兴趣渐渐被围绕这次台风的诡异气氛的好奇所代替。<br /><br />                           七<br /><br />饭后,我回到招待所,还没有坐下来,服务员就进来了。她带来了两个男同志,他们说需要检查房间里的情况,然后就对门窗作了检查。临走时,她交代我,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要开门窗,特别是出门前,一定要检查是否关紧了门窗。<br />他们走后,我走到窗前,我住五楼,可以俯瞰整个大院。虽然远望的视线被政府大楼阻挡,但我仍然感觉到整个天空已经空洞无物。这是台风登陆时的空洞,一切烟雾和云彩都被台风的先头部队卷走了。<br />我一直站在窗前,观察着天空的变化,院子里的落叶、废纸被旋转的狂风卷在空中狂飞乱舞。虽然隔着玻璃,仍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中偶尔夹杂着门窗被吹开的“砰砰梆梆”的声音。<br />到了七点钟,我走到床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不咸不淡地播送着全国各地的大好形势,仿佛离我很遥远。于是我把电视频道转到本县地方台。电视里正在紧张地播送今天一天县委领导同志们奔赴各地指挥工作的新闻。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三位副县长分别到六所希望小学视察,而这六所希望小学都在台风到来前的三天里抢盖了新教学大楼。从电视上看,这些新教学大楼显得有些单薄,而且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非典时抢盖医院的事。我心中有疑惑,但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对。<br />从电视新闻里可以看出,最忙的还是郝县长,这位七品芝麻官,这位海城县人民的父母官,一天之内足迹几乎遍及全县上下,他的曝光率远远超过了萨达姆穿着内裤在美国监狱的生活照。我因此记住了他的那张脸。就是那张稍后让我感到震惊的脸。<br />电视新闻没有看完,我似乎觉得有人在拍门,站起来定定神,才发现,是风。风正从窗缝和门隙对我发起猛烈攻击。不一会,就听到“哇啦啦”的一声,大雨倾盘而至。我再看出窗外,低垂的天空像有千万个破洞,每一个破洞都在漏着大水,天与地之间,被暴雨狂风连成一片。<br />我感觉到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我原来计划要在台风登陆的时候,到外面尝试踏雨顶风而行的浪漫,现在,看到这情景,我觉得自己这想法是多么可笑。<br />八点不到,我注意到停在县政府门前的车都陆续离开。后来,就只剩下一辆豪华的奥迪轿车。院子里积满了水,周围虽然没有高大的树木,但我仍然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我甚至感觉到政府大楼也有些飘摇不定的样子。<br />看来出去走走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了,我就想打开一点窗户,感受一下台风的威力。试了好几次,都被风雨顶了回来。最后一次,当我好不容易推开半扇窗门,伸出头朝院子里看去,结果就看见了开头的那一幕。<br />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站在院子中间那种祈求和感恩的表情,让这次台风更加诡异莫测。<br /><br />                               八<br /><br />台风整整刮了三天,刚刚登陆的第一天,我根本没有办法出门,第二天,风小了,雨却还在狂泻,我试着到附近走了走,虽然打着伞,全身还是没有一处是干的。第三天,我没出去,一整天坐在房间里看电视。越看心情越沉重。先是报道县城多处出现水浸,居民扶老携幼转移的镜头,之后是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出现水浸,接着出现严重塌陷;接着,刚刚盖好的六所希望小学全部被十二级台风摧毁,画面中出现郝县长痛心疾首的镜头——郝县长的脸多次出现在电视上,让我想起那晚台风登陆时在院子看到的那张脸,我觉得如此的不真实。心里觉得异常怪异。却又不知道到何以如此。<br />整整一天,画面里都是满目疮痍,灾后的海城县。<br />我心情异常沉重。我已有三天没有见到气象局长林海生了,这次台风让好几个渔民遇难,还有一些村民失踪。但林海生应该没有什么事吧?我想找人说说话。<br />晚上七点钟,中央电视台详细播送了海城县遭遇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袭击的专题报道。画面上还好几次出现了郝县长赤膊上阵与灾民一起抗灾的镜头。接下来,好几个灾民发言,称赞在保先教育指导下,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与天斗与地斗的感人事迹。<br />第四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外面去,发现空气清新异常,天空和大地也因为刚刚被冲洗过而显得特别干净明亮。走了两条街道,我突然有个幻觉,这次台风是真实的吗?过去的三天是真实的吗?为什么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br />当天晚上见到林海生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临海鱼村和渔民们的耐力和特点,不管多大的狂风雷暴,他们都见惯不惊,一阵狂暴过后,很快就恢复正常。举个例子说就像椰子树,椰子树看起来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台风来时,细高的椰子树都会被吹得左摇右摆,仿佛随时会倒下或者被连根拔起,然而,这都是假象,无论多么大的台风,无论多么肆无忌惮,台风一旦离开,椰子树马上恢复了亭亭玉立。<br />“海城县的老百姓也是这样。”林海生表情沉重地说。他是在我关心地询问县城人民受灾情况时说这话的。“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的人们见怪不怪了,台风走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br />我想这也是的,一方水土不但养育一方人民,而且也造就一个地方的动植物环境。所以,耐寒的东北人站在雪地里的时候,让你感觉就像一棵傲雪的苍松,海南人民则犹如这经风耐雨的椰子树。<br />林海生的表情让我猜疑,比几天前台风来袭前要严重得多。我很好奇,我想起了三天前那晚在机关大院看到的郝县长的情况。我问是怎么回事。<br />林海生吃惊地看着我,“你看见了?”<br />我点点头。<br />“唉——”他叹息道,“郝县长实在是压力太大,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其实,我们压力都大呀。”<br />“压力太大?”我就更不解了,因为那天我看到的郝县长很诡异,好像在祈祷上天,好险在期盼,在感激台风来临一样。如果是压力所致,那他早应该垮了,怎么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形象如此判若两人。我询问地盯着林海生,看得他很有些不自然。我慢慢皱起眉头,让瞳孔收缩,让目光收缩成一把刀子一样,直射他的眼睛。<br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杨先生,不,杨同志,你真是来微服私访的?我知道无法隐瞒,我也不想隐瞒,我都向你坦白吧——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任凭你处置,但只求你保持气象局这个单位——”<br />我骇异地看着精神几近崩溃的林海生。<br /><br />                           九<br /><br />“我告诉你,杨同志,”说罢这一句,林海生把眼睛移开,狠狠吸了口烟,像下定决心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了一个怪异的故事。<br />他说:“郝县长受到很大的压力,最近好几次差一点精神崩溃了。在基层工作的领导,常常经受到各种你们北京大部委领导想都想不到的压力和困难。但这次郝县长却是噩运连连。先是今年天气出奇的配合,风调雨顺,结果,今年都过了一大半了,这个时候,财政局才发现,今年比去年产值少了三个亿。三个亿,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可不是小数字。”<br />我抬了抬手,稍微打断了他一下,因为我不是太懂,为什么风调雨顺,收入却减少了这么多。林海生用奇怪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故意装傻一样。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br />他说:“郝县长是很有前途的,可是这样一下子减少三亿元的财政收入,本县还是头一次。可以这样说,如果如实上报,他的政治前途就要到此为止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救命的台风,这大概也许是本财政年度最后一个台风,因为台风季节就要过去了,没有想到这也是五十年罕见的特大热带风暴。”<br />林海生完全忽视了我脸上的强烈疑问,继续讲他的故事。他说:“前段时间,同时发生了两件对郝县长极端不利的事情。一是北京驻外记者走访美国纽约最贵的长岛豪宅住宅区,发现那里的房子都是中国人购买的,其中有一套就是郝县长儿子购买的,价值五百万美金。听说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准备着手调查。另外一件事,就是本县出现举报信,举报县政府把盖希望小学的钱挪作下面乡镇办公楼的兴建费。这事很难办,因为本来是暂时借用,想第二年补上的,可是现在出现举报信,一下子又没有钱返还,如何是好?<br />“这三个件事搁到任何人身上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这三个问题也有轻重缓急,也有说得清说不清之分。例如,县长的儿子在美国有豪宅一事,郝县长就是这样解释的,他说自己的儿子虽然只有20岁,但在家好吃懒做,整天不务正业,参加各种各样的赌博,他一气之下,把他送到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想让他锻炼锻炼,今后回来后会更加珍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没有想到,儿子到美国后,赌性不改,在西部的拉斯维加斯和东部的大西洋城转战,结果赢了大钱。这不,自己买了豪宅。郝县长的解释虽然有些牵强,可是,也没有什么站不住脚的。” <br />林海生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继续说:“另外两个问题就严重了,特别是挪用政府拨的改建学校大楼的钱,还有这个县城旅居海外的华人华侨捐献给希望工程的钱,已经盖了政府办公大楼了。如果上面查下来,郝县长这次肯定无法过关。”<br />我听到这里,心里暗暗高兴。这些年我的经历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那地方多么穷乡僻壤,可那地方最大最好的楼房肯定是政府大楼或者是工商、税务、公安等政府机构的办公大楼,是给人民的公仆们办公和居住的。这种经历让我很不舒服,也是我走遍世界各地,除了北朝鲜之外,唯一堪称中国特色的玩意。如果郝县长在这上面出事,我真想落井下石,以儆效尤。<br />“现在好了,问题都解决了!”林海生沉重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这次台风救了郝县长。”<br />我大惑不解,同时也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怎么回事?”我加重语气问,感觉到这些天围绕台风的诡异面罩要揭开了。<br />林海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拿起电视遥控器,轻声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要开始了——”<br /><br />                           十<br /><br />新闻联播开始了。第一条新闻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日本的茶道访问团,日本团员们表演了茶艺,引来我国领导人一阵鼓掌和赞叹。接着,全国各地捷报频传,学习高潮此起彼伏。接下来是系列剧似的英雄模范人物介绍。接下来一条是河南发生矿难,三十个中国人死亡,当地政府派人视察,表示要搞好安全生产,尽量避免事故的再发生。再下来,是国际新闻,某国发生严重事故,有三个人死亡,我们国家外交部发信慰问……<br />两人都不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有关台风的新闻,播音员以轻快的嗓子说道:“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登录我海南省海城县,在这次抗灾行动中,党员干部们充分发挥了共产党的先进性,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抗击灾难——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初步估计,这次为期三天的热带风暴给海城县造成的损失达到二十亿人民币以上——”<br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我转过头看到林海生那张无奈、难堪的脸时,我突然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我此时此刻置身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又或者说,我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大一部分隐藏在暗处我根本没有看到!<br />“二十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林海生结束了他的故事。<br />“二十亿人民币?”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br />林海生说,“是的,二十亿人民币,足足可以解决所有问题。”<br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这个县城就我所见,就算一揽子交易卖掉,也值不到二十个亿!可是台风扫过,他们就声称损失了二十个亿!我想起以前经常听到类似的报道,可是没放在心上,但这次不能不让我震惊,因为我就处于台风的风眼之中。<br />“以前我们也不敢这么大胆,最多多报个一百万,几百万,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子更大一些,更快一些,每届县领导都想我们县增产的数字能够跟上甚至超过我们国家GDP的发展速度。于是十几年来,每年稳定高速发展,这样就把县里的收入和资产逐年增加——可是,实际上由于政府机构膨胀,开支增加,县里总资产和收入每年呈下降趋势。为了应付上面,或者得到更多的国家财政拨款,我们一直靠虚报台风损失来度日。谢天谢地,每年都有台风!你还别说,不但每次都顺利过关,而且直到这次中央派你微服出访前,没有一个领导发现问题。于是,每届县政府都成绩卓著,政府官员的生活也日新月异,当然政府的财政收入越来越少,人民生活水平有下降趋势。不幸的是,今年台风特别少,风和日丽,眼看就要过这个财政年度了,郝县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个时候,安妮台风及时登录,解救了郝县长——”<br />“可是,这二十亿毕竟是损失,也拿不到钱呀?”我强忍住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的激动和愤怒,假装平静地问。<br />“你不明白,说实话,这次台风的破坏性确实很强,把公共设施和老百姓的损失都详细统计起来的话,损失绝对有十个亿,光渔民渔船损失都超过三个亿。可是,问题是,这十个亿的损失大多是老百姓的。虽然中央政府会拨款缓解灾情,但这些拨款比起实际损失就显得微乎其微,而且本来是救济老百姓的救济款,一到县里,就留着修建‘公共设施’了——”<br />“那老百姓怎么办?”我问。<br />“老百姓?”林海生诧异地看着我,“老百姓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世世代代经历了无数的大小台风,古代没有政府救济,清朝没有政府照顾,军阀时没有人管,民国时更不可能从腐败的国民党政府拿到补偿,到了共产党时期,他们也不是一定需要救济,这不都过得好好的。台风一过,他们就自动恢复了生活,生活总还是要过的,是不是?”<br />是的,我心里涌过一丝苦涩,中国老百姓就是好。<br />“这么说,那些救济老百姓的钱都成为政府可以支配的财产?”<br /><br />                           十一<br /><br />“这些钱只是小钱,毕竟,台风也造成了损失,不是吗?不过小钱也管用,每次台风过后,总有新的政府职员的住房拔地而起,总有政府代表团到欧洲和美国学习取经。这些年下来,老百姓就管一栋栋漂亮的政府公务员住房为‘台风房’,不过这还是小钱。”<br />“可是,这是上面唯一拨款的钱呀?”<br />“不错,如果上报损失二十亿,政府最多对其中的十亿作相应的赔偿,例如拨款一千万救济灾民。对于另外的多报的十亿人民币的损失不做任何赔偿,国家也没有钱。不过——”<br />林海生停了一下,我聚精会神。<br />“不过,这多报的十亿才是救命的东西。你想,这多报的十亿,不但可以掩盖被挪用的教育费用和希望工程捐款,而且,可以让我们今年的增长率保持在两位数——”<br />“什么?怎么可能!”<br />“完全可能。我说两位数是保守的,就是报上去今年增长率达百分之二十,也可以自圆其说。你想,本来我县全年的财政亏损达到三个亿人民币,这上报的损失十亿的数字减去三个亿,不是还有六七亿,那六七亿就是我们今年的财政盈余。”<br />“可是,没有这笔收入,也没有这笔钱呀?”我吃惊地脱口而出。<br />“当然有,只是被台风带走了。至少北京相信是这样——有没有这笔钱,没有关系,只要让上面知道我们曾经有这笔钱,只是被安妮台风带走了,不就可以了?”<br />我的头皮发麻,一阵昏眩。<br />“安妮台风确实厉害,由于是五十年鲜见,所以我们就算多报几个亿,也没有人会怀疑。但对郝县长就完全不同了,三天的台风让他一下子从落后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为今年财政收入的奇迹县。等着省委和中央的表扬吧,估计他明年就可以升到省里了。”<br />大概是看到我满脸的惊骇和不安,林海生平静地说:“大家都这样干,很多地方的政府领导都希望自然灾害降临当地,让他们打个翻身仗。不过,我知道,这次我们多报十个亿,没有逃过你的眼睛。”<br />我稍微冷静一下,盯着林海生,心中暗算对策。过了一会,我问他:“你的意思是这次台风上报的损失特别高,难道你们不怕上面看出吗?”<br />“唉,谁看得出?哪有人像你这样,偏偏挑台风时候来这里,你看,你什么时候看到一个领导会在台风期间呆在风眼附近的?他们都是在台风过后才来视察指导,那时,他们会看到一堆堆残埂断壁。还记得郝县长在台风前要求大家一定要把希望学校宿舍盖起来吗?其实就是为了给台风安妮刮倒的,随便盖起来的墙被摧毁,上报的时候就可以说是花费巨资盖建的楼房被破坏了……”<br />“可你是气象局局长,天气灾难造成的损失评估一定要经过你,你是否也参与其中?”我严厉地问。<br />林海生抬起苍白的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他毕竟为我吃饭签了免费条,还只收我三十元一晚的房费。<br />过了好一会,他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下县气象站。”<br />他解释道,以前有他在那里顶着,所有到他那里的损失数字,都被他减少一个零或者除以二,他说如果不是他在那里顶住,经过几届领导,海城县上报的收入估计超过香港了。但这次不同,这次需要填补的空缺太大。郝县长事先找到他,说如果不多报十个亿,首先要关闭的是气象站。<br />“气象站不能关闭!”林海生深情地说,“我们县有一半人口从事海上渔业,气象站对他们太重要了,绝对不能关!所以我只好同意他们事先就列好的损失评估数字,可是,杨同志,我心中一直不安。我现在向你坦白了,我无所谓了,只是在你上报中央时,能够恳求他们,一定要留下气象站。我可以坐牢去,我无所谓的——”<br /><br />                           十二<br /><br />我不知道当天晚上是如何离开海城县的。当初我顺口编造的谎话,让这个纯朴的气象局长信以为真。我说自己是国务院调查部国内情报调查局的特派员。其实,调查部二十多年前就取消了。不过,谁能够想到,我靠这个名字骗到海城县三天的房费和食堂饭费?我没有恶意。<br />我是个骗子,是的,我是个骗子。一个不怀恶意的骗子。<br />我背起行囊,脸色阴沉,心情沉重,随便和林海生说了再见,就匆匆登上前往省城的大巴士。我用眼角瞥见林海生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我的大巴车消失,还没有动一下。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欺骗了这样一个老实人,但我心中一点也没有负疚感。离开海城县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是一个骗子,但我是一个诚实的骗子!<br />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台风的经历,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忘记了那场横扫千军的台风,反而那围绕台风的诡异气氛至今萦绕我不去,常常让我在梦中惊醒,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仿佛刚刚从台风的狂风暴雨中归来。<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15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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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2:31 | 只看该作者
叛逃<br /><br />         <br />                                                  引子<br /><br />北京,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四会议室。<br />素有“铁娘子”之称的刘副书记满脸凝重,愁眉不展,一会翻开眼前厚厚的一叠档案,一会又合上……刚刚合上,又神经质地迅速翻到某一页,凝视不语。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对面的四位中年男人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一向以沉静冷酷著称的首长,心中忐忑不定。跟随刘副书记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被一个案子如此困扰,表现得如此烦躁不安。<br />刘副书记是共和国主张铁腕反贪、重拳出击的代表人物,而她言必行、行必果的工作态度和处事作风更是远近闻名。她的铁面无私一查到底的决心让很多贪官惴惴不安,甚至人人自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而另外一方面,由于她手下办案人员求功心切,办案时侵犯贪官污吏人权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她也受到来自维权人士的指责。不过,来自左右的夹攻并没有影响刘副书记在老百姓心中的威望,深受贪污腐败之害的最下层老百姓虽然谁都没有见过这位反贪副书记,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称呼她为“女青天”。<br />现在,这位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直接领导办理过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贪污案下到沿海走私案的“铁娘子”、“女青天”竟然被眼前一份案卷弄得茶饭不思,面容憔悴。也难怪四位资深的纪检干部大气不出、战战兢兢。<br />让刘副书记失态的卷宗包括一份个人档案和一卷中纪委办案经过的记录。每次接手一个案子,刘副书记都会调来当事人的档案反复研究,细心而且眼光独到的她往往在还没有接触案情之前,仅仅从当事人的档案就可以猜测出此人的行为轨迹。身为共和国开国大将军之后的刘副书记并不相信血统论,但她却坚信,贪污腐败分子绝对不是一夜之间练成的,更不是什么放松了思想教育、一念之差而行差踏错。她认为,所有的贪官污吏们过去的言行不管多冠冕堂皇,也一定隐藏着可以破解他们犯罪动机和轨迹的蛛丝马迹和密码。而他们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原封不动地装在眼前这种普普通通的牛皮信封——档案袋里。<br />眼前档案袋的主人叫李新生,六十九岁,已经从浙海省省委宣传部离休近十年。当他的案子从省里转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后,刘副书记委派了两位年轻的同志去处理。之后桌子上大案要案堆积如山的她也就把这事忘记了。但没有想到,一个月不到,案情急转直下。受调查的李新生竟然在调查组查无实据即将撤案之前来了个“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持假护照逃逸到美国。刘副书记在责怪办案的年轻人失误的同时,也暗中责怪自己的疏忽,于是她连夜调看李新生的档案和两位办案人员所写的记录。<br />刘副书记的眉头从那时开始几乎就鲜有舒展过。她开始研究李新生的档案,看得夜不能寐,看得心潮起伏。她研究案情,发现很多不解之处,有些地方还露出神秘。<br />就在她迷惑不解的时候,逃逸到美国的李新生一案又发生了变故,这次甚至惊动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纪委书记黑着脸带她面见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那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紧张得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水。不知道是念着她父亲在战争年代的丰功伟绩,抑或尊重她在反腐败这个新的战场上的突出表现,总书记严肃地听完汇报后,并没有责怪之意,做出“一查到底、搞清真相、避免再犯”的指示后,亲切地伸出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鼓励、爱护之情溢于言表。<br />这却让刘副书记更加惭愧,因为,到那时为止,她对此案的疑问远远多于答案,甚至可以说,当李新生把自己畏罪潜逃有可能变成了“叛逃”的时候,中纪委对此案前因后果仍然是一头雾水。早在李新生逃逸后两天,刘副书记就把自己最信任也是中纪委最得力的几位干将全部调进调查组,并派两位具有丰富经验的外调干部亲赴美国,他们在美国差一点搞出了外交风波。李新生在美国被人神秘劫走……按说案子已经结束了。<br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人死案结。可是,这个案子影响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桩贪污案子本身,而且,中央还等着她呈交结案报告。可是,这个报告怎么写?<br />五个月后的今天,这个案子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案慢慢展开,但邪门的是,却并不是在中纪委抽丝剥茧地侦破下逐渐展开,正好相反,以刘副书记的敏锐眼光,她发现他们一直在被慢慢展开的案子牵着鼻子走。这让她觉得不解和憋气,甚至有些愤怒——是什么东西或者力量在展开这个案子,又是什么人走在中纪委的前头,有意牵着办案人员的鼻子走呢?<br />今天,她已经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再次仔细研究此案,她从一大堆疑问和不解中挑出了两条最让她困惑,也最可能有所突破的线索:互联网和国家安全部情报局。<br />她对互联网一窍不通,但对于国家安全部,那个离这并不远的驻扎在西苑的国家安全部却并不陌生。她“霍”地站起来,朝眼前诚惶诚恐的四位部下扫了一眼,声音有些颤抖地说:<br />“你们不是把画像送去一个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任何消息?马上给我联系国家安全部办公厅,我要面见他们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等等,不用联系了,繁文缛节,我现在就过去,到他办公室去!”<br /><br /><br />                                                          一<br /><br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自以为已经睁开了双眼……我在哪里?我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可是,咳,怎么说呢,戴维斯先生,我以为我睁开了眼睛,而且我确实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并且‘看’到了把我惊醒的巨大的危险!可实际上呢,我的眼皮还重重地压在我眼球上。我的两个眼球剧烈地活动着翻滚着,却始终无法把眼帘推开,无论我怎么样挣扎也是白搭!”<br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这间窗明几净的高级诊所里,杨文峰操着流利的美国英语讲着,不时抬起眼皮瞅一眼正襟危坐的戴维斯医生。<br />“杨先生,你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那就是你还在睡觉——这只不过仍然是那个折磨了你二十多年的噩梦新的延续——”<br />“你什么意思?”斜靠在一张柔软的专供患者使用的躺椅上的杨文峰脸憋得红红的,“医生,你不会听不懂英语吧?我告诉过你,我被惊醒了——只是我无法打开自己的眼皮!”<br />“好,对不起,杨先生,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但你感觉到自己在哪里,也感觉到那让你恐怖得浑身冒汗的危险弥漫在周围?”华盛顿颇具盛名的心理医生戴维斯面无表情地问。<br />“不错,”杨文峰答道,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用感觉这个词还不是那么确切,实际上我是‘看’到了我身处何处和那笼罩在我周围的危险!”<br />戴维斯没有做声,但眼睛并没有从斜靠在躺椅上的杨文峰身上移开,他的右手五指间有规则地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圆珠笔在他手里翻着跟头。<br />“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戴维斯问。<br />“我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被被子缠绕着,被子中我的身体有些扭曲,四肢好像在剧烈痉挛,我的脸色苍白,虚汗淋漓,眼皮因眼珠的滚动而剧烈地跳动着……无法动弹的我在拼命挣扎想睁开眼睛,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显然,除了我的眼球和脸上的汗珠可以滚动之外,我的身体被钉在了那里!我看着无助的自己是那么的伤心、惊慌和痛苦……”<br />戴维斯医生细心盯住杨文峰脸上的渐渐笼罩的那层迷茫、惊恐和痛苦,脸上仍然是一付无动于衷的职业表情。他让圆珠笔停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淡淡地问:“既然你看清了环境,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那么,你为什么不放弃?”<br />“放弃?”杨文峰微微抬起头,吃惊地说:“你让我放弃,医生?看到自己那可怜无助的躯体在那里哆嗦颤抖,你让我放弃?”<br />“有时,也是万不得已,不是吗?”<br />“我知道,我知道……”杨文峰喃喃地说。<br />“杨先生,可以告诉我,你感觉到的是什么危险吗?”<br />“什么危险?”杨文峰抬起头,迷惑地摇了摇头。“说不准,就是危险吧!”<br />“你的意思是你感觉到房间里充满抽象的危险?”戴维斯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了一丝微笑。“杨先生,请努力回想一下,危险这个词虽然是抽象的,但当我们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的时候,那种危险一定是某种具体化了的,就好像魔鬼、尸体和雷电交加的黑夜、手持匕首的歹徒等等。”<br />“比这些都危险得多,”杨文峰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怕,可我感觉到的那种危险让人感到极度恐惧,恐惧得身体不能动弹,但我不得不挣扎着要去看它,去抵抗它,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放弃抵抗,我就永远无法醒过来,不,我就会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br />“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头发有些花白的高加索血统的戴维斯用圆珠笔在桌子上点了一下,“一场灵魂和肉体的交锋!”<br />杨文峰怔怔地看着戴维斯,“我不是太明白,医生,我说过,那不是梦,我不会为一个缠绕我的噩梦到处求医问药的。”他渐渐提高声音,也把头从躺椅上抬了起来。<br />“这样说吧,杨先生,你并没有睁开眼睛,但你认为你被一种莫名的带给你巨大恐惧的危险惊醒——而我认为,你并没有醒,那只不过是你噩梦的一部份,一个延续,也许是你童年的噩梦的延续而已——”<br />“不是这样,医生,不是这样!”杨文峰提高了声音,干脆坐了起来<br />“现代科学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开人类大脑夜间活动的种种奥秘,但为时不远了。”戴维斯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向杨文峰作了个安静的手势,继续他的精神分析。“夜深人静时,我们都成了好莱坞大片的导演,我们神秘的大脑制造出千奇百怪稍纵即逝的各种照片和电影,供我们自己一个人欣赏。有时,我们梦见自己在花丛中被亡命追杀,有时我们梦到中学老师那甜甜的酒窝,在梦里,现实和虚幻神秘地结合在一起,把界限模糊掉——”<br />“你在做梦的解析,医生,你错了,我不是在做梦,我被惊醒了!我想我告诉过你的!”杨文峰大声地抗议道。<br />戴维斯皱了皱眉头,接着讲道:“一句话,做梦是我们自己在编关于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们讲述给自己听的故事,在梦中,我们虽然看到千奇百怪的东西,遇到死去或者从来没有出生的人,但一个人的梦归根结底是关于自己的,梦中有我们的忧虑、恐惧、期盼和希望。但杨先生,像你这样,十几年都做这样相同的一个噩梦,并不常见,而且最近这噩梦又花样翻新——”<br />“这真不是一个梦,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你得相信我……这怎么会是一场梦,一场梦会缠绕我二十年,会毁掉我的生活吗……”杨文峰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脸上溢满不被人理解的痛楚。<br />“杨先生,”戴维斯扫了眼桌子上杨文峰的病历,“造成这样的梦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你过去的某段经历,那段经历带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一种你想忘记的记忆,或者你自以为已经用岁月的沧桑尘封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不会再打搅你,但它却顽固地出现在你的梦中,提醒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br />杨文峰脸上虽然还有不满,但他停止了抗议,他的一条腿还放在躺椅上,就这样直直坐在那里。<br />“在你的梦中,你全身无法动弹,但你的大脑却很清醒,你的灵魂在肉体里挣扎,你甚至有灵魂出窍的幻觉,引起这种噩梦的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我们感到了无能为力。可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到美国后很成功,有钱有地位,而且,你一直是一位坚强的人,我不认为现实生活中有让你生出如此可怕的噩梦的事情,可是,你又回忆不起来,或者不愿意回忆自己的过去,又或者那太痛苦,让你无法向我启齿……”<br />杨文峰抬起眼睛,无助地看着戴维斯。<br />“然而,如果要治愈此症,必须要对症治疗,而且必须从造成这种症状的根源入手。心理分析和治疗的前提是,医生必须充分熟悉患者的背景,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出生和成长在中国,后来才移民美国,但,这种症状已经伴随你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让你产生此症的根源在中国,而那个地方对我来说,陌生得一塌糊涂。虽然是你的朋友兼医生,但我不得不说,我对你还很不了解……”<br />杨文峰放下一条腿,缓缓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戴维斯,难道你真认为我只是被一场噩梦折磨了这么多年?”<br />戴维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知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的眼睛告诉了我。让我告诉你,你并不是被一场相同的噩梦折磨了多年,是那个让你产生噩梦的东西折磨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接受我的意见,那么,那个让你生出这场噩梦的经历和事件还将在你有生之年折磨你,直到有一天,你的灵魂真正摆脱了你的肉体,你才会得到解脱!”<br />戴维斯医生说到后来,也有些激动起来。为了压抑自己不应该流露的情绪,他站起来,背朝杨文峰走到书架旁。<br />“我该怎么办?”<br />从他背后突然传来患者也是他的朋友的杨文峰那近似绝望的小声低语,戴维斯不自觉地耸了下肩膀,心中对自己有失专业的失控感到一阵后悔。他的眼睛搜索书架,思考着如何帮助病人。这时,他看到一本书,他从书架上层抽出这本厚厚的专业书。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他两手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专业书,用嘴吹了吹书上的积尘,走向站在那里的杨文峰。<br />“杨先生,从你日益频繁的发作来看,你的病情不但没有缓和迹象,而且在加重。我的专业看法是,你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每次发的那相同的噩梦中的情景,你害怕什么、恐惧什么,然后好好回忆一下,你人生中哪一段经历让你噩梦缠身,找到后就好办了。”说着戴维斯双手递过那本厚厚的书,“我把这本最权威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专著借给你阅读,肯定会有帮助。”<br />杨文峰迟疑了一下,伸过右手接着,顿时感到手里一沉。<br />离开这间大华盛顿地区最具声名的心理诊所时,杨文峰心里想:也许戴维斯是对的。<br />三天后,他决定回一趟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乡,他从那里带出了那种病症,现在是结束这个噩梦的时候了……<br /><br />                                                            二<br /><br />杨文峰启程到中国,悄悄回到家乡去结束自己的噩梦,不久,李新生的噩梦慢慢展开。<br />李新生九年前从浙海省宣传部副部长职位上一退到底,享受正厅级待遇,在地方上算是高干。离休前,李新生就和老伴合计好了离休后的生活,而且合计来合计去,都觉得离休后的生活会很惬意的。到离休前一年,和绝大多数五十九岁干部所抱的时不我待大捞一把的心情不一样的是,李新生甚至对离休生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br />他计划离休后每天早上去参加老年人的练功集会,然后和老伴一起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后自己要亲自下厨,他想一想就觉得挺有意思,大概也有二十多年没有下厨房了吧。对了,计划每年最少一至两次游玩祖国的大好河山,由于一直以来工作忙,李新生不但推辞了无数次相关单位的邀请,就是本单位组织的游山玩水,他也都主动让给了年轻人。现在想一想,从五十岁到离休,他只带团亲赴延安和韶山几次,那是红色旅游,他不放心让其他同志带队,更不放心让一帮年轻人去革命圣地嘻嘻哈哈,他必须亲自带队,亲自当导游和讲解员,他认为也只有那样才能取得红色旅游的效果。<br />离休前三年的某一天,老伴慎重其事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唯一的孙子到美国留学的问题必须解决。李新生瞪了一眼,没有说话。没有想到,离休前一年,儿子果然找来了。在饭桌上,儿子在老伴鼓励的眼光下,把问题摆在了桌子面上——也就是李新生老两口面临的两个选择:要就是给孙子搞个交换或者公费留学的指标,要就是拿出二十五万人民币的留学费用。<br />李新生这一生经过了无数次人生的十字路口,也面临多次生死攸关的命运的抉择,从今天他能够在这个岗位上等待离休可以看出,他过去的人生中都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或者避免选择那些让他走向灭亡不得善终的歧路。然而,儿子摆在桌面上的选择题,却让他为难。李新生不是没有这个钱,问题是整个积蓄并不比这个二十五万多多少。可那钱不能动,是两人要安享晚年的。至于另外一个选择,按说也并不困难。宣传部门本来就掌握着不少交换和公费出国进修名额,而且,教育部门中多个对外机构都受宣传部的兼管。只要自己向有关领导交待一下,甚至只要打声招呼,去个电话,小孙子到美国读大学的问题就会马上解决的。<br />问题出在李新生自己身上,那年他正好五十九岁,而那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各个单位推广宣传反腐败教育,他特别重视“五十九岁现象”——那种在离休之前大捞一笔的腐败现象。“五十九岁现象”由相对清廉的李新生来批判,特别具有说服力。他决对不能口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要知道,由一个五十九岁的干部宣传杜绝“五十九岁现象”,而且调门还相当高,效果自然非同一般。仅仅就这一件事,他已经把自己变成大家关注的焦点。<br />李新生从来不标榜自己清正廉洁,他也算不上那类人,但他也绝对不属于贪污腐败那一类。当今天的御用记者和文艺工作者用自己的生花妙笔把清官描写得家徒四壁、个个忍痛工作,最后都带着病痛和遗憾不得好死的时候,另外一批别有用心的笔杆子则把贪官描述为无处不在、富可敌国,把中国的漂亮女孩子都包完了。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忽视了占绝大多数的李新生这样的默默无闻的干部。他们或者因为信念,或者因为胆子小,或者因为没有机会,又或者因为逐渐完善的制度制约而没有、不敢或者无法去贪污腐败,但力所能及的范围,或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范围里,他们绝对不会拒绝到手的好处。就像李新生,他现在所占据的职位,绝对不像外界所说属于清水衙门,如果要搞歪门邪道,照样大把机会。但由于信仰和胆子小两方面的原因,李新生一直都相对清廉,这也是浙海省宣传部公认的。这也就是在当今他的月工资已经超过五千元人民币的今天,家庭存款不超过三十万的主要原因。<br />但与李新生在信仰和主义上决不妥协的态度相比,他对涉及到经济利益方面的事情脑子相对比较活络。前段时间,他的工作是负责全省企事业单位的宣传教育工作,在督促他们学习最新中央指示和一系列文件精神的教育中,他都是不遗余力,做到尽善尽美的。但他并不反对大家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来点轻松的,例如吃一顿,上上歌舞厅什么的。以致有段时间,在学习忙的时候,李新生带领宣传部的处长科长每天三顿在下面吃饭喝酒。李新生吃得血压上升,吃得血脂升高,吃得血粘稠变浓,但心情是愉快的。回到办公室后,他边打饱嗝边暗自纳闷,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到,中国菜竟然能够如此花样翻新,百吃不厌呢?<br />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小金库,一些企业厂矿也会交上来一些献金,名义上是感谢在宣传部门的指导下,学习搞好了,工作产量和质量也上去了,实际上也是希望能够用这些钱打通关节,请宣传部高抬贵手,不要迫使他们停产学习,搞人人过关。当然小金库不止一个,但仅仅是这个小金库就积累了五百多万元。主管财务的领导把有部长签字的发奖金的报告给李新生看时,很是不安。要知道,李新生比宣传部长资格老得多,传说中也左得多。但没有想到,一向在政治上给人死板甚至顽固不化印象的李新生只犹豫了一下,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br />李新生不是不愿意帮助自己唯一的孙子出国,虽然他对孙子到美国去留学心存芥蒂。他确实有自己的难处。看见饭桌上儿子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媳妇吃了一半就把碗向桌子上一推,他心里也很矛盾和难过。当天晚上,还是老伴给他出了个主意。她说,不如让儿子去找找王处长。王处长名字叫王倩,是外宣处的女处长。李新生退下来,就由王倩和另外一位处长竞争他空下来的这个职位。当然,虽然是竞争上岗,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部长和李新生手里。老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儿子直接去找王倩处长,李新生心知肚明,但也没有说什么。后来的事可想而知,儿子刚刚离开王处长的家,王倩处长就当即决定停下手头的一切工作,亲自出马,打通所有关节,甚至在李新生孙子出国前还申请到一个企业专门为优秀留学归国人才设立的特别基金,留学的人还没有出去,归国的奖励就拿到了手,用王倩处长的话说,人家企业就是有长远眼光。<br />在老伴向李新生汇报此事时,李新生还是没有做声。离离休只有几个月了,他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以及什么来着——“政治遗产”?就像美国总统下来后媒体总结的那样。当然,他的“政治遗产”中,他对自己能够守身如玉,顺利破除“五十九岁”现象非常得意。<br />他离休的那一天,刚刚升任副部长的王倩主持了欢送仪式,对李新生一生为革命工作做出的杰出贡献作了高度的评价。轮到李新生作告别发言时,全体与会干部鸦雀无声。李新生蹒跚走上自己熟悉的讲台,却发现周围一片陌生。他想随便说两句,但台下不停响起的掌声让他渐渐激动起来。他记不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在哽咽声中他有些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十几分钟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他重新收拾心态,集中注意力,想用一两句话高度概括一下自己的一生作为结尾,给同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自己的一生可以从两方面概括,一是一切依靠党,听从党的召唤,亦步亦趋地踩着党的脚印向前走、向前冲,保证永不掉队,与时俱进;二是在此基础上为党做出贡献,从他的具体工作来讲,就是牢牢控制、占领舆论阵地,时刻明确掌握舆论动向,指引舆论导向的正确方向。他说,自己这些年,工作中难免犯了些小错误,但正因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 半步行差踏错,所以他是问心无愧的!<br />随即,经久不息的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响起来,把李新生一生推向了高潮。以致九年后,当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出逃美国时,他耳边仍然回荡着那让他热泪盈眶的掌声。<br /><br /><br />                                                    三<br /><br />李新生就这样离休了。离休后的李新生急不可待地开始了他和老伴早就合计好的生活。他去公园练功,陪老伴到菜市场买菜,他们参加老年人活动俱乐部的舞会,他们去旅游……一切就像他们当初计划的那样,然而,一切却都仿佛变了味道。老伴很纳闷,为什么都是当初合计好的,但做下来,李新生不但得不到一点乐趣,反而越来越闷闷不乐呢?<br />李新生的愁闷日益严重。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就在思想上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用自己的存款去旅游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和老伴旅游太艰难了,不但没有旅游点宣传部门的接送安排,而且还在外面屡次受欺负;那些以前热情邀请自己和老伴去走走的企业单位领导,现在见了他只打“哈哈”,就连夏天去买个西瓜,也十有八九是酸的,而离休前,由司机送到家里的西瓜,个个包熟包甜……<br />李新生终于在几十年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工作之后,回到了现实社会。以前,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向广大人民合理解释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现在,他被抛回到现实社会,他感觉到如此难以适应。他第一次发现,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哪怕不宣传,那么也照样存在,就像他现在每天可以切实感觉到的。原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外面卖的西瓜竟然不都是甜的,他知道了,出门旅游处处得排队买票,排了两个小时还不一定买得到,因为有人开后门买走了。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他不愿意让其他同志看到的东西和现象。这些消极的现象以前都是李副部长想方设法解释和化解的,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认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现象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夸张出来的、突出表现出来的。可是现在都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开始打搅他、激怒他。可怜的老伴看到他日益憔悴,头发从花白到一片灰白,只能干着急。有一次儿子来看望父亲,也震惊于父亲的巨变。儿子建议父亲可以上上网,开辟另外一个生活空间,不要整天面对不尽人意的现实。于是,老伴接通了宽频上网。<br />李新生对互联网并不陌生,他当宣传部副部长最后两年,分管的工作之一就有网络新闻管理。但他自己却很少上网。他觉得那些屏幕上的字跳来跳去,让人心烦。而且,他自己也对互联网这种新玩意始终抱轻视和敌视兼而有之的态度,认为是不务正业瞎折腾。这些年,让他想不到的是,互联网竟然渐渐成就了大气候,中国上网人数很快超过了一亿,出现了一个新名词——网民。这些网民不但不是虚拟的,而且几乎比公民更加有份量,多次让李新生烦躁紧张和不安。网民们已经通过互联网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表达了很多民意。到李新生离休的时候,宣传部网管处已经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处。当他看到老伴连接互联网时,他没有做声。<br />他也上网了,或者说开始虚拟世界的“冲浪”。起初他还只是习惯地浏览了自己省内的二十八家新闻网站,看得他直皱眉头。因为他只扫了几眼,就发现,这些网站上至少有几十条没经证实或者说不是新华社统一发稿的新闻,大多有以偏概全,或者蓄意夸大之嫌。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把负面新闻放在重要位置,违反了头版头条必须刊登重要政策、领导人讲话和活动的新闻,或者那些引导人民积极向上的让人潸然泪下的英雄人物的事迹报道。然后他又浏览了几个有名的网站,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他隐隐约约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后来,当第六号情报员拯救出他的灵魂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恐惧因何而起。<br />从那以后,李新生每天都在家上网,而且时间越来越长。老伴也从开始的欣慰慢慢开始担心起来。但李新生却从新找到了工作的感觉。一个月不到,他开始把网络上违反国家法律和政策的新闻、文章和帖子打印下来,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送到宣传部网管处。网管处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在了解到老首长是来举报自己在网络上发现的问题时,当场把网管处的同志集合起来,耳提面命了一通,还让老部长教诲了大家一番。最后,网管处处长当着老部长的面,命令部下立即联系那些网络管理公司和斑竹,让他们立即删除相关新闻和帖子。网管处长满脸堆笑地送走了老部长。<br />老部长刚刚回到家,一打开电脑就高兴地发现他举报的那些新闻、文章和帖子都从互联网上彻底删除了。受到鼓励的李新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监督互联网的工作中,他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从新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年下来,他不下二十次亲自到宣传部面见网管处处长,经他举报的新闻文章和帖子不下六千条。一开始,处长都毕恭毕敬,很重视老部长的举报,但半年下来,态度就有了变化。最早的问题是,李新生发现他举报的帖子仍然留在网络上,或者又被改头换面出现在另外一个虚拟的角落里,他很不舒服。但听完他的抱怨后,网管处处长也只是向他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哈腰,之后,仍然不采取行动。李新生生气了,下次见面就让处长把王倩副部长叫来,结果,可想而知,王副部长不可能抽得出时间见他。最后一次,在他发完火之后,网管处处长没有立即送他离开,而是和他坐了下来。网管处长说,你知道我们人力有限,而且,老部长,这网络不同于平面媒体,我们不能用要求平面媒体的标准要求网络——<br />“你什么意思?我们难道还有两条标准?”李新生霍地站起来,故意装出很不解的样子。“互联网难道就不是一个舆论阵地,难道我们就不需严格把关,严格管理?难道我们要放弃这个阵地?”<br />处长连忙站起来,解释道,不是这样,虚拟的互联网有其特殊性,不像报纸杂志书籍和电视,都要经过严格地审查才可以和公众见面,这互联网只要会上网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发表文章,都可以帖出自己的评论,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真严格按照我们对平面媒体的标准,这互联网根本就无法存在——<br />“那就不要互联网,有什么不可以吗?我们民族有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互联网不是才诞生十几年吗?可见没有互联网,中国人照样繁衍生活和发展!”李新生提高声音说。<br />网管处的处长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只好酸溜溜地说,取消互联网这事,恐怕不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吧。处长说罢,脸上摆出了送客的漠然表情,心里想,如果这互联网真被取消,我这网管处长到哪里去?<br />从那以后,李新生再举报什么有问题的新闻和文章,要求网管处删除,网管处往往不冷不热,问题严重的就删除了,得过且过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br />李新生每次看到自己讨厌的帖子仍然可以在网上生存,而且点击率还居高不下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暗自叹息悲观地思忖:我们正在失去互联网这块舆论阵地。这样思来想去,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又占据了他。这恐惧一旦从他心底升起,也就开始顽固地缠绕他。这时,他又会生出很多让他更加恐惧的想法——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及时采取果断的措施控制互联网,这块虚拟的舆论空间就有可能被反动派占据,反动派也许就会在虚拟空间里慢慢积蓄力量,最后从虚拟空间不知不觉地跨越到现实世界。每当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打起冷颤,他两眼死死盯着电脑屏幕,这时他有种感觉,感觉到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电脑屏幕溢出。这更让他汗毛倒竖、不寒而栗。<br />不久前,在互联网上出现为数不少的维权网站,出现民间监督网站,出现反贪污腐败网站的时候,李新生一度生出搞一个由自己负责的民间网站,专门监督互联网的网站。他的意思是发动一场人民战役,号召网民互相举报不良和反动信息,清洁网络这个虚拟空间。他带着这个想法上网和人聊天,想找到支持者或者志同道合 的合伙人。结果凡是听到他讲出这个想法的,都把他当成了怪物。后来他打听了一下,设立一个民间网站不健康东西举报中心需要一大笔开支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br />李新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他更加广泛地浏览互联网,然后把自己对互联网的担忧和建议写成长篇大论,上报省里甚至中央,虽然上面始终没有找他谈话,但一旦完成了这样的报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信仰有使命感。<br />他忧国忧民,具有前瞻性。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越来越冷淡?为什么他明明看出了危险,其它的人却视而不见?他对互联网的发展心生恐怖,他认为这是一个海内外敌对分子极其容易利用的基地。在互联网里,不受限制的言论自由和泛滥成灾的色情、异端邪说迟早会危害人民的道德水平和国家的安全、党的领导。他也感到,互联网迟早会断送他一生为之工作奋斗的目标,自己一辈子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br />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带给他巨大恐惧的危险竟然来自一个虚拟的东西,所谓虚拟不就是并不存在吗?<br />当然,李新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噩梦也是从互联网开始的,这噩梦导致了他彻底的崩溃。<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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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3:28 | 只看该作者
四<br /><br />李新生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把鼠标从新闻和论坛上移开,他去看一些小说和文艺作品,没有想到,互联网上的小说和文艺作品更是百花齐放,让他眼花缭乱。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里扑扑乱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压上升。他也偶尔进入几个聊天室,试着用缓慢的打字和网友聊天,结果几个年轻女孩子的话差一点让他吐血——<br />他这才知道,虚拟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br />近一年来,李新生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来,加上没有人采纳他的建议,每次上网都让他提心吊胆,老伴怕他的心脏受不了,开始限制他上网,他一个星期也就是上网一两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个月,他发现电脑不好用,儿子过来说是电脑中毒了,要他拿去软件公司杀杀毒。李新生没有去。儿子说,你的电脑植入了“间谍软件”的木马病毒,每次只要你打开电脑,那些植入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进入你的系统,盗窃到你电脑中的所有资料,严重时还可以利用你的电脑IP从事犯罪行为,甚至控制你的电脑键盘,借用你的电脑发出指令,进入你的银行帐号什么的。<br />李新生说,我光明磊落,没有什么秘密,我上网时都是使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网上银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懒,开始讨厌电脑和互联网。最让他不解的是,他退下来快九年了,虽然他眼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特别是互联网使用用户已经达到一亿两千万,仅仅次于美国,可是社会好像并没有出现动乱,政治局面也很稳定。这多少让他感觉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测,互联网上泛滥成灾的自由思想和乱七八糟的病毒,早就应该让现实社会付出沉重代价了。<br />他对很多事情开始不懂了。<br />儿子的电话是凌晨六点打进来的,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出去锻炼,母亲一个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误了早锻炼,在家中卧室的分机上偷听到了母子的对话。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机,是觉得这个时候儿子打电话来不同寻常。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慌张,欲言又止。先是问父亲最近是否上网,之后又问,父亲最近身体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听见儿子的话,声音里也透出紧张,话筒里一度沉默,只能听到老伴沉重的呼吸。在卧室偷听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话,什么大风大浪我没有见过。<br />是有关互联网上的消息,儿子说。<br />互联网上有什么消息?老伴担心地问。<br />谣言,完全是谣言,有人在互联网上造谣,造爸爸的谣。儿子说。<br />听到这里,李新生差点冷笑出声音来。互联网本来就是造谣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br />但是,儿子接下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好玩,儿子把声音压得很低,然而,他听得却很清楚。听到后来,儿子显然已经讲完了,客厅里听电话的老伴却没有发出声音,李新生等不及了。开口道:你把那些造谣的东西打印下来,马上送过来。<br />电话那边的儿子大吃一惊,说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后,儿子带来了厚厚一叠打印纸,一看就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李新生接过这一叠打印纸时,脸上仍然带着冷笑。他随手翻看了几页,脸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愤愤地把打印纸丢在地上,喊道:“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我要告他们,我要把他们绳之以法!”<br />他在房间里愤怒地踱着步。儿子和老伴默默地看着他。这样踱了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停下来,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打印纸,喊道:“全部收起来,我马上到单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br />儿子犹豫了一下,老伴弯下腰开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br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儿子。<br />儿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自认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烦。<br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br />儿子开口道: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爸爸!<br />什么不那么简单?李新生质问道,很简单,有人造谣,他就得付出代价!社会主义的舆论阵地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来造谣惑众的!我得及时报案,抓到罪犯!<br />抓到罪犯?儿子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说,爸爸,写那些文章的人是谁?又是什么人贴到网上的?他们是一个,还是有组织的一群,这些你都知道吗?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网站论坛和自由发稿区发稿的人的IP几乎包括六个省市,而且还有一半是海外的IP地址,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是谁,我们无论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谁?<br />李新生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父子两人是在讨论躲在虚拟世界互联网的卑鄙小人,这些人向自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儿子这时走到父亲的电脑旁,接上电源,打开电脑。等待电脑的办公室系统自动打开接通宽频时,儿子说:爸爸,那些帖子虽然是从不同的地方上贴到互联网的,但无论从文笔和内容都能看出,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此人对你很了解,或者对你过去的工作经历很熟悉,这也是让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谣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么敌人吗?他们又能掌握你什么把柄呢?<br />儿子靠父亲进入一家旱涝保丰的省级出版社工作,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当上了副处长,对互联网很有研究。李新生听到儿子的分析后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心情越来越沉重。他这才想起刚刚匆匆扫过几眼的那一叠打印纸,陷入沉思——工作这么多年,说没有得罪人是假的,说树立了什么怀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觉得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自己一生是否有什么行差踏错,留下了什么把柄,掌握在这些敌人手里。他对此还是有信心的。<br />电脑发出的两声“噼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脑屏幕上黑色渐渐消退,视窗出现时,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小字,表明宽频上网已经自动接通。儿子让位子给父亲,就在李新生准备坐下时,电脑屏幕突然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好像电压不稳,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之后出现了一行占据整个电脑屏幕的血红体大字:<br />李新生,还记得你这一生都干过些什么吗?<br />两人都大吃一惊,李新生吃惊之余,有些困惑。儿子因为看过一个叫《还记得去年夏天你干过的事吗》的美国恐怖电影而惊出了一身汗,脸色霎那间苍白如纸。<br />父子两人再凝视屏幕时,那占据整个屏幕的红色大字开始融化,融化的红色顺着屏幕滴下,好像刚刚涌出鲜活身体的鲜血。<br />爸爸,你的电脑被人劫持了。儿子声音颤抖地说。<br />说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继续操作电脑。父子两人都知道,儿子声音发抖的原因显然不是因为有人用黑客技术劫持了眼前这部电脑。<br />电脑上出现的那行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红字给父子俩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他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老伴已经收拾好那叠打印纸,交给李新生手里后,默默离开了。留下父子两人紧急磋商应对之策。<br />按照儿子的分析,这些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张贴到四十几个海内外网站上的二十多篇关于李新生的文章诬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贬,当然,只要仔细一读,就知道这些诬陷文章几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所作所为详细描写出来,有些文章公开质疑他在美国读书的孙子的豪华生活,而且还附上了孙子在美国开小车住洋房的照片,还有一篇公开指责他受贿十万元,虽然后面这篇更过分,而且还指名道姓说出了时间地点,可是父子两人对前面的指责更加忌恨。儿子的分析也对,就算和这些发帖的人对簿公堂,甚至把造谣者送进监狱,但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那些造谣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对准了李新生致命弱点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顾,追查到底,从好处着想,也得让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脱掉一层皮,经历炼狱之苦。当今之计,只好寄望于大家都不去看互联网上这种小文章,更寄希望于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别是纪律监察部门的人不去浏览这些无聊的网站。<br />儿子说,互联网上每个国内的网站都有管理人,对于一些过分的帖子发现后都会及时删除。特别是对于一些攻击有职务在身的党政军领导同志的帖子,更是靠“自动过滤敏感字词”系统,让网民无法成功上帖,如果发现少数顽固份子,还可以封掉他们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职不到那个级别,二是此发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网吧发贴,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说出李新生离休前的职务。以致很多外省的网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击的人是何方神圣。他们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绿灯放行了。儿子建议李新生利用关系向有关省份宣传部门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呼,让他们悄悄删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这时已经比儿子还冷静了,他想了想,说,让他们删除,不等于是让他们抢着阅读吗?而且,有一半的帖子发在海外网站,显然超过了宣传部的管辖范围。<br />就这样,父子俩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他们希望攻击者在找不到回应的时候,自动收兵。然而,他们太一厢情愿了,结果是事与愿违。这之后,网上新出现的攻击李新生的帖子出现得不多,但指控却越来越有水平,也越来越有深度,让李新生胆战心惊。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网站开始转载攻击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国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没有多少民众认识他。但这不影响大家欣赏那些帖子。民众在阅读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时渐渐开始提出了问题:李新生是谁?此人到底该受到良心的审判,或者干脆应该把他送上法庭?<br />李新生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惴惴不安。有一次,当他读到一篇新的文章时,他暴跳如雷,顺手抓起花瓶,把电脑屏幕砸碎了。那以后,他就无法上网了,没法上网,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点。儿子偶尔告诉他又有新文章贴出来,也只是支支吾吾简单告诉父亲是关于什么的。李新生隐约感觉到攻击者正从对他经济问题的造谣、对他人品的攻击发展到对他政治立场的质疑。他冷笑了,俗话说,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点。这个躲在虚拟世界阴暗角落里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场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树!要知道,他李新生坚守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他自认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场站得稳。<br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他高兴得太早。已经升任宣传部部长的王倩突然登门拜访,找他谈话,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证,组织已经介入,会把事情搞清楚,也会还他清白的。王倩还请老部长理解,希望他尽量配合组织工作。她说,互联网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们党绝对不能对网上反应如此强烈的东西视而不见。王倩部长讲话时,一直面露和蔼和微笑。但从她谈话时的饶有分寸的遣词造句,以及她三言两语就和自己划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脑门渗出了冷汗。临走时,王倩部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你几次出国使用的护照都上交了吗?<br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长的意思,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说都上交了,然后又赶紧加了一句,我没有问题,我绝对不会逃跑的。组织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br />走到门口的王倩部长停下来,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是老部长了,记得你常常鼓励我们要相信组织。现在我也请你相信组织。<br />李新生谦卑地送走了代表组织来谈话的王倩部长,回到房间孤独地坐在那里。刚才提到组织,一度给他希望和温暖,但现在他又感觉不到了。他闭上眼睛——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网络上出现的那几十篇攻击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恶毒攻击他过去多少年中,打着组织的旗帜、利用干部群众对组织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干部,甚至把几个同事送进了监狱——想到这里,他差一点儿昏过去。<br />没过几天,他的恐慌被证明了。组织虽然还在关心她,但显然已经换了层次和级别。王倩部长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组成专案小组,对李新生问题展开调查。当他第一次被传呼的时候,他家的破电脑已经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进去的,不错,他李新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网络上出现的污蔑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后出现的大量跟帖绝大多数是无稽之谈。他坚信人正不怕影子斜。<br />“人正就不会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么正!”省委纪委的办案人员大概是想来个下马威,开门见山地说:“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互联网上搞你的鬼,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组织汇报?信不过组织?你可是老同志了,而且过去又是领导干部,我想你代表组织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任凭人家对你攻击谩骂,可是,组织却不能因为你而坏了名声,这就是为什么省委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让事情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还你清白,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广大网民和民众证明我们组织的纯洁性!对了,你说你没有问题,那么你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电脑,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吗?”<br />办案人员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拍了桌子,之后,扬长而去。<br />这事发生后,上面大概也感觉到办案人员没有分清敌我矛盾,有些过分,于是收敛了一段时间。纪委书记亲自找李新生谈话,安慰他:“老李,有问题就交待,没有问题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你。实事求是,相信我们的党和组织,难道我们会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然后给你定罪吗?我们是一向重视证据的——”<br />李新生的心都冰凉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网上攻击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谓值得夸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贯惯于玩弄权术,对同志和同事能打压就打压,经常无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须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志打入万劫不复……<br /><br />                                                          五<br /><br />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当浙海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根据线报调查李新生银行户口时,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十万人民币和一万三千美元,而且,他们在没收的电脑硬盘上,发现了很多可疑的软件,有些还记录了李新生和不明人物的对话,甚至涉及到国家机密。加上互联网上对他的指控不但升级,以及鉴于李新生的厅级级别,省纪委会议决定,把此案上报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br />在浙海省看来很了不起的案子,到了中央就不值一提了。刘副书记派了两位年轻的纪检干部前往浙海省协助当地纪委继续进行调查。两位临行前,刘副书记指示,在必要的时候,对李新生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这一情况李新生本来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时的李新生基本上失去和所有的朋友的联系,就是以前的老战友也躲得远远的。李新生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告诉他中纪委在行动了,准备对他进行“双规”。李新生很感激,但听那通风报信的声音很陌生,正想问对方是谁,话筒里突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冷笑声,随即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传过来:“李副部长,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双规’吧?我想你也知道,被‘双规’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出来的?不过,你还是要有信心,中纪委的‘双轨’肯定是讲究政策和证据的……”<br />李新生头皮发麻,差点昏过去。他一直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自己。但由于漫长的人生中发生了太多事,接触了太多人,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电话中的声音那么陌生,更加让他糊里糊涂。不过,电话中的人提到‘双规’,而且好像很不满的样子,难道此人在自己手下时被‘双规’过?那样的话,此人一定是贪污犯。<br />被贪污犯陷害的想法并没有能够让李新生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实际已经被软禁了,‘双规’只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在李新生的要求下,儿子已经很少归家,上两次回来,父子俩人担心害怕家里被装窃听器,于是躲在厕所里咕叨了一个小时,研究形势和商量对策。儿子最后一次回来,告诉他,确切消息来源透露,父亲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而且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来历不明的人民币和美金。李新生听说后像活见鬼一样浑身哆嗦起来。<br />爸爸,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儿子表情木然地问。<br />“你——”李新生欲说还休的样子,放下了抬起的手臂,长长悲叹了一声,用压抑的声音喊道:“儿子,你也不相信我,如果有钱,我会瞒着你吗?我是被诬陷的!但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他们只会躲在虚拟的互联网的阴暗的角落里造谣生事,没有想到,他们跨到现实世界,用金钱对我进行陷害——”<br />李新生的儿子半信半疑,他无法接受竟然有人会向他父亲账户里汇大笔金钱,为的只是陷害他这样一个离休老头。但儿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br />李新生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儿子,回过神来后厉声问:“你,你不相信我!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br />儿子并没有否认,只是低下了头。<br />李新生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个人就这样哭了一会,最后还是被不耐烦的儿子打断:爸爸,别再糊涂了,问题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是——<br />儿子没有说出来,李新生还没有老糊涂。他都明白。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地向苍天发问:怎么办?怎么办?<br />儿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本护照。<br />爸爸,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避避风头。儿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br />但李新生眼里看到的却是闪电,耳朵听到的仿佛是雷鸣。他盯着儿子手里的护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让我出逃——?”<br />儿子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幽幽地说:这不能说是出逃,暂时躲避一阵而已。<br />“放屁!你忘本了?狗崽子!”李新生要不是浑身无力的话,一定会扑上去抽儿子一耳光。<br />儿子也怔住了,随即脸上出现苦笑,这苦笑很快变成含泪的笑,随即痛哭了起来。李新生看着儿子痛哭,不知所措,就这样等着。最后,儿子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冷冷地说:爸爸,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就不为你自己,也为妈妈想想,她的身体不好,如果你进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你难道指望她给你送饭?再说,你也要为我们一家想想呀,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没有工作,你孙子在美国能安心吗?看到你进去了,他能够在美国呆下去吗?如果他回来,牵涉就更大了,也许你还害了自己的孙子。退一步说,我安排你去美国,你也可以和孙子住在一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要对你进行“双规”了——爸爸,就算我相信你银行帐户上有一个疯子给你汇了大笔金钱,可是,互联网上攻击你历史上的政治问题特别是你那些陷害人的极左行为,你说得清楚吗?<br />“我不怕!”李新生说出“我不怕”几个字后,眼里随即流露出恐惧的表情。<br />爸爸,你不怕,我们怕呀。就算我相信你,你没有贪污腐败,但现在他们对你的问题的调查已经超出了查贪的范围,你没有看网络上那些文章写的,他们甚至指控你是协助海内外敌对分子对中国进行和平演变,对中国政府进行颠覆的马前卒和特洛伊木马——<br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派胡言!!我相信组织,问题会搞清楚的!”李新生声音颤抖地说。<br />爸爸!儿子厉声地打断他,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就算你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知识,你固执,你顽固,可是你不能忘记你自己的经验呀。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你什么时候听到和看到被指控上面这些罪名的人能够清白出来的?<br />这一句话可谓当头棒喝,李新生不用想太多,他记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例了。只是,那都是别人的例子,虽然都有他参预,但他不是当事人,他是策划者和领导。他不做声了,惊恐地瞥了眼儿子手中的护照,好像那是毒蛇一样。<br />“可靠吗?你在哪里搞的。”他声音颤抖地小声问儿子。<br />我们家乡县城有一个美国华侨,是我的同学,他正好回来探亲,大家在同学聚会上,他说能够搞到护照和到美国的签证。我听说后,私下找到他。他帮我弄的,信得过。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了。<br />李新生伸出筛糠似的手接过那本有到美国签证的护照,颤抖的手指翻开护照,他疑惑地看着护照首页上自己那看起来很有些陌生的照片,他又翻到签证页,吃惊地发现夹着一张机票,一张中国东方抗空公司从上海飞往美国旧金山的商务舱机票,不过是单程的。<br />我那美国同学帮你把机票也买好了。儿子口气中不无感激地说。<br /><br /><br />                                                          六<br /><br />巨大的钢铁铸造的波音777客机一冲而起,光秃秃地斜插入云霄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充血翘起的生殖器。当然,这只是坐在飞机里的杨文峰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故意想象出的景象。坐在经济舱的杨文峰此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额头上滚下一行行冷汗,他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思绪飘回到地面,幻想自己置身被飞机抛离的大地,冷眼旁观斜插云霄的波音777。<br />对坐飞机怀着巨大的恐惧也是他二十多年没有回故乡的原因之一。他既没有恐高症,也没有幽闭恐惧症,然而,只要一置身这封闭的机舱,就身不由己地开始紧张,等到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最后冲天而起时,他更是大汗淋漓,仿佛面对了世界之末日似的。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有置生死于度外的感觉。而每次,当飞机平安降落后,他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抑制不住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br />他曾经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华盛顿地区专为患有飞行恐惧症的人设立的治疗学习班,效果并不显著。后来也去看过一两次心理医生,那是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那医生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也听得连连点头,很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然而,一登上飞机,他又要死要活地恐惧起来。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要知道,他杨文峰可决不是胆小怕死之辈。为了理想,他背井离乡,无数次跌到,无数次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就这样,他克服了一个个障碍,一次次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每当他到达一个目标,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抖落一身尘土,继续朝向更遥远更缥缈也更伟大的目标进发。在人生的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锄强扶弱、打富济贫,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他甚至没有在死亡面前却过步——然而,这样的一个他,却如此害怕坐上象征现代文明进步的喷气式飞机。<br />心理医生把他当成自己那些普通病人,分析他坐飞机怕死的原因。杨文峰听得眉头紧锁。于是医生又换了话题,告诉他对生与死的正确认识和态度。医生说,人难免一死,然而,如果不正确认识死亡,又或者紧抱死亡不放,那么生就会很痛苦或者毫无意义。只有正确认识死亡,生命才会有意思和意义。杨文峰听得直点头,并且很快加入到谈话中,结果他的发言听得心理医生皱眉。医生听出眼前的患者对生与死的认识不但深刻,而且很多看法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专业认识。也就是说,患者的飞行恐惧症并不是因为模糊的生死观引起的。看着眼前滔滔而谈的杨文峰,他陷入思索。最后,杨文峰停下来后,他说:杨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br />他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br />医生解释道:有一种人他们有抱负有理想,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他们有的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有作为的好时光,有的则认为自己像尼采一样,出生得太早,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都在期盼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再次光顾或者早点到来,于是,他们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剥夺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生命……<br />不是这样,杨文峰打断医生,我既不认为我错过了时代,也不认为我提早到来。我在中国一直读书到高中毕业,那时正好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好几年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国工作了几年,然后到美国来留学,我学习政治经济学,也选修电脑相关的科学,最后获得双博士学位后,我就在美国创业。几年不到,我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也有不少钱了。现在,我生活很富裕,我想,医生,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br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说:那么你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知道,我说的心愿和一个人的经济状况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例如你儿时的一个愿望或者幻想……<br />那是杨文峰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西方很普遍,特别是华盛顿这个城市,人们好像得心理疾病比感冒伤风还要频繁一些。杨文峰本来并不相信心理医生,这点和很多华人一样。后来两件事改变了他对心理医生的看法,一是他读到的一篇科学论文,文章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杀人行为是心理精神问题引起的,而杀人犯更是个个都有心理问题。第二件事就是坐飞机。那时飞行恐惧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从华盛顿飞行到旧金山本来只要三个小时,可是他却只能开车去,往往要花费整整一天一夜。那次看心理医生虽然没有治好他的恐惧症,但心理医生的很多话,特别是心理医生的思路和看问题的切入点,给他很大的启发。后来当他噩梦连连的时候,他再次找到那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罢,沉思了很久,他认为患者的两个心理问题互相关联。只是这位心理医生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于是,他推荐杨文峰去看全华盛顿最好的心理医生戴维斯。<br />虽然戴维斯对这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成府极深的杨文峰也不能手到病除,但他给杨文峰指出了一条路,并且借给了他一本厚厚的学术书籍。那条路就是杨文峰一生走过的路,心理治疗界最权威的专家戴维斯坚信: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你脚下走过的那条路将带领你走向未来,如果你彷徨犹豫举步不定,你不必东张西望,更不必怨天尤人,你回头看看,就会在来时的路上找到那蛛丝马迹。为了让杨文峰能够看清自己走过的路,也看清自己,戴维斯借给了他那本心理分析书。<br />现在,杨文峰就是带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书,克服心中的恐惧,多次搭乘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来往美国和中国,他已经无所谓金钱的花费和时间的消耗,他要求得心里的平安,让恐惧和噩梦远离自己,让自己一生过得无怨无悔,让自己能够带着平静祥和的心安度余生。<br />飞机已经上升到两千英尺的高空,等到飞行几个小时后,等燃油消耗一些,飞机减轻了重量,会再升高两千英尺。杨文峰抬起头,借助服务员进入经济舱时,从掀开的门帘看进商务机舱,盯住那个花白头发沉进宽大的商务座位里的老头。从那个花白头发的晃动,他能看出那个叫李新生的人的烦躁不安和紧张恐惧心情,看过几次后,杨文峰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飞机遇到乱流时,机身忽上忽下,杨文峰的心竟然第一次没有随着飞机的颠簸而跳上沉下。他现在很冷静,每看到那个坐在商务客舱里的逃跑者一次,他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强和冷静一份,当飞机剧烈摇晃的时候,他嘴角甚至浮上一丝冷笑,心里想,这李新生已经治好了自己的飞行恐惧症,看起来,他同样可以让自己从噩梦中解脱出来……<br />这样想着,他慢慢进入到自己的角色——<br />现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特工,是中国人民派往海外的最优秀的情报战士——也就是俗称的“特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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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4:02 | 只看该作者
七<br /><br />李新生的出走是三天后被发现的,中央纪委的两位年轻同志和省纪委的同志一道前来李新生的家,结果发现房们紧锁,一打听,才知道,李新生的老伴住院了。他们又马上赶到医院,看到的是气息奄奄的李夫人。在旁边照看的李新生的儿子把纪委的同志领到走道,冷冷地告诉他们父亲失踪了。<br />纪委同志感觉到事态严重,紧急动员多方打听,甚至派人去一一辨认本市这两天发现的无名尸体,最后还是从东方航空公司一个空姐那里得到线索,说记得一个这种相貌的老同志乘坐商务机位前往旧金山。纪委同志于是怀抱一线希望,查找当天飞机乘客的资料。当他们发现李新生是持伪造的护照和签证出逃时,大家都脸色苍白,面面相觑。要知道,那天,中央纪委和省纪委一起来看他,是想告诉他,他的问题已经全部查清楚,纪委正式通知他,他没有经济问题,政治问题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那天,先后介入此案的纪委同志都来了,这也是省委纪委的意思,他们要求办案人员能够借此机会向老干部李新生说清楚,对给他造成的不便以及他们在办案过程中的粗暴态度表达歉意。可是——<br />李新生竟然持假护照潜逃美国!<br />这些年,随着中央领导人反腐决心的坚定,各级纪委和公检法反腐败力度 的加强,特别是立法部门加快立法步伐,从制度上根本上杜绝消灭腐败分子,加上民间反腐势力的串升,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无处藏身,纷纷落网。但,仍然有不法分子成为漏网之鱼。每年国家纪委的统计都沉重地显示,大大小小贪官污吏携款或者二奶外逃,这些外逃的罪犯中除少数做贼心虚以致草木皆兵而有计划地转移资产,等到时机成熟就从容外逃之外,绝大多数是在中纪委在行动时,听到了风声草动而仓皇出逃的。这些出逃的罪犯大多为处级干部,包括一些大中型国营企业的主管。政府部门的厅级干部并不多见。而像李新生这样长期在领导岗位工作,一直负责宣传教育的老同志出逃事件就更加少见了。 <br />当然,最让大家困惑不解的是,李新生根本没有必要出逃。他的问题是五个月前由网上一些帖子引发的。这些帖子最早不指名道姓,只是暗示浙海省宣传部门的某位首长有经济问题,相关部门也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删除了这种有影射倾向的帖子。但由于帖子的上贴速度太快,而且,出现了多篇文章,并且把指责逐渐升级,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如果这些网络上的指责只是空空而谈也就算了,不久,指名道姓、提出相关证据的文章也出现了,最糟糕的是,由于上帖者的执着,这些帖子引起了部分网民的跟贴。这促使纪委下决心搞清事情的真相,还李新生清白,给网民一个交代。省委纪委接手案子后不久,得到了线索,当他们顺着线索调看了李新生的银行户口情况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几笔来历不明的资金。这些人民币和美金入账的时间正好和有关线索吻合。这成为中央纪委介入的主要原因。然而,随着更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取证和技术侦察手段的使用,他们很快发现了疑点。并且一一排除了李新生所谓的经济问题。正在联合办案的中央和省纪委准备找他谈话,还他清白的时候,他却逃跑出国。成为今年上半年出逃级别最高的官员。<br />中央纪委刘副书记脸色铁青,恨不得狠狠抽手下两个耳光,迫使一个被证实并无大问题的干部出逃,无论如何,直接办案人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就是他们办案手段粗暴,把当事人吓到了,要就是他们太招摇,没有搞好保密,让当事人感到恐惧。刘副书记当场指派自己最得力的四位办案人员接手此案。并破天荒地指示,尽快联系到出逃美国的李新生,如果通过电话无法解释清楚,他们可以亲自前往,作好解释工作,保证既往不咎,在事情还没有公开之前,请李新生返国。四位办案人员立即分头行动,刘副书记则留下了李新生的档案材料。她觉得有必要对此人多了解一些,她心中纳闷,这姓李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为什么要逃跑?<br /><br /><br />                                                         八<br /><br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徐徐降落,李新生按照儿子的交代,下了飞机后,故意放缓脚步,夹在入关人流的中间。他心中无数,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过关,他的签证是探亲签证,孙子已经从美国东海岸飞到这里接机。<br />在排队时他就开始紧张,越接近移民官,他的心跳就越快。他突然想,美国的情报那么发达,他们是不是早就收集到自己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对美国的无情批判和揭露,这次虽然使用了假名和假护照,但自己这张脸是否早进入了美国海关的黑名单?早知有当日,过去应该口下留情的。<br />没有想到的是,过关很顺利,移民官是名华人,看了眼李新生,就让他打了指模,点点头放行了。李新生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沉了回去。他推着行李缓缓走出来。如果不是孙子叫他,他都认不出来了。孙子长高了,脸色红黑红黑的,看起来很健康,随便的一件衣服缠在腰上,很潇洒的样子。孙子过来拥抱了爷爷,接过行李车,并肩走出了到达厅。两人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br />李新生孙子的洋名叫彼特,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后,目前在美国东海岸纽约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他们在旧金山住了一晚上,调整好时差,第二天飞到纽约。李新生比较累,一路上爷孙两人交谈很少,但李新生对孙子的办事的利落和说话的风格,还是比较满意的。彼特并不知道爷爷是出逃到美国,李新生也难以启口,打算今后如果有机会,再告诉彼特不迟。<br />就这样,李新生住进了孙子彼特在纽约的家。彼特的房子在纽约北边的新泽西郊区,没有车无法进城,好在彼特每天都给爷爷买回中文报纸。一个星期后,彼特又特意安装了可以接收中文卫星电视的天线,这样,李新生每天就可以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四台、上海卫视和其他十几个中国大陆的电视频道。彼特白天偶尔回家,发现爷爷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低低的,而且把门也关得紧紧的,还拉上了窗帘。彼特觉得好奇,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李新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孙子毕竟在人家美国做事,在人家屋沿下就得学会常低头,最好还是注意一点的好。他说,他注意到上次来安装卫星天线的是华人,现在大陆能够看的电视在美国也可以看,可是,中美关系不是那么好,他在人家美国公然看中国大陆的中央频道,这算不算是在收看“敌台”——彼特听后,哭笑不得,吃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从那以后,他开始抽空和爷爷坐下来,聊聊天,其实主要是向爷爷讲述美国的制度和新闻管理之类的。这些李新生当然不陌生,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真正身处这种制度中,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早知道,美国的公民有上街游行,高举反对总统的标语和辱骂性质漫画的权利。他认为这样的社会能不混乱吗。当孙子带着他在街道行走时,他很好奇,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以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到处混乱、人民高举标语表达不满的镜头。在他的印象中,这些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总统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国家政局不稳,交通混乱,治安差劲,毫无安定团结可言,人民虽然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用怨声载道来形容西方应该一点也不夸张。<br />在和彼特的交谈中,他感觉到孙子的巨大变化,或者可以这样说,彼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中国人。他不知道该感觉到高兴还是悲哀。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教育彼特几句,帮孩子分清善恶,学会辩证法看问题,不要忘本等等,可惜,张开口刚刚开个头,就再也找不到感觉了。<br />每个星期天,彼特都开车带李新生到纽约唐人街去喝早茶,然后爷孙两人就到唐人杂货铺或者中国超市,买一个星期的中国菜和调料。李新生喜欢到唐人街,这里和中国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要知道他已经开始想家了,想中国了。不过,彼特注意到,每个星期都盼望星期天到唐人街的爷爷一旦走在挤满华人和大陆游客的唐人街上时,往往神色慌张,左顾右盼。于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彼特开车带爷爷出门时,好像总有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若隐若现地远远跟踪。有一天晚上,彼特告诉了爷爷,李新生听罢,头上流出了冷汗。彼特看到爷爷的样子,又联想到父亲电话中的含糊其词,加上爷爷来后尽管很想家,但却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归国的事,彼特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他想安慰爷爷,这里是美国,没有人能够把你怎么样,不要怕。但他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想等爷爷亲口告诉他后,再和爷爷谈。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找到机会。<br />来到美国后的第五个星期天,出事了。<br />当时爷孙两人刚刚吃完早餐,彼特让李新生先去中国超市,自己过去中文书店买些杂志和书籍给爷爷。分开后,李新生顺着街道走,这时只是早上十点,人群还不很拥挤。李新生是在拐过一个街角时被两个中年人拦住的。那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陆过来的,但他们西装笔挺,又不似游客的样子。李新生以为自己挡住了他们的路,主动让了一下。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他转身就走,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李新生,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专门过来找你的,可以谈谈吗?”<br />李新生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他担心稍微一犹豫,自己那双沉重的颤抖不停的腿就有可能再也挪不动了。他可以听到身后的两人也迈开了脚步,跟了上来。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摆脱他们,但他要试一试。在拐弯处,他选择朝偏僻的街道走去。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们要干吗?要绑架我?还是要暗杀我?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竟然生出这样的无稽之谈。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他自然应该比谁都清楚,中国的任何部门,不但没有在海外从事暗杀的先例,连绑架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如惊弓之鸟的李新生经历了被诬陷和出逃的事件后,认为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br />恐惧让他加快了脚步,却也让他慌不择路,走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气喘嘘嘘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仿佛已经在他的耳边:“老李,我们必须谈谈,你能跑到哪里——”<br />确实,他跑不了啦,他停下来,顿时觉得万念俱休。这时,从街道前面的拐弯处突然驶出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轮胎转弯的声音尖利刺耳。这小车转过弯后,朝李新生三人站的地方急驶过来,李新生愣住了,他身后的两位也一时不知所措。高级轿车在离李新生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时,来了个好莱坞警匪片里的急转弯,轮胎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噪音。转弯后的小车还没有停稳,就挂上了倒档。车子一下倒退到李新生身边,车门拉手几乎擦到他的衣服。右车门自动打开的时候,开车的人伸过头来看着李新生,喊道:“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br />李新生伸手去拉已经半开的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车中的杨文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他们是来抓你的,快上车,我是来拯救你的——”<br />李新生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飞快钻进小车的后座,然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br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可是再短,也不可能短到让两位训练有素的中纪委干部反应不过来。站在李新生身后一步之遥的办案人员观察了眼前的形势,在看出事情有跷蹊之后,脑中快速评估了自己并没有违反美国法律的情况下,两个箭步跨到小车两边,其中跑到司机坐位旁边的中年汉子伸手搭上了车窗,想阻止司机开车离开。<br />杨文峰心中一紧,随即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还不放手!知道我是谁吗?NATIONAL SECURITY!”<br />车外想强行阻止开车的中纪委干部听到这两个英文单词,不觉一愣,等他们回过神来,宝马车已绝尘而去。<br /><br /><br />                                                            九<br /><br />纽约行动失败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中纪委刘副书记处。她也只能叹气了。两位干部到美国去,只是想找到李新生谈一谈,劝说他归国。事实上,他的问题已经查清,案子也早结了。两位办案人员原来以为这任务很简单,简直就是刘副书记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到美国去旅游一趟。<br />可是到了美国后,才知道并不容易,李新生的孙子两年前加入美国籍,也改了名字。在美国很多个人资料又是保密的,他们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两人花费了近万元美金,三个多星期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就在两人要放弃的时候,他们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中透露了李新生每个星期天要到唐人街吃早餐买中国菜的行踪。两人怀着最后的希望,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终于看到了李新生。没有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劫持了李新生。两人发现行踪败露,害怕横生枝节,请示后匆匆赶回了北京。<br />刘副书记听完他们纽约之行的汇报,凝神静思了一分钟,说:“他出逃美国,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他也许一直不露面,想必,他也会一直保持低调的。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好在他本来就不是罪犯,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担心。可是,我真担心,也许我们的行动是多此一举,现在他可能以为你们是去逮捕他归案的,他会不会狗急跳墙?”<br />刘副书记还特别询问了那辆宝马车的驾驶员,在听到汇报那司机说出“NATIONAL SECURITY”(国家安全)时,有些走神。从直觉和常识上,刘副书记知道自己的人受骗了,不过,也好,如果当时两人不是听到“国家安全”几个字怔了一下,也许要硬来,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那是在美国,不是在中国,刘副书记比自己的部下更加了解那个国家。<br />第二天,为了稳妥,刘副书记还是背着部下,和国家安全部老熟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打了个电话。周玉书听她说完,爽朗地笑着说,你这个大书记怎么也这么糊涂,国家安全部是什么单位,会干你说的那种事吗?就是干,又岂有在美国公开亮出自己招牌的道理?更何况,那两个英文字只是“国家安全”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中国国家安全部”,你干吗就一定以为是我的人?<br />刘副书记听得心里发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向好处着想。<br />按照刘副书记的思路,自己该为部下承担责任的就承担责任,该由自己到上面去检讨的,她绝对不会推辞。她想这件案子就这样算了。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只要李新生保持低调,国内国外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等过几年,就算暴露出来,也时过境迁,公众失去了兴趣……<br />然而,刘副书记这次往好处设想的做法遭到了滑铁卢之败。就在她把自己代部下受过的检讨上报中纪委书记后三天,李新生案子再次升级。<br />那一天,她上班后,秘书在没有来得及给她泡茶之前,惶恐地送进来一卷材料,她皱了皱眉头,知道眼前的文件来自情报部门和自己手下的资料收集室,需要立即批阅和优先处理。她翻开文件。首先看到一篇文章,文章标题上面表明发表的时间和地点是人民日报网络版强国论坛深入讨论区。帖子的标题叫: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李副书记疑惑地看下去——<br />……<br />“4000贪官外逃,卷走500亿美元”——这样的标题谁都看到,而且大家都很心疼(国家资产的流失和人民血汗的流尽),但是,我想知道,这4000贪官都是什么级别,他们的外逃对国家安全造成了什么影响?——对于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金钱的损失和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有个比较?又是熟重熟轻?<br />《文汇报》报道外逃的贪官高严的行踪基本查明,正在想办法。想办法弄回来判刑?还是追回金钱?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追得回来?国内所有报道中对国家安全损失只字不提。<br />网络作家杨恒均透露:三峡大坝的建设一直是国家安全的最大隐患,也是西方特别是台湾特务急需搞清楚的,这两年就有数起报道台湾军情局派遣特务到我三峡大坝采集水泥标本,准备一旦开战就炸大坝。但至今在逃的贪污犯高严却掌握了三峡大坝的重要资料,如果他当时想带出去,那么有关三峡大坝的战略资料早已悉数尽入西方情报机关之手。这对国家安全是何等威胁?又岂是几千万金钱可以计算的?<br />杨恒均还透露:<br />一: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台湾国家安全局早在九十年代初开始把收集情报的目标转移到大陆腐败官员身上。据说这些贪官的优势是,不要金钱,只需要对方的政治保护,在他们外逃时提供避难所。而且这些人的级别都很高。大家知道,目前潜逃到国外的“间谍特务”最高的级别也就是副局长、处长,和一两个科长,他们掌握的情报有限,他们所知也有限。可是那些贪官动不动就是局长、厅长,——大家知道,一个厅长,例如某省委宣传部的厅级干部能够看到的机密,无论从数量和密级上都是很多很高的。我们下面每天搞保密教育,上面跑个这样的贪官,一切化为东流水。<br />所以当我们在大谈贪官外逃带走多少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带走的国家机密,那些机密如果泄露出去,对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造成的损害将是无法估量的。<br />二:海外情报机关以遣送中国外逃贪官逼迫那些贪官提供所知的情报。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我们知道,外逃贪官也许是财迷心窍,并不一定属于叛国,他们当初出逃时十有八九并不想出卖国家机密。可是国外情报机构却威胁他们,声言遣返他们回中国。大家知道,这样被遣返回来,他们肯定会受到严厉制裁,就是在知道自己的处境的情况下,他们豁出去了,不惜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得政治庇护。<br />大家知道,大贪污犯赖昌星逃到加拿大后,就以提供国家安全部的机密作为条件,要求政治避难。据杨恒均透露,美国中央情报局以为得到了宝贝,专门三次派遣人员到加拿大秘密会见赖昌星,据说结果很让他们失望,赖昌星知道的并不比美国中央情报局掌握的要多。他只是为了能够留在加拿大而编造了国家机密。赖昌星毕竟不是国家公务员,更不是国家的领导干部,如果换了那些领导干部,情形又如何,可想而知。<br />这里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西方国家从来没有遣返过掌握了我国家机密的大陆贪污犯回来!!<br />三,一些贪官道德沦丧,疯狂敛财,但由于我们国家加大了力度严惩腐败,特别是从制度上、体制上杜绝腐败,漏洞不是那么大了,贪污受贿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可是,也不能忽视,有极少数丧心病狂的败类开辟了新的发财之路:以国家机密换取财富!<br />由于我们国家的法律有漏洞,或者说不完善,例如贪污五百万的胡长青副省长被枪毙,但同样的把大量的国家机密卖给台湾情报局获得两千万“情报经费”的刘XX 也是被枪毙,这就给人一个没有差别的概念。那么大家知道,作为副省长,胡长青手里掌握的任何一份国家最高机密在台湾军情局的标价都超过十万美金——福建沿海演习的材料一份达到四十万美金。<br />在不知道廉耻,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标准的贪官来说,上面的两件罪行都是死路一条,那么,轻松地出卖国家机密,不是更加容易?与其提心吊胆地贪污几十万美金供孩子到美国去留学,把贪污把柄留给人家,而且到时还不知道如何把(一捆捆美金)钱转移出去(对内地官员尤其难),还不如平时复印两份国家最高机密,到时让孩子带到美国卖点学费和生活费……<br />听说,最近有一位没有什么机会贪污的宣传部门官员叛逃,就有可能携带了国家机密出境。<br />……<br />看过后,她又接着翻下去,看到一段剪报,旁边的说明标明剪报来自纽约刚刚出版的一家中文小报。剪报描写了前段时间发生在纽约唐人街附近的一起“未遂绑架案”——让刘副书记震惊的是,文章竟然详细地描写了两位中纪委干部遭遇李新生的事件,并且把自己的两个部下说成是绑架犯。她推测这个报道应该是当时在现场的人写的,但据两位部下回来后的汇报,当时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报道肯定会严重损害我们的国际形象。唯一让她安慰的是,报道中并没有提到李新生的名字,看起来,写报道的人并不清楚背景。<br />她翻开剪报,眼睛盯着最后一张打印纸,这张显然也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她的眼睛很快被短文中的“李新生”三个字吸引。她一口气看完,之后,差一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篇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文章披露了李新生出逃事件始末,而且文章中还强烈暗示,他是被诬陷为有经济问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一气之下出逃美国,目前他正准备申请政治避难,而且,如果北京追他太紧,他不排除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这篇小文章虽然尽量以旁观者的口气写,然而,刘副书记还是看出来,这样清楚内幕的文章,绝对只有得到李新生的配合才可以出笼。<br />她头皮一阵发麻,她搞不懂,这李新生是破罐子破摔呢,还是想鱼死网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刘副书记这次都会吃不了兜着走!<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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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4:43 | 只看该作者
十<br /><br />“我是来拯救你的——”<br />司机当时说出的这句话立即消除了李新生心中的顾虑,他迅速跨进这个陌生人的车里。小车跑了一阵后,惊魂未定的李新生才想起来对拯救了自己的人说谢谢。那人好像只专心开车,并没有转过脸看他。李新生看到这位四十左右的中国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高的鼻梁和浓浓的眉毛特别显眼。如果不是这人脸上若隐若现覆盖的一层忧郁和压抑的话,李新生心里会更加放心。<br />司机没有说话,李新生看向车窗外,发现车子已经穿过隧道,上了通往新泽西的大桥。他想,来人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不过,当小车错过了彼特所住郊区的路口,继续沿着通向华盛顿的高速公路奔驰时,李新生有些慌张了。他说:“对不起,先生,你要开到哪里?”<br />“我是来拯救你的——”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他的口音听在李新生耳里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不过,他没有细想下去,这次,连李新生也听出来,此人的话仿佛并没有说完,而是欲言又止或者留下余地。“我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什么罪也没有,但我还是谢谢你,现在你不是把我送回家吗?送我回我孙子的家?”李新生大声说。<br />“不是,我们到华盛顿!”那人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br />“到华盛顿?干什么?我不去,让我下去,我要回去——”<br />司机没有停车,反而加快了速度,李新生感到一阵恐惧,不知道旁边这个人要干什么。他喊着,求着,几乎老泪纵横了,可是完全不管用。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英里的速度奔驰,大概四十分钟后,路上行车渐渐减少,李新生也喊累了,哭困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br />这时,小车在路过一个休息站时急速刹车,随即拐了进去。司机把小车驶到休息站最偏僻的一隅,停了下来。司机转向李新生,六十九岁的老人无声无神地眨了下眼睛。<br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你必须相信我,今后我们会在一起。”<br />“你是谁?我相信你?凭什么?”李新生小声抗议道。<br />那人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李先生,先别问我是谁,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又知道刚才的那两个人是谁吗?“<br />李新生没有说话,眼中透出迷惘。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叹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br />“我来告诉你,你是党和人民培养的一个国家干部,而且是领导干部,如今,你使用假护照和假签证出逃到美国,从某种意义上,你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党——”<br />“不,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暂时出走,我在等他们搞清事实真相。”李新生抗议道。<br />那中年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接着讲:“如果你这样认为,我看我不如把你送给刚刚要绑架你的人,你去跟他们说清楚。”<br />李新生脸上露出痛苦和恐惧:“说不清楚,否则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突然回过神来,盯住中年人的眼睛问:“刚刚那两个人是谁?”<br />中年人想了想,说:“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很有可能是美国情报机关的——”<br />“啊,他们找我,不,他们绑架我干什么?”<br />“绑架你干什么?”中年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糊涂了吧,他们绑架你干什么!你一生中一直在和他们作对,现在你倒问我他们绑架你干什么?!”<br />“我和他们作对?”李新生疑惑不解地问。<br />“不错,你过去在大陆宣传战线,不停提醒民众防止美国和平演变中国,并不时在宣传领域特别是舆论导向上及时发现美国渗透的苗头,使用残酷的手段消灭它们,而且,四十年前就成功破获了美国间谍案……这些,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br />“原来真有和平演变?原来那特务真是——”李新生自言自语地嘀咕道。<br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一直战斗的敌人真的存在吧?不错,不但有和平演变的策略,而且,他们失败了。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失败,他们更记得那些坚决抵制和平演变的人,包括你——李新生!”<br />李新生开始听得很激动,到后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怕他们,我看了报纸,美国不能把我怎么样,这里讲民主和法制,他们更不能因为我的政治观点和意识形态而对付我。”<br />“闭嘴!”那人喊道,“你的觉悟哪里去了?才来了几天,就受到他们的蒙蔽,等进了他们的监狱,你就知道他们的残酷和虚伪了,要知道你在大陆也许是被诬陷,但在这里,你却是真正的罪犯,你使用假护照进入美国,而且非法居留,你——”<br />那人没有说不下去。李新生也感到一阵惭愧和不安。他鼓起勇气说:“可是以我的观察,那两个人好像不是美国的,他们好像是北京来的。”<br />“那就是我说第二个可能,他们是北京中纪委的!”<br />“中纪委?”李新生想了想,“他们到这里来办案?如果在保证我安全的前提下,我倒想找机会和他们接触,把问题讲清楚——”<br />“别天真了,老李,知道什么案件才会惊动中纪委,并迫使他们到国外办案吗?”那人想了想,“不错,大案要案,他们要带你回去,回去肯定能够给你机会让你说清楚,他们会让你单独住一间房,让你在规定的地点和时间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的。”<br />李新生又打了个寒颤,嘴唇都发白了。<br />“你刚才不是让我停车,不是叫着要回你孙子彼特的家吗?”那中年人轻声细语地说,“美国情报部门和中国的纪律检查部门既然可以找到你,自然也找得到你孙子的住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那里等你,你如果坚持要面对他们,我现在可以掉转车头,送你回去。”<br />说完这话,那人就启动了小车,李新生则慌忙制止,口中连声喊叫:“不、不,我不回去……”看到那人没有把车朝来时的路开回去,他稍微放下心,但随即,他放下的心再次跳到嗓子眼。他观察着开车人的侧影,小心地问:“可是,我能到哪里去?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在哪里工作呀!”<br />“你可以选择跟着我到华盛顿,我安排你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我之所以不把你带回中国,而让你在这里接受‘双规’,就是让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会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要积极配合,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帮我早日找到真相,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门会还你清白——”<br />“可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br />那人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比较好,属于国家机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编号,我的编号是006,我是第六号情报员,你可以叫我六号。“<br />李新生听得一头雾水,刚才的话里,只有‘情报员’两个字让他紧张了一下,他以前也看过几部美国好莱坞拍摄的007情报员的电影,但眼前的人说的是006情报员,而且说的是他自己。他好奇地问道:“你是第六号情报员,英国军情五处的?”<br />“不,”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br />如果不是系上了安全带,李新生很可能震惊得从车窗飞出去,他感到天旋地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落到国家安全部海外特工之手。他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如果真有人要干掉他,没有比此时坐在身边的人更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当他颤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甚至生出跳车或者把把手拉下来自卫的想法。这时,那表情冷静的开车人又说出了那句可以安抚李新生心灵的话:<br />“我是来拯救你的——”<br />不错,代号006,或者说是第六号情报员,真名叫杨文峰的中年人确实是来拯救李新生的,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是来拯救李新声的灵魂的!<br />他拯救李新生的灵魂,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把自己的灵魂从黑暗的噩梦中解救出来。<br /><br /><br />                                                           十一<br /><br />就这样,李新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北边马里兰州的一栋小房子里被“双规”了,不同的是, 他是完全自愿的,他手里有房间的锁匙,如果后悔了,他随时可以离开。<br />当天当那位自称006情报员的杨文峰把车一路驶向华盛顿,最后停在这栋小房子前时,006没有马上下车,他转向李新生,说:“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现在可以改变主意,我会立即把你送回你孙子的住处,也可以在你自愿的情况下,立即安排你回国,当然,也可以走进这间房子,等我们两人把问题搞清楚后,再送你返国……”<br />李新生苦笑了,然后哽咽着说:“谢谢你,六号,我没有选择,不,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听你的安排,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相信你,你一路上答应我的,带给我希望。”<br />006点点头,慎重地重申了自己在路上所作的承诺。他说,鉴于李新生案子的复杂性,以及他畏罪潜逃出国,国家安全部已经秘密接手这个案子。为的是搞清真相,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尽快还李新生一个清白之身。006特别强调,他作为安全部最优秀的情报员而接手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实行的是无罪推论,到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他更有理由相信,李新生是被冤枉的,甚至是被蓄意陷害。但他也强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为他平反昭雪。他需要李新生的配合——<br />李新生已经听过一遍,当时感动得哭了,现在再次听到,他的眼圈又湿润了。他相信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虽然,他很少和国家安全部打交道,更不认识什么特务、情报员之类的,而且他又不能让对方出示证件,这毕竟是在美国,情报员出来后就摇身一变成为间谍,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但这些并不影响李新生对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看法,此时,他对006的特务身份深信不疑。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的言谈举止,他的表情和打扮,围绕他的诡秘氛围,他处事的果断,看在李新生眼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而且那末06怎么看怎么像一名合格的间谍、合格的特务、合格的情报战士。<br />他愿意全力配合第六号情报员,他愿意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愿意与世隔绝,愿意每天在第六号情报员的开导下,汇报自己的思想,挖掘事实真相——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他还有选择吗?<br />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自愿接受“双规”后,开始用006给他的笔和纸书写自己的历史、解剖自己的内心。第三天当006过来时,李新生表情凝重地迫不及待地把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十多页稿纸交到了他手中。006接过沉甸甸的稿子,顺手翻了翻,共有六份材料,一份李新生书写的自己的历史,两份情况说明,包括详细汇报他出逃的经过,还有两份他对自己所做贡献的详细列举,最后一份是他对自己的思想解剖,主要是说他如何认识当前的形势和贪污腐败以及按照006的要求,逐以对互联网上攻击他的文章作了针锋相对的回击。006收起这些材料,答应尽快研究并呈报北京,请他稍安勿躁。<br />李新生听后突然激动地抓住006的手,潸然泪下地说:“我知道你是最优秀的特务,你隐蔽得最深,可谓深藏不露,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以追求真相挖掘事实为己任,我信任你,你是最好的,你是我的希望——”<br />第六号情报员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回避了李新生的泪眼。他匆匆离开了。一口气把宝马车开出十英里,他缓过劲来,慢慢把车驶向路边,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心有些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那种宽容、善良和仁慈的精神力量占了上风,他想放弃,他想走下车,把李新生写的材料撕碎,随风抛弃,然后忘记这一切,是的,忘记这一切。<br />但他能忘记吗?那噩梦,那灵魂和肉体的斗争,那黑暗,那恐惧和痛苦?就算他能够忘记,那噩梦也不会放过他,想起那让人恐惧的噩梦,心中另外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立即占据了他的全身和心脏——他必须干下去。刚才李新生说什么来着?对了,他006是最优秀的特务,最优秀的特务能够半途而废吗?<br />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吃吃地笑了,如果当场还有一个人的话,那人一定会被他的笑吓一跳,那笑比哭还难看,笑到后来变成一种冷笑,让人听来毛骨悚然。<br />他想起了和国家安全部情报部门第一次亲密的接触,……<br /><br /><br />                                                            十二<br /><br />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后,他因成绩突出而被分配到外经贸部,同学们羡慕加嫉妒,眼睛都红了。然而,他却满怀心事去报到上班。当时国家没有完全放开出口进口业务,出口有指标,进口靠批文,这些指标和批文就成为权钱交易的第一热门商品,而大权独揽的部门就是全国上下的经贸部门。能够进入到这些部门,如果不中途翻船的话,百分之百可以在十年内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杨文峰能够进入到经贸部,应该是求之不得才对,可他却满怀心事,因为,他一直想到国家安全部工作,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情报战士。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他和国家安全部人事部门取得了联系,人家答应他,一旦招人,会最先通知他。<br />不久,国家安全部开始大规模招收新血,这次招收是国安部根据国际形势和我国国家安全的现状而第一次大规模招收情报战士和反间谍侦查人员,实行的是公开、公平和公正的原则,从党政机关、军队和学校中招收符合安全部特殊工作需要的干部。杨文峰这时已经工作两年了,和他一起进入经贸部门的大学生渐渐开始捞外快了。他却仍然每天看书学习,像个学生,等待机会进入自己理想的单位。收到国安部人事局发给他的招考通知时,他欢呼雀跃。<br />那次吸收情报和反间人员首先要进行三层严格的笔试,情报人员笔试包括基本文化素质,交往和外语,以及国际知识三方面。杨文峰一直以来就想进入情报部门,对和情报有关的知识更是如饥似渴。可想而知,考试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在政审合格的六百名报考情报人员的考生中,他的三次笔试成绩平均起来名列前茅。<br />按说,他进入国家安全部,从事自己理想的职业是没有问题的。按照规定,还有最后一关,也就是由情报部门主管亲自主持的面试。这一关对很多考上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走走过场,因为,情报主管主要是目测考生的仪容仪态,测试考生的口才和应变能力,没有严重的不适合涉外工作的身体缺陷的话,这一关自不必担心。杨文峰可谓仪表堂堂,四年大学政治专业的学习让他自己对自己都可以口若悬河、高谈阔论,而且他笔试第一,这口试自然小菜一碟,他是志在必得。<br />负责面试的人由情报部门的处长和人事处的科长组成,杨文峰排在下午第六个面试。就在快轮到他的时候,一行人随着一个小个子老头走进考场。过了一会轮到杨文峰时,他走了进去。他在中间那个位置坐下来后才注意到,成半圆围住他的一排桌子后坐了十几个人,当中的并不是先前的主考处长和科长,而是那个被前呼后拥走进来的小老头。<br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老头就是当时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情报局局长周玉书,也是当时资格最老的情报首长。他十年前出任情报局副局长时就不满情报部门的招生方式,他认为,要挑选一个好的情报员,不是靠答试卷、做考题,而是要由身经百战的老情报战士亲自挑选、亲自培养。这次大规模的招收新血,他几次想抽空来亲自主持面试,严格把关,挑选那些条件不一定上等然而性格适合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同时剔除那些有严格性格缺陷的考生。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了时间。杨文峰就成为被他亲自面试的第二位。<br />后来杨文峰常常想,如果当时知道周玉书局长亲自面试,自己是否会换一种方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周玉书为什么断然拒绝了他。<br />当那个小老头听到旁边同志介绍说杨文峰考试第一名时,脸上露出惊讶和佩服的神情,随即亲切地朝他笑笑,鼓励之情溢于言表。受到鼓励的杨文峰抛开了拘谨,不久就开始侃侃而谈。<br />周玉书在询问了他的主要情况后,问道:你对国家安全工作怎么看?在你心中情报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br />局长的问话话音没有落,杨文峰就开始了。他并不是事先准备,而是那些问题本来就一直在他脑海里,他声音平和地描述了我们国家安全面临的问题,以及中国的情报工作和国外情报工作的差别,最后,他描述了自己对情报工作的看法和他心中希望的情报工作。<br />周玉书听的过程中不停点头,脸上不时露出赞赏和惊讶的表情。杨文峰讲完后,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又问:如果我录取你,在你现在的想象中,你将怎样开展情报工作?你认为情报工作的主要作用是什么?<br />杨文峰又是一阵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他的谈话引起了桌子后面那一排面试考官此起彼伏的点头。于是他很得意,继续讲了自己的理想,他发誓,要扫除邪恶,弘扬善良,他说自己嫉恶如仇、从善如流——说到邪恶时,他甚至咬牙切齿,说到善良时,他满脸温柔似水——他没有注意到,当大家都对他投以赞赏的目光的时候,周玉书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br />周玉书突然打断他,冷冷地问: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想当特务的?也就是我们说的情报工作,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当特务?<br />杨文峰愣了几秒钟,脸上无法掩饰一阵强烈的迷茫和痛苦,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前的小老头。当他想回避这个问题时,他碰上了周玉书那锐利的眼光,他只好简单地回答了老人的话:很小的时候,我——我想——如果让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当特务!<br />那天离开考场后,他满怀惆怅,是周玉书的提问勾起了他的心事。一个月后,经过进一步外调和评估后,国家安全部招收了一百二十名合格的安全工作人员,其中没有杨文峰。<br />后来他一直想找周玉书,想面对这个小老头,想质问这个小老头为什么要刷掉自己,但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周玉书很快成为部长助理,离休后又被中央直接反聘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杨文峰想进安全部大院已经需要费一番周折,更不用说面见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安全部负责接待杨文峰的人只答应帮他带口信,或者把他写的信转给周玉书。杨文峰前后请他们转交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指责周玉书黑箱作业,要求他给个说法的。第二封信,杨文峰经过思考后,又把周玉书当初的提问用书面回答了一次,在信中他第一透露了自己从小是从哪里知道“特务”这个词,又为什么想当“特务”的。写第三封信时,杨文峰已经在美国了,他写完后托付使馆的人转交周玉书,在第三封信里,他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世界各个国家情报机关的看法和他对中国情报机关提出的一些改革建议。这些信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转交到共和国情报头子周玉书手里,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回信。<br />他无法忘记那次亲密接触,那时他和自己理想中的职业擦肩而过……<br />但这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评价,他杨文峰是共和国最优秀的特工,今天,这话从另外一个人口里说出来,让他感觉难堪的同时,也难免一丝压抑的兴奋。<br /><br /><br />                                                            十三<br /><br />杨文峰第四天才返回到李新生所在的小平房。他把车停好后,从窗户里看到李新生苍白的脸,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忍。上次离开时,他只给他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和水。李新生不敢走出小房子,害怕中纪委或者美国的特工抓住他,所以,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br />杨文峰一手拿着档案袋,一手拎着一大包快餐面之类的食物走进小平房时,李新生惨白的脸上露出贪婪,双眼盯住杨文峰手里的食物袋。杨文峰把食物袋放在地上,说:“拿去吃吧,我因为处理你的材料,耽误了一天,你没有事吧?”<br />李新生听说杨文峰是处理自己的材料耽误的,放下了刚刚抓起的一块饼干,红肿的眼睛空洞地眨巴着,小心地问:“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们成功了?你把我写的材料转给中央了?我有救了?”<br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示意他吃东西。李新生手里拿着饼干,却不肯往嘴里放,死死盯住杨文峰。杨文峰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先吃点东西吧!”他是怕六十九岁的李新生受不了打击而昏死过去。<br />饥饿了一天一夜的李新生突然失去了食欲,然而,杨文峰用的是命令的口气,他不得不胡乱把饼干塞进嘴巴里,塞得太多,憋得脸红脖子粗,幸亏杨文峰及时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和着水吞下了几口难吃的干饼干,脸上也不知道是憋的,抑或是饼干的作用,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br />“怎么样,我写的材料起作用了吧?”他擦着嘴巴,焦急地问。<br />“先不说你写的那些东西,”杨文峰皱着眉头说,“情况有变化。”<br />李新生愕然,杨文峰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叠稿纸,李新生注意到那叠稿子下面部分是他上次写的自己的历史、对网络上文章的回应和思想汇报。杨文峰从那叠草稿上取下三份打印材料,这三份材料是新的,也就是北京中纪委刘副书记看到的那三份。<br />你新生急不可待地接过三份打印材料,当他读完那份“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后,脸色阴沉,心情渐渐沉重。他开始读第二份,也就是纽约小报对那次“绑架事件”的描述,读到一半,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当他读第三份,也就是写李新生叛逃到美国后暗示自己有可能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的材料,杨文峰伸出两只手,一只帮他固定颤抖的稿纸,一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躯体。<br />“完了!完了!”李新生悲惨地哀嚎道,“为什么,是谁——我怎么办呀?”<br />稿子从他手里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他的人也同时好像那张没有骨头的纸,轻飘飘瘫软在地板上。杨文峰关心地蹲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杨文峰声音里充满了关心和愧疚,他心中那种力量又一次跳出并在谴责自己,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另外一种力量再次占了上风。<br />“我完了!”李新生眼睛里露出绝望的表情,杨文峰不忍看,回避了他的眼睛。<br />“情况有变,可以说对你非常不利,然而,还有希望。”杨文峰淡淡地说。<br />李新生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但整个身体看起来还是一堆烂泥似的,他看着杨文峰说:“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相信我吗?那些绝对不是我透露出去的,你知道,绑架事件后,我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证明的,我更没有想找美国情报机关配合,我想都没有想,我怎么会呢——”<br />“我相信你!”杨文峰打断他,“问题是,光我相信你还不够,我们得让办案的同志相信你,得让单位相信你,得让领导相信你,得让组织相信你,你说是不是?”<br />说完,杨文峰凝视着他的眼睛,李新生回味着那么多需要说服的对象,感到心里没底,他胆怯地问:“他们会相信我吗?”<br />“我不知道,”杨文峰冷冷地说,“但我只知道,你必须相信我。”<br />“我相信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相信你,超过相信我自己,我现在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李新生悲叹道。<br />“你必须相信我,然后配合我,当我能够相信你的时候,一切都好办了——”杨文峰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谁让我是共和国最优秀的情报员呢,如果我不能拯救你,你就永远完蛋了!”<br />“谢谢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是我的恩人,爹亲娘情,不如你亲。”李新生带着哭腔说,“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吩咐吧。”<br />杨文峰沉吟了一下,缓缓说:“据我的分析,你是遭人陷害。”<br />“是的!是的!”李新生突然支持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吓了杨文峰一跳“我是遭人陷害,遭小人陷害。”<br />“不错,这个人也许是小人,”杨文峰冷笑道,“但却绝对是高手。按照你所说,你是在完全没有防备下,被他暗算,此人不仅仅是靠网络文章诬陷你,而且还侵入你的电脑伪造你和一些海外机构的联系,更改你的电脑资料,甚至拿出巨额资金存入你的银行户口让中纪委误会是你受贿或者出卖国家机密所得,看起来,这人是志在必得,有备而来,并且必欲除掉你而后快……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这样的仇人吗?”<br />李新生很快坚定地摇摇头否定了。<br />“真的?”杨文峰故意夸张地显出疑惑不解。<br />“是的,我一生光明磊落,就像我四天前交给你的材料,你不是都看了吗?”李新生说。<br />杨文峰突然站起来,拿起放在那个档案袋上的厚厚的材料,他快速翻着,呼吸渐渐急促,随即,他停下来,把那些材料使劲摔在地上。<br />“李新生同志,不错,我看了你写的这些材料,但是,从这些材料里,我只看到‘伟大、光荣、正确’的李新生,我甚至看不到作为一个人的李新生,你如果认为这些材料能够反映你的一生,还有你的所谓思想,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永远无法帮你找到那个陷害你的敌人,因为,这样了不起永远正确的李新生怎么会有敌人呢?那么,很不幸,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诬陷,看着那个被诬陷的李新生滑向中国人民的对立面、滑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你想要的吗?”<br />李新生面如死灰,额头上冒出虚汗。<br />“当然,你有选择,”杨文峰缓和了语气,“忘记你写的那些垃圾,在这个平房里,认真和我配合,回顾你实实在在的一生,掏出你真实的思想,让我们一起找出陷你于绝境的敌人——网上攻击陷害你的那些文章不都是空穴来风吧?你必须面对,深入反思……你能够做到吗?我必须知道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br />杨文峰说着,突然趋前一步,用手指着李新生的胸脯,声音怪异地喊道:“你必须把你的心掏出来,我的意思是那个真心,这样我才能够帮助你!”<br />李新生抬头,那双充满迷茫、空虚、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充溢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像个赤子一样纯洁和无辜。<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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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5:16 | 只看该作者
十四<br /><br />然而,第二天当杨文峰过来,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br />他已经把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专著读过三遍,有些章节几乎背了下来,他每天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让自己在最后的关头望而却步,不让心中那股可以阻止自己继续下去的善良和宽容的精神力量占据上风。在他的努力下,李新生也渐入状况,特别是昨天晚上他离开时,李新生第三次瘫痪在地板上,好像失去了骨头和灵魂的尸体。<br />可是现在当两人坐下来面对面时,杨文峰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抵制,这抵制是他不曾预料的,他原本以为李新生已经失去了意志,可以被自己牵引探索他那六十九年的心路历程,去发掘真相,去探源善恶。然而他此时面对的却是一个相对冷静的李新生。<br />经过昨天的绝望的熬煎、走过崩溃边缘的李新生一夜无眠、彻夜思考,恢复了一些理智。这理智中夹杂一些意志,那是他革命几十年中从那些被他击倒和折磨过的人身上学到的。他思前想后,决定勇敢面对,不再要死要活,而支撑他这一决定的就是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问心无愧,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国家、人民和党!<br />突然恢复了信念的李新生再看到杨文峰时,也有了新的感觉。这个号称第六号情报员的同志既然是自己人,那么无论从他的年纪和工作,在政府和党内的职务都应该远远低于自己,他李新生没有必要在这个革命的后辈面前卑躬屈膝,他李新生还有尊严——<br />杨文峰面对这样一个突然有些改变的李新生时有些不知所措,他静静地观察,用心回忆那本书中是否记载有什么对应之策,他想不起来。那一天,李新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几乎都是那些让他骄傲的光辉经历,杨文峰大多时间是沉默的。这一天结束时,李新生突然叹息了一声,满脸悔恨地说:“我当时为什么失去了冷静?对单位、领导和组织失去了信心?我真搞不懂,我本来不应该出走的,如果我留在中国,就有面对他们的时候,就有戳破谎言的时候,可是,我却一时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组织,也是对自己的信心,结果慌张出走,唉——”<br />杨文峰心中一愣,一股厌恶之情冲向喉咙。<br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李新生。他第三天来的时候,看到李新生洗过澡,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杨文峰愕然地看着他。<br />“我想,”李新生小心地选择词语,“我想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到中国大使馆,我想投案,不,我想回国去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下去了——”<br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走到桌子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提电脑。李新生看着他打开电脑,接上电源,然后把无限上网卡插入电脑,拨号上网——<br />“我上网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再决定也不迟。”杨文峰说着,并没有看李新生,而是两手在电脑上快速打出了一行字。<br />李新生好奇地走过去,每走近一点,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些。他站在杨文峰旁边,看到杨文峰把自己的名字“李新生”输入到互联网搜索引擎里,然后按下ENTER键。<br />一秒钟不到,电脑屏幕上出现六百多条含“李新生”三字的相关条目。李新生脸色突变,他扫了一眼当前页面的前十条,几乎都是和“贪污外逃”、“携款外逃”以及“叛逃”相联系的。杨文峰把鼠标移动到第九条,轻轻按了一下。<br />“这一条是昨天才出现在美国一个中文新闻网站上的,不过,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二十多个网站转载。当然都是海外的,不过,估计国内有关部门早看到了,你说是不是?”<br />李新生靠近一点,看到了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的标题: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系,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br />文章称,李新生在纽约的孙子、美国公民彼特已经就爷爷的神秘失踪报案,目前中国和美国当局都异口同声地否认知道李的行踪。李新生失踪前曾逃脱过一次未遂的绑架企图,他六十九岁,不会英语,也不会开车,按说无处可逃,可是至今一个星期过去了,音讯全无。有消息来源称,这李新生很可能在中国大陆时就被某海外情报机关收买,成为长期潜伏在中国内部的鼯鼠(隐藏的间谍),这次叛逃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出来后,他得到了某海外反华情报机关的庇护,伪装成神秘失踪。专家指出,这正是某国情报机关对于自己“资产”(特务的代称)的最常见的处理方法……<br />杨文峰感觉到李新生在看的过程中,呼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股从他口中喷过来的臭气让杨文峰皱起了眉头。<br />“他妈的,”身后的李新生大喊一声,要不是杨文峰及时转身制止了他,他很可能已经一拳砸在杨文峰的手提电脑上。杨文峰把他推开,他瘫软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叫着:“他妈的,越来越过分,这互联网太可恶,邪恶呀,天理难容呀——”<br />“你砸了我的电脑有什么用!”杨文峰没好气地责怪道,“有本事你咂互联网去。”<br />“这互联网传播邪恶,早该砸掉了,没有经过证实的——不,像这样完全虚假的东西也能够贴上去,而且流传开来——”<br />“没有办法,人家并不是当新闻发的,只是某个人在BBS发的帖子,大家喜欢看,就互相转贴了。”<br />“让他们转吧,”李新生站了起来,“我不怕,是的,我什么也不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不信他们能把红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br />这一刻,杨文峰在李新生脸上看到了让他困惑的大义凛然。而说出“黑白不分”的李新生本来应该满脸羞愧才对,是什么东西模糊了他心里的界限?这一刻,杨文峰是如此想继续探索下去,找到答案。<br />他必须采取措施,他必须点拨一下眼前这个如此大义凛然痛恨“黑白不分”的人,让他知道,其实他才是世界上最分不清黑白的人。他必须让这位六十九岁的老人糊涂,让他迷失在自己早已经形成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里,只有这样,杨文峰才能继续自己精心计划的“心灵之旅”。<br />杨文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br /><br /><br />                                                       十五<br /><br />“你想说什么?”看到突然停下来的杨文峰,李新生冷冷地问,“你难道不相信我?”<br />“我相信你,李新生同志,但现在的问题很复杂,”他假装诚恳地说,“你也许已经看不清自己,或者,你搞不清别人怎么看这件事,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认为就算是跳到黄河,你也能说得清楚,可是,我们要换位思考,要设身处地,甚至要学会逆向思维,或者换一个高度看问题,例如站到那些可以决定我们命运的人的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自己!”<br />杨文峰停下来,等待李新生提出疑问。然而,李新生只是微微张着嘴巴,似懂非懂。杨文峰叹息了一声,继续道:“你说你没有问题,我相信你,可是你却出逃了,这一点像一个没有问题的人所作所为吗?”<br />“我当时有口难辩,陷入了人家设的圈套,我害怕,我——”<br />“我相信你,你不必给我解释,李新生同志。我再举个例子,离休后,这些年,你主要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杨文峰打断他。<br />李新生想了想,说:“就是买菜,打太极,旅游过几次,到老干部活动中心踢踢腿,伸伸腰——”<br />“还有呢?”杨文峰耐心地提醒他,“和你工作有关的,和国家有关的。”<br />“有,对了,”李新生想起来了,“我一开始经常上网,而且,在网上监督那些不健康和反动的言论,举报他们,删除他们的帖子——”<br />“好,”杨文峰兴奋地盯住他,“李新生同志,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br />“我这样做的道理很简单,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为了维护党的尊严,为了我们伟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能够顺利前进!”李新生脸色通红,激动地说。<br />“好!”杨文峰用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我完全同意,听起来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请你再告诉我,你删除的那些帖子,你举报的那些网站都有些什么样的内容?”<br />李新生这时已经乖乖地坐在杨文峰对面,他想了想,说:“有些人没有根据举报省里的领导有贪污行为,有些帖子对浙海省的一些决定说长道短,有些甚至指责中央的政策有偏差,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夸大社会不公正,为农民工抱不平的议论,还有一些显然受到西方的影响,他们鼓吹什么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还有一些没有改造好的文人,竟然死灰复燃,利用小说反党——”<br />“够了,”杨文峰打断他,“我早看过你写的材料,特别是你总结的功绩,我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而且我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会举报什么网站,删除什么帖子,我懂你,我理解你,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不妨让我们换位思考一下,让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一下这个问题。”<br />李新生有些迷糊,想不出还可以从什么角度看这个问题。<br />“我们现在跳出你的工作,跳出你们浙海省,甚至跳出中央的政策和国家的安定团结这个框框,让我们从我们党伟大的历史、从我们的国家安全和中华民族的崛起、让我们从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更加宽广也更加高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你可以跟上我吗?”<br />李新生满脸狐疑地点点头。<br />“那么,如果你真能和我一起爬上那样的高度,不让偏见挡住你的眼睛,你就会同意我下面对你离休后发挥余热积极监督互联网的行为做出的评判,按照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海外情报机关安插在我们党内的特务间谍,他们利用你的目的是摧毁我们的党,摧毁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你的所作所为也正好证明你就是隐藏在我党内的敌对份子……”<br />李新生使劲摇了摇头,杨文峰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又摇了摇头,定睛一看,杨文峰正凝视着自己。“我不明白你的话?”他想起了眼前的同志在党内的级别一定比自己低这个推论,而且,他想起了这两天的思考。<br />“你真不明白?”杨文峰针锋相对,嘴角带着嘲笑地说。<br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李新生脸上也是冷冷地。<br />“我当然明白,你不明白,只能说,你没有爬到我现在站的高度而已。”杨文峰说着,叹息了一声,借机缓和了一下气氛。“我愿意给你分析一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br />李新生无奈地点点头,脸上挂上一丝嘲讽。<br />“我们党靠什么领导抗战直到胜利,随即又打败拥有美式武器和八百万军队的国民党,取得全国的胜利的?你是老革命,比我这个后辈清楚。其中之一,就是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相信广大的人民群众。无论是毛主席,还是邓小平和江泽民,他们都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们,什么时候我们党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什么时候我们就自取灭亡;同样的道理,只要我们党拥有人民的支持,我们就能稳坐钓鱼台,至于什么海内外敌对势力,什么西方的腐朽没落思想,根本无法动摇我们的国本,我们的国本就是得到了全中国人民支持的坚强的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党的领导不是建立在专制和枪杆子上的,而是建立在人民由衷的信任上的。这点,你同意吧,李新生同志!”<br />李新生勉强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他却听得有点不是滋味。<br />“怎么样获得人民的信任,始终得到广大中国人坚定不移的支持就成为我们中国共产党永远的课题,迄今为止,我们党都很完满地解答了这个课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不能和人民脱离,随时掌握人民所思、所想、所要,顺应潮流,和人民同甘共苦,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需——当然,这里就面临着一个难题,如何从各种渠道获得了解人民的要求,倾听人民的诉说,解决他们的问题,面对他们的质疑——这也是保持我们党的先进性的最根本要求——”<br />“你说得对,第六号情报员,没有想到,你一直战斗在海外,也没有放松学习呀!这就是我们前段时间学习的中心思想!”李新生赞叹道。<br />“谢谢,”杨文峰接着自己被打断的话题说,“我们党和广大人民的沟通基本上是多渠道的,沟通是畅通无阻的,当然,这种沟通和交流是多多益善的,不能满足。就拿新出现的互联网来说,这毕竟是新事物,我们党和我们政府从本质上是支持新事物的,支持互联网的,这些年中国上网人数迅速突破一亿,政府不但不禁止,而且还鼓励,这就是证明。互联网的发展,形成了一个新名词,那就是网民,网民是公民的一部分,而且是会使用电脑、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教育水平相对较高的一个群体。他们在利用互联网工作、学习、经商、交友的同时,也利用这个平台向上面反映一些问题,表达一些忧虑,讨论一些思想——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是完全符合我们党的指导思想,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现行宪法精神的。可是,现在要说到你了,你离休后离而不休,发挥余热,积极上网冲浪,发现那些你看起来不顺眼听起来不顺耳的帖子就要删除,举报一些揭露了一些黑暗面的网站,你认为你在维护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唉呀,老李同志,你怎么这么糊涂,正是你的行为,在破坏我们党的形象,在损害我们的国家的安全和利益,你正在干亲痛仇快的祸国殃民的恶事呀,你让我怎么能不怀疑你就是海外情报机关的人!”<br />李新生跳起来,喊道:“006同志,你不能血口喷人,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br />“好,我问你,经你举报被删除的那些帖子、那些议论和网上留言中,有几个是反共反社会主义、妄图颠覆国家政权的?”<br />“这个,”李新生想了想说,“这个倒没有,不过,敌对分子总是隐藏得很深的。”<br />“这个我相信,不但隐藏得很深,而且往往乔装打扮,以极左的面目出现。请你再想想,你删除的帖子大多议论的是你们省的政策和个别领导的德行,对不对?”<br />“是的,”这点李新生记得很清楚。<br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些议论我们政府的帖子,正是那些热爱我们党热爱我们政府,关心我们政权关心我们执政党的热心公民写的呢?你不必马上反对,让我举个例子,你们省有网民议论省里的政策,批评个别领导的作为,甚至揭露一些领导的不正之风,你觉得这会影响安定团结,甚至会损害你们省、我们国家和党的形象,是不是?”<br />“事实是这样。”李新生说。<br />“事实是这样?你知道那些腐败如果不及时揭露出来,国家犯的小错误不及时纠正,就会损害我们国家,最后甚至会彻底断送了我们执政党的前途吗?你知道中央出了个党和国家领导级的大贪官程克杰吗?他当时在省里时就是个贪污腐败分子,而且作风败坏,包二奶三奶,民愤极大,反映问题的同志也不少。可是,当地某些人为了维护所谓他们心中的党的形象和政府的声誉,一直打压举报人士,结果,这程克杰竟然逆民意而升,混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请问,我们党和政府出了这样的腐败领导,那形象是不是受到了更大的损害?如果当初我们的同志不去打压民意,而是去听取民意,我们的国家就避免了这次损失,我们的党也绝对更加健康,你不反对吧?<br />“网民是公民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活跃的公民,他们通过互联网积极反映问题,正是他们的积极参与,使得我们国务院及时废除了《收容遣送法》,督促我们党与时俱进,赢得了人民的信任。又如,网民利用互联网的及时同步便利的特征,传播非典病毒的信息,让我们党中央及时准确地制定了抗击非典的决策,再次赢得了人民的热烈拥护。李新生同志,如果按照你的观点,一切不正面歌功颂德、上面没有让你说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要求的东西都不能上网,你把网民置于何种位置,又把依靠相信人民的共产党摆在了哪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那么我就假如你懂得这个道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禁要问,你为什么还要在网上压制言论自由?你真是为了党的利益,国家的安全吗?抑或是为了防止人民为了维护党的利益而揭露你们省里的腐败官员?请不要搞混了,你们省任何一个党员,甚至中央的任何一个领导,特别是那些经济有问题,作风有问题的党员领导,不但不能代表党中央,而且,他们多留在党内一天,我们的共产党就多受一天损失。如果这种腐败分子不及时清除,我们党迟早要被他们拖垮,高瞻远瞩的总书记已经五次三番地强调了这点。只有把贪污腐败分子彻底干净地铲除,共产党才能永远保持先进性,才能更加伟大。<br />“还有,你难道真认为,网民在网上批评一下某项政策,指责一些不负责任的官员,就是反党吗?我们共产党难道被人批评两句,就会被反掉吗?你难道对共产党那么没有信心?对人民那么不放心?你还记得半个世纪前,共产党就是靠觉醒的中国人民推翻了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吗?难道,现在的中国人民的觉悟比半个世纪前还低?低到让你李新生来决定他们看什么听什么,让你李新生来决定他们是否有权发表自己的言论?低到让你这个人民的公仆变成了人民的主人?!<br />“李新生同志,你想到没有,你每删除一个中国公民在网上发自内心的建议和批评,也就是从拥护共产党的人群中把这个人删除掉了……而且,删除公民善意的批评和建议,你不但违背了我们党的最高原则,而且,你还在破坏这个国家的基本大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李新生同志,我不得不对你当头棒喝一声:你这种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这种混进党却干着海外反华情报机构无法做到的事,到底意欲何为?!”<br />杨文峰的一连串质问如雷贯耳……<br />李新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说实话,他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大意他已经清楚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要求人家删除的那些帖子确实都是针对浙海省地方政府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和个别领导的不法行为的,但他当时怎么认为这些帖子就危害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呢?难道真像006情报员所言,其实,对党的领导最缺乏信心的正是自己这样的人?他头上冒出了虚汗,006的声音再响起来时,仿佛是从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传出来的。<br />“你可能以为我在钻牛角尖,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你也是老同志了,我不妨向你多透露一点,我们国家安全部早就注意到一些人,他们打着维护党的领导和政府稳定的旗帜,暗中干的却是故意把党和人民对立起来的邪恶的勾当,他们以中国人民教育水平不高、愚昧为由,把人民当阿斗,暗中大捞好处,中饱私囊,实际上在把党向人民对立面上推。我们以前只认为这些人左得很,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原来,他们正是被海外情报机关利用来颠覆我们国家政权、推翻我们党的领导的。真正阴险狡诈的敌人绝对不是那些诬蔑辱骂你或者那些花时间找出你的缺点的人,而是那些笑里藏刀,阴暗歹毒的人。你知道建国以来,中国最左的那个手里每天举着红宝书的林彪,最后竟然带着国家的绝密文件驾机叛逃到苏修的事吧?其实,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反动派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他们的阴谋今天还在继续!你李新生再左,也左不过人家林彪吧,人家林彪既然可以劫持专机叛逃,你李新生坐飞机叛逃美国,又有什么不可能呢?!”<br />听到杨文峰突然泄露了国家安全部正在追查的一个新的“反党集团”和他们的新手段,李新生目瞪口呆,再听到杨文峰对自己叛逃的“合理”解释,李新生心中彻底绝望了。<br />“当然,我还是相信,这些人中大多数属于你这一类。这些人靠手中人民赋予的权力反过来剥夺中国宪法赋予人民的权力,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从共产党的利益出发,他们只想到自己一时的平安,他们说是维护党的名誉,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既得利益。你可以不让人民上网揭露贪污腐败,那么不揭露,那些贪污腐败就自动消失了吗?不是,这些贪污腐败仍然存在于我们党内,在侵蚀我们党的肌体,毒害我们党的心脏,如果不及时清除,后果不堪设想。而你,李新生同志,让人痛心的是,你离休后所谓发挥余热,上网删除帖子,其实正正是在保护一小撮贪官污吏的利益,也正成为那些侵害我们党的害群之马的帮凶!”<br />“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啦!我的天,我一切都听你的——”李新生用两个颤抖的手掌抱住自己的头,痛不欲生的样子。<br />杨文峰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明天可以正式工作了。<br /><br /><br />                                                         十六<br /><br />“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系,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br />看着这个昨天才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标题,中纪委刘副书记头痛欲裂。桌子上的案子堆积如山,每个案子涉及的金额和级别都不比眼前李新生的低,然而,那些案子加起来,也没有李新生的案子更让人头痛的。<br />办案人员在纽约想当面解释清楚的企图失败后,刘副书记派两拨人马赶到浙海省和纽约,分别找到李新生的儿子和孙子,向他们解释清楚,并晓之以理。两人都表示积极配合,帮助做李新生的工作——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新生却神秘消失,一个多星期没有露面,不露面也就算了,可是关于他的议论却仍然从互联网上冒出来。那么,他会到哪里去了?<br />想来想去,关键人物就是那个开宝马车的华人,他半路杀出,把本来只是为了解释清楚的一场会面变成了“绑架未遂”,继而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带着关键人物绝尘而去——他把李新生带到了哪里?他又是谁?<br />National Security。<br />这是当初那个神秘人物说出的两个英文词,直接翻译出来就是:国家安全。正是这两个词让办案人员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们开车离去。刘副书记可以理解部下的迟疑,因为这两个词最常表达的就是中国的国家安全部。加上开车的又是中国人,自己的部下自然向这方面联想,然而,国家安全部为什么要介入李新生的案子?既然介入,为什么在自己正式发文询问情况时又推得干干净净?当然她也两次亲自打电话问过国家安全部副部长周玉书——周伯伯总不会骗她吧?<br />虽然她始终找不到国家安全部介入这个案子的理由和证据,但当他看到网上那些文章越来越频繁地涉及到国家安全,而且好像说得有凭有据的时候,她犹豫了。她的思绪始终陷入网络文章中那刺眼的“叛逃”、“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取政治避难”、“潜伏的间谍”字眼词里而无法自拔。<br />说个自私和不讲原则的话,事到如今,她倒希望国家安全部来横插一脚,也好缓解她的压力,也就是说,当事情进一步恶化时,国家安全部也别想脱掉干系,要受批评大家都彼此彼此。想到这里,她就对国家安全部拒不承认自己的特工绑架了李新生一事感到气愤。<br />气愤归气愤,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让自己冷静了。她再次看了遍眼前这张互联网上新出现的帖子,突然脸色极度难看,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按响了桌子上的叫人按钮。秘书进来后,她吩咐她立即通知上次出国办案的两位同志赶过来。秘书为难地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不过,她有什么办法,这个刘副书记就这个时间观。<br />刘副书记突然想到,那个神秘人说出的“国家安全”也可能是美国不久前成立的国家安全部。美国有个国家安全局,但那主要是处理技术情报相关的情报局,这也就是他们都没有把国家安全联想到美国的这个单位。但美国为了统筹自己的十几个情报部门,最近成立了国家安全部,其简单称呼不正好也是“国家安全”吗——<br />如果那个绑架李新生的华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的,那就真是糟糕透顶了。虽然一个省级宣传部的副部长所知的国家机密有限,然而,却很可能被海外反动势力用作反华工具——而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手下办案出错造成的出逃!<br />上次出差美国的两个办案人员半个小时后就赶了过来,刘副书记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两人也都紧张得什么似的。虽然提出了一些反对意见,但到最后,他们也认为刘副书记的推测是对的。然后三人都沉默了,如果李新生真像互联网上透露的,他是因为被逼得太紧走投无路,最终选择出逃,最后在差一点被绑架的情况下,投靠了美国的情报机关,那么,这次由于办案失误引起的事件就真的闹大了。<br />怎么办?刘副书记在房间里踱着步,焦急万分。二十分钟后等她停下来时,她问,你们两位还记得那个开宝马车的人的长相吗?<br />两人都点点头,其中一个说,记得很清楚,死都忘不了那个坏了我们好事的家伙。<br />刘副书记松了口气,吩咐道:明天一早,你们就去找公安部最好的肖像绘图专家,把你们记忆中的那个劫持李新生的 人的相貌画出来。然后把画像送到国家安全部,让他们辨认此人到底是谁。<br />这个主意不错,要知道,如果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人,他们就无法抵赖了,如果真抵赖,刘副书记会威胁他们说,把画像公开,暴露他们的海外特工(当然这只是威胁,她不可能这样做)。而如果那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某个情报部门的人,那么,华人进入美国情报机关的人数寥寥无几,她不相信,中国国家安全部没有他们的资料。特别是国家安全部那个主管特务的小老头周玉书,简直就是一本间谍手册和情报百科全书。<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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