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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0.5.2010 17:2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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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也就是九八年冬季,我并不知道偷渡潮又开始汹涌澎湃。后来,我从一位认识的一位难民那里了解到,难民潮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萌发,到一九九二年达到高潮。应该说,“六四”风波后,中国经济受到西方国家的制裁是其主要原因。但是当时涌入德国的中国难民数量和其他国家相比,还算少的。据说九二年德国政府共接收了四十四万来自东欧和世界各国的难民,但万名以上的国家中,并没有中国。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中国经济开始第二次腾飞,所以九三年后这股潮流就逐渐平息下去。到九四年,一些零星的浪花似乎可以为这场轰轰烈烈的浪潮画一个总结性的句号了。但到了九七年,索罗斯一手制造的亚洲金融风暴毁灭性地冲击了亚洲经济,波及中国,把几乎熄灭的偷渡火苗再次点燃……事实上,绝大多数偷渡到德国的中国难民并不是因为政治,而是为了打工赚钱。德国人意识到这一点后,不仅修改了难民政策,且加大了抓捕遣送黑工的力度。
在禁闭室里关了两天后,我终于被签字释放了。那两天里,我的恐惧急剧地膨胀着,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每到用餐时间,一个女警察会给我们送来面包和牛奶,还有一段粗大的香肠。可是我一点也没有饿和渴的感觉。我似乎麻木了,不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就是站在窗子前出神地望着天空。一个问题在我空白的脑子里来回盘旋:万一被遣返回中国,我该怎么办?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些人刻毒的话语、眼前不断地闪现着那些白眼,到处碰壁后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像三九天的寒气弥漫了我的全身,并渗入到骨髓。我用双臂紧紧地搂抱着自己,还是能感觉到身子在不住地微微战栗。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回到好不容易才挣脱的过去。
第二天又进来一个福建女难民。这个女难民有打工许可,只不过超出了她所在的维尔茨堡难民营规定的活动范围。她的情绪丝毫不为被抓而受到影响。一进门,这个粗壮的女人就一屁股坐在我的床沿上,用力过大,几乎把横在床垫上的我弹起来。显然房间里的沉闷、压抑让她无法忍受。她满不在乎地拉长声音说道:“都哭丧着脸干啥呢!我都被抓三次了,没啥的,关几天就出去了,到总局取回难民身份证,还不照样赚钱!”
那个女孩子的眼泪一下子被勾了下来。她惶恐地近乎崇敬地把境况对女人说了一遍,无助地问她警察会把自己怎样。女人轻描淡写道,“你这么年轻,怕啥子?不能打工,在难民营里天天玩儿。难民营里那些男人哪,看到女人就跟蚂蝗一样叮着,你找个男朋友啦,还怕没钱花?”女孩子没吱声,只是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女人接着语气轻松地宽慰她道:“你愁啥呢?!你刚来不知道,难民营里的女人俏得很。男的女的出国就是单身了,组合搭配,难民营里有句流行的口号:年龄不是阻力,身高不谈比例,体重不是压力,相貌不是问题。只要你是个女的,你就是公主,就是女皇,就不愁没香的辣的吃……再说了,你想有居留还不容易,到时候找个有居留的一嫁不就行了。犯什么愁啊!”
我说:“是啊!爱情不能给女人带来温暖,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让女人感到安全。”
福建女难民立刻赞同。“是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应该说,我根本没有在听。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德国警察将如何处置我。我开始后悔和那个中国翻译吵架。他会害我吗?会!一定会!
我的脑海里闪过在国内时的一幕一幕。那个女人苦苦哀求我,你离开H城吧!我厌烦极了,叫道,我真的不爱你丈夫!我绝对不会再和他来往……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爱他,可他爱上你了……你那么优秀,那么漂亮,你留在H城,他的心就会一直在你身上。你替我这个当老婆的想想吧!我仍然摇头,对不起,你没道理要求我离开。女人的脸冷了下来。她开始用各种恶毒的语言辱骂我。我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血。我拼命克制着自己。当我终于忍无可忍,反唇相击时,不少老师都过来指责我,你怎么骂人?你怎么骂人?!其中和那老师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太婆,就好像我骂了她祖宗似的,铁青着脸,冲过来,用力把我推倒在地上。马上把她留H城的资格取消!马上取消!她的修养太差!居然骂人!我泪流满面,哭着喊,可是,是她先骂我的呀!老太婆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尖,骂道,她骂你,你也不能骂她!我喊着,为什么为什么?!老太婆冷冷地道,谁叫你破坏人家家庭!我拼命摇着脑袋,叫着,我没有没有我没有啊!老太婆不由分说地一摆手,你没有也要取消留H城的资格!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留在H城,人家老婆心里不舒服……
我用两个手抱住脑袋。脑袋里针扎一样在刺痛。每当我想起那一幕幕,我的脑袋就这样痉挛地疼痛。
“罗小姐!你可以走了!”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猛地抬起头。那个中国翻译正站在我面前。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德国警察。德国警察冷冰冰地注视着我。我惶恐地望望那个中国翻译。他的脸紧绷着,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叹息和怜惜。“快走吧!”他和缓地催促我。
在短暂的窒息后,我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奔去。
“等等!”那个中国翻译突然喊住我。
我的心一抖,凝固在那里。
“你好自为之。”身后,响起他低沉的声音。那语气里,听不出是威胁、警告,还是好意的提醒。
我已经没有气力去辨别、回应,只知道迈开腿,尽可能快地走。走出门,走到空地上,在即将拐进另一条通向大门的走廊时,我回过头。在那个窗子的铁栅栏后面,站着和我同时被抓的那个中国女孩。她的两只手抓着铁栅栏,脸紧紧地贴在栅栏上,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不忍再看,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
我直接去了神龙园。老板夫妇被警察和劳工局的人这么一折腾,再不敢雇佣我了。老板娘详细地询问了警察是如何盘问我、我又是如何回答的之后,心有余悸地把我夸赞了一通,接着又说道:“这次也多亏了那个中国翻译,以前他在斯图加特大学读书的时候,也在我这里洗过碗……我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他答应了。他跟警察证明你和我们确实是老乡……并为你作了担保。要不然你哪会这么容易就出来?黑工被抓到时,大家编造的都是这种理由,警察才不会相信呢!哦,他说你很有性格……”
我很是意外。看来,人性是多重的,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一面,决定了一个人的形象。
老板娘说着,从钱夹子里抽出两张一百马克的纸票,塞进我手里。“你做了十天,一共是五百马克。你数数。”
我接过钱,紧紧地握在手心里。那晚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这样紧攥着那卷纸票。它们似乎让我握住了生存。是的,我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立足了。尽管我只挣到五百马克。尽管因此我被警察抓去关了两天禁闭。但它们让我感觉到我不是个废人。我能养活自己。在那件事情发生的两年多来,这是我第一次挣到钱啊!泪水一次一次地冲上来,又一次一次地硬是被我咽回去。
“我送你去车站!”阿米高不容置疑地道。
“是啊,你去送送罗小姐……”老板和老板娘说着,“以后常来玩啊!我们都很喜欢你……”
我使劲地点点头。三个人把我送下楼。走出玻璃大门,我回转身,挡住阿米高说,“别送了!就到这里吧!”说着,我紧走几步,迅速拉开和他们的距离。走出一段路,我回转身,倒退着,朝他们挥挥手,笑一笑。我看到,阿米高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望着我,表情怅然。我的心里,突然不舍。我连忙转过身,快步往前走去。
圣诞节才过,大街上已经恢复了冷清和孤寂。一切的繁华热闹在平安夜那天进入了尾声。街道被铲雪车铲过了,路旁边堆着一堆堆的白雪。房子、光秃的树枝、木栅栏篱笆都在雪的映衬下格外分明。圣诞树上的一圈圈彩灯还没有撤掉,依然五颜六色的,但在寂寞的闪烁中,灯光不过是灯光,圣诞树也不过是枞树。街边竖着一个白底绿环中间满满一个“H”字母标志的小亭,那是德国随处可见的巴士停靠站。一个上了年纪的肥胖女人,抖抖索索地,手里提着一个搭着白布的藤篮子。等车的男人静静地站在小亭子前,黑色呢帽子被路灯照着折射出淡淡的光晕,仿佛铺了层薄薄的雪。在这个冬季的夜晚,寒冷和黑暗侵袭着一切,街道尤显寂寥落寞,偶然有一两辆小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而道旁静静地卧着两排仿佛尘封了的小车。
我独自在大街上慢慢地游荡,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又是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漫步其中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深深的哀伤和凄凉,甚至那种彻底离开尘世的想法油然而生。但是这种想法很快被我手里的五百马克打消了。仰起脸,绝望和希望像千万朵雪花冰凉地俯冲下来……我又听到呼啦啦呼啦啦狂啸的山风,在风声中,是破陋昏暗的小屋。堆满书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晕黄的台灯。雪亮的刀锋在灯光下贴着左手腕流动着一荡,暗红色的血就像海水从狭小的沟壑中奔涌出来,流淌下来。四周静得出奇……我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面,心里突然有种异常的坚定。
第三章
1
一连几天,我都蒙头大睡,我喜欢德国这种沉静的环境,无论草木和人畜都无声无息。每天在醒过来的最初一刹那,这寂静会让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问:我到了另一个世界吗?这个疑问让我又喜又忧。我睁开眼睛,真切地看到墙壁、窗帘、写字台、衣柜时,又会产生疑惑:我这是在哪里?我总要擦擦眼睛,凝神分辨,才会想起自己置身在何处。
想起从前在一本希腊神话故事集里读到过奥德赛的故事。在结尾处,我以为,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在伊大卡岛上找到了他的幸福和家园。但是,其实他又一次离开了妻子,背着一个舵去漫游世界,直到他找到一个国家,那儿的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舵,什么是船,什么是海,什么是盐,那时,他才重新归来。不过他想要在远离大海的地方死去,也就是说,他要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死去。我呢,我将来会死在哪里?德国吗?
星期天,我一直睡到被门铃声吵醒。李月也没有起床。不过她可能早就醒了,因为她隔阵子便翻个身,叹口气,像先前那样。对于我两天两夜的未归,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只在拉开门看见我的那一刹那,眉宇间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喜。接着那脸马上又恢复了她那惯有的愁苦和冷漠样子。她什么都没问。我当然也不必跟她解释什么。被禁闭的那两天两夜,好像从未存在过。只是我失业了。
李月的手机响了。她翻了个身,“喂”了一声,便没好气地对我说,“找你的。”我知道肯定是阿米高打来的。离开神龙园时,我把李月的手机号留给了他,请他打听到哪里招工的消息就告诉我。莫非有工了?我“腾”地坐起。李月把手机往我跟前的被子上一抛。我一把抓起手机。“喂——”
果然是阿米高!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咋咋呼呼的。“小西!是我啊!呵呵呵呵!”
“轻点行不?耳朵都炸聋了!农民!”我把手机离耳朵远一点。
“哈哈哈哈哈!”阿米高笑着大声道,“我们农民就这样!”
他的率真把我给逗乐了。我急切地问,“有工?”
“还没有……不过放心吧!我每天回难民营都帮你问,总会找到的……”阿米高安慰我。
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什么时候来神龙园玩?老板老板娘整天念叨你呢!”阿米高连忙说。
“你们那么忙,我去干吗呢!”
“来玩嘛!”阿米高停了停,道,“要不来斯图加玩?散散心……我们做工的中午都到市中心玩!你也来吧!大神经他们每天都缠着我问,那个漂亮的大学生去哪里了!我都被他们烦死了!”
“哪里有心情玩呢!”我闷闷地说。
阿米高还想聊下去。这时,李月厌烦地翻了个身,皱皱眉。我连忙打断他,叮嘱他千万帮我留意哪里要做工的,就急忙挂了电话。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还给李月。她闭着眼睛,冷淡地说,“放这儿吧!”我支起身子,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枕头旁边,没话找话。“谁在按门铃?这响!又是孤独症吧!”
“不会。他现在不敢了。”李月说,停了会,又补充道,“孤独症被人打了。”
“Warum(为什么)?”因为幸灾乐祸,我夸张地蹦出个德语单词。
“他半夜翻进一个中国女生的房间里,哀求人家跟他说会儿话。”
“活该!”
李月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其实他没想干什么。事实上他也没干什么。他只是 想跟女孩子说说话……他哀求她,还哭了。可那女生吓得要死,打电话给中国男生,也就是她男朋友,结果那男生赶来把他狠揍了一顿……”
“找人说什么呀!自找的!”
“唉——”
门铃声怯怯的,生怕吵了屋里人似的。但很执着,似乎不开门就不会离开。李月翻身坐了起来,说:“可能是李大姐。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起过的那个陪读夫人。请我吃排骨的那个……她老公是北大的教授、博导,到这里来做访问学者。他每天起早摸黑地泡在研究所,星期天也不休息。李大姐整天没事干,很闷……”边说边下床去开门。
不一会,房间里站了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中国五六十年代流行的藏青色小方领外套,长着一张大饼脸。脸上皮肤粗糙,深褐色的雀斑从鼻翼向两颊延伸,最惹人注目的是那排高低不平的刘海。“哦,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都起来了呢……”叫李大姐的陪读夫人不好意思地直搓手。当她看到我直看她的刘海时,就抬起手摸摸刘海,“这是俺自个儿剪的。”
“狗啃的一样。”李月笑道。
“呵呵,是啊!前两天一个女学生花200马克剪了头发,俺看在国内顶多十五块就够了。俺原来单位前那家小理发店还便宜,每次洗剪吹只收三块钱。俺心想不如俺自个儿剪呢,可以省多少钱!”
“我干脆不剪头发!”李月说。
“你是女孩子啊,女孩子可以留长头发。俺哪行啊。”李大姐叹了口气,马上自嘲地笑起来。“俺刚来的时候,别人碰到俺跟俺家那口子散步,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刘博士,您妈妈来啦!俺心里那个滋味啊……俺那口子就不肯再跟俺散步。俺就把这刘海整整,这下,人家跟俺家那口子说,刘博士,您姐探亲来啦?把俺气的。不过好歹辈分降下来了。”
“哈哈哈哈!”我和李月被逗得大笑。
笑声使房间顿时明亮起来。我走过去,刷,拉开窗帘。一道眩目的白光刺得我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时,我睁大了眼睛,几乎窒息。雪已经停了。大雪下得整个世界白茫茫的。空气寒冽如冰,清新得让我的大脑如被水洗过般清醒无比。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积雪从斜坡上徐徐铺开,雪浪起伏下是烟青色砖墙的房子、树林、小径。山下那栋据说造了一年多还没竣工的楼房静静地伫立在雪海中。房子四周围着的遮挡物已经被雪染成了白色,看起来像是罩着白色的天鹅绒。在德国,建筑房子的时间跨度很长,每天只能在规定的几个小时里施工,且在竣工前房子都被遮挡物严严实实地围起来,防止散发出来的尘土污染环境。
在深不可测的寂静里,一匹白马突然从林子里奔驰而来,马上骑着穿白色马甲、戴白色头盔的金发少女。长长的金色卷发随着风一扬一扬,细长的马鞭高扬着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度。我惊呆了,恍然间,以为自己站在童话中的仙境。纯真的天性又回到我身上,我十分惊喜地发现我心中的诗意与浪漫情调并未在长久来沉重压抑的生活中泯灭。我一直在窗口站着,陶醉在这美景之中。“好大的雪啊!”我听到李月在低低地惊呼。这回,她没有走过来,重新拉上窗帘。
我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洗脸。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地洗脸了。弯下腰,掬一捧清水,泼在脸上。慢慢地清洗。洗干净后,拧开面霜,在脸上点上几点,用手指轻柔地晕开来。然后梳头。到了德国后,头发慢慢地不掉了,颜色也从枯黄变得漆黑。在灯光下,黑头发亮闪闪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光芒。我突然一阵冲动。我想去买件新衣服。我要脱下那件红大衣,因为它使我走在欧洲的街上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人们总是朝我投来惊异的一瞥。我要穿上和大街上的年轻人一样色彩的衣服。和他们一样,开始我在欧洲的人生旅程。如果有多余的钱,我还要到中国商店买袋米,买把白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吃大米饭了。才明白习惯是一种瘾,就像思乡是一种病。
我想起了口袋里那张小小的香烟壳。
我走出洗手间,走进卧室,弯下腰,从床底下拿出鞋子。
“听李月说你没去读书?你为什么不读书啊?”李大姐关切地问道。
我皱皱眉,没有吱声。
李大姐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表情的变化,饶有兴趣地接着问道:“听说你在中餐馆打工?要不要洗厕所啊?俺也想去打工,每天闷得慌啊,可俺家那口子就是不让俺去,说去中餐馆洗碗洗厕所什么的,是丢他的脸……”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然后不声不响地穿上鞋子,套上大衣,出门去了。留在眼角的余光里的,是李大姐一脸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走出公寓,穿过长长的钢架铁桥,一路上,不时地有陌生人跟我打招呼。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Hello!”他们微笑着,友好地对我说。我也抱之以微笑。“Hello!”也碰到过几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中国人。我朝他们看看。他们也朝我看看,然后就漠然地移开目光去了。有一次我冲一个男人笑了一笑,说了句“Hello!”他立刻瞪住我,十分戒备和警惕。我万分尴尬,连忙掉转头去。我想,他应该是中国人。想起出国前,一个老师叮嘱我说,出国后,少跟中国人打交道。多和外国人在一起。她的丈夫就在德国,但是她没有告诉我她丈夫的电话号码。她并不希望谁去找她丈夫帮忙。虽然她一直很喜欢我。
我走到电话亭,塞了枚五马克的硬币,摘下话筒。然后摸出那片香烟壳子。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着。我的脑子里想着401的厨房里,有个崭新的电饭煲,还有一桶大米。为什么我不能利用这个男人,从他那里得到我需要的。那片小小的香烟壳子,我一直没有扔掉。我留着它,也许潜意识里一直有这个念头。任何一个对我不怀好意的男人,得到的最后的结果会是,诱饵被鱼吃了,鱼优哉游哉地游走了。想象着他希望落空后的沮丧,我的心里掠过一丝轻蔑与畅快。
很快,听筒里传来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Hello!”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也说了声“Hello”。停了会,我问,“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曾经住过你的空房子的中国女孩?”他思索了片刻,肯定想起来了,因为他的语气顿时变得十分惊喜。“你好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个房子里的电饭煲还在不在。“我想吃米饭。” 我说。他一连说了好几个OK,然后说,“……下午四点我在教堂外的广场上等你。现在我还在路德维西堡。”
挂了电话,我坐S-bahn来到市中心,在Kophoffe买了一件黑色羽绒衣,119.99马克。还买了一双黑色的旅游鞋,99.99马克。德国的商家很善于揣摩顾客的心理,商品标价都是以99结尾,给人的感觉比要整数便宜得多。当我脱下红大衣,换上黑色羽绒衣和旅游鞋的时候,我听到金黄头发的销售员在一旁打量着我,赞叹道:非常漂亮!而在货架上挑衣服的两个顾客也转过头来,一边打量我,一边不住地点头。通常情况下,购买商品的时候,我对销售员的夸赞是不以为然的。那天,在我站在镜子前时,我深信她的赞叹是发自内心的,而非仅仅为了促销。镜子里的女孩子和出关时的女孩已经不一样。她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神忧郁但沉着,脸色健康,头发整齐地被一根咖啡色缎带缠着盘在脑后。她是漂亮的。一个女孩若相信自己是漂亮的,她便会漂亮起来。我心情愉快地付了款,拎着红大衣下了自动扶梯。
星期天的大街相比平日要热闹一些。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散步、拍照、闲聊或者在草坪上摊开塑料布,坐着或躺着在上面晒太阳。喷泉开了,水花冲上半霄,又呈发散状四下里洒落,好看极了。我看了会儿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孩子,又和靠在长椅上眯着眼睛注视远方的老人闲聊了几句。然后闪到一边,目送戴着白色头盔、穿着白色骑兵服的警察骑兵巡逻队从容威严地经过大街。俄罗斯少女依然在寒风中跳着舞,穿着薄薄的白纱短裙。这次她跳的是芭蕾舞《天鹅湖》,放在树底下的一台旧录音里播放着舞曲,因为音响不好,那舞曲听起来有很多的杂音。但是她依然跳得十分认真,那裸露在寒风里的胸脯、胳膊、腿被寒冷侵袭着,泛出淡淡的青紫色。在深黄色发髻的映衬下,她的脸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惨白光芒。我弯下腰,在那个小碗里轻轻地放了枚五马克的硬币。
下午四点,我慢慢地朝教堂方向走去。远远地,我就看见那个陌生男人站在教堂前。他依然穿着黑色皮夹克,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东张西望着,显然在寻找我。一个崭新的电饭煲放在他的脚旁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红色大塑料桶。塑料桶里装着满满一桶大米。我的目光扫过电饭煲,心里掠过一丝得意。
“嗨!”我跟他打了个招呼。
陌生男人转过脸来,看到我,高兴地说:“嗨!”
“很高兴再见到你。”他伸出手,我却没有接。
“你好吗?”他并不介意,缩回手,依然微笑着。
我点了下头。“德国很漂亮。”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德国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有意朝他妩媚地一笑,反问道,“是吗?”
“呀!”陌生男人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方女孩……我把电饭煲带来了,还有一桶大米,送给你。”说着,弯腰拎起电饭煲,另一只手提起红色塑料桶。“你住在大学吗?我帮你送过去。”
得到我的默许后,他领着我穿过广场,沿着大街往S-bahn车站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走,看着他那因为那桶大米的重量而微微倾斜的身体。他恢复了一个多月前我看到的那种忧郁,默不作声地走着,仿佛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每走一段路,他不得不停下来,放下那桶米,歇一会儿。
他的背影,晃动着,像一团墨在眼前洇漫开来。仿佛是两年前深秋的那个中午。从阅览室走出来,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我站在廊沿下发呆。这时,一件黑衣裳在眼前一晃。那个男人回过头,微笑着问我,没带伞吗?他把手里的伞递给我。老师好!我仓皇地喊道,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他注视着我,目光怜惜,小西,拿着……他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我的手里,转身冲进了大雨里。那件黑衣裳的颜色很快深了,晃动间,闪烁着细碎迷离的水光。我撑开那把黑色的伞,走进雨里。雷声从头顶滚过,一团悄无声息的乌云,正从天边沉重地压过来……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时,我看见走在前面的陌生男人放下那桶大米,抬起那只提桶的手掌,艰难地活动着手指。我瞥了一眼,见那只手掌被塑料桶的铁箍勒得呈现出一道道红印子。我的心在瞬间被一只柔软的手摸了一下。但马上,另一个声音冷酷地在脑海里响起:不要轻易被迷惑!被男人的小伎俩感动,是跨进深渊的第一步。立刻,我的心重新变得硬冷无比。
陌生男人跟着我在李月的公寓门前停下,把电饭煲递给我,然后吃力地将塑料桶拎进厨房。我并不请他坐下喝口水。他似乎也没这个想法。他把两只手掌互相搓了搓,掸掸衣服前襟,对我说:“如果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说完就转身往门外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那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了声:“等等!”
他回转身来。
我跑上去,“可否帮我找个工作?”
“你有Papier(劳工纸)吗?”
“没有。”我回答。
他耸了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我失望地垂下眼脸。
“你需要钱?”他又问。
“是的。”
“我可以帮助你……我有两套房子空着,你可以搬去住。这样,你可以省下房租。如果你愿意帮我的房子做清洁,我还可以付给你工钱。不过那房子在维德路希堡……你会开车吗?我可以借一辆车给你……”
我一歪脑袋,斜睨着他。“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他好像很奇怪我的问题,粗黑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道,“因为你需要帮助啊!”
我心里冷笑。帮助?平白无故,男人凭什么帮助女人?!哼,不过是给我放饵罢了!当我白痴?
“你想搬过去住吗?”
我耸耸肩,嘴角讥讽地笑了笑。
他的嘴角往两边扯了扯,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忧郁的色彩。
我忽然有点过意不去。“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你呢?”
“Jasimin(杰丝敏)。”
“还能见到你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再见!”
“再见!”
他转身走了。?我低下头,看看那片小小的香烟壳,把它塞进垃圾桶。
2
鸡蛋事件之后,李月和我并没有试图改善一下两个人的关系,都知道没有太大的必要。或者说,谁也没有心思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各忙各的。这样挺好。每天做饭的时候,我发现,在我的电饭煲里冒出缕缕热气,大米的诱人香气充斥着整个房间的时候,李月就一脸痛苦。她不停地抽着鼻子,好像鼻子堵塞了一样。有一次我忍不住说,“一起吃点吧!”她舔了舔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似地摇了摇头。“哦……我吃过了!”我也懒得理会她,拔掉电饭煲的插头,从厨柜里拿出碗。
房间里,只有我像猪一样的嚼饭声。在神龙园打工的时候,阿米高曾经很多次地嘲笑我吃饭像猪。他说德国人吃饭时都没声音的。我说我是中国人。他说你现在到了德国,别让德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我说吃饭发出声音就该被瞧不起吗?他说吃饭时发出声音是不文明行为,肯定被瞧不起。我懒得跟他辩。老板娘一次又一次地教我吃饭时怎么才能不发出声音。她说,嘴巴不要张开,嘴唇合拢,让饭团在口腔里慢慢滚动。就这样。她向我示范着。我一边嗯,一边照着她的样子咀嚼着饭。不过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出于对她的感激。一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人,咀嚼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是多么畅快!多么满足啊!那是一种美妙无比的音乐,活下去的音乐,心里一下充实起来的音乐。这,他们是不能理解的。
找不到工的日子,人像是被悬吊在半空中的。那阵子,我和李月的关系陡然间亲密起来。这种亲密的基础是我们突然发现了彼此的共同语言,——对马克的如饥似渴。“唉,马上要延签证了,帐户上的马克还差好多……怎么办啊!”李月终日愁眉不展。有时吃了几口饭,她便把碗往旁边一推,唉声叹气着。我安慰她,“你别整天叹气啊!有啥用呢!到时候向朋友借点钱,延完签证再还给他们……就跟合租房子忽悠德国人一样。”她摇摇头,“你不知道,在国外,啥都好说,就是借钱不行。”“你家里呢?不能帮你吗?”“唉——”她回答我的,只是沉重的叹气。“那么,打黑工去!赚一点是一点。”我建议她。
“我刚来德国时也跟你一样,到处打黑工。但是这是恶性循环……你不去语言班,DSH过不了,就不能正式在学校注册。没有正式注册就不允许打工……最后你会发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李月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声长叹。而我也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深井里,仰起头,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星光。“唉——”那段日子,白天,黑夜,每天早晨醒来,每次在睡梦中被惊醒……我就听到李月的叹气声。有时候其实她并没有叹气,而是我的幻觉。她那张阴郁的脸,她的叹气,成了我身体里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我害怕呆在房间里。那个经常拉着窗帘的房间,就像一条黑暗的隧道,一头连着现在,一头连着过去。看不到路口。这就是我重新面对的生活。
白天,李月去山上的语言班上课。我就坐S-bahn出去,然后换乘Bus,漫无目的。经常整辆Bus上只有我一个人。靠在车窗上,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坐在开往天堂的车子上。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电影,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年轻女人杀死了欺骗她的男人后,带着安眠药,登上了一辆长途车。那是春天,田野里是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车子一直在开。女人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纯真而安详,像个孩子。我突然泪流满面。
有时我在随便哪个小站下来。一个人在陌生寂寥的马路上走着。不知道在出发,还是回归。有一次我迷路了。太阳已经下山了,远处有个高大的烟囱冒着缕缕黑烟。在这冬季的傍晚,寒冷和黑暗侵袭着看得见的一切,街道尤显寂寥落寞,偶尔还听见乌鸦的叫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晚归的遛狗者从我身边经过,那狗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家里去。只有衣着单薄的高中生手插后兜在路上游荡。有一个停下来,看着我,嬉笑着,突然用手做了个很下流的动作。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疯跳起来,要从胸口跳出来。我想冲过去,把那小子狠狠揍一顿!但是我只能转过脸去,然后用鲁迅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聊以自慰:转过身去,连白眼也不要给一个。
转悠一天,回到李月的公寓。进洗手间洗澡。热水淋湿了头发,顺着脸上的皮肤往下流淌。脑子里一片空白。洗完澡出来,李月坐在写字台前学习。棕色的亚麻窗帘低垂下来,光线里光线昏暗,像在一个混沌的梦里。只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我光着脚,穿过地毯,在床沿上坐着发了会呆。然后用枕头做靠垫,靠在床头,拉上被子盖住身体。房间像深深的海底,呼呼的风声是不真实的背景,在瞬间把我带回到半山上的小屋。呼啦呼啦拉。呼啦啦呼啦。梦里梦外这样的风声,凉飕飕的。山风猛烈地撼动着小屋,好像要把屋子整个连根拔起,卷到半空中,再狠狠地摔下来。黄鼠狼的爪子在刨着门。野猫的凄厉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地在风里回旋。恐惧和寒冷让我的窒息。我紧紧地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身体和牙齿在黑暗中不住地颤抖。
是去找过那个男人的。一趟一趟地去找过他。求求你帮帮我,别把我留H城的资格取消!你是知道的,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和继母把我当狗一样……我发奋学习,吃了很多苦,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小县城。我不想也不能回去,那里有太多的伤心和不堪的记忆……班里前十名可以留H城,我是第一名,你凭什么把我留H城的资格取消?!我听到自己的哭声。那个男人说,我这个年纪再上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还年轻,可以有很多次机会重新来过……我愤怒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你知道我没有破坏你的家庭……老师说,你是无辜的。但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我只能这样……否则我的仕途、名誉就全完了!希望你理解我……
我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你这个伪君子!是你追求我的!而我拒绝了你……为了掩盖真相,你居然写这样两份完全歪曲事实的材料诬陷我、还把材料塞进我的档案里……你简直不是人!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转过身去,说,我没办法……我这个年纪再上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开始大哭,一边骂他。哭了很久,骂了很久,我累了。我声音虚弱地说,那么,求求你把那两份材料从我的档案里取出来。我已经无路可走……没有钱吃饭,没有钱付房租,不能考学校,不能找工作……求求你!男人冷漠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如果把那两份材料拿出来,不是打自己耳光么!对不起……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回忆被李月的声音骤然打断。我抬起手揉着太阳穴,感到头疼欲裂。“唉,马上要考试了……”
我抬起眼睛,看见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然而我对读书考试这类话题早已失去了兴趣。我只是敷?衍一个“哦”字。
“考试很难……”她发愁地说。
“哦。”
“我们班有个北京来的男孩子,他爸爸在中国很有权,好像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校长。他读大三的时候,他爸爸就利用权力把他送到德国来了,公费的。你知道吗?他从不学习。每天上课,老师提问他时,他就朝我们看,我们点头,他就答,呀。我们摇头,他就答,内。下课他就讨好我们,买东西发给我们吃。”
我拉过被子,裹住肩膀。我感觉自己仍然在往事里颤抖。
“你猜前次考试前他做什么?我们都忙着复习,他不,他提着从中国带来的京剧脸谱啊纸扇啊去给德国老师送礼。回来时他很笃定地跟我们说,他考试肯定过,他把德国老师搞定了!她接受了他的礼物,还跟他一起吃了饭。呵呵,你猜后来怎么样?”不等我回答,李月很畅快地接着说道,“考试成绩公布后,他还是不及格!他气得大骂德国老师。也不想想,这是德国,把中国那一套搬过来不管用!唉,真把咱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
“……”
“昨天孤独症他们几个男生差点跟黑人打起来……”
“哦?”
“一个英国学生在公用厨房里贴了张告示,说保持厨房干净是每个人的义务。结果有人就在告示上写了‘Warn??Chinese (警告中国人)’。孤独症他们很气愤,怀疑那告示下面那话是黑人添加的,据说差点打起来。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才完事。我也认为肯定是孤独症他们没把书房收拾干净。我去过他们的房间,又脏又乱,跟猪窝一样!”
“……”
“德国人一般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住。我认识一个德国人,对人很友善。可是他有一天对我说,以后再不想把房子租给中国人了。因为上个月有几个中国学生租住他的房子,离开后,他发现房间墙壁给毁坏了,垃圾根本不分类,厨房简直脏得让人不忍目睹。好心的房东把整套的餐具借给学生用,经过清点,竟然少了一些。真丢咱中国人的脸啊!唉——”
“哦。”
“你怎么老哦哦哦的!你在听吗?”李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茫然地望着她。
李月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说,“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个有居留的结婚?结婚拿了居留,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
我反问她,“你为什么不找个有居留的结婚呢?”
她的脸骤然一冷。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有往事的阴影,有时光沧桑的痕迹。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烦躁地捋向脑后。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马上说,“今天那个男人又打电话你了……”
我精神一振,“阿米高?他说什么了?”
“他说明天再电话你……他是谁?你男朋友吗?”
我笑,“怎么会!一个打工的朋友。”我想向李月借用手机给阿米高打个电话。终于还是按捺下了冲动。李月的手机只用来接电话。因为接听是免费的。我从没见她拨出过电话。
“你相信爱情吗?”李月冷不丁问我。我摇摇头。她犹豫不决地看着我,似乎想对我倾诉什么。但是最后,她重新低下眼睛去,继续看书。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慢慢地睡过去。不再交谈。像疲倦的鸵鸟,各自尽量地隐藏起太多还没结痂的伤口。或者,彼此都明白不过是漫长的旅途中短暂的邂逅。所以,谁也没必要知道对方过去的故事、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异乡飘泊的人,有几个能知道自己下一站又会到哪里呢!
3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电话亭给阿米高打电话。“阿米高?是我呀!有工了是吗?”我激动得声音发颤。阿米高“嗯”了一声,说,“你把电话号码报给我,我打过来。”“不用,我有钱。”我说。可是他依然坚持着。我只好把号码报给他,挂了机。很快,阿米高打了过来。“维尔斯哥的中餐馆要找个酒吧!我把电话给你……”“等等!”我慌忙从口袋里摸出笔,用肩膀和耳朵夹住话筒,在手掌上记下餐馆电话。记完电话号码,我猛地意识到阿米高的情绪很是低落。他不像以往那样大呼小叫的,而且声音低沉嘶哑,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安地问,“阿米高师傅,你怎么啦?”
他吱唔了一声。“没什么。”
我打趣道,“呵呵,阿华不要你了?”
“呵呵。”他显然是强打起精神在笑。
我踌躇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挂了电话后,我马上照着手掌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的声音郁郁的,单薄又虚弱,仿佛正在极大的苦痛中煎熬着。当我忐忑不安地说明我想找工时,他忙不迭地道,“好好好,我这里正缺个水吧。”甚至当我坦白我是学生,没有打工许可证时,他也毫不在意。“你来吧!马上过来!”
我被这突然降临的惊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快步走出电话亭,几乎一路小跑着回到李月的公寓。我精心化了妆。眼睛上边浅绿色的眼影,涂了薄薄的红色唇膏。然后背着包直奔S-bahn。在地铁入口处,我碰到了木乃伊。木乃伊和李大姐一样,也是陪读夫人。我在心里管她叫木乃伊。因为她常穿着一件宽大的深咖啡色长呢大衣,腰里系着腰带,使她那本来干瘦的身材看起来愈加枯槁,像影子一样。她留着短发,脸又尖又长,颧骨很高,使她看起来很刻薄。我匆促地点了一下头,准备从她身边绕过去。
没想到她还是喊住了我。“小罗,你去哪里?”我吱唔了一声,“买……菜。”“我真不知道我干吗到德国来!你知不知道,我在中国的时候32岁就是副教授,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我在中国买衣服都进精品店,用的化妆品都是名牌……到这里呢?我只能到最便宜的店里去买不新鲜的蔬菜水果!哪里还敢买衣服和化妆品!我到德国来干什么?就当家庭妇女?每天买菜做饭?我倒算了,我家小小去年出来了,在国内本来读三年级,出来了还读三年级。在这读几年回去,肯定跟不上了,这不是活活把孩子给耽误了嘛……”她愤愤的,好像受了巨大的迫害一样。我东张西望,迈出一只脚,一副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她却仍扎扎实实地站在那里控诉。
地铁的轰隆声急速地由远而近。我甩下她,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梯,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跳进车厢。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我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按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听着铁轨和车轮发出的声音。那是我熟悉的声音。曾经我满怀着激情和希望,一趟趟出门去找工作,在不同的车站下来。又带着新的希望,踏上地铁,奔赴下一站。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车窗上,绝望、茫然地望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景物,在暮色中回学校去。而此刻,有一份工在等我。我的心里洋溢着喜悦。
我找到了那家中餐馆。一排大红灯笼挂在仿古的屋檐下。我走进去。还没有客人。餐厅里静悄悄的。张望间,一个男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中式白绸衬衫,瘦弱、神情忧郁。年龄在40岁左右。那张苍白的脸上,有几道红红的指甲抓痕。我怔在那里。他连忙别过脸去。“你是罗小姐?”我忙回答,“是。您是?”他说,“我是这里的老板。你做过酒台吗?”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他说,“没关系,很简单的。你跟那个女人一起做……”当他说到那个女人时,我注意到,他的口气和表情里有一种极端的憎恶。
他把我领到吧台后面。这时,女人高跟鞋的声音从门外过来。“你是谁?”女人警惕地瞪着我。她穿着缎子旗袍,身材高挑,高耸的胸脯和结实浑圆的屁股在旗袍的包裹下呼之欲出。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一张艳丽而俗气的脸盛气凌人。我有些惶惶然。不等我回答,老板冷冷地说,“新来的酒台。”女人“啪”地把钱包往吧台上一摔,厉声道,“需要酒台吗?!我没说需要!”老板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再说什么,阴着脸转身走了。
女人横了我一眼,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需要工人。”
我压抑着自己的失望和困惑,咬着嘴唇,背起包往外走。走到拐角时,我看到老板独自坐在室外的台子旁。几把红白相间的大太阳伞撑开着,下面是白色的台子和椅子。老板坐在那里发呆。隔着好远,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颊上的红色抓痕。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为自己这陡然得到又瞬间失去的工作。
这时,老板转过脸来。他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对不起,罗小姐。”他充满歉意地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百马克,递给我。我摆摆手。“不用。”“给你的车钱。”他执意把钱塞进我的手里。“这个女人!心比蛇蝎还毒!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其实她是利用我出国!我一跟她结婚,把她带到德国,她就开始跟别的男人……她还想占这个餐馆!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我装作不知道。我准备偷偷地把餐馆卖掉,然后一个人去葡萄牙……这样就彻底摆脱这个女人了!”老板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可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因为接了他那一百马克,我不得不继续站在那里倾听。“你知道她为什么赶你走吗?因为你漂亮!前些天她找了两个酒吧来,一个比一个丑……我坚决不要!”他恨恨地道,一边心有余悸地朝餐馆里望望,“她发起疯来很厉害!……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们保持联系好吗?”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转身就走。
所有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淹过来。街上空空荡荡,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把天空割得支离破碎。风冷冷的,又有下雪的迹象。我走得很快,很快,想把往事甩在身后。但是影子,依然跟着,在某个时候,冷不丁地出来。第一次老师请我吃饭,也是这样的天气。十二月,冬天的最后一个月。我去他的办公室,把伞还给他。他注视着我,眼神温暖而怜惜。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走,我请你去吃饭。我不知道如何拒绝。潜意识里,觉得学生拒绝老师,是不应该的。何况是那么优秀帅气的老师。
那顿晚饭吃了很长时间。那个晚上H城开始下雪。雪花飞扬着,笼罩了整个城市。他和我,面对面地坐着,隔着热气腾腾的桌子。这是我感觉新奇的一个晚上。他对我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没有。没有丝毫老师对学生的居高临下。他告诉我,他在乡下长大。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说他跟他的妻子感情不和……她发起疯来很厉害的!还跟别的男人勾搭,被那个男人的老婆半夜三更堵在床上。他说,一边侧过脸,让我看他脸颊上红色的抓痕。他不断地为我夹菜。我为这份信任和温暖手足无措。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太好。怕它破裂,因而心中更惊惶。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诚惶诚恐。是的。对我好的人不多。我的往事里属于温暖的东西太少太少。你还会跟我交往吗?老师望着我,眼神忧郁。所有的学生中,我只想跟你聊天。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陌生,就好像失散多年的老友。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老师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刻,我的心里再次充满仇恨。我知道,他已经如愿以偿地提拔了。他仍然躺在他妻子的身旁。他还会忧郁着眼睛请另一个女孩吃饭,向她痛诉婚姻的不幸。而我,在这个遥远的异国,在到处找工,为活命而苦苦挣扎。我快步走到街道旁边的电话亭。呼啸的大风裹着雪屑凌厉地敲打在玻璃上。我翻过左手腕,看着那道丑陋的疤痕。我想起那晚邻居把我送进医院抢救后,给他打电话。他十分惊讶地笑着道,她自杀了?我真奇怪,你们给我打电话干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她……我的心里变得狰狞。我哆嗦着手,摘下话筒,塞进硬币。我在电话里听着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此刻,中国应该是凌晨三点。他,还有那个恶毒的女人,一定会被这电话铃声从睡梦中惊醒。我一遍一遍地拨。以前,每次他们都拎起话筒,然后啪嗒挂掉。这样可以耗费我的电话费。但是此刻,他们可能不愿意从温暖的被子里爬起来。电话一直响。感觉再也站不住时,我终于搁下了电话,软软地靠在电话亭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努力抬起手,给阿米高拨电话。
“Guten Tag(你好)!”听筒里,传来老板娘温柔的声音。“你好。”我说。老板娘怔了一下,十分热情地叫起来,“小罗?你好吗?怎么不来玩呢?我们都很想你……”她一迭声道。我的心里涌过一丝暖意。“我也想你们……阿米高师傅在吗?” “在在在……你等下啊!阿米高!电话!罗小姐找你……”老板娘在喊。不一会,阿米高接了电话。“小西,怎么样?去见工了吗?”我有气无力地答,“见了。不要我。”阿米高吃惊地问,“为什么?”我沉默。他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安慰我道,“不要紧,我再帮你找。”从声音里,我听出他心情很糟糕。我担心地问,“阿米高师傅,你没事吧?”阿米高的声音振作了点。“没事。”但是我想,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且不是一般的事情,在困扰着他。我满腹狐疑地放下话筒。
4
我和李月又一次激烈地吵起来。这次是为几块饼干。做晚饭时,我看见她从冰箱里拿出的面包上有一层绿毛毛。我好心提醒她,“这面包不能吃了,长绿毛了!”她没任何反应。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她经常莫名其妙地不吭声。长吁短叹的。我已经习以为常。
我炒了盘土豆,就坐在书桌前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咀嚼的声音太响,被她理解为我在有意炫耀或者示威我有米饭吃。突然她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偷吃我的饼干了?!”
我被吓了一大跳。嘴里鼓着饭团,好半天忘了嚼。只愣愣地瞪着她。
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灯光投射在那镜片上,折射出无比的仇恨和愤怒来。“你说,你是不是偷吃了我的饼干?!!”
我这时反应过来,赶忙吞下饭团。“饼干?什么饼干?”
“我的饼干有这么多的,现在只有这么一截了……肯定是你偷吃了!”李月一边比划着,一边带着哭腔质问我。
我急忙辩解,“没有没有!我没有偷吃你的饼干!”
“肯定是你偷吃的!除了你还有谁?!!”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就是你!就是你!”
“不是!我没偷吃……我从不喜欢吃饼干!”
“上次你偷吃我的鸡蛋,我跟你算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吃我的饼干?!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才舍得吃一块……”李月号啕大哭起来。
我愣愣的,半晌,起身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我一个人转悠着,不知道去哪里,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不想回房间。在钢架铁桥边碰到了李大姐。她也一个人在转悠。看到我,她十分惊喜。她指着桥那边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说,“小罗,我老公就在三楼的第五个窗口,看到了吗?从这边数过去第五个……他一放下碗就又到实验室去了……德国的研究所跟咱中国的不一样,过了晚上7点外人都不能进去。我只好一个人在这楼下转转……”我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附近的一栋公寓正在举行Open??air,嘈杂的摇滚音乐隐约从楼里传出来,在晚风里漂浮。几个金黄头发的男女刚从那楼里走出来,大声地笑着,说着,手里拿着罐装啤酒。我的心里无限悲凉。推开玻璃大门,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周围挨挨挤挤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亢奋不已,拿着啤酒,身体随着激烈的摇滚抖动着。有的微闭着眼睛,摆动着胯部,一副沉溺的样子。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着好时光,聊天、讲故事、开玩笑,调情,不放过任何大笑的机会。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看起来都郁闷。我觉得不合时宜,孤独难耐。
我靠在角落的墙壁上,又拎起一瓶啤酒,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不时地有不同肤色的男生走过来和我搭讪。我只是漠然地望着那些晃动着人影。他们耸耸肩膀,眉毛费解地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离去。
“中国人?”耳边突然响起一句中国话。
我微醺着双眼,转过脸。一个中国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手指间夹着半截烟。这是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烫成一个个小卷卷,夹着漂亮的水晶小发卡。那脸上的皮肤像瓷一样细白,化妆很精致,眉毛、眼睛,嘴唇都勾勒得楚楚动人。她穿着低胸的深灰色紧身T恤,身材高挑丰满。“中国人?”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点点头。“中国人。”
“刚来的吧?她打量着我。
“嗯。”
“一看就是。”她笑着说,一边朝我身后抛了个媚眼。“我出来快六年了。学音乐的。你学什么?”
我摇摇头,打了个嗝,浓重的酒气冲上来,把我的眼睛熏出了眼泪。
“瞧,‘抗战夫妻’也来……”女孩子朝不远处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一对中国男女正搂抱在一起,情谊绵绵地跳舞。“‘抗战夫妻’?”
“呵呵,你才出来,不知道吧!”女孩子咧嘴笑了笑,说,“在德国读完博士没有八九年不行,这么长时间,有的老婆或者老公在国内,又不想离婚,就在这里临时找个朋友。两个人住在一起,像夫妻一样互相照顾,拿到文凭后各走各的……谁也不赖着谁。这样的组合就叫‘抗战夫妻’。在德国,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谁也不能给谁一个承诺……对了,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摇头。
“找个老外吧!别找中国人。”女孩子以过来人的样子对我说,“找个老外同居,把德语练好。但是结婚千万别找外国人……”
“结婚?”我大笑,又打了个嗝。“我结婚肯定找老外,结了婚拿到绿卡就把他蹬了!”
女孩也笑起来。“好主意!不过你得跟他过三年,德国人为防止通过结婚拿绿卡,结婚三年后才准离婚……你不打算回中国了吗?”
“不打算。”我眯起眼睛,望着霓虹彩灯缓缓地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你呢?”
“我拿到文凭后就回去。”
“回去?回去干什么呢?”我茫然地自语。
“当官啊!”女孩子很肯定地回答。
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转过眼睛,望望她黄灿灿的头发,精心描绘的咖啡色眉毛,红红的嘴唇,又望望她那涂成银白色的指甲,难以置信地问,“你?当官?你怎么想回去当官呢?”
“当官才好呢!在中国,当官是最自由最有钱最神气的。”她很认真地说,“我学完后就回国当官去,慢慢爬,慢慢爬,从小官爬到大官……当大官的生活才是神仙日子!”
“呵呵,好啊!回国去当官。那些当官的啊,都是狗娘养的……”我喷着满嘴酒气,眯着眼睛,说。
“这话怎么说?”
我冷冷一笑,咬牙切齿道。“没错……那些当官的、号称教授、博导的,都是婊子养的!”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我无数次地找纪委,找校领导,一级一级地向上反应,请求学校查清事实,还我一个公道。得到的只是推委、搪塞、敷衍。一个错误产生了,如果肇事者不肯承认,势必要用更多的错误去掩盖前一个错误。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就绝不孤独,他看到许多伙伴,他是要结成帮的。那些人,从那所大学的党委书记,到下面的老师,——他们上下统一口径,把事实完全颠倒过来,并炮制了一大堆假材料……并且一再强调自己是大学教师。所有的人看到我都躲,哪怕是那些十分同情她的人……他们怕得罪了同事领导。
我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外站了整整一天,从早上,一直站到黄昏。书记进进出出,却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一次次迎上去,乞求地对书记说,书记,请您给我几分钟,听我说一说是怎么回事……书记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走廊里的光线慢慢地暗淡下来,我一整天没吃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我是那么绝望,但是我不肯离开。我背靠在墙壁上,脚抵住走廊上红地毯的边缘,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滑下去。斜阳在对面的墙角晃了一下,终于消失了。这时,党委书记出来了。他带上了办公室的门。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泪如泉涌。书记,请您也听我说一说行吗?只要几分钟……党委书记冰冷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楼梯口走去。我追上去,哭着说,书记,我是冤枉的……他却冷冷地甩下一句,你不要来找我!我没时间!他拂袖而去……
一位纪委副书记在搪塞了我两年多后,终于良心上过不去了,劝我道,领导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个人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没有权力来主持公道……想开点吧,你就是告到中纪委,每年全国有多少大案要案得查,你又没出人命……中纪委不会派人下来查的,还不是我们来查……你就是告到法院,谁会为你这么一个小人物去得罪大学啊!没人为你作证你能打赢官司?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中国历史上冤假错案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你这一起……多少人丢了命还不是申不了冤!你跟他们比起来算什么啊。
最后一次掉眼泪是在一位位高权重的领导面前。求告无门的我去找那位领导,请求他过问那件事。他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地站起来给我倒水,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处理,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掌握着权力,就是要声张正义,为人民办实事……但是,你怎么谢我呢?他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目光淫亵,像刀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衣服上割来割去。我感觉到心脏急剧地膨胀起来要碎裂一般。血液疯狂地冲上脑门。我连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我怕多留一分钟,哪怕一分钟,我会冲过去抓起桌上那把水果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胸口。
所有这些往事,让我的心尖锐地刺痛着,让我仇恨,让我在噩梦中下沉。此刻,它们又出来了。还有那些眼神在眼前晃来晃去,交替着,越晃越快,我的头剧烈地痛起来,那痛楚随着血管的收缩扩张,一下一下地暴跳。我闭上眼睛,用力甩甩头,想把大脑里的恨,神经里的恨,心里的恨统统赶走。
女孩子说,“其实我也不一定回去。到了国外,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过了今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认识一下,我叫杨美,住在C栋A单元205房间。有空去找我玩。我喜欢你。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斜睨着她。“你不会是同性恋吧?我对女人可一点都没兴趣!”
“放心吧!我只对男人感兴趣。你住哪里?”
“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合住……”我眯缝着眼睛道。
“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同屋说我偷吃她的饼干……之前她说我偷吃她的鸡蛋……我没偷吃!真的没偷吃……”
“你真的醉了……快回去吧!”这个叫杨美女孩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要跳舞去了……这么好的晚上,找个帅气的小伙子谈情说爱多好!”说着,她扭进了舞池。
我咕哝着,我真的没偷吃她的饼干和鸡蛋,起身往外走去。我感到头晕,脚步是飘着的,想呕吐。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冷风让我浑身激灵了一下。我闭上眼睛,甩甩头,慢慢地往公寓走。路边的公寓阳台上,传来吉他声。几个黑人男孩一边拨弄着吉他,一边唱着歌。唱的是美国乡村歌曲《yesterday》。在我走过时,有一个男孩趴在栏杆上用英文喊道,“嗨!漂亮的中国女孩!上来跟我们一起唱歌,喝啤酒……”
“小西,我爱你。”我那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深情怜惜的眼神,但立刻那眼神变得又凶又狠。“大家看我干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是个疯子……”然后又是乞求和悲伤的眼神,“我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这个年纪再上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日日夜夜,那些话如晨钟暮鼓一般在我耳边回响。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
夜风里,回荡着吉他苍凉的旋律和歌声。“I——love——you——”男孩子大声喊着。
爱?狗屁!我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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