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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均[百日谈]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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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5:4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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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br /><br />此时,在太平洋的彼岸,太阳才刚刚升起,在华盛顿郊区一个平房里,杨文峰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新生轻轻斜躺在长沙发上,就像每次杨文峰去看心理医生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躺在沙发上的不是他,而是李新生。<br />杨文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br />“你如果愿意,可以闭上眼睛,但记住,一定要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杨文峰声音柔和地说,右手伸出来,在空中轻柔地划着代表放松的波浪形曲线。“记住,今天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为了找到你的仇人,找到那个你并没有察觉可一直对你恨之入骨的暗中陷害你的人。为此,我们需要进入你的记忆深处寻找蛛丝马迹,沿着你的心路历程探索,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毫不掩饰哪怕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想法——好,你闭上了眼睛,这样你就看不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这也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感觉到这里有两个东西存在,一个是你自己的肉体,另外一个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内心深处,你的灵魂。现在我就是协助你的灵魂跳出来和你的肉体进行开诚布公的对话。”<br />李新生听着杨文峰那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口音,感觉到有点晕乎乎、飘飘然,他先是微微闭上眼,眼皮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当上下眼皮合拢后,他渐渐放松下来。<br />“你出生在浙海省草店乡,家庭成分很好,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是新中国让你一家人翻身得解放。解放后,你才有机会去读初中。1955年,你毕业了。毕业后,你在当时的草店人民公社高家湾务农。由于你是唯一的初中生,你成为高家湾的村领导,这些都是你写的,我没有读错吧?”<br />眼睛紧闭的李新生摇摇头。<br />“后来的几年的情况你是这样写的:由于我勤学习肯工作,努力要求作一名毛主席的好学生、党的好孩子,我进步极快,到1969年的时候,我不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这年底我已经是草店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等等,等等,李新生同志,进步真快呀,不过,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杨文峰停了一下,继续说:“草店公社可是一个大公社,几十万人民的公社,论学问,比你高的何止成千上万,论阶级成分,解放前比你穷的、比你更加一文不名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脱颖而出,在二十多岁时就升为公社党委书记。可以告诉我,你的诀窍吗?”<br />杨文峰停下来,等着李新生回答。李新生眼皮跳了两下,嘴唇微微张开说道:“没有诀窍,认真学习,领会上面的指示,把中央的精神吃准吃透,带头往前冲,跟着思想走——”<br />“好好,可以打住了,我们不是在开会搞总结,你不必那么老套,再说你说的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具体点,例如,那时你生产了什么产品,如鞋子草帽什么的,或者带领你们村子的人搞了大丰收?我想,上面提拔你一定是有根有据的吧。”<br />“那当然,”李新生打断了杨文峰,口气中有些兴奋。“我没有生产鞋子,也不编制草帽,我给人戴帽……1957年时,我带头揪右派分子,帮我们公社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受到表扬,当然,当时还年轻,有些过激——”<br />“当时还年轻,有点过激?你倒不必这么自责,你也就生长在一个好时代,那个时代不用靠生产什么产品,只靠划分右派,就可以让你出人头地。这件事奠定了你人生腾飞的基础,我可以这样说吧,李新生先生?”<br />“没错,不过,你不能指责我们,其实我们也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和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当时由于抓右派有功,很快调到公社里工作。在那里,我让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达到了三万斤,远远超过了邻近的公社,致使我们公社很快成为全县的榜样——”<br />“等等,”杨文峰亲切地打断他,“等等,李新生同志,你因为1957年大胆抓右派而被提拔到公社工作,接着,也就是1958年,你让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平均超过三万斤,你使用了超级化肥吗?你是怎么做的?”<br />李新生微微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杨文峰,发现眼前的人并没有恶意,于是又放心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微地说:“如果说真有什么超级化肥的话,那就是毛泽东思想,其实,亩产三万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你必须克服你心中的魔障。当时在讨论我们怎么上报粮食高产卫星时,大家说,隔壁公社都上报了亩产万斤,我们也上报万斤吧,不然不是落后?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是农民出生,我知道亩产万斤的事纯属于思想领域的玩意,然而,既然是思想认识领域的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再多上报一些,两万斤,甚至三万斤。在上报时,我克服了思想和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煎熬,双手颤抖地写了下亩产三万斤这个划时代的历史数字,之后我一直战战兢兢。没有想到,材料公布后,我们公社一夜之间成为全县第一。当然也有遗憾,上报亩产三万斤只搞了个全县第一,因为隔邻县城有个公社上报了亩产四万斤的天文数字。这也让我看到我们和人家思想上的差距。”<br />看到李新生脸上闪出的光辉和随即而起的淡淡的遗憾,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他脸上带着讥讽,朗声道:“好,好,我就看出你的起点很高,果然不错,亩产三万斤!对了,我从你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当你上报亩产三万斤的产量放出这个高产卫星时,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你毕竟是一个农民,我说的没错吧?”<br />李新生点点头。<br />“那么,你心中有什么不安吗?”杨文峰接着问了一句。<br />李新生摇摇头,随即补充道:“也有不安,那主要是我们上报亩产三万斤后成了典型,省里有个老领导硬是要来视察。我这下可慌了,到哪里去找亩产三万斤的粮田糊弄他们呢?我赶快连夜到邻居公社取经,发现一个公社为了开好高产卫星现场会,把收割后的稻谷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插进地里,结果那稻谷看起来长得是那么瓷实,以致小孩子可以跳上稻谷尖上去跳忠字舞——可是,我算了一下,即使那样,算起来也只能是亩产万斤,离三万斤远着呢。我当时面临了人生的第一个路口,要就是承认虚报产量,要就是找到一块亩产三万斤的稻田——我还真找到了,我让大家把家里米缸的米都贡献出来,倒进一个稻田里,几个小时后,白花花的大米铺了半人高,我计算了一下,一亩地里肯定有三万斤大米了。”<br />杨文峰脸上露出见到外星人的表情,随即又收回了。<br />“地里既然可以生出密密麻麻的稻米,为什么不能直接产出白米?我当时是这个思路,当然,我承认这有些过分,但,你还年轻,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是在说一种思想,而你们现在指责我们的时候,就老抓住事实不放。思想,明白吗?在很多时候,思想是一种可以赖以生存的实物。我这一辈子都在和思想打交道。我扯远了,对了,说到哪里啦?省里那位老领导后来没有下来视察,听说要来视察的领导对大跃进心怀不满,是要来弄清亩产万斤的真相的,好在他出发前就被打倒了。我们亩产三万斤的事迹顺利上了省报,我的一篇心得体会成为全省公社级领导学习的范文——”<br />“看得出,你的宣传才能那时就崭露头角了。”杨文峰夸奖道,“李新生同志,到现在为止,对刚参加工作做的两件事,也就是积极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和亩产三万斤,是否有后悔之意,是否想忏悔?”<br />“后悔?有什么后悔,忏悔,向谁忏悔?”李新生睁开了一只眼,“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一定承认错误,并努力改正;但是我绝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那样去做的。过去如此,今天、今后也如此。这里不存在什么‘忏悔’或宽恕的问题。” <br />说到这里,李新生把另外一只眼睛也打开,不解地问:“第六号情报员,请问,这些和我们要找出真相、抓出诬陷我的人有什么关系吗?”<br />“当然有关系,”杨文峰果断地说,“大有关系,你忘记了网络上如何写你的,‘一个极左分子’、‘一个不与天都不与地斗,专门找自己的同志和同胞斗的机会主义分子’……我们必须找到你过去工作和生活中得罪过的人,例如被你打倒被你冤枉的人——”<br />“可那时我还年轻,也没有什么权利,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br />“是吗?”杨文峰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似的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因为你放卫星,结果在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我们草店公社饿死了多少人吗?七千六百八十多人,这些人是被活活饿死的——”<br />李新生吃惊地看着杨文峰,“你是——”<br />“我也是草店公社出来的,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几年后才出生的,不然,我也可能被你的错误活活饿死。要知道,在饿死的人中,小孩和老人占多数。”<br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老乡?”李新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地问。<br />“你知道为什么的,作为国家安全部特工,从名字到出生地和出生日期都是保密的,就像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一样,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哪里人。不过,我以为你早就从我的口音听出来了呢。”<br />李新生这才想起来,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口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原来还是老乡,他闭上眼睛,随即又猛地睁开,结结巴巴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饿死人的大跃进归到我的头上,现在有可能出来报复我?”<br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杨文峰分析道,“第一,三年自然灾害,天灾加人祸,你自然是人祸里的帮凶,但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时还年轻,而且也是人云亦云,要求进步。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如果你亩产三万斤的豪言壮语真的带来了灾难,那灾难的受害人也都被活活饿死了,就算找你报仇,也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魂,或者等你死后纠缠你的灵魂的阴间地府的大小无常,轮不到用眼前这种方式吧。”<br />李新生打了个冷颤,马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七千六百八十多个魔爪在他脑海里的眼睛面前狂跳乱舞。<br />“我们可以继续吗?”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想快点找到陷害我的人,我怕时间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心脏也不是太好。”<br />杨文峰点点头,满怀信心地继续着他从那本心理学著作上活学活用的心理分析。<br /><br /><br />                                                        十八<br /><br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是,你当时却仍然是个小小的公社书记,你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公社书记,对不对?”杨文峰尽量模仿戴维斯医生那轻柔和平静的语气问。<br />闭着眼睛的李新生点点头,脸上显出无奈和不甘心,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草店公社。<br />“你找出了什么办法,让自己成为典型,最终上调县里工作?”杨文峰循循善诱地引导着。<br />“什么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好好学习领会上面的指导精神和思想,在理解透彻之后,大胆向前走,没有什么捷径——”<br />“李先生,这里不是做报告,也不是思想汇报会,你不要和我打官腔,我是来帮你的。也许,你故意忘记那些互联网上是如何揭露你的,也许你想不起来了,让我给你提个醒吧,当时干部要想脱颖而出,不外乎两个方法,第一个仍然是千古不变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到人民的尊重,例如当时出现了焦裕录这样的好同志,估计这点和你的性格不符合。第二点,就是紧抓阶级斗争,紧跟林彪副主席,高举红色语录——你是靠后面这个发迹的吧?”<br />李新生摇了两下头,停了下来。<br />“你们郊县有把阶级斗争搞得如火如荼的,例如有个县城干脆把地主富农的后代丢进枯井里让他们活活饿死,来个斩草除根,还有的……你当时做了些什么?是否会让一些人对你怀着刻骨仇恨呢?”<br />“应该不会,”李新生说,“我们公社比较讲政策,我不允许发生从肉体上消灭阶级敌人的事,这一点,我的档案里有记载。”<br />“我同意,”杨文峰不无赞赏地说,“所以 ,十年浩劫后,你的很多同事被作为三种人投进了监狱,但你却没有事,这和你这个时期讲政策的做法有一定关系,但会不会有些被遗漏的事呢?例如一些小插曲。我提醒你,你在文革中被接二连三地提升,这不可能是无功受禄吧?”<br />李新生没有做声。<br />“不如我再提醒你一下,在我出生一年后,我们家乡出现了一件大事,使得我们公社成为全县的标兵,你也因此引起了县委的重视,为你三年后上调县委宣传部打下了基础。那是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br />“你说的是杨大昌台湾美国特务案吗?”<br />杨文峰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竭力平静地说:“是的,你还记得?”<br />“记得,当然记得,那件案子很大的——”<br />“真的?”杨文峰打断他,“怎么个大法,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在你上调县委工作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br />李新生睁开了眼睛,奇怪地看着呼吸急促的杨文峰,淡淡地说:“我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你想找我的仇人,这个杨大昌不应该是,我到现在都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他。当时定他为特务后,他很快就承认了,后来听说,‘四人帮’垮台后,他要求翻案,政府也给他平反了,还补发了一大笔工资,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还想怎么样?”<br />“这样说,”杨文峰竭力装得平静,“你根本不认识被你定为台湾美国双料特务的杨大昌?那么你更不会记得他后来怎么样了?”<br />“不认识,也不记得了。再说,他的案子轰动一时,我在他案发后三年,就上调到县城里工作,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李新生肯定地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br />“他死了,是在被折磨了十几年、平反昭雪后不久死去的!”杨文峰冷漠地说,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笑。<br /><br /><br />                                                            十九<br /><br />四十年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燃烧到浙海省草店人民公社,时任草店公社党委书记的李新生面临选择:要就是靠边站,要就是披上战衣,与时俱进,成为草店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领导。一向紧跟时代的步伐,时刻领会上面精神的李新生没有犹豫多久,很快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然而,经过反右超额完成指标和大跃进中“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的磨练,全县甚至全省的人民公社都在别出心裁,这使得李新生面临了严重的挑战。他无论多么积极,无论抓多少阶级敌人,无论把地主富农改造得多么服服帖帖——总之,无论他干什么,总有其他人民公社走在他前头,换句话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始终无法跑到队列的前头,跑在时代的前面。<br />李新生感到无奈和烦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好几天翻查资料,他的小聪明启动了——他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直到现在为止,无论是本县还是邻县的人民公社,抓了无数的地富反坏右……直到排在第九位的臭老九,然而,却没有真正抓到一个台湾或美国的间谍特务——李新生陡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途和光明,他当晚激动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赶到办公室,让公社秘书把全公社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文化水平比他李新生高的人的资料都拿给他,同时,让秘书立即和县城公安局取得联系,要求获得近期全国破获的间谍特务案件的有关资料。<br />一个星期后,李新生对照各种材料,从全公社范围内挑选了四十五个人选。之后,他部署自己的亲信逐一调查这些人,调查结果显示,这四十五个成分不好又有海外社会关系的只有三十个还活着,活着的三十位中有六位正在坐牢,另外十五位年纪超过六十岁,只剩下九位特务候选人。李新生怀着不安的心情开始研究这九位候选人,结果,让他失望的是,其中至少有六位正在农村劳动改造,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所在的农村,李新生担心,如果把他们定性为特务,那么很难给他们找到适合他们的“收买”“培训”“派遣”的时间和机会。<br />名单上只剩下三位候选人,其中一位的父辈中有一位很早背叛自己的家庭,参加了革命,现在在县委工作,显然不适合定为特务,就是定,也得人家县城那一级定。另外一位最有特嫌的人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是李新生的手下。此人倒是各种情况都符合特务的要求,但,如果定他为特务,就得承认李新生把持的公社革委会被敌特“渗透”了,这显然有违李新生初衷,搞不好还弄巧成拙。<br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杨大昌。草店中学语文教师。解放前就读武汉师范学院,解放时回到家乡,参加革命工作。历次运动中虽然都受到冲击,但由于认错及时,主动配合对他的揭露和批判,没有戴上右派的帽子。此人曾经自豪的宣称,当时国民党从武汉撤退前夕,他们青年学生都获得了转移到台湾的通行证,但他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向往新中国,而毅然决然地把通行证抛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万里长江里……<br />太好了!李新生当时就跳了起来,高兴地想起了两句诗词: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br />当公社公安局的同志在革委会成员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美国和台湾双料特务杨大昌之时,整个草店人民公社都轰动了,随即整个县城都获得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三个星期后,杨大昌对自己的间谍特务行为供认不违。这时,省公安厅下来的小组刚刚到达公社,他们本来是带着不满下来的,他们认为草店公社在抓特务这件事情上操之过急而且有些草率,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公社革委会至少应该先给他们打个招呼。但他们到达后,情况的发展出乎他们的意外,首先,间谍特务本人已经招供;其次,人民的积极性和热情空前高涨。省公安厅的领导吃惊于这种高效率的抓间谍游戏,放下身段,认真取经。公安厅的同志看到杨大昌的坦白书时,先是疑惑不解,随即紧张得喘不过气,最后几乎休克过去。要知道,从杨大昌坦白的罪行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共和国最大的间谍特务案,他不但供认出自己充当美国和台湾间谍特务其间参与的三百多件大案要案,而且还证实了三年自然灾害是他们参与策划和制造的。真是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间谍特务竟然藏身在这个穷乡僻壤里,难怪全国都翻遍了,也找不到造成中国人民贫穷落后和饥饿而死的罪魁祸首!………公安厅的同志认为有必要进一步立案侦察,以便顺藤摸瓜,破获整个美台在大陆的间谍网。他们向公社革委会提出,立即押解杨大昌到省城。<br />没有想到,这一要求被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场拒绝,而且从口气上判断,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公安的同志抬出了领导,李新生还是不买账。最后公安的同志做了让步,希望他们留下来,和关在监狱里的杨大昌见面。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要求也被断然拒绝。李新生的理由是,目前罪犯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审问,当然这话没错,当时经过三个星期的拷问,杨大昌已经气息奄奄,断了一条腿,手指关节被折断了三处,胃部大量出血……公安的同志也生气了,认为李新生这样太过分,可是,李新生又出了新招,他冷冷地笑着说:我不让你们把人提走,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此人知道很多秘密,就他所说,他还知道,连你们公安内部也混进了特务,我如果把他交给你们,谁知道会不会被灭口?如果有意外,你们负得了责任吗?<br />公安的同志傻了眼,再坚持要人,无意于证明自己就是内奸。他们这才知道遇到了高手,吓得不敢多说话,按照他们的经验,眼前的李新生完全有可能让特务李大昌供出任何致命的绝密,包括公开指责他们几位公安的同志是美国间谍。他们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深入,全国各地到处涌现出一个比一个大的间谍特务案子,上面公安部门应接不暇,也就把杨大昌案淡忘了。<br />其实,李新生把特务杨大昌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杨大昌案件已经是全省闻名,搞不好全国也会挂上号,只要杨大昌还在草店人民公社,李新生就不会寂寞,就不会默默无闻。当然,杨大昌作为反面教材,留在草店公社还有很多其他的好处。这好处很快就显现了。公安的同志半信半疑地回到省城,但怀着更大野心和激情的记者又一拨拨到来,报道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省报……紧接着是一拨拨前来取经的革命群众——草店公社在一段时间里,成为远近乡里和邻县群众前来旅游瞻仰“反面教材”的圣地,全国各地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同时,还暗中流传过“抓特务就要学草店”的口号。<br />这时,特务杨大昌已经从监狱出来,甚至恢复了中学教师的工作职务。李新生这样做是有其考虑的。如果把杨大昌关起来,自然无法经常性地供人参观和批判之用。放出来,而且还恢复工作,说明公社不但抓到了特务,而且把他置于人民群众的监视之下,借助人民的力量把他改造好。<br />杨大昌当时快四十岁。他妻子带着两个较大的孩子在农村务农,把一个三岁的儿子留在他身边。杨大昌被定为特务后,妻子根据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策,宣布和他划清界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农村过艰难的生活。但她确实无法供养第三个孩子,那第三个孩子就跟着父亲。<br />杨大昌虽然从监狱出来,但他的人生角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他因为成分不好和臭老九的双重罪名,早就心里有底,也和妻子私下商量好对策。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夜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国间谍和台湾特务。从那以后,他成了草店人民公社挨批斗频率最高的反面人物。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大大小小批斗了五百多次,腿被打断了六次,胸脯下几乎每根肋骨都折断过一次以上,他的脸成为激动的群众练习抽耳刮子的沙袋……<br />然而,他坚持过来了,他带着浑身的伤和流血的心挺过了十年浩劫,比他罪名轻的很多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自己挺不过来而自杀,但杨大昌挺了过来,坚持到小平同志上台,坚持到“四人帮”被投进监狱,坚持到自己被平反昭雪,甚至坚持到儿子考上大学——在他认为儿子懂事后,他想告诉儿子自己怎么能够奇迹般挺过来,满身病痛未老先衰的杨大昌从客观和主观两方面总结了原因。<br />他含着苦笑说,自己大难不死,整整拖过十年,首先要感谢公社革委会书记李新生。震惊省内外的杨大昌特务案是李新生树立的典型,为了这个反面教材不倒,杨大昌必须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还有一丝生命,要做到生命不息,批斗不止。所以,无论李新生在公社时,还是后来上调到县城工作,他都明确指示,怎么打他折磨他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弄死他。他说,让他活着作为活的反面教材教育人民比一个死翘翘的死老虎要有用上百倍。当然,聪明的李新生知道,只要杨大昌活着,上面就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他也就可以继续在革命的道路上进步前进。<br />这是自己客观上能够坚持了十年活下来的原因,杨大昌透过浑浊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儿子说,第二,也就是从主观上面说,你,我的儿子,是让我没有垮下来,让我坚持到平反昭雪这一天的原因。<br />开始被打成特务的时候,儿子只有一两岁,他把两岁的儿子寄存在邻居好心人家里,但随着他的“特务”罪行被逐渐揭露,邻居也吓坏了,他们不能不和他保持了距离。儿子三岁的时候,杨大昌开始带着儿子出席各种批斗他的大会,很多时候,与会的革命代表们和全省各地涌来的造反派都故意把他三岁的儿子安排在批斗会现场的第一排。一开始,低着头插着牌子的杨大昌在被架飞机、跪洗衣板、抽耳刮子的时候会看到台下的儿子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感到惭愧,他回避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但时间久了,他不再回避,而且,有那么几次,当他快要挺不住,想高声呐喊,想以死明志,想一头撞死在台上甚至一头撞向造反派的时候,他从儿子眼神里看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他得到了安慰。从那以后,他不再回避儿子的眼睛,就这样,他看着台下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注意到,儿子那盯住自己的眼神也一天天变化。直到有一天,儿子那给他安慰给他活下去勇气给他希望的眼神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可怕——<br />“孩子,我当时也想了,人都有一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头撞死,也免了遭受那么多耻辱和折磨,可是,孩子,那个时代,那个我生不如死的时代,死还不容易吗?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就要流落街头,你能长大吗?所以,孩子,我不能死,他们无论怎么折磨我,我都不去死,他们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准备好,打吧,折磨我吧,只要还给我留下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儿子带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给我活下去的勇气……”<br />杨大昌已经泣不成声,他用枯树皮般的手背擦着脸……他抬起头,吃惊看到儿子冷冷的眼神,那眼神里竟然含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杨大昌怎么也无法从这个眼神里找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看爸爸被人揪斗被人抽耳刮子的三岁男孩那天真童稚的影子。<br />那个三岁的孩子就是杨文峰,他从十岁起就不再哭泣,或者说,他不会哭泣了,他也不笑,至少不像常人那样笑,只有在他感到满腔仇恨的时候,他才笑——就是那种透着残酷的冷笑。<br /><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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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6:2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br /><br />“现在想起来,真让人难以想象,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杨大昌?”杨文峰冷笑着问。<br />“没有,或者说我不记得,”李新生平静地说,“我主持过多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但每次他不是被涂上花脸,就是鼻青脸肿,哪里有机会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再说,我后来离开了草店人民公社,一生经历过的这样的事也不下百起,哪里都记得住?”<br />“你的意思是,被你迫害的人太多,你都无法一一记住?”杨文峰的声音冰冷异常,连李新生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提高声音说:“第六号情报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迫害什么人,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我们生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苛责一个人?我说过,我没有迫害任何人,而且,你知道,在文革后期,我也被人家冤枉,甚至坐了一年牢,这些都在我档案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br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文峰说,“解放后你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不停给自己改名字,美其名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最早你叫李反右,后来改为李跃前,甚至在文革中你还改名叫李保林、李默涵,李维清——为此你差一点儿犯错误,于是你改名叫李新生,并想着这次改名才一劳永逸。没有想到,有人抓你的辫子,说你明明出生在旧社会,竟然取名‘新生’,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果你被打入监狱。好在文革很快就结束了,你得以平反,正因为你也被人陷害过这么一次,所以,你出来后摇身一变,又成为文革的受害者——我说的没错吧?”<br />李新生只是用鼻子吱吱唔唔了几声。<br />“其实,李新生,你自己也知道,你就像一条变色龙,不停地变换身上的颜色,你——”<br />“你这样说有失公道,我那是跟随时代的脚步,用今天的话就叫与时俱进,我更不是什么变色龙,我永远是红色的,保持革命的本色不褪色,我都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李新生声音明显带着抗议。<br />杨文峰用冷笑打断了他:“是吗?那么你肯定忘记了你档案里的材料吧?也难怪,你都写了那么多年,当然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写的那些歌颂林彪林副统帅的肉麻的诗歌和散文吗?可是,那些你当宣传干事时写的赞歌的墨水还没有干,不争气的林彪就摔死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人生方向,甚至没有在你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这一点可以从你马上转向,立即用墨迹未干的歌颂的笔接着写讨伐林彪的檄文……不久之后,让我们怀疑人性的这一幕丑剧又在你身上重演,那些年,作为一个宣传部新来的年轻人,你使用浑身解数歌颂‘四人帮’,跟着他们摇旗呐喊,结果,当这四个小丑哐当入狱后,你摇身一变,声泪俱下地控诉得比谁都起劲,仿佛自己是被万恶的‘四人帮’陷害和耽误的一代,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帮凶……”<br />“第六号,你是不是扯得太远?”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李新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位一向冷静的特工有些失常。<br />杨文峰也感觉到李新生怀疑的目光,他停下来,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来没有一丝后悔吗?李新生同志?”<br />李新生看了他一会,小声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那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情况下才做的,何况,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国家的前途,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国家也走过弯路,我们党也走过弯路,为什么我就不能走一下弯路——”<br />“够了!”杨文峰喊了一声,仿佛他身上有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喊出来似的。“你说得真好听,不是为了自己,你推得一干二净,你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甚至不认识、不记得那些受害者,就好像那位杨大昌,因为你的一个点子,一个思想,他被折磨了整整十年,当他死的时候,他拖着一条断腿,伤口已经痊愈,然而体无完肤,身上血早干了,然而,心还在泣血,他的内脏也因被反复暴打而没有一个是健全的——这样的人,你竟然连记都记不起来了……”<br />李新生奇怪地盯着杨文峰,随即他眼睛里渐渐露出恐惧,他从眼前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久远但熟悉的影子……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眼前第六号情报员脸上的表情。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请问,请问你和那个杨大昌有什么关系吗?你很同情他的遭遇吗?”<br />“同情他的遭遇?”杨文峰冷冷地说着,嘴角竟然浮出一丝冷笑。“不,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的遭遇!”<br />李新生观察得很清楚,面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在说这句话时,绝对没有撒谎。眼前的人根本不同情杨大昌,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李新生放下了紧张得跳到喉咙的心……<br /><br /><br />                                                          二十一<br /><br />杨文峰确实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撒谎,因为他并不同情父亲的遭遇。<br />有的孩子记事早,有的孩子记事晚,记事早的孩子四五岁就记得很多事,记事晚的孩子甚至无法记得十岁时发生的事。然而,像杨文峰这样三岁就记事的孩子肯定不是很多。至少,他的父亲杨大昌就绝对想不到坐在台下的三岁的儿子已经开始记事。那双童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盯住双手反捆、背上插个牌子、头上戴个高帽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眼光,他更不明白父亲犯了什么错,是摔破了花瓶吗?为什么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上台使劲抽爸爸耳刮子呢?如果我犯错了,爸爸只是轻轻打几下自己的小屁股……<br />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住了这一切,当然记事不等于懂事。那么,杨文峰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呢?话又说回来,什么叫做懂事?有的事你一辈子都弄不懂,那叫不叫懂事呢?<br />他坐在第一排看到了一切,也记住了一切,可是他完全搞不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有一个人宣布会议结束,之后要就是在父亲屁股上踢一脚,要就是朝父亲脸上吐一口口水。然后大家就一哄而散,父亲被人松了绑,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打扫会场留下的垃圾。杨文峰也会去帮忙,但往往是越帮越忙。等到父亲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打扫完毕时,父亲就过来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一跛一跛牵着他离开。<br />杨文峰那时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懂,但看到父亲的脸色,他什么也不敢问,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后来,再大一点,当父亲已经习惯了被批斗,也不再回避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问父亲一些问题。<br />“爸爸,什么是特务?”<br />“爸爸,你为什么要当特务?”<br />“爸爸,我想到妈妈那里去。”<br />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他记得从四岁到五岁,他不停地问问题,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给他答案,或者说,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让他值得记住的满意的答案。<br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给他穿上一套新衣服,把一个书包挂在他身上,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学校。<br />“爸爸,我不想上学,我为什么要上学?”<br />父亲蹲下来,捧着他的小脸,用疲惫的声音说:“你要上学,好好学习,今后到城里去读书,去大城市读大学,还出国留洋,当一个有用的人……”<br />“爸爸,我不想当一个有用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当一个特务——”<br />之后发生的事是他整个童年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父亲的耳刮很重,他被打蒙了,忘记哭,倒是蹲在地上的父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看到父亲哭了,他更哭不出了,他伸手为父亲擦眼泪,连连说: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br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去和父亲一起陪斗,但他却渐渐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弄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        父亲宁肯让自己陪伴他挨斗也没有把他送到乡下妈妈那里,显然有他的考虑,后来他才知道,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的哥哥姐姐并没有逃脱“特务狗崽子”的厄运,都受尽欺负,留下了身体残疾。他还知道了,父亲为了养大自己,不得不按照当时的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李新生的意思“坦白从宽”,很多罪行都是李新生从全国各地的间谍特务案件材料上抄写下来,整理成一份滔天罪行后让父亲直接签字认罪的。父亲为了留下一条命,也为了幼年的杨文峰能够长大成人,经受了非人的侮辱和虐待。按说父亲早就挺不住了,但父亲却硬是坚持到十年浩劫结束,坚持到恢复高考,坚持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上……<br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考上大学后,父亲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想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一切,杨文峰这才发现,父亲竟然还记得他五岁时提出的那些问题,父亲竟然想回答他那时提出的问题,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如此,他早在十岁以前就找到了答案。<br />他没有兴趣听父亲的答案和解释,父亲看到儿子的反映,以为他忘记了,以为他不记得了,以为他忘本了——父亲很伤心,他揉着已经半失明的眼睛,数落起儿子,到最后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当时他不敢哭不能哭的往事,他哽咽着说,你不能够忘记过去,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那不是人能够经受得住的,我要走了,你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难……<br />行将就木的老人擦掉浑浊的眼泪,吃惊地发现儿子那张脸,那是一张他早该注意到却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的脸——冷若冰霜,嘴角浮出一丝冷笑。<br />得不到儿子同情的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面带冷笑的儿子转过身,迈着冷酷的步伐走了出去。<br />他不是不同情父亲的遭遇,只是父亲的那点遭遇和他受的苦难相比,算得了什么?<br /><br /><br />                                                    二十二<br /><br />“我已经找到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悲惨地步的元凶!”杨文峰对一大早就自觉躺在沙发上的李新生开口说,声音不大,然而,却让刚刚躺下的李新生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疲惫不堪的脸上闪过一层光,眼睛睁得要爆出来似乎的,“你找到了那个陷害我的人,告诉我,他是谁?”<br />杨文峰迟疑了几秒钟,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落到今天的下场了,你不要激动,躺下吧,还有几个问题要弄清楚,你放心,真相马上就大白了。”<br />李新生研究着杨文峰的脸,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文峰脸上并没有自己期盼的那种找到真相的喜悦,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他慢慢坐下,再次斜躺在沙发上,不过,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不愿意自己的眼睛离开杨文峰。<br />杨文峰坐在沙发旁边一张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扫了李新生两眼。<br />“我们开始吧!”这话是李新生说的。<br />杨文峰点点头,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李新生眼里透出焦急和询问,杨文峰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道:“两个星期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你配合我找到了真相。不过,你不用急,听我慢慢道来。”<br />李新生心中还有狐疑,但也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br />“你一开始就讲,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公事公办,紧贴时代脉搏,与时俱进,我原以为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的仇敌,还真不容易。但在你的配合下,我们一起走过了你那光明磊落的一生,结果让人震惊,你不但得罪了很多人,而且还有很多人因你而家破人亡,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你还直接和间接害死了不少人——”杨文峰的声音有些沙唖,而且由于不再需要隐瞒,他的浙海省草店乡的口音更加重,听得李新生很不自在。“当然,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你需要对任何错误负责,正像你说的,你当时是紧跟上面,你认为你做的一切是符合国家的利益,符合党和人民的利益的,你没有做违心的事,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那样做即使不能算是对的,也绝对没有什么错,或者至少错不在你。所以,你自然就认为你的历史是清白的。如果是有错误,那也应该是人家的错误,是上面的错误,甚至是政府和党的错误。我说的没有错吧?”<br />李新生点点头。<br />“我不能不承认,我理解你,理解你这种想法,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多的是,所以,才造成了我们国家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景观,那就是当林彪和‘四人帮’这种窃国大盗横行时,无数像你这样的人也跟着翩翩起舞,为数众多的人甚至沦落为帮凶。这已经够让人痛心的,但更让人痛心的是,这些和魔鬼共舞成为帮凶的人在事后往往仍然可以心安理得,不思反悔。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像你一样,有着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你所说的,你是在听党的话,按照政府要求的做,你是在与时俱进,是在时代的金光大道上朝前迈大步——这样说,也就难怪了。于是,你们更进了一步,有人要打倒刘少奇,你比谁都起劲,‘四人帮’要反击右倾反案风,要整小平同志,你一马当先,还有就不说了——当不久之后,事实证明你们错了,你们犯了罪,成了帮凶的时候,你们一下子就解脱了,好在我们国家和政府也经常纠出一两个十恶不赦的人如林彪和‘四人帮’,他们不但成为一切邪恶的根源,而且,也让你们这种人时不时找到替罪羊,找到解脱,仿佛只要有林彪和‘四人帮’的存在,你们就纯洁了,你们就是被欺骗的纯洁的赤子。于是,你们继续你们认为对而事实上也许很快就被证明是犯罪的事。恶性循环就是这样来的。观察你李新生的一生,可以发现,你几乎一直在重复同一个错误,或者说得严重点,你在犯同一宗罪,例如抓右派你比谁都积极,文革中给人扣莫须有的罪名,你一马当先,而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你也不落人后……以致一直到现在在互联网上找异己分子,你还是老当益壮、乐此不疲。知道在和你相处的这两个星期里,什么最震惊我吗?就是你的道德水平、你的善恶标准、你的是非观念,还有你的良心等等——说到良心,我想问你,你一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良心不安,对不对?”<br />李新生不情愿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选择,如果需要得到眼前006的支持,如果想知道真相,必须忍受他的分析和说教。<br />“我想从同你相处、同你交谈过程中找出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你的良心,模糊了你善恶的标准,消磨了包括小学生 都知道的诚信的道德准则……你知道我最惊奇的是什么吗?就是你动不动就把国家政府和党拿来做挡箭牌,你无论干了什么事都能‘心安理得’,为什么?因为你认为是政府是党让你干的,或者,你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党的利益——所以,你给人戴右派帽子,你撒谎,你迫害忠良,你跟着林彪‘四人帮’为虎作伥——可是事实如何?事实正如我前面所讲,你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一个西方反华情报机构安插在我们党内政府里专门破坏我们国家和我们党的败类。我们党教你善恶不分残害忠良吗?我们政府让你和人民作对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理会《中国共产党党章》,更没有学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两本小小的书,才真正分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两本书里,党叫你实事求是,告诉你我们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br />李新生有些烦躁,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他得听下去。<br />“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你耐心一点,听的过程中,你必须思考,否则会错过最关键的东西。现在,我们不妨做一个总结,总结一下我们所说的。我们在说你走过的路,为了找到你是否得罪过人,是否有人可能因为仇恨而陷害你,我们主要把回顾集中在你一生犯的罪恶上面。当我们说到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时,你一直心情轻松,因为,我们一直在谈论国家和党所犯的错误,那好像和你没有多大关系,而我,也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哈哈,事实如何?当我一件件清算你的罪恶时,我发现,我们完全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和你找的那些借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要找根源,要找罪魁祸首,那么我只能说,你的邪恶的心灵才是万恶之源!‘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只不过给你这种人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舞台,却并不是让你变得邪恶的根源,因为同样的共产党员,如张志新和林韶,他们坚持真理,宁死不屈,表现了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大无畏精神。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罪,正好违背了你的入党誓言,背叛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道德标准所致。你那些犯罪甚至并不是追随林彪和‘四人帮’导致的,而是你为了自己的升职,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犯下的。你把无辜的杨大昌定为间谍定为特务,你甚至帮他编写自己的罪名,难道那也是林彪‘四人帮’让你干的?显然不是,你那样干,是因为你的丑恶的灵魂,是因为你想当官,想离开公社,就这么简单。就是因为你肮脏丑恶的灵魂,你过去一生中犯下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罪恶。……你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和什么国家、政府、党组织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是你天生邪恶的心让你一再犯罪,你知道这一切,你心里从来就明白,你自欺欺人是为了你继续犯罪时心灵得到某种安慰,你这次畏罪潜逃其实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心里明白,李新生,我说得对不对?”<br />李新生突然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第六号情报员。“你——你……”<br />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杨文峰脸上的冷笑让他胆战心惊。<br />然而与他脸上的冷笑和表现出的冷静不同的是,杨文峰的内心并不平静,这不平静随即掀起波浪,他的内心激烈地交锋着——有那么一瞬间,看到李新生眼中的惊恐,他心肠一软,甚至想放弃,这时,他想起了前一天到戴维斯诊所归还那本书的情景……<br /><br /><br />                                                    二十三<br /><br />前一天,杨文峰决定把那本翻看了好多遍的心理学专著还给心理学家戴维斯。他低着头把那本厚厚的书捧给戴维斯,没人接,他抬起头,看到戴维斯关心地观察着他。<br />“我的上帝,杨先生,看你的脸,我还以为你来自地狱呢,你没事吧?“<br />“我没事,我是来还书的。“<br />“你知道我问什么,我是问你还受噩梦困扰吗?”<br />“我——”杨文峰笑笑,“我想,明天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br />戴维斯没有移开眼睛,仍然关心地看着杨文峰。他从杨文峰手里拿过那本书,说道:“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br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真的!”杨文峰急切地说。<br />“你能确定吗?”戴维斯笑笑,“不收费,怎么样?我想你有话说,这样对你有好处。或者不要看成是心理咨询,而是看成朋友之间的聊天,好不好?”<br />杨文峰想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坐在斜床上,他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施行明天的计划,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得到戴维斯医生的帮助。<br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躺下时,戴维斯微笑着做了个躺下去的动作。<br />杨文峰听话地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地他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只有在心理医生那里才能得到的放松,他这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是多么紧张。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双眼溢出了一脸的泪水。<br />“你太累,太疲倦,我看得出,也许你已经找到消除噩梦的办法,但是你很为难,你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戴维斯轻柔地说。<br />杨文峰使劲点点头,用手擦了把眼泪。戴维斯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等到杨文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没有问题,放松吧,当你觉得想开口的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故事。”<br />杨文峰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在这个梦里,他在天空飘浮,好像没有重量的鬼魂,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人世——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大概只有三岁……他坐在批斗父亲的会场的第一排……杨文峰知道那孩子就是自己,他把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一五一十讲给戴维斯听。戴维斯听得很专注,几乎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让手中的圆珠笔发出些微声音表示在那里、他正在听,所以不久,杨文峰开始认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br />讲到父亲被人抽耳光时,杨文峰的头会不自觉地晃动一下,仿佛他的头颅经受不住那一记耳刮;讲到父亲被人推倒、踢翻然后又被扯起来、硬按着跪在批判台上的碎玻璃上时,他斜躺在躺椅上的身体仿佛受到剧痛般痉挛地弯曲着;讲到父亲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小手时,戴维斯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会慢慢握紧,抖过不停……<br />他讲完了,戴维斯听得半懂不懂,他更不懂的是杨文峰脸上那平和的表情,和他刚刚观察到的他的身体反应不同,那平和的表情让人感到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戴维斯试探着说:“杨先生,你父亲的遭遇给你心理造成巨大阴影,造成了你噩梦连连,我很同情你——”<br />“不是,”杨文峰冷冷的声音打断他,“我父亲那遭遇算不上什么!”<br />“那——我就不是太明白,你父亲的在你面前受到那么多侮辱,你心灵受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这在心理学上很普遍,你也看过书了……”<br />“我说不是,”杨文峰不耐烦地打断戴维斯的分析,“我父亲的遭遇在成人眼里看来也许值得同情,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没有那种效果,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不管是那时,还是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大人们应该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我父亲走到那一步沦落到那种处境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他当初没有选择到台湾去,他选择回家乡教书……他被打成特务后受不了毒打而屈打成招,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照顾我长大而选择屈辱地活着,任人侮辱殴打……他虽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以前、现在的选择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我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更不值得人家同情,尤其不值得一个孩子的同情!”<br />杨文峰吐词很清楚,戴维斯却没有完全听明白,他叹息了一声,像一个朋友而不是医生一样问道:“我不太明白,可是你的噩梦,你受到的创伤……”<br />“可是,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毫无选择地被带到这个世界,仅有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被打成特务,三岁开始,我就陪着他被人批斗,看着那个我最尊重的父亲被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最可悲的是,我那记忆竟然过早地成熟了。可是我并不懂得眼前发生了什么,无论父亲怎么被侮辱,在我最需要的他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手抓起我的小手……”杨文峰深情地讲着,完全忘记了戴维斯的存在,戴维斯的笔也停在手上,不再转动。<br />“如果我不长大,永远都不懂,那该多好,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我没有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选择?如果让我选择,我就选择永远也不长大,那样,无论父亲受到什么折磨,无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怎么样的坏人,我都不要懂,只要他一牵着我的小手,我就感到安全和温暖。可是,我没有选择地慢慢长大,渐渐懂事起来,渐渐地,我看懂跪在台上的父亲——那个我最依赖最信任最爱戴的父亲的眼神竟然是那么无助而充满痛苦……当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发现父亲比我需要他更加需要我,于是,五岁的孩子开始变得坚强……可是我哪里懂得什么叫坚强?我那时的对坚强的理解就是不哭,冷漠,或者干脆假装我什么也没有看懂。父亲以为我没有看懂,以为一个孩子自然不会为看不懂的事难过和痛苦,也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渐渐地,一个五岁的孩子开始迷失他自己。我爱父亲,我需要他的手的牵引,但我也开始恨他,恨他和别人不一样,恨他为什么当特务……可是,我都没有选择,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成人有选择,他们甚至有权利选择自杀,可是,一个几岁的孩子,他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的权利……后来,我上学了,不再跟着爸爸去参加批斗会……我的童年结束了………没有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br />杨文峰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回荡,只是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和冰冷。<br />“上学前,爸爸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什么人,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是我是上学后才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应该怎么生活。我是狗特务的‘狗崽子’,父亲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在那个时代的内陆省份浙海省,这就像古代烙在奴隶和贱民身上的烙印,这烙印不是烙在身上,而是烙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上……整个小学时代,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游戏,如果我碰撞了其他孩子,他们马上会让我跪下,让我低头认错,而我没有任何意志反抗,谁让我是特务地主的后代?我从八岁开始,就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其他的孩子不高兴,我就得要绕道走,他们如果不高兴又想找人发泄,可以讽刺我、折磨我,甚至可以对我来一通拳打脚踢……我不敢高声说话,上课时都不敢和人争论,只要一听到其他小孩子喊出‘特务’我就立即像个泄气的皮球,‘特务’这些词就像唐三藏念的紧箍咒,听到后,我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到墙角里去……我没有朋友,小朋友都在家长的交代下离我远远的……我还经常在学校受到教训和挑战,全校吃忆苦思甜饭时,我被叫到中间,他们让我回答:忆苦思甜饭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爸爸告诉我,如果我说好吃,他们就说我怀念旧社会,想翻案想变天,想回到广大穷苦人民都吃树皮和粗糠的旧社会;可是如果我说不好吃,他们又会指责我看不起广大劳动人民赖以生活的粗糠草皮,向往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学爸爸教我的,低下头,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学校的老师都笑了,原来他们是半开玩笑的,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心——那只有九岁的心在哭吗?但是,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心里哭。那段时间爱和恨对我都很模糊,那时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只有无奈、寂寞和痛苦。最不堪的还是每次回到家,父亲看到我身上有伤痕时责怪我的眼神,我一次也没有告诉父亲,那是因为他当特务那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我不告诉他,是怕他难过。但正因为我不告诉他,爸爸大概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顽童,以为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顽皮的让父母操心的童年……后来我从爸爸回忆往事的语态神情中看出,他以为他为我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牺牲让我天真无邪、顽皮活泼地成长……于是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当他认为我长大了可以接受他受到的打击的时候,他开始回忆往事,想让我记住——可是,我的爸爸,那个成年人又哪里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样默默承受了那足以扭曲成年人心灵的痛苦和磨难?”<br />眼泪顺着杨文峰的脸颊再次流下来,沾湿了一大块衣襟。<br />“当爸爸回忆往事时,小平同志已经上台,爸爸被落实政策、恢复名誉了,所以爸爸那话语中始终流露出忆苦思甜和正义必胜的喜悦感情……可是,我却始终对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愿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记忆中的过去重新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记忆,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园……爸爸不解我了,他以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坚持的正义胜利了,可是,谁给我们这些孩子平反,谁能够平反我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说实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真正长大离开浙海省之前,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恨,也没有多少爱,我没有选择,我被生出来就是这样,我从小就接受自己是坏人、是特务、是地主剥削阶级、是低人一等的种类……所以,当同年的小孩子欺负我时,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心中却恨不起来,因为,我不认为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成年人教导我们这样的。我想,古代的奴隶的后代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他们只有这样想,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不但长大了,见了世面,而且,中央的坏人被打倒,父亲被平反了,父亲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似的……可是,我却从最初的糊涂、不解到后来的震惊、愤怒——原来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生活,原来是某个坏人选择了我整个童年的生活,让我整个童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原来我本来应该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亲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父亲宽宏大量,也原谅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谁来补发我失去的整个童年?有人说一声对不起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痛苦的灵魂来个拨乱反正?如果永远不懂事,或者如果父亲永远不被平反,也许我生活得更加安静,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不会感到那么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心中渐渐生出了恨,当然也渐渐有了爱。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这爱恨交加中走过来的,我想忘记,或者我假装忘记,可是噩梦却不肯放过我……”<br />“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也有恨——”戴维斯轻轻提醒道。<br />“不,我说的是不同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恨,我无法表达出来,也感觉到无法控制住它们,有时觉得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出来我的爱和恨!”<br />戴维斯吓了一跳,他看到杨文峰说完这话,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极致的感情,但他说不清那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它们在杨文峰眼睛里燃烧。<br />“那是什么样的爱,又是什么样的恨,你可以举个例子吗?”戴维斯很快进入到自己心理医生的角色,声音平和地问。<br />“我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当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个妈妈打自己的小孩的时候,我都会浑身难受,双手捏得紧紧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控,我会冲上去痛打那些妈妈……我爱那些孩子,特别是那些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他们因为家里穷而没有办法上学,有些不得不去当童工,有些去乞讨去偷窃,被人抓到后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赚多多的钱,我想保护天下所有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不受到伤害……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两股力量,我被它们折磨,受到来自两股力量的熬煎……一种是爱和和解、宽恕,这种力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让我一度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抛弃了不堪的过去……另一种力量却顽固地不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不要忘记,让我刻骨仇恨,让我报复,让我去杀人……这个时候,我就想当兵当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杀光、消灭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特别是世间上一切让孩子们受委屈受欺负受折磨的成人,他们都该死!”<br />“可是,军人和警察也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利,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仇恨——”<br />“他们没有杀人的权利,所以我还想当间谍、当特务,去铲除人间不平事,去保护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这个职业适合我,我不就是那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子吗……”杨文峰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人家揪斗父亲叫出“特务”两字时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坚强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呀……如果父亲去为我们国家当特务、为人民当特务那该多好呀……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特务,去为国家为人民当特务……<br />戴维斯表情沉痛地摇摇头,他很难受,这种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视了杨文峰也有这种疾病,而且症状要严重得多。他心里一阵后悔,上次鼓励杨文峰去翻开过去的伤疤,还借给他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是不是已经铸成了大错?对于这种患者,最好的治疗是强迫自己遗忘和去学会和解和宽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励的那样。<br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恨,我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的噩梦才会消失了——“<br />“谢谢你,戴维斯医生,我不需要你的心理分析和治疗了,我自己已经学会了心理分析,我不但分析我自己,也分析人家,我能够治疗我自己,我也能拯救那些罪人的灵魂。另外,我不是告诉你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痛苦、仇恨、爱和噩梦都会结束!”杨文峰说着,站了起来。<br />“用犯罪的方式、杀人的方法结束这一切吗?”戴维斯问道,心中生出一阵恐怖,要知道,他经警方的要求,分析过无数的杀人犯,但那都是杀人后带过来被分析的。在他的从医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经他心理治疗的病人走出诊所后再去杀人的。<br />杨文峰对戴维斯的话充耳不闻,他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戴维斯走过去,挡住他的去路。<br />“我不能让你走,杨文峰!”<br />“你是心理医生,有拦住病人的道理吗?何况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我是来还书的。”杨文峰冷冷地说。<br />戴维斯一下子失去了主张,他当然没有权力阻挡杨文峰的去路,而且作为杨文峰的心理医生,他就算明明知道他要去杀人,都没有权力和责任去报告警察,他不能违反医德,那比地球上死一两个人要重要得多。<br />戴维斯皱着眉头,并没有让开,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会。戴维斯叹息了一声,真诚地说:“作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我提醒你注意,你不能因为过去受到的刺激,更不能因为你心中的仇恨和那缠绕你的噩梦而去违法,更不能去杀人!如果因为这些理由而杀人,你的灵魂将会陷入更黑暗的深渊,你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br />杨文峰迷惑地看了他一眼。<br />“作为你的医生,就算你杀人,我也不会举报你,更没有权力去阻止你;但作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不去犯法和杀人的话,我今天就不让你离开!”戴维斯说得很坚决,而且,他已经悄悄移到了门口。不错,作为朋友,他有权利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杨文峰杀人。<br />最后,杨文峰答应了医生,他绝对不会为了深压心底的仇恨和为了消除自己的噩梦而犯法、杀人。戴维斯松了口气,他知道杨文峰的话说一不二,他放他走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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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6:5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br /><br />“第六号情报员,你到底是谁,你是真是假,我得罪你了吗?”李新生惊恐的声音把杨文峰从昨天拉回到今天。<br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我是来拯救你的灵魂的!不要打断我,你马上就知道真相了。”<br />杨文峰说着,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个不要打搅的动作。“是的,我是杨大昌的儿子,不过,今天和他没有关系,我是来拯救你的,也是为了我自己, 和我死去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br />李新生颓然倒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面如死灰的李新生终于从第六号情报员身上看到了被他打成特务的杨大昌的影子,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滑稽,难道自己当时定罪是对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快速地评估了形势,既然落于仇人儿子的手里,他能够生还的希望是很渺茫的。<br />“其实,李新生,你对自己的一生还是很清楚的,这点可以从你这次叛逃中看出来——不错,我设计了一切,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那邪恶的灵魂。你对自己的灵魂有很深的认识,所以,你一直到离休,到老了,你心中始终放不下过去的罪孽,这表现在你时时恐惧,而最让你恐惧的就是互联网的兴起。你知道,由于你隐藏得深,而且把党和政府作为自己的挡箭牌,你不但瞒过了政府,而且也欺骗了既往不咎宽宏大量的党,可是,你自己心中知道,你不可能骗过广大的人民群众,你甚至预感到,迟早有一天,我们的政府和党会在人民群众的帮助下,彻底干净地铲除你这种败类!于是,表面上,你维护政府和党的领导,实际上你一直在打压人民实现宪法赋予他们的自由表达的权利。这一点特别清楚地反映在你对待互联网的态度上。你每次看互联网,都恐惧得很,不是吗?你太害怕这种人民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的平台,可以用来监督政府的有力工具,你担心,当普通民众可以通过互联网表达自己的意见和不满的时候,也就是你这打着政府和党的旗帜压制人民的人的末日。可笑的是,你却打着什么发挥余热,维护社会主义安定团结的幌子……”<br />杨文峰说到这里,好像疯了一样仰天长笑,笑声慢慢低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丝冷笑挂在嘴角,他嘴角动了动,继续说:“我就利用你对互联网的恐惧,贴了一些帖子,竟然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因为你噩梦成真,因为你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揭露,虽然我说的似是而非,可是,却触动了你丑恶的灵魂,你知道,那肮脏的灵魂一旦暴露在互联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种人就无所遁形了,所以,在你并没有贪污多少钱的情况下,你竟然仓皇出逃。如果心中没有鬼,你逃什么?”<br />“是、是你给我儿子办的护照和美国签证?你——”<br />“是的,是我!是我从头到尾帮你出逃,因为我要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吗?”杨文峰冰凉的声音继续道,“你逃出中国,逃到美国,但是你并没有逃离恐惧,你胆战心惊寝食不安,你知道为什么吗?”<br />“我知道,”李新生躺在那里声音低沉地哭喊道,“是你,我始终在你设计的圈套里,我始终在你的手掌心里,我并没有逃掉……”<br />“是吗?”杨文峰得意地看着他,“你错了,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伟大,你根本不会陷进我设的圈套,你也不会出逃,就算逃出来,我也无法控制你,可是,看看现在的你,一条死狗一样,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你始终没有逃出来?”<br />杨文峰从他惊恐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他再次清了清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你要逃离的不是我,也不是中国,你要叛逃的不是中国政府,也不是我们的党,你要逃离的是你犯下的罪行,是你卑鄙的灵魂,是你过去那卑鄙的所作所为……一句话,你李新生要逃离的就是你自己……只有你和自己的罪过和灵魂决裂,你才能真正获得解脱,否则,就算你逃到天上潜入地下,你仍然无法摆脱恐惧和命运对你的惩罚!”<br />杨文峰停了一下,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李新生,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亡命天涯,让你在惊恐不安之中煎熬吗?真相已经大白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错,是你的卑鄙的灵魂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现在也终于认识到那个道貌岸然的李新生到底有多邪恶了吧,你现在悔恨吗?你痛恨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灵魂吗?你——”<br />杨文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李新生停止了冒冷汗和颤抖,而且,缓缓坐了起来,并且他开口说话了:“你这个孽种,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没有想到,你果然当了特务,看起来,我对你特务爸爸的定性是对的——你现在想怎么样?告诉你,老子一点都不后悔,后悔什么?你的特务爸爸早就死了,不妨告诉你,他就是老子向上爬的一个垫脚石,就是老子折磨死他的。哼,老子享受了这么多年,还是领导干部,而且,我不妨告诉你,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主义,我一边做报告,一边欣赏台下单位的女孩子,哈哈,我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吗?”<br />李新生说这话的过程中,竟然很快恢复了已经失去了差不多两星期的镇定,这让杨文峰暗中惊出一身冷汗。他想扑过去,掐死眼前这个带给他噩梦的魔鬼,他心中的两股力量在激烈交锋,他不能犯罪,更不能杀人……<br />从极度痛苦和恐惧中恢复过来的李新生也在观察,他心中其实也担心眼前的杨大昌的儿子发恶,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采取激将的手段,盼望激起对手心中善良和正义的力量,那力量能阻止杨文峰出手,也是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br />他抑制心中的恐惧,装作镇定地说:“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是和我一样,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那里充当公道的裁判,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给你死去的父亲报仇……上一代的恩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死抓住不放?你难道比我高尚吗?是什么东西让你等了二十年才来找我报仇?你——”<br />“闭嘴,”杨文峰吼道,“第一,我不是来为我父亲报仇的,今天的事和他无关!第二,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恃强凌弱,如果想杀你,从第一天,我就能做到——我是来拯救你的,来拯救你那堕落的被魔鬼收买了的灵魂!”<br />“是吗?第六号情报员,那么,我可以离开了,你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下毒手吧?你的灵魂不会那么卑鄙吧,你找不到对我下毒手的理由,那么,我现在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我要走了,再见!”<br />说罢,李新生就朝外走,杨文峰愣住了。不错,至今为止,李新生都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也就是说,杨文峰至今没有犯罪。可是如果他现在强行留下李新生,那么他就犯罪了。为了李新生这样的人犯罪,值得吗?同时,他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策划已久的计划失败了,李新生这种人的灵魂已经完全出卖给了魔鬼,靠人间的道理和道德来拯救他的灵魂本来就是可笑的。他这种人,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他的灵魂得救。然而,如果自己出手杀死李新生,特别是以这种理由杀死他,那么他杨文峰又和李新生有什么区别呢?<br />他愣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李新生冷笑着走到了门口。杨文峰心里一阵发凉,突然大喊了一声:“站住!”<br />李新生回过头,冷笑着问:“你想干吗?要杀我,出手啊,我倒想看看你的灵魂到底有多高尚!”<br />杨文峰没有出手,他只是伸手到怀里,手再次抽出来时,李新生看到他手里拿了个微型录音机。<br />“这是干什么?”李新生有些不解地问,声音里流露出恐惧。<br />“这是录音机,我已经把我们这两个星期的所有谈话都录下来了,你现在只要踏出这个小屋一步,我就把我们的对话剪辑后邮寄给中国政府,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会在全世界播放你和我的谈话,当然是经过剪辑的,认识你不认识你的人都将知道叛逃到美国的李新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将不敢回到中国,美国将遣送你回国,你的儿子和孙子都将因你而永远蒙受耻辱!”<br />李新生站住了,刚刚恢复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看着杨文峰,好像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他当然知道杨文峰说什么,也知道眼前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不能跨出这个房间,因为,他跨出后,也将无处躲藏,这次他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只能面对杨大昌的儿子——第六号情报员:“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br />杨文峰冷冷地说:“自杀,因为只有自杀才可以让你的灵魂得救,这是我放过你的唯一条件!”<br />“哈哈……”李新生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下去了,在他笑得脸都要碰到地毯时,他突然停止了笑,抬起脸嘲讽地看着杨文峰:“你和你的当特务的爸爸一样天真无知,不过很可爱,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什么灵魂的事去自杀吗?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吗?无论我们怎么花样翻新地折磨他,他都像狗一样活了下来,为什么?生命可贵呗,世间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可惜可惜呀,你竟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你刚才分析来分析去,其实,都没有分析到点子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那一切吗?为什么折磨你爸爸吗?很简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好好的,在那个时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没有选择,只有傻瓜才会选择走张志新那条绝路,稍微聪明一点的人就会选择走你爸爸那条路——苟延残喘,而绝对优秀的人才会选择走我的路——怎么说来着,踏着烈士的尸体向上爬……哈哈……”<br />“可是,现在你的选择用完了,你没有选择,只有自杀!否则走出这个门,你就走投无路!中国人鄙视你,美国人将赶走你!”杨文峰双手捏得紧紧的,骨关节咯咯作响。<br />李新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眼睛中充满仇恨,他盯住杨文峰看了一会,突然又笑了起来。“你错了,我还有路可走,我现在才想起来,你为什么去当特务,因为你父亲是特务,哈哈……其实,这些天,你也启发了我,我还有一条路可走,不是吗?我现在就走,走出这个大门,我马上就去找美国情报机关,向他们投诚,请他们保护我,给我政治避难,而我献给他们的第一份见面礼就你这个中共特务,我让他们立即抓捕你……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而且,我会告诉他们,我一直喜欢他们的自由民主制度,只是没有机会叛逃而已,哈哈,我还会对他们说,你们看,我早把我的孙子送到这里来啦,哈哈……天无绝人之路,我李新生的命长着呢……”<br />杨文峰目瞪口呆,这时,李新生转过身,大踏步朝外面走去。<br />杨文峰呆了五秒钟的样子,眼底最后一丝同情消退,随即仇恨烧得他眼睛发红——他暴喝一声,腾空而起,扬起一脚重重踢在李新生的后脑勺上……<br />李新生慢慢倒下,鼻子和耳朵喷出的鲜血比他自己的身体先落地,等到他倒在地上时,他已经死了,眼睛还睁着。<br />杨文峰怔怔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好像要看着这个叛徒的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来似的——李新生计划叛逃的决定给了杨文峰杀他的权利和勇气,而且他并没有违背对戴维斯医生的承诺,他不是为自己而杀人,他是职责所在——<br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更能感觉到自己是维护国家安全、保卫国家机密和保护人民利益的最优秀的共和国特务。<br /><br /><br />                                                            尾声<br /><br />北京西苑国家安全部大楼三楼周玉书副部长办公室。<br />中纪委刘副书记可能是唯一不打招呼就敢闯进来的,而且,进去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等到服务员送上一杯茶后,她倒像个主人似地挥挥手,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部下连同周玉书的秘书一起赶出了办公室。<br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小老头周玉书一直看着她微笑,看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开口:“哎呀,看你这驾式,是不是要‘双规’我呀?”<br />“你这个老头,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刘副书记没好气地说。<br />“开玩笑还要分时候吗?”周玉书仍然微笑着。刘副书记心中有气,霍地站起来,走前两步,正要发作,她看到老人桌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年青学生,那是周玉书唯一的儿子……<br />刘副书记退后两步,又坐下了。他知道,面前的老人乐观豁达,什么时候都能够谈笑风生,他不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老人是六十年代初从海外撤回来的老调查部情报员,文革中期,有造反派想把他打成“特务”——这当然不是莫须有的“诬陷”,老人确实是一直打入敌人情报机关充当“特务”的情报战士——要不是周总理把他和其他老调查部的干部保护起来,以他复杂的海外关系和说不清的“卧底”经历,很难幸免于难的。周总理当时以送这些老情报干部到河北五七干校劳动为名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也就免于受到直接的冲击。可是,周玉书的儿子,当时和刘副书记同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儿子却没有逃脱厄运……这个“特务”的狗崽子不知道是不甘受辱还是被造反派杀人灭口,有一天,从教学楼六楼摔到了地上,头部着地,当场死亡……<br />“怎么不说话?”周玉书笑呵呵地问,他的话打断了刘副书记的回忆。她收拾心情,假装生气地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还让我说什么?”<br />周玉书收起了笑,从抽屉里掏出一卷档案。<br />“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为什么又不承认是你们绑架的?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他到底是不是叛逃?如果说你们早就知道他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为什么不打个招呼?最主要的,那个在纽约从我们手里劫持了李新生的人到底是谁?你收到我给你的画像没有,不要抵赖,你如果敢告诉我你不认识他,我就和你没完,我就拉你去政法委、去中央……”<br />“我认识他。”周玉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br />刘副书记怔了怔,随即讥讽道:“隐瞒不了啦不得不承认吧,事情搞砸了就想抵赖,自己部下做的事有什么不敢承担的。”<br />“他不是我的部下,也不是中国其他情报部门的,我认识他,但他不是我们的人。”周玉书说,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到后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刘副书记觉得很好奇,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好像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收回似的。<br />周玉书喝了口水,说他看到刘副书记两位部下凭记忆拼画出的画像就立即想起此人是谁了。他说,他不会忘记他……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副书记他二十年前面试杨文峰的经过………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脸上交错出现沉思、迷惑、惊呀、惋惜和遗憾的表情……<br />刘副书记认真地听,听完后,她好奇地问:“既然他笔试成绩第一,你面试他时他又对答如流,而且,你也认为他无论从个人修养、学识和专业知识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你最后没有录用他?”<br />周玉书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做的最艰难的决定,我看得出他是志在必得,而且各方面条件也遥遥领先,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他。因为……因为我发现他心理有问题,或者说不适合干这一行工作,他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仇恨,短短的口试中,我都感觉到他心底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我不能确定他想加入情报工作的动机——如果那些条件好,没有动机的人,我倒可以吸收进来再培养,可是我不能招收一个隐藏自己动机的求职者。而且你知道,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一定要心情平和,不但不能怀着刻骨的仇恨,甚至也不能让爱这种美好的感情支配自己的身心……我们党的情报工作要求我们把个人感情抛在一边,宠辱不惊,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观察、解读眼前的世界,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制定决策提供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情报……”<br />“他后来会不会加入了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情报机关?”刘副书记问。<br />“绝对不可能。”周玉书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不录用他,不表明我不了解他,我对他的了解,超过我对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位情报员,我知道他……”<br />周玉书声音小下来,手里翻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份材料——那正是杨文峰前后三次写给他的信。刘副书记发现那些信纸由于翻看太多次而有些发黄发毛,他觉得好奇,不过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此时的周玉书眼睛里的深情的表情,她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花多心思想下去。她转入了今天来的正题。<br />“周伯伯,你可以告诉我,杨文峰到底有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吗?最后为什么成为杀人凶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br />周玉书站起来,在房间里散步。停下来后他反问道:“那么,你是否可以先告诉我,李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br />“李新生?”刘副书记怔了一下,“他是很普通的一个人……”<br />“真的吗?”周玉书紧接着问了一句。这一句让浮躁的刘副书记想起了他看李新生档案时的感受。<br />“李新生一生都比较顺利,1955年从农村脱颖而出,后来一步步升到省委宣传部,离休时为正厅级别的副部长……看他的档案,我最大的纳闷和不解就是此人几乎在任何一个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不管是跟随林彪‘四人帮’,还是反对林彪‘四人帮’,他都一马当先,他的人生目标好像就是与人斗,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给人戴上思想的帽子,无数次拿大旗当虎皮,纠人家的小辫子……很自然,有好几起受害人致死的案子都和他有关,但又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毕竟没有动手打人……我很惊奇,这样的人为什么一路升上来,而且好像还一直比较滋润……我还看了他档案里他自己在各个时期写的思想汇报,我发现此人一辈子都以极左的面貌出现,这可能是他平安无事的主要原因……也难怪,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打倒或者打翻在地的始终是右派,左派无论多么左,给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但都因为有‘革命’外衣的保护而一路顺风的……看这种人的档案,我有很多感受……虽然他们很左,但我却始终认为,他们是那种最会贪污最容易叛变革命、出卖国家机密和民族利益的人——他们之所以左,只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肮脏灵魂的盔甲,他们那盔甲下面是害怕得发抖的身体和灵魂……”<br />刘副书记讲完了,看到周玉书还在散步,就没有说话,等了一会。<br />周玉书停下来,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杨文峰的背景,他出生在浙海省,和李新生是一个乡的……”<br />周玉书讲到杨文峰的爸爸被打成特务,讲到小时候的杨文峰……他讲得声情并茂,让刘副书记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讲一个很熟悉的人似的。周玉书讲完后,看出了刘副书记的疑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们照片传来后,我哪敢怠慢,连夜派人调查杨文峰的背景,再说,你知道,我也对这孩子很好奇!”<br />孩子?刘副书记心中一震,杨文峰都四十岁了,还什么孩子?她看着周玉书,正好看到老人痴呆呆地盯着桌子上儿子的照片。她好像有些懂了,桌子上那张二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人不是永远变成孩子了……她没有打断老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br />周玉书抬起头时,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她心中不忍,暗中决定下次一定去陪老人郊游。但今天她职责在身,她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李新生?无论有什么理由,特别是历史上的仇恨,杀人总是犯罪的……”<br />周玉书走近书桌,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轻轻按下按钮,里面传来李新生那嘲笑的声音:“……我现在就走,我马上去找美国的情报机关,我要投诚……抓捕你这个中共特务……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李新生声音停止后,录音机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人冲起来的声音,接着一声碰撞的声音,同时是李新生痛苦的哀叫和倒地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喀嚓,录音机按钮弹跳起来。<br />“我们收到这个录像机……”周玉书平静地说。<br />“太好了,真相大白,”刘副书记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李新生果然是个叛徒,我们没有冤枉他,太好了,可以结案了,国家也没有损失,多亏你们的杨文峰及时果断地除掉了这个正准备去出卖国家机密的大叛徒——”<br />“你说什么?”周玉书严肃地打断像个小孩子似的刘副书记,“我告诉过你,杨文峰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安全部过去没有搞过暗杀,现在不搞,今后也不会搞!”<br />刘副书记看到周玉书脸上严肃的表情,做了个鬼脸,当她看到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她两步跳过去,抱着她周伯伯的脖子,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调皮地跳开了。<br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回过头问:“周伯伯,哦,不,周部长,你不认为杨文峰是一个了不起的特务吗?”<br />说完,她迈开和她心情一样轻松的步伐离开了,留下办公室里的周玉书老人,老人又把深情的目光投向桌子上的儿子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眼角湿润了……<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 002<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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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5 12:28:20 | 只看该作者
兄弟姐妹们,我辛苦了!书好不好看,那时作者的事,我这样辛苦为大家转贴,是否应该顶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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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11.2005 23:29: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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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11.2005 17:19:3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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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6.2006 05:05:46 | 只看该作者
下面的《幽灵谋杀案》选自杨恒均的《杨子探案集》<br /><br />原书连载前有一个说明,本书内容有尸体解剖和灵魂之类的,不喜欢的人士请不用进入。看起来此作者主要创作一些偏门题材,写了中国第一套“政治间谍”小说“致命系列”后,又来搞系列探案集。<br />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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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6.2006 05:06:31 | 只看该作者
幽灵谋杀案<br /><br />                               一 <br /><br />黎海是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也是在全国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神探。<br />广海市是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万,加上流动人口,总人口不下七百万,具体数字却从来没有哪个部门掌握过。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几乎每天都有几十起恶性事件发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断腿是稀松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时有发生。然而,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够引起市刑警大队队长黎海的兴趣。<br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体魄健壮的黎海从小练南拳,并立志要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大学毕业后主动联系分配到和专业相差甚远的公安局刑警队,三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神探,三年后的今天升职为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br />他是福尔摩斯迷,他感兴趣的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些看到最后才让你恍然大悟的侦破片,他看“纽约警探”、“犯罪现场”、“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种美国谋杀侦破电视剧时,往往能够找出剧中的十几处破绽。对于那种时刻挑战警探智力的个案,他很向往。<br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让人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在中国,连命案也具有中国特色,不是当街打架斗殴失手杀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脸上泼硫酸,或者入屋抢劫碰到屋主厮杀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国那种高智商的蓄谋杀人。<br />作为神探,黎海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谋杀案包括电视电影上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谋杀事件搬到中国,然后把自己当成这些虚拟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br />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惊恐的。由于中国和西方社会结构、人口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术能力的差异,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些智力犯罪发生在中国的话,他这个所谓的“神探”也将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能地认识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谋犯罪和杀人如果出现在中国,那么极有可能引起恶性循环,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毫无疑问,那将给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打击。所以,作为一名无处显身手的神探,他对中国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丝遗憾,而作为一名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则感到庆幸。<br /><br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处理刑事案件,特别是两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挟持人质事件后,他越来越多的是沉湎于下面分局上报来的材料里。每天平均在十几份文件上批示,口头指示就更多了。<br />两年前那起人质劫持事件给他造成一些冲击。<br />当时,市第一医院里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护士,嫌疑犯用锋利的刀锋抵着护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动脉,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对话。黎海赶到现场代表市府出面和嫌疑犯对话。<br />劫持犯情绪很不稳定,持刀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劫持人质的脖子已被锋利的刀锋划出了两三道血痕,情况非常危急。由于嫌疑犯背靠收发亭,三面有掩护,前面又被护士的身体遮挡住,稍后抵达的狙击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br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枪卸下来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脱掉,然后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将近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从嫌疑犯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脸上看出他顶多只有二十二三岁。他声音轻柔地劝罪犯平静下来,并询问他有什么委屈,答应他只要他提出来,如果合理,他作为刑警大队队长愿意帮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声音哽咽地断断续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br />黎海穿着单薄的内衣竖着耳朵听了十几分钟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民工和他的弟弟从西部农村来广海市打工,几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车撞伤,心脏受到严重损害,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医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稳定了伤势,但如果要动手术进一步治疗,则必须先交押金和部分手术费。<br />这位哥哥把兄弟俩一年打工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打电话回乡下借钱,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元,离医院要求的七万元首付款差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医院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弟弟的伤口一天天严重,生命垂危,医院发出了请他们出院,另想办法的通知……<br />“我…我要…我要他们救我的弟弟——”那个劫持犯声音颤抖地喊道,“只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则我就……”劫持犯说着,手中的刀子颤抖得更加厉害。<br />黎海判断罪犯由于紧张和困倦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时如果强攻,虽然有可能伤害人质,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说,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否则不能以答应劫持犯来化解危机,哪怕是表面答应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虑的是社会影响。<br />然而,黎海当时却犹豫起来,这主要是小小年纪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让他下不了决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无辜。——再说,如果强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断女护士的喉管,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时又保人质平安。<br />他没有下达预先约好的强攻的暗示,他决定稳住劫持犯,答应他的救人要求。<br />那年轻的劫持犯听到面前的领导答应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显然是半信半疑,他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诺,并要求立即进行手术。<br />黎海转身请医院负责人过来,院长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低头商量了一阵,之后,都抬起头,黎海有意提高声音对院长吩咐,“照他说的做。”<br />然后,他转向劫持犯,继续用交谈控制着嫌疑犯的情绪,这时,身穿内衣在凉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黎海感觉到自己在嗦嗦发抖。<br />劫持现场僵持了四个小时的时候,情况出现变化,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对峙让年轻的劫持犯陷入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地说:“手术完了吗,我要见我弟弟,我要见我弟弟……”<br />过了好一会,穿着白大褂的院长再次出现在黎海的身后。他说,手术已经结束,是他亲自主刀的,一切情况良好,不过,病人手术后弱不禁风,自然不能出来见他的哥哥。<br />劫持犯听后喜出望外,大声喊:“我弟弟有救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啦,我弟弟好了?”<br />黎海连连点头,又加重语气保证,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约定,不伤害那个小护士,他特别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护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 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谢谢你,你向我保证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会伤害她的,我……”<br />然后,“哐当”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弃了,他慢慢瘫软在地上。这次劫持人质的恶性事件圆满解决,代价是公安局副局长黎海患了场小感冒。<br />嫌疑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质,威胁人质生命安全并造成一定程度心理伤害,也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师表示放弃上诉,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够见一下当初和自己对话的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br />黎海没有去见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狱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弟弟最后一眼。<br /><br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来说他感冒时只是拼命喝水,不吃药。但这次他转到市第一医院,开了些药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院长办公室。<br />院长刚刚穿好白大褂,正准备出门。看到黎海,微微点了点头,说他正准备去手术室。<br />黎海点点头,打量着院长,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者,威严中透露出慈祥,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特别吸引人。院长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给黎海倒了杯水。<br />“他的弟弟还是没有救过来?”<br />院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br />“我以为救过来了……”<br />“伤口发炎,大面积感染……”<br />“手术引起的?”<br />“手术?”<br />“不是做了手术吗?”黎海掩盖着内心的不安。<br />“没有做手术,没有押金和预交款,又没有人赞助,这样的手术医院负担不起。”院长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br />“我……还以为做了手术——毕竟是救人一命,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的……”黎海声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br />“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是为了解救人质,你们公安局又没有替他缴费。” 院长冷漠地说。<br />黎海点了点头,准备告辞。院长说,等一等,我送你吧。<br />走到走廊,院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提议,“我带你经过外科门诊吧。”黎海没有问为什么。<br />到了外科门诊,他知道院长为什么带他来了。门诊走廊里排满了病人,急诊观察室里人满为患,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的电话声响成一片。“你知道吗?”院长淡淡地小声说,“这些在观察室里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但我们无法把他们送到住院部或者手术室救治,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等他们的家属筹钱,他们必须交押金和预付费,否则,我们不能收下他们。而他们中部分伤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算不死,也会落下终身残疾。”<br />黎海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br />“我,” 院长声音低沉地说,“刑警同志,我们两人的工作有相似之处,每天都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你为了保护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杀掉坏人,而我则比你面临的选择要艰难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钱来选择救哪一个,放弃哪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责我,说这些死亡都是医院只认钱造成的。可是,你应该能够理解,如果我们不等病人家属拿钱来才治疗的话,医院早就倒闭了,还谈什么救死扶伤?再说,如果病人的家属可以靠刀子逼迫我们医生救他们的亲人的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早就被砍杀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挟持人质强迫我们救他弟弟的时候,医院等待救治的病人还有二十个,其中有七个交不起钱,如果我们只选择救那位用刀子说话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br />黎海离开时,院长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觉到院长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峻,凉冰冰的带着一丝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长手里握着手术刀似的。<br /><br />                           二<br /><br />黎海感到有些不安,作为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兼刑警大队的队长,他用不着院长来教育他认清现实。但黎海确实没有想到医院面临的这些具体问题。回到公安局后,他调来档案,结果发现,过去两年,广海市各个医院都发生过类似的恶性事件。至于亲人死在医院或者医院门口,家属撒泼甚至抬尸“闹事”的情况就更多了。所以,在以后看各分局上报的文章中,他都会特别留意和医院相关的刑事案件。<br />处理完这件案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黎海眼前总是浮现那个哥哥泪眼模糊的面孔。当时,他刚刚看过一部美国的大片,是黑人影星丹佐•华盛顿主演的。影片中,华盛顿七岁的儿子肾脏衰竭,必须进行器官移植,否则就死定了。但这个黑人没有钱,医疗保险又不负责支付这种高昂的手术费用。于是,在儿子的生死抉择面前,这位黑人父亲做了选择。<br />他决定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来换回儿子的生命。他取出武器策划了一起劫持医院的犯罪行为。他占领了医院,把一些病人和医生劫持为人质。然后提出要求,必须给他的儿子动手术,否则,他开始杀手上的人质!<br />经过一系列谈判,直到他从闭路电视上看到心爱的儿子获得了新器官,这位父亲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影片揭露了美国的医保制度和穷人就医面临的困境,这让黎海心里好受了很多。这说明,穷人看病难的问题不但中国有,美国也有。<br />黎海突然想,那位劫持护士的哥哥是不是受到这部影片的影响才铤而走险的?这部片子虽然没有正式进口,但翻版的光盘地摊上到处有卖,录像厅也都放映过。影片虽然讲述一起犯罪,然而,任谁看过后,都会对“罪犯”充满同情,甚至把他看成英雄。在这些影片里,冒着生命危险参与破案的警察不但是配角,而且往往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不近情理的可恶。<br />看起来,我们国家在引进外国文化音像制品时确实要注意,我们国家自己在新闻报道和舆论引导上也需得有中国特色。黎海想。他是从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公民和一名有经验的刑警警察的角度出发思考这个问题的。中国人口多,成份复杂,素质又特别低,如果受到不良新闻和舆论的误导,那么那些犯罪分子会聪明起来的,而且会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到时,遭罪的是社会和普通大众。<br /><br />然而,对犯罪学有着深刻研究和几近变态的偏好的黎海还是忍不住暗中设想各种不同的场景。那天如果那个哥哥再坚持一会,或者要求装设闭路电视观看弟弟手术经过的话,他的弟弟是否就可以救过来呢?他的弟弟无罪,而且救人也是正义的,一旦他的弟弟成功进行了手术,那么哥哥就算犯的罪再严重,也没有人能把弟弟怎么样了。<br />没有经验而且幼稚,黎海想,不但无法挽救弟弟的生命,连哥哥自己也把十五年的青春葬送了。想到这里,黎海不觉长吁短叹。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蹦进他脑海里……<br />如果自己是那个哥哥的话,身无分文,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死去,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迫使医院和政府甚至社会为救自己弟弟的手术买单呢?<br />这个想法突然把这位人民警察置于罪犯的位置来思考,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在破案中把自己放在罪犯的位置设身处地思考往往决定一个案子是否能顺利侦破。也是判断一个刑警干部是否称职的关键。当然最关键的是,替罪犯思考的时候既不能低估罪犯的智力,也不能高估,只有和罪犯想到一起去的话,才能够顺藤摸瓜,抓到罪犯。问题是,黎海在这个时候的思考,往往和工作中的破案没有多少实际的联系,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替某个案子中的罪犯设想,而是把自己作为罪犯来思考了……<br />我绝对不能那么傻!他默默地想,如果我是那位哥哥,如果我的弟弟等着我拿生命去换回他的生命的话——<br />不要向医院交一分钱,好不容易筹到的一万五千元无济于事!最好用好不容易借来的一万五千元到邻近的深圳买一支带消音器的狙击枪,那里的黑枪市场上,除了打飞机的手提导弹发射器,什么枪都不难买到……然后,带着这支可以远距离射杀目标的枪,我——不,是哥哥,哥哥回到了广海市。<br />哥哥给广海市人民政府写了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人民政府,这封信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在24小时内,广海市各大医院不开始同时治疗那些没有钱交费的病人的话,我将每天杀一个广海市的市民,直到你们开始救人……而且,三天后,也就是在我杀了三个人后,我将把事实真相公布于众……”<br />怎么办?如果哥哥这样做了,那么这就是广海市建市以来最肆无忌惮的谋杀,也是一场以人命为赌注的智力竞赛。作为劫持犯的哥哥不再是用小刀劫持了一个女护士,而是用一支暗杀枪或者更加厉害的——恐惧——劫持了全城民众。案子一旦曝光,广海市将成为全世界的焦点,而这个焦点中的焦点,毫无疑问,就是有神探之称的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黎海。<br />广海市正规医院就有十八家,每天因为无力缴付费用而不得不在医院耗着或者拖回家的伤者、患者就有几十人,且不说那些等在医院走廊外不死不活的、家属正在筹钱的伤病号。再说,广海市政府也不可能接受要挟做出妥协,中央也不会同意。于是,罪犯开始每天杀一个人。唯一能够阻止他杀人的只有黎海了。<br />于时,沉思中的黎海突然叹了一口气,心情轻松了许多,脸色也从荫翳变得开朗。因为这时的他,已经从设计出如此歹毒的罪犯突然成为一名神探。<br />但破案又谈何容易。这名神探的脸色又慢慢凝重起来。<br />广海市仅仅流动人口就多达两百万,这两百万人口几乎都没有登记,这在西方例如美国等国家是无法想象的。西方人有迁移居住的自由,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办驾驶证、租房或交水电费,都立即有了固定的登记。可是在广海市,出租屋不下50万套,真正登记身份的,不足百分之四十。在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凶手?而最主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如何保护受害者?谁是受害者?按照匿名信,广海市所有的民众都成了被劫持者,那个凶手也在这些人中,只要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就可以随时出手杀人——太可怕了。<br />可以从凶手的动机着手。凶手逼迫政府为出不起钱的病人买单,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出不起钱的病人家属中的一个。虽然也不能排除有人见义勇为,但以这种杀人的极端方法见义勇为实在少见。然而,就算是能够判断凶手和无钱医治的垂死的病人有关系,也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毕竟广海市无钱医治的病人实在太多,如果算上郊区农村的,那就更多了。话说回来,如果这个数量不是那么巨大的话,每年GDP都以双位数上升的政府也许早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还用等到罪犯用枪杆子劫持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治病吗?<br />但最感棘手的还在后面——那就是罪犯要公布事实真相。如果罪犯一旦开始杀人,政府又没有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公安局也没有能够及时破案的话,那么罪犯公布事实真相将对广海市,不,对整个中国政府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br />正在进行一个人激烈思想斗争的黎海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br />首先,罪犯开始杀人,那么任何小道消息都会造成广海市市民的恐慌;其次,只要罪犯没有被逮捕归案,政府根本无法辟谣。恐慌中的市民甚至会把本来存在的那些命案也算在政府的无能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在恐惧中的市民慢慢接近真相,他们将最终认识到犯罪的真正动机——为救人而杀人,为了迫使政府重视生命而枪杀生命——可怕的是,这种做法无疑在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理产生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犯罪心理学中很普遍,民众将慢慢对罪犯产生同情,这时如果政府妥协,民众会认为罪犯替广大的穷人造了福,如果政府继续强硬,民众会慢慢产生反感。最后,罪犯很可能会成为为民请命的中华英雄……<br />那么我将是什么东西?一心抓住罪犯的公安警察又是什么?<br /><br />黎海从沉思中猛然惊醒,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罪犯用每天暗杀一个市民的方式迫使政府出钱救治成百上千的穷苦病人,并把中国穷人病死在医院门口的现状暴露于天下,从而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的话,那我这个人民的警察,这个神探又算是什么呢?广海市的市民,全国的劳苦大众还那么盼望我尽快破案吗?如果我有一个亲人在医院里没有钱做手术而等死,我还会那么努力去破案吗?我……<br />谢天谢地!<br />好不容易从自己设计的困局中摆脱出来的黎海长长叹了口气,他得感谢中国的老百姓纯朴可爱,没有受到那么复杂的思想的污染。随后,他想起来,刚刚幻想的情景也是日本和美国好几本破案小说和侦探大片中情节的混杂。他暗中希望这些书和音像制品不要传到中国来。至少在中国公安有能力对付这些复杂的犯罪之前,不能让民众率先仿效。<br />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对政治不是太感兴趣的黎海,也对中国政府牢牢控制新闻和舆论以及文化音像制品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理解。<br />他支持严格限制电影电视中的暴力、色情,甚至对自己如此喜欢的破案小说也心存顾忌。这些小说都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如果这些破案小说、侦探小说落到犯罪分子手中,那很可能会成为教科书。所以他虽然喜欢看外国的侦探小说,但并不为中国缺少这类书籍而遗憾。<br />他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写过几本政治类小说,后来宣称改写侦探小说,也就很自然地缠住他这位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同学索取素材。黎海当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推说自己经手的案件都非常简单,绝大多数是马路上的你争我夺,或者是邻里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阴谋鬼计,更缺少值得一写的让人拍案叫绝的蓄意谋杀。<br />那位叫杨子的老同学不肯罢休,但黎海也始终没有让步。两人吃吃喝喝不断,但只要杨子一问到广海市的某个案子,黎海就顾左而右言,对那些领导决定不公开报道的有可能造成社会影响的刑事案件,他始终守口如瓶。<br />让杨子想不到的是,最后找到他主动述说下面这个复杂的案情的正是他的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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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6.2006 05:07:03 | 只看该作者
三<br /><br />广海市第一医院劫持事件后,黎海受到公安部的嘉奖。但这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很少亲自出马了,毕竟类似的劫持人质事件也不是那么猖獗,很多时候,劫持事件僵持不到半个小时,甚至刑警大队人马赶来之前,罪犯就放弃了。<br />不过,每次在阅读公安部的通报和下面各分局上报的案情材料时,他总是比较留意和医院相关的案件。相对来说,医院是和刑警大队联系最密切的单位。很多受害人都被送到医院,或者送进医院的太平间。<br />有一天,他在看一份综合年度报告时,发现了一个疑点。<br />这个报告是年中统计报告,主要是统计广海市过去六个月的犯罪数据。统计报告经各科室审核后上报省公安厅,最后汇总公安部,作为我国犯罪率的统计依据。<br />黎海手里的报告就是过去六个月广海市重大刑事犯罪的统计,其中包括命案。开头黎海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无非是打架打死了多少人,肇事车撞死了几个,基本上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但,他被几个数字吸引住。这些数字是从西成区公安分局上报的,报告说在过去六个月里,广海市西城区治安欠佳。报告中列举的证据是,这几个月,夜晚常有路人受到袭击,其中有四人死在城西医院,一人在送院途中不治身亡……<br />短短六个月,竟然有四个被袭击者送到医院后死亡?黎海心中一惊,他也不知道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的怀疑,但既然疑由心生,他就不能轻易放过。<br /><br />“遭受袭击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案子并不少,你为什么把这几个单独列出来?”第二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黎海向刑警队分队长西成公安分局副局长小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br />小王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眼前的黎海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深刻思考的,这些问题也和你平时听到的截然不同。<br />小王翻了翻报告,努力回想的样子。黎海耐心地等着。<br />“全市因为打架或者被抢劫受伤而送到医院抢救的人不计其数,但你特别提到这五个,为什么?”<br />“是这样的,这几个情况有些特殊,他们都是在夜晚被袭击,匿名人打电话给医院,然后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而且,至今没有抓到凶手……”<br />“是这样,”黎海皱了皱眉头,想到,这样的情况倒不多见,看起来,有问题。除了一些抢劫伤人外,涉及那些死在医院的暴力受害者的案子基本上都会破案的,可是,短时间内,仅仅西成区一家医院就接受了四五个类似的受害者,情况确实有些不寻常。莫非出现了连环杀手……<br />想到这里,黎海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即决定放下手里的工作,展开调查。<br /><br />第二天他就来到西城公安分局,并在当天下午前往医院调查。市局刑警大队和西城分局都很紧张,不知道黎海为什么突然对这几起袭击杀人案件如此重视。黎海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这次只是弄混了虚幻和现实,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为自己可能正在侦破一件连环杀人案而紧张。<br />案情并不难了解,大致情况如下:<br />六个月前一天深夜,110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声称有人受伤。110赶到现场后,发现一个受伤者昏迷不醒,随后赶到的救护车把伤者送往最近的西城医院进行抢救。<br />这也是西城医院接到的第一个类似受害者。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伤口为左肋下一个小洞口,根据事后法医的鉴定,这个深入内脏的洞口为锋利的小刀造成的。<br />受伤女子在医院抢救到第二天中午正式死亡。由于死者身上没有钱包和身份证,公安怀疑是抢劫杀人。死者遇害前有性行为,并患有好几种常见的性病。档案上的补充材料记载:死者身份是在三个月后才被证实的,原来死者来自贵州农村,是个卖淫女。死者的父母久久没有女儿的音信,才找到广海市死者生前的姐妹。当然,父母看到的是已经火化了三个月的女儿的骨灰……<br />这起案子和后来接着发生的类似两起抢劫杀人案虽然引起西城公安分局和当时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重视,但由于毫无破案头绪,都不了了之。<br />在这种流动人口聚居的国际大都市,如果出现没有身份文件证明的无名尸体,公安局就算有再多责任心和经费都无能为力。要确定死者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这一时期还有类似的伤人杀人案件,所以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性被忽视了。<br />一个匿名电话,救护车,西城医院,急救,死亡……死者身体上出现的细细的洞口状的伤口,其中倒毙在一家私人旅馆床上的女子脑后被一根细长的棺材钉钉住,一样潺潺流血的伤口,一样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五个受害者中只有一名是男的,四名女子都是特殊职业者如三陪女,身体都多少感染性传染疾病,男的则是外地农村来的农民工。这些身份也是死后几个月才证实的……<br />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送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其他的都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其中有一名遇害者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死亡……<br />黎海很困惑,又查找了发生在本市的类似案子,结果发现只有这几起。这也就是说,受害者中没有生还者。<br /><br />三天来黎海一直坐阵西城公安分局,他和小王一起四次到医院调查了解当时的情况,接触了十几位当事人,包括医生、护士甚至太平间的管理员。他调阅了过去六个月西城公安分局所有的刑事档案材料。<br />这期间,黎海的话越来越少,步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重,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当然小王比他更紧张,只是他紧张的是黎海的紧张,他感觉到自己当时办案有所疏忽。<br />三天后,黎海要离开西城回市公安局时,小王很是不安,他期待地看着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黎副局长。黎海也注意到了,离开前作了一些指示,其中包括对西城公安分局的批评。<br />“任何一个刑事案件的受害人都必须留下详细的照片,特别是伤口的照片,但你们没有做到,我看的那些档案照片都是站在一丈外拍摄的,这种情况今后要避免……”<br />“这几起案子都具有极其相同的特征,作案人应该为同一人,早该引起你们高度重视,上面接手的案子很多,经手的刑警又不是同一人,所以往往会看不出相同性。但案子都发生在你们分局,你们本来应该注意到这点的。如果不是这次看你们上报的统计数据,如此严重的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了。”<br />“所谓治安恶化,应该是那些打架斗殴和抢劫之类的,但这几件案子却具有系列谋杀的性质,不仅仅是社会治安问题……”<br />“区内流动人口的统计和登记必须加快,确定一个无名尸体的程序也要改进,这些你们思考,上面几个受害人的亲人找到他们的时候,见到的都是骨灰,不应该呀……这是我们的责任……”<br />“此案相关情况要绝对保密,你只向我负责,注意,这种案子未破之前,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记住!……”<br />黎海快速地说着,小王本来想记录下来,但根本来不及,只能连连点头。黎海摆摆手,表情凝重地坐进小车里。<br /><br />终于出现了吗?<br />回到市局立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黎海默默地问自己。<br />终于出现了连环谋杀案吗?<br />黎海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沉思中……<br />中国社会治安并不好,在世界排名上比人均收入的排名还后,然而,好在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西方那些耸人听闻的连环谋杀案。当然,中国也出现过好几次持枪匪徒流串几个省市杀人作恶的特大恶性案件,但那和连环谋杀有很大的区别。在这位神探的记忆中,中国的连环谋杀案确实很少,而且凶手能够成功杀死四人以上的更是不多。<br />但现在显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他的辖区,他感到呼吸都沉重了——没错,他一直在幻想这样的案子出现,从而他可以大显身手。然而,当这样的案子真正出现在他的辖区,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罪责,倒好像这个案子是他凭空臆想出来,或者是从他的想象中走出来的一样。<br />不,不能这样,这对破案没有好处。他责怪自己,立即收拾心情,投入到逻辑的推理思索之中。<br />这几起案子为同一名杀手所为已经毫无疑问。虽然报警电话录下的声音不同,而且声纹分析后仍然无法判断为同一人的声音,但黎海知道,只要学会控制喉管里的声带而不只是仅仅装出一个声音,现有的技术无法辨认声音。<br />从模糊的照片以及公安分局敷衍的描述上仍然可以判断,伤口除了那颗棺材钉外,都为同一种凶器造成,加上这些案子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受害对象除了一个男性农民工外,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年轻女子,遇害前与凶手发生了性关系,遇害后,凶手把死者身上所有钱财和文件都搜走……抢劫杀人?强奸犯?色情狂?变态杀手?——这些好像都沾一点边,但却让黎海觉得远远无法说明问题……<br />抢劫?从死者的钱财被搜走看说得过去,而且,抢劫犯好像并没有打算要杀死被害者,可能下手太重,所以,事后都打电话报警——但愿如此。可是,如果仅仅是抢劫,为何下此重手,而且五起案发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一丝的蛛丝马迹?黎海不相信,广海市出现了如此高超的抢劫杀人犯。<br />强奸就更说不过去,四位死者都是妓女,只要两百元人民币就可以发生性关系——而且,就算嫖客事后后悔了,想把两百元钱要回来,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何况还事先带上细长的棺材钉……<br />色情狂?从四位妓女都或多或少染有性病来看,很有可能。不过,还是无法解释凶手事后打的那个110报警电话,以及那个以相同的手法被杀害的男青年……<br />变态杀人?连环谋杀?抑或是仅仅想挑战警察的杀人狂?……<br />最让黎海困惑的是这五起案件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离西城医院不远。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所以有四起案子中的受害者是死在医院里,而且有一起伤者在医院抢救了超过一天一夜。至于另外一起死在救护车上的,两天前也查清楚了,是急救中心听错了地址,两个小时后才找到受害者,以致受害者因流血过多而死在救护车上。<br />这就是说,五起案件中,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受害者都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或者因拖延了救治而死在救护车上——<br />有那么一瞬间,黎海突然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发生在市第一医院的事件,然后就不能自抑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力压抑这样的想法,但那想法还是顽固地冒出来:会不会这些受害者并不是被凶手所杀,而是到医院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而死亡的?<br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杀人凶手将不是罪犯,而是西城医院。<br />由于尸体早就被焚化,而且伤口照片在手术中遭到破坏,又由于死者明显死于刀伤,所以死后也没有经过法医进一步解剖,至少公安局没有记录,所以要释疑,也只有到医院去了解。<br />这就是为什么在短短三天里,黎海和小王跑了四趟医院。<br />从医院得到的情况让他无法再怀疑下去。医院对于黎海质疑这些伤者是否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亡好像早有准备,医院领导拿出了当时救治的记录,并且找到当时参与救治的医生和护士,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医院都尽力了。而且,小王也汇报说,这类被救护车和警车送来的伤者,医院一般都会抢救,警察就站在走廊里,等着受害者醒来后录取口供。医院没有理由不尽力。<br />“但我们无力回天……”西城医院的领导说着,把一叠账单递给黎海。这是当时医院救治几位受害者的详细记录,黎海注意到,最少的一张帐单都有三万元,而其中那位抢救了36小时的受害者则花费了医院23万元的抢救费用。<br />黎海默默地把这些账单放到桌子上,“你们医院不错,可这些费用,你们如何负担得了?”<br />黎海是想起了上次第一医院院长的话,才顺口问的。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让医院的负责人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过了一会,医院领导才开口:“当然是等死者的家属来买单,可是,这些死者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加上人又死了,谁会出钱?不过,就算我们知道会这样,我们医院也会救死扶伤,总不能见死不救,在这点上,你可以去有关单位或者直接到社会上去了解,我们医院的名声绝对好过第一医院。至于这些费用,我们也只能自己想办法……”<br />当时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了。这些天黎海一直沉湎于思考和浏览材料中,他也确实找机会了解了一下西城医院。这个医院不像第一第二人民医院,最早是属于社区医院,十年前开始做整容整形手术,医院迅速扩大起来。这些年医院在全国各地招收了不少专家学者,各科室迅速充实起来。特别有名的是器官移植手术,在全省都小有名气。而且,正如医院负责人所言,这所医院在社会上享有较好的声望,医院自掏腰包治愈过好几位无钱治病的贫困大学生,其中一起为贫困山区来的大学生免费移植眼角膜的事迹被广泛报道,上了某省卫星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的煽情节目“真情”,感动了一大批观众……<br />器官移植!<br />黎海把这几个字念出声,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溢出体外,然后迅速弥漫在整个办公室里——直到这种不祥的气氛压迫得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br /><br />                           四<br /><br />一个月过去了,黎海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整天愁眉不展。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br />这天早上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看文件,一杯浓茶已经下肚,可是心跳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干脆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给西城分局的副局长小王打个电话,提醒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既然是连环谋杀,可能还没有完。<br />对了,他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连环杀手只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况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终结束,否则,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手痒难忍,故伎重演的。<br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喂……”<br />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声音时,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br />“黎局,黎大队长,昨天……不,今天,现在医院,又发生了……”<br /><br />黎海赶到西城医院,被迎进了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紧急抢救的场面。医院负责人听到市公安局领导亲自到场,也赶来督促抢救。<br />“我们使用最好的抢救设备和急救药品,医院目前能过来的外科医生都在手术室了。你放心,这次一定可以成功,这样你们就可以从受害者口中问出罪犯的下落了。”医院负责人信心满怀地说。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医生推门进入观察室,医院负责人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并主动把他介绍给黎海和小王。<br />“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医生陆卫方先生,这是公安局黎局长。”<br />“你是来动手术的?”黎海看着悠闲的陆医生,问道。<br />“不,抢救这样的伤者,还不需要他出马,也用不上他这样的专家。”医院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br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欢这位陆医生,陆医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亵。他特别不喜欢他的两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医生就应该是像第一医院的院长那样的,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头发灰白,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正气,眼前的陆卫方医生一点也不具备这些让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br />抢救仍然在进行,抢救的医生已经增加到四位,这在医院医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少见。说明了医院领导的重视。<br />黎海松了口气。乘这个空隙,他听了小王的汇报。受害者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和前几起一模一样。受害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从他的衣着不难判断,他是外来的民工。<br />透过手术室隔壁监控室的玻璃,黎海的注意力再次被宏大的抢救场面吸引过去。四个医生围绕着手术台,如临大敌……这些被口罩包得只剩下戴着手术眼镜的医生偶尔抬头用眼神和同伴互相交流。他们不时就会举起血淋淋的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护士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形状判断他们所要工具,立即递过去,刻不容缓……<br />这比黎海从电影上看到的战争场面更具有震撼性。这不同于激动人心的战争——战争虽然也是生与死,但是,战争是在争权夺利,是在统治者以意识形态以及确保生存的幌子下的人类的互相残杀,是人类和人类的厮杀。而眼前这一场不折不扣的震撼心灵的生死大决斗,是高尚的人类和死神的斗争……<br />黎海被完全吸引进去,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身旁的小王感觉到了异样,他示意医院领导和那位陆医生退到观察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们打搅黎海。<br />直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从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觉中回过神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医院负责人。负责人难为情地喃喃道:“我们尽力了……”<br />“没有救过来?”<br />“你都看到了……”医院负责人转身离开观察室,请黎海跟着他。那位陆医生则立即起身,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戴上后,从另外一道门悄悄进入手术室。黎海离开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术室里原来的四位医生都默默地离开了。<br />黎海离开医院时被告知:整个抢救过程持续十七个小时,伤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终由于伤口较深,刺穿了主动脉而回天乏术。总费用在七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输血费用……<br />黎海吩咐小王处理善后,并要求小王协助市刑警大队稍后将会赶过来的法医进行验尸。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来到犯罪现场。现场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里,地上的血迹还在,但并不多,这一点让黎海比较疑惑。<br />他默默地离开现场,回到车上,他给小王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加重语气叮嘱他,必须严格保密,此案情进展情况必须只向他一人汇报。<br />放下电话,他看到司机询问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了一下,说回局里去。<br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机把车开到市第一医院,他突然想找第一医院的院长。<br /><br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医院院长的名字,黎海早就查过他的档案。李一刀是全国著名的心脏专家,虽然成为广海市最大人民医院的院长,但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的业务。他也是广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独立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专家,在这个领域他还享受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黎海还知道,在医界,同仁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十四刀。<br />黎海当然也知道西城医院的那位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李一刀相提并论,但陆卫方医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精于器官移植,特别是肾脏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陆卫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达到全国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气。<br />那位花白头发的李一刀对黎海的造访并不感意外,他抬起头,平静地招呼黎海坐下。<br />这让黎海倒有些意外。<br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br />“我不知道你要来,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对意外的定义可能有所不同。对于我,每天都有意外在等着我,但绝对不是你突然来访这种意外。例如就在昨天晚上,我抢救一位严重心脏病患者,最后不得不打开他的胸腔,看到那个跳动了几十年已经变得乌黑的心脏,我双手的汗水几乎快灌满了橡皮手套,最后意外发生了,那个心脏就在我眼前,在我手里慢慢停止了跳动……”<br />黎海差一点把早上的早饭和那杯浓茶呕吐出来。<br />“对于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来造访我,怎么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说,眼睛像锐利的手术刀。<br />“我明白了,对不起,”黎海谦卑地说,“我来看看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br />“好,协助你们公安机关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尽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开朗了不少,爽快地说。<br /><br />就在这个时候,市刑警大队的法医赶到了医院,但医院坚持要等尸体送到太平间后才能交给他们。小王和法医表示理解,毕竟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的,这不吉利,也会给医院的患者和家属造成心理阴影。<br />一个多小时后,小王带着市刑警大队下来的法医一行来到医院太平间。<br />法医走过去验尸时,小王故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太喜欢近距离观察尸体,何况,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他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尸体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苍白、无力……<br />“啊……”刚刚开始检查尸体的法医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太平间里引起了回荡,把小王惊出了一身冷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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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6.2006 05:07:25 | 只看该作者
五<br /><br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挂满了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低矮的楼房间看下去,街道菜市场也开始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满地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仿佛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的血腥味道,——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br />这里当然比不上我在深圳东门市场租的那个单间,更不用说我住过半年的台北西门町附近的公寓,但在广海市能够找到这样价廉物美的出租屋已经不错了。我喜欢接近市场和人流的出租屋,一打开窗,整个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尽收眼底。<br />这对于一个在故纸堆里翻滚的写作人尤其显得宝贵。很多时候,当我疲惫不堪或者绞尽脑汁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就推开窗,站在那里,久久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好像意识流般在我眼前晃动,从我脑海流过。我得说,这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休息和享受。<br />我叹了声气,为今天不得不放弃独自享受而叹息,按照往常的时间,窗外左边那幢老房子里的美丽少妇半个小时内就会穿着她那套显然不太合身的睡衣出来收她被曝光了一天的内衣和胸罩……<br />我转过身,盯着坐在我唯一的一张软沙发上的黎海,又叹了声气。这声叹息很复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我是叹给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黎海听的,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去揣摩吧。<br />自从打定主意不再写政治和间谍小说后,我决定写一系列推理侦探小说。有人说中国人“不讲理”,只认拳头和武力,证据就是中国没有推理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到处都是。这话是否有道理很难说,但事实上是中国推理侦探小说确实不多,更没有成为系列的。于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br />要想写出成功的推理侦探小说,必须了解一些实际案例,而且不能和现实社会脱节。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br />所以,从第一天有了写作推理小说的念头开始,我就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几位好朋友和老同学身上,特别是位至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的黎海。他不但掌握着广海市所有的刑事案件档案,而且,他的级别让他可以阅读发生在全中国的刑事案件秘密档案。<br />然而,让我失望得很。一说到他经手和知道的刑事案件,黎海就把保密和社会稳定、国家利益抬出来,搞得我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满肚子气。我已经住在广海市半年了,除了背包去旅游,一本本地看书外,就是站在这个窗户前思考下一站该到哪个城市去租房住。<br />没有不透风的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听说了西城医院谋杀案,但当我向黎海打听时,他一口回绝。我问急了,他才告诉我,这案子已经破了,凶手已经伏法,但案情保密。弄得倒好像如果我再问下去,就是刺探国家机密似的。<br />我从民间打探的消息也证实,案子破了,而且蓄谋杀害五名受害者的凶手已经伏法。过去六个月,我也和黎海相聚过好几次,大家喝酒聊天,他看上去很快活,无论我怎么打探连环凶杀案的内情,他都是含混地敷衍过去,致使我至今对这起超级大案一头雾水。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既然打定主意放弃,也就渐渐忘记了广海市历史上最残酷和神秘的连环杀人案……<br />就在这时,黎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以为又有机会喝酒了,正准备问他在哪个酒馆相见,他却声音颤抖地说:“凶手复活了……不,我…我现在就要过去你那里,幽灵开始谋杀……”<br /><br />老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到我租的这个破旧老房里来。我本来想讽刺他几句,但看到他脸色苍白,一副受到巨大打击的样子,我忍住了。<br />“杨子,我需要你帮助,”他的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开口了。“你知道六个月前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吗?”<br />我没好气地说:“我应该知道吗?报纸不报道,你丫的又一直对我保密。”<br />“不要这样,杨子,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我不对你保密,就是泄密。你又不是普通人,你是专门挖掘国家秘密和人家内心世界的网络作家,我担当得起吗?”<br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件案子太邪恶,所以我全力以赴,并借助广海市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很快破案了。破案后不到一个月,凶手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至今已经五个多月了,可是,可是……”<br />他说不下去,我从我那个微型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第一口啤酒就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接着说:“可是,两个星期前,同样的凶杀再次发生,前天晚上又发生了第三起……”<br />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丫的老同学肯定受到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这样糊涂呢。<br />我轻松地打断他。“凶手不会复活,如果出现一模一样的犯罪,甚至连罪犯的犯罪‘标签’都打上了,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你们抓错了人,杀了一个无辜者,或者就是出现了‘copycat’, 也就是模仿犯罪……”<br />“老同学,你不要打断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两种情况,”黎海垂头丧气地说,“我们绝对没有抓错人,另外此案如此保密,也绝对不会出现模仿犯罪的情况,而且——唉,你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太了解,当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br />一听他说我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了解,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靠,我为什么不了解,还不是因为你对我保密?!<br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既然你知道我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你找我干什么?”<br />“我需要你帮忙,老同学,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见鬼了……”<br />“你不怕我写侦探推理小说啦?不过,我不是写灵异小说,我对你见鬼可不感兴趣……”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因为对于六个月前发生在西城医院的连环谋杀案,我一直怀着强烈的兴趣。<br />“你到底对六个月前已经结案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知道多少?” 他抬起头问我,我发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本来到嘴边的讽刺也被压了下去。<br />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那么,我知道多少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多少,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否则,我无能为力。”<br />黎海无力地点点头。<br /><br />等到两瓶啤酒下肚的时候,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公安局副局长才结结巴巴讲到他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带他去广海市第一医院,并得到李一刀承诺支持他。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团。这样不行,他讲得太罗嗦,而且没有重点,我得插进来随时提醒他。<br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起连环凶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的?”我开口问,他有些吃惊,因为这是他开始述说谋杀案后我第一次开口打断他。<br />“我只是怀疑,这些案子乍看上去是抢劫,但想一下就不通了。这些妓女和农民工身上能有多少钱?用得着杀人抢劫吗?加上抢劫时的刀伤那么致命,对付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这样,要抢一个妓女,哪里用得上如此残忍?何况,还把一个棺材钉钉进了受害者的大脑里。再说,哪有抢劫之后,还打电话报警的?当然,一开始让我产生怀疑的是这样一系列谋杀都发生在一个以器官移植为主的医院附近……”<br />“我明白了,”我打断他,“国外有名的推理侦破故事不下一万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至少有十种以上和你刚才讲的具有相似的情节。老同学,我知道你看侦破推理小说,没有想到,现在工作中倒用上了。”<br />黎海的脸有些红。我们两人都知道,国外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中就有类似的情节:眼看等着换肾的亲人在医院就要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医院附近寻找具有相同血型、当初办理驾驶执照时又同意器官捐赠的年轻人下手,满怀爱心的凶手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而向一个无辜的生命伸出了罪恶的刀子……仅仅美国,每天就有十八个等着换肾的病人因等不到所需要的肾脏而死在医院……<br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是中国,”我打了个呵欠,玩世不恭地说,“我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多余的器官,而有钱移植的人并不多,再说,我们还有死刑犯,国外发生的那种案子怎么会发生在中国呢?”<br />黎海叹息了一声,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大概又怕我这个“政治动物”把事情扯到政治上。他说:“杨子,不扯远了,我烦着呢。国家刚刚制定法律,禁止器官移植,禁止人体器官买卖。法律刚颁布,执行起来一般比较严格,现在真想弄到新鲜年轻健康的器官,也并不像你们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简单,再说死刑犯的器官捐献也得人家家属同意,而且,现在枪毙的人越来越少,再怎么着,也赶不上生病的需要换器官的人。”<br />我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br />“最后那个受害者死在手术台上,我和西城医院院长离开时,那位有名的肾移植专家陆卫方却悄悄进入了手术室,我就知道是器官移植。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很正常,这是无名尸体,医院化了钱抢救,死亡了,谁付这笔账?这也让我想起来,为什么凶手把受害者身上任何可以证明受害者身份的东西都收走了。加上这些受害者都是内地农民的子女,公安局行动再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找到家属。到那时,尸体早火化了,凶手当然知道,在我们的医院里,无名尸体经常被盗取器官。当然,与其把器官连着尸体一起烧掉,不如用来救人。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像你们那样感情用事,或者政治化。”<br />“除非,”我没有好气地打断他,“除非是杀人取器官,不是吗?”<br />“是的,” 黎海又垂下了头,“所以,当西城分局的小王见到我紧张兮兮地说他和法医发现尸体已经被掏空,连眼角膜也不翼而飞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们最多在找到家属时,要求医院做一定的赔偿。毕竟,如果医院真尽力抢救了死者的话,家属得到的赔偿很可能还不够付抢救费的。所以,我需要证明的是这些谋杀案是否和器官移植有直接关系,搞清了这个问题,案件也就破了。”<br />“于是你就找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帮你的忙?”<br />“是的,”<br />“你们不是有法医吗?”<br />“我们的法医,”黎海摇摇头,“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这件案子,我们没有嫌疑人,只有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要想破案,就得从尸体入手。你想,广海市还有人比李一刀更熟悉人体和尸体的吗?!”<br />绝对没有,我想。<br /><br />                           六<br /><br />说到这里,黎海忍不住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参加公安部组织赴美参观交流团时参加的一个特殊的“一日游” 。接待他们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罪案科谋杀组专家。访问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陪同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表情神秘地说,今天的一日游将带他们去一个地方。<br />他们来到田纳西大学医学院下车,探员带领这一行中国公安部的客人朝医学院后山走去。远远看去,这座山和美国其他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不同,走近后才看出这座山是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的。<br />走进围栏一个上锁的小门时,一阵风吹过来,黎海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呛得有点恶心。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侦破专家随着这作陪的几位FBI探员进入小门,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中国公安神探们顿时感到了异样,停止了谈笑,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br />黎海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国人在那里晒太阳,或坐或卧,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姿势上看都很休闲,有的手里还拿着书,就像你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国佬一样。山顶上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丛林中,从建筑物的窗户和树枝间伸出一支支美国国旗……<br />放眼远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顺着大家的注意力向右边不远处看过去,看到一个美国白人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br />“那位老先生是这里的门卫,”一个FBI探员含笑说着,冲中国客人做了个鬼脸。<br />距离这么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门卫绝对不能看门了,因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牙齿已经突出,眼珠有些膨胀,朝向下面捏着报纸的手指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腐烂的皮肉像浆糊一样粘在身体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这样推测。<br />在他们一行继续上山时,FBI探员多次提醒他们,请走在小路上,一个跟一个。于是大家排成了一条长队,蜿蜒朝山顶那排白色建筑物走去。<br />黎海一行都是中国公安部破案专家,当然很快就知道了FBI为什么嘱咐他们要一个跟一个,因为,就在他们走过的小路两边,地上不时露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大腿,还有一个被齐肩膀砍下来的头颅,由于腐烂严重,眼睛只剩下两个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点掉进小路边一个深坑里,他低头一看,深坑里至少有十几具开始腐烂的尸体……<br />他们当然都清楚,这里不是他们刚刚游玩过的迪斯尼乐园的鬼屋,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br />当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时,他才发现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阳光的美国佬肯定无法享受阳光了,他们有些显然刚刚死去不久,拿着书本的手指看上去还有弹力,仿佛随时可以翻书,有些则显然已经开始腐烂,有两个发出严重腐肉味道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br />“你们看,这里很安静的,带你们星期天来,就是不想那些烦人的专家在旁边晃来晃去,影响我们的行程。”FBI探员轻松地说,不忘记补充一个鬼脸,缓和了气氛。<br />进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筑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公安,同时也不想在同来的其他厅局的干警前露怯的话,早就吐出来了。<br />这个建筑物和普通的美国建筑物没有两样,一进入大厅,好像正有一个大型舞会在进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些搂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被一根根金属杆钉在地上的尸体。金属杆上还挂着尸体档案。<br />黎海把眼睛扫向四周,结果看到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尸体部件,还有一整个完整的尸体被吊在房顶,那根绳子竟然是绕过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到家乡农村厨房里挂的满满的腊肉……<br />“这是一号楼,这个房子里有一百二十具作为人体腐烂研究之用的尸体,大家可以从每个尸体上的档案看看这些尸体都有多久了,是在进行什么样子的试验。”<br />FBI探员说完后,这些中国公安部来的神探们立即解除了拘束,开始活跃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已经感兴趣地到处走动了。<br />黎海在厨房里看到餐桌上围坐了几个美国人,其中还有一小孩子,显然他们被摆成了正在共进晚餐的样子。他轻轻拿起孩子身上的标签阅读起来,仿佛不愿意打搅这一家人。标签上面写着:尸体曝光时间三天,试验项目:室内气温对八岁儿童尸体的侵蚀速度……<br />他又拿起那几个成人尸体身上的标签,有的是在试验致命伤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试验中毒死亡后器官腐烂情况,每个都不相同。<br />他想,外面那些每一个试验肯定都有某项具体目的,例如万人坑腐烂速度,阳光下尸体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杀的尸体呈现的症状……<br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黎海对美国人充满了敬意。这个尸体腐烂研究基地里常年保持着不下三百具尸体,都是美国人自愿捐赠的。基地属于医学院,研究尸体腐烂是属于医学范围,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 却获益良多,他们不停更新尸体在各种情况下的腐烂情况,为侦破谋杀案提供最先进的科学依据。<br />中国至今没有类似的尸体研究中心,中国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种科学资料绝大多数来自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虽然对尸体敬而远之,但却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够和“死人沟通”,“让尸体说话”,往往是破案的关键。<br /><br />“你罗嗦这么多干什么?”我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地抱怨道。<br />黎海抬起发红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因为虽然我当时推测这几件谋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但我没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够帮我指向某个嫌疑犯的证据,我所有的只有躺在太平间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尸体。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br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br />“你知道,我们局里的那些法医,除了从书本上死记下的那点关于尸体的知识外,专业知识有限,他们很多人从学校毕业时,总共也不过见到过一两具尸体。所以,我必须请全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出马,帮我和那具尸体沟通,找证据……”<br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继续讲下去的我,突然提高声音说:“杨子,你不是对推理侦破感兴趣吗?那么,从你上面听到的,你是否可以帮我把故事讲完?”<br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确定自己这次是否找对了人。<br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道:“好吧,我就说说吧。” <br />我既然开动了脑筋,脸上也一定显示出来了,我突然精神焕发,让黎海也恢复了一点生气。<br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术专家李一刀帮你确定一件事:这几起谋杀案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谋杀现场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馆,抑或是无影灯下的手术台。”<br />“不错,我本能地怀疑那些参与抢救的医生其实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每次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下于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这就是说,参加过抢救这些受害者的医生和护士不少于二十人,这么多人同时参与谋杀?虽然说现在是世风日下,但医生和护士集体参与谋杀,也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何况,无可否认的是,医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点,所以……”<br />“所以,只有李一刀能够帮你这个忙,”我把话接过来,“你刚才说自己的法医不济事,实事上,就算再好的法医,也无法帮你排除你脑袋里的怀疑,只有经验老到的外科专家,才能胜任。李一刀必须详细阅读以前几起抢救报告,然后对这次的抢救做出分析,同时,亲自去检查伤口,并找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询问抢救程序和手术过程。作为外科手术专家和器官移植专家,没有人可以骗过李一刀。对了,李一刀医生经过调查得出了什么结论?”<br />黎海说:“他的结论让我吃惊,谋杀的现场绝对不是手术台。从记录上看,以前多次抢救都没有任何医疗问题,从这次的受害者伤口和手术情况看,医院显然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绝对没有人为疏忽。李一刀还加上一句,如果他亲自抢救,最多也是让受害者多活一两个小时,但最终也一定是回天乏力。”<br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破案关键,当时的黎海不会没有意识到。<br />“你在想什么?”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和随后而至的迷茫。<br />“我在想,得出这个结论后,你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凶手是用什么凶器,为什么都没有当场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来后供出凶手?又或者,难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手术台上?否则他又如何敢打电话报警……”<br />“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如果要器官移植,则必须在捐献者死亡的同时摘除器官,否则就不新鲜,无法使用。那么,凶手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刀不杀死受害者,同时又保证受害者即使送到医院也无法抢救过来而供出自己呢?”<br />“所以,凶手在行凶后害怕受害者流血过多当场死亡,或时间耽误过太久无法使用器官,于是就给110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也太冒险了吧?”我还是百思不解,“凶手难道有什么办法保证受害者能够坚持到手术台上……”<br />“不错,杨子,你的怀疑正是当时最困扰我的。也是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帮我解除的最大障碍。”<br />我想了一下,没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的内功高手,否则,如何能够一刀下去让人在一定时间不死不活,最后又无法救呢。<br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黎海打断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过对前几次参与抢救的医生的详细询问,加上对这次尸体的解剖,得出了结论: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个留在后脑的棺材钉外,其他凶器正是医院里使用的手术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时都是精心计算的。用棺材钉钉进大脑,造成脑死亡,身体却无损。另外,他用手术刀刺穿受害者并不立即致命的部位,当手术刀深入内脏的时候,弯转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挑断受害者的命脉,例如主神经或者大动脉。还有两次是从后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脏外层。这样病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但都会陷入昏迷状态,口不能言。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最终也无法活下来。”<br />“天呀,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厉害,”我惊叹了一句,“这凶手一定对人体内部构造了如指掌。”<br />“不错,这也是李一刀当时确切告诉我的,他说,凶手是一个对人体内部构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对解剖学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术刀,还有先前怀疑的器官移植,杨子,我当时得出结论并不很难——凶手正是一名医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医院的医生。”<br />我叹了口气,心情一点也不轻松。<br />“但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你说呢?”黎海挑衅地看着我。<br />“我知道,这顶多证实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测,离侦破这桩凶残的谋杀案,还远远不够。”我边想边说,不愿意让黎海看出我正在绞尽脑汁。<br />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继续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既然这些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发生在西城医院附近,那么,当时西城医院里一定躺着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识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须在相同血型以及DNA不互相排斥的两人间进行,那么只要查一查,西城医院当时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有哪些,以及他们的主刀医生是谁,就清楚了。”<br />“好,不愧是老同学,”黎海也很兴奋地高声道,“我当时没有这么快想到这点,还是李一刀医生提醒我,我才恍然大悟。不错,虽然说西城医院擅长整容和器官移植,但同一时间等在医院需要同一血型的病人有好几个的情况毕竟不是太多,可是据我们查证,以前和这次的受害者的多个器官都被同时移植给了当时医院里的多名病人……这说明什么?这位凶手在找受害人时是有目的的,不是随便挑选的,他知道受害者的血型,甚至对他们的DNA都作了简单的对照试验……”<br />“呵呵,对解剖学有深入了解,能用手术刀深入到人体内部切断命脉,有选择性地寻找受害者,随即,把受害者多个器官移植到同一时间等在医院的相同血型的患者身上——仅仅凭这几条,也可以把嫌疑犯缩小到很小的范围了——西城医院那个穿白大褂的杀人魔鬼和救人天使。”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br />看到黎海没有说话,我又问:“你们找到了凶手?”<br />“是的,”黎海说,“西城医院并不大,能够进行这种器官移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两个,我们很快找到了凶手,不,是嫌疑犯。他就是西城医院院长最引以为豪的主刀医生陆卫方,那个蓄着小胡子,我见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医生。”<br />我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和黎海手里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算是祝贺他圆满破案。<br />他把举到嘴边的啤酒停下来,眼神疑惑地在我脸上打量。“杨子,这可不像你,我刚刚只是说找到了嫌疑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如何确定嫌疑犯有罪吗?”<br />我冷笑了一声道:“对于你们,只要找到嫌疑犯,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br />黎海重重放下啤酒,生气了。他想站起来,但随即叹了口气,又放弃了。“老同学,你也不要这么绝对。不错,我们过去办案是有些粗糙,不讲证据,有些地方还行刑逼供,但现在我们办这种谋杀大案时,都比较慎重了。我们刚刚所说的都是‘破案推理’,但要真正破案,则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又分凶器等物证以及不在场证明等,最后还需要罪犯自己的坦白交待。”<br />“我想你们肯定找不到行凶的手术刀了,判断一个凶器往往靠上面的血迹判断,医院的手术刀上面每天都沾染不同的血迹,谅你们也找不到。”我带点嘲讽地说,“从我们的推理判断,那位你不喜欢的小胡子陆卫方是嫌疑犯无疑,但真要提交法院判他死刑,有推理远远不够,至少你们需要他自己认罪,不是吗?”<br />我又叹了一声,不无伤感地说:“中国老百姓没有什么法制观念,被你们一抓住,就紧张兮兮,不要说那些罪犯,就是没有犯罪的,也被你们吓坏了。而我们的法律又太重视嫌疑犯自己的‘坦白’,不重视客观证据……”<br />“你这是偏见,”黎海严肃地打断我,“对于一般的偷鸡摸狗,我们也许马马虎虎了事结案,但对于谋杀,我们还是需要证据和罪犯的坦白的。你也不要忘记,这位白衣魔鬼是受过高等教育,他并不是普通老百姓,不会被我们吓住,而且,我们市局公安局不是下面的派出所,只要有我在,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使用酷刑逼供!”<br />黎海说得义正词严,让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寸步不让地盯住他:“你们找到了钉死他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坦白了?”<br />“他坦白了。”<br />“用什么方法?”我紧追不舍地问。<br />早有准备的黎海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档案夹,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我们当时使用什么办法都不行,这个陆卫方不但深通律法,而且具有严重的精神变态,这种人很难主动坦白,我们几乎都没辙了,最后万不得已,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试了一下心理医生,也就是精神分析专家。其实当时连我们也不相信会有效果,结果没有想到,那个心理专家和陆卫方聊了三天后,陆卫方竟然对自己的犯罪供认不讳,而且充满自豪感地交待了更多的细节……”<br />我低头开始阅读起这记录了心理医生和罪犯陆卫方对话的档案……<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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