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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声川接受专访,谈作品中父母的思乡情怀
《宝岛一村》:关乎人类的故事
2008年12月,著名舞台剧导演赖声川的话剧《宝岛一村》在台北首演,一炮走红,三年来已演出100多场,足迹遍布国内外重要城市。今年11月,剧组第三次来大陆巡回演出,受到热捧。这出话剧讲述了三个家庭60年的故事,国共政权更迭迫使他们从大陆撤到台湾,共同生活在迁台国民党军队的“家属大院”——眷村。思乡之情,家国之痛,激发两岸无尽的共鸣。
在大陆,眷村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正如赖声川常说的:“1949年,你们看着我们离开;下一个画面就是1987年,台湾开放返乡探亲,我们西装笔挺,提着体面的礼品盒子回来了。”这中间的四十年发生了什么?对于大陆人来说是一段空白。“而这出戏会成为一个连接,让在大陆的观众知道那些在1949年离开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离开后的生活又是如何。” 11月5日,《宝岛一村》即将登上北京保利剧院的前夕,赖声川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讲述他的家史。父辈的往事和情怀,丝丝缕缕渗入到他的创作中。
国民政府外交部撤离时,封条是父亲贴的
和剧中人物一样,赖声川也算“外省人”。今年4月,赖声川携他的另一个话剧代表作《暗恋桃花源》到南昌演出,在当地记者招待会上特别说,“我也是江西人”。“在南昌演出的时候,我的几个堂兄弟带着子女特地从老家会昌赶到南昌看我。”赖声川告诉本刊记者。
从清末到民国,会昌城北门赖家一直是当地知名的书香门第。1941年,赖声川的父亲赖家球考入重庆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这所大学被称为“外交官的摇篮”,后来迁台,更名为台湾政治大学。1945年,为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赖家球奉派到昆明、越南、缅甸一线任翻译官,后回校参加毕业考试,获法学学士学位,调外交部条约司工作。1947年南京举办全国高等文官考试,赖家球考了第一名。“我父亲当时被称为状元”赖声川说。
赖声川可谓出身于外交世家,除了父亲,外公屠恒嵩当年也是国民政府的外交官,母亲屠玲玲跟随外公,从小周游列国。1949年,18岁的屠玲玲身在广州。“当时广州有一位长辈,是我外婆这边的亲戚,被人称作‘张老太太’。她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典当,换得重金,可以买一张票送一个人离开广州去台湾。她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是送她自己的儿子,还是送她的外甥女屠玲玲。最后她决定送我母亲走,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以后,在香港,我见到这位张老太太,她开玩笑对我说,‘你啊,没有我可就没你啊,哈哈。’因为是她把我母亲送到台湾的。父亲和母亲在大陆时就认识,但那时还不熟,到了台湾之后才熟悉并结婚。”
赖声川的父亲赖家球也在1949年离开南京去了台湾。“撤退时,我父亲是国民政府外交部最后一个走的,外交部的封条是他贴的,因为他书法非常好,所以封条由他写。”
《暗恋桃花源》的江滨柳像我父亲
1952年赖家球被派往美国,任驻美大使馆一等秘书,两年后,赖声川在华盛顿出生。1962年,赖家球奉调为驻西雅图领事,任内被推举为各国外交团的总领事,在美期间曾与著名外交家叶公超共事。在赖声川看来,父亲那一辈外交官渊博儒雅,风度翩翩。“我父亲他们出去应酬,不是和生意人,而是和诗人、文学家交往。现在的外交官专业背景偏重财经、政治,而那个时代的外交官受的教育是比较全面的。”
一直长到12岁,赖声川才随父亲回台湾。在以往的访谈中,赖声川多次提到刚刚回到华人社会的压力,他从一个在美国总是得A的跳级生,变成除了英文一无是处的留级生。他和父亲说想转美国学校,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要做中国人还是做美国人?”
在美国时,赖家球就非常重视培养孩子们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在学校完成课业之余,父亲规定我们一定要上国语课和书法课,要求非常严格。他请了几个老师,都是在美的中国留学生。”
除《宝岛一村》,赖声川最为大陆观众熟知的话剧作品是《暗恋桃花源》,男主人公江滨柳曾是西南联大学生,1949年来台,与亲人和初恋情人失散,忧伤终老。在剧中,江太太对护士说了这样一句台词:“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是有一点孤僻。有空呢就自己泡一杯茶⋯⋯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敢上去问。到后来,连小儿子都不敢去吵他。”
“这几句话其实是在写我父亲,我常看到他泡一杯茶坐在那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赖声川说。“印象特别深刻的是1966年,我们全家即将离开西雅图回台湾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在椅子上坐了特别久。我问他怎么了,父亲说,‘家乡发生了一些事情,你还太小,一时很难跟你解释。’我当时感觉他非常非常忧心,气氛很凝重。后来大了一些才知道,那时父亲得到消息,‘文革’开始了。他肯定对老家的亲人有很多担心,但得不到家里任何消息。你们现在没办法想像,当时两岸之间是完全不可能通消息的。”
“那段时间,我父亲和母亲在国外,和台湾相比,他们与大陆之间又隔了一层,那种思乡的感受会更深刻。而且他们在美国要很‘拼’,因为黄种人当时还是蛮受歧视的。”
20世纪80年代,台湾逐渐开放返乡探亲,赖声川的母亲屠玲玲到香港与两个哥哥见面。1988年,赖声川导演了相声剧场《这一夜,谁来说相声》,用幽默的手法探讨两岸关系开放后中国人所面临的严肃问题与情结。其中《四郎探亲》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段。“在结尾,演员说到老人探亲回来‘人瘦了一圈,脸上的表情好像好轻松,又好像好沉重’。其实我是在写我母亲。”赖声川说。“‘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办完了,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没重要的事可办了。’那是描述我母亲第一次探亲回来时的状态。”
赖家球于1969年1月因患喉癌在台北去世,他没能等到回家的那一天。20世纪90年代,赖声川回江西老家寻访。“我看到会昌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我想到父亲,他英文和法文都那么好,我不知道当年他是怎样在这样一个小地方,读了那么多书,然后走出来。我真的非常震撼。不过会昌虽小,那里的人文气息还在。”
北京的演出将发4000个“乡愁包子”
《宝岛一村》是赖声川和台湾王牌电视制作人王伟忠的联合作品。王伟忠是地道的眷村子弟,剧中许多人物和情节来自王伟忠邻里长辈的真人真事。与王伟忠不同的是,赖声川的青少年时代并不局限于眷村。“我小时候见到了非常广泛的外省社会。一是通过我父亲,我看到了外省官员体系,就是那些所谓达官贵人;二是我经常去眷村找同学玩,了解了外省平民聚居的眷村;三是我父母有一些朋友是从宁波上海来的生意人,我又看到了中间阶层的外省人。”这些不同阶层、形形色色的“外省人”有什么共同特点?赖声川回答说:“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如何将就着过日子。”
对于“外省人”,无论生活的物质条件优劣,背井离乡的痛楚都是难以平复的,日子只能“将就”一天是一天。剧中有段台词,每到一个城市都要略作修改,以唤起台下观众对乡愁的共鸣。“李飞行官驾机去‘敌后方’(大陆)执行任务前,在眷村吹牛,他这次去后方要办货回来,眷村居民纷纷要求带自己家乡的特产,第一个人说我要山东大萝卜,第二个人说要北平的冰镇酸梅汤,第三个人要的东西,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改一下,比如到沈阳演出,第三个人会说我要‘酸白菜’。”
不管到哪个城市,有一个传统是不变的,那就是散场时给每位观众发包子。“我们刚刚在高雄发了30000多个包子,量大到不可思议。”这次在北京演出,预计将发放4000个包子,但目前还没有确定由哪家饭店来承担这项业务。“北京反而很难找包子,很难想像吧?没有店家愿意一天做一千多个包子,还要晚上十点半送到剧场。”
在剧中,天津来的朱妈妈教台湾媳妇做包子,是一个经典片段。包子是全剧关键的象征,寄托着对家的乡愁。赖声川定下发包子的传统,是为了让这份乡愁在散场时还能延续传承。他认为,《宝岛一村》“非关蓝绿,非关本省外省,非关大陆台湾,而是一个民族的,甚至是人类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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