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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杨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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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7.2003 11:45: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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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寻觅觅的万里长梦,一个单纯温馨的学者家庭,相守相助,相聚相失,“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痛定之后,只剩下满纸洞彻生死的达观……<br><br>钱钟书夫人杨绛撰写的家庭生活回忆录。钱氏夫妇在学界德高望重,《围城》、《洗澡》两部畅销书更令他们声名远播。然而,人们对其家庭生活却不甚了解。92岁高龄的杨先生在本书中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特殊家庭63年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br><br>1998年,钱先生的逝世使文化界深感悲痛。但罕为人知的是他和杨先生唯一的女儿钱瑗已于此前(1997年)先他们而去。一生的伴侣、唯一的女儿相继离去,杨先生晚年之情景非常人所能体味。在人生的伴侣离去四年后,92岁高龄的杨先生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特殊家庭63年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结成回忆录《我们仨》。<br><!--Image 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a.jpg--><a href='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a.jpg' target='_blank'><img src='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a.jpg' border='0' alt='user posted image' onload='javascript:if(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 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a><!--End Image--><br><br>本书分为两部分。<br>第一部分中,杨先生以其一贯的慧心、独特的笔法,用梦境的形式讲述了最后几年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情感体验。<br>第二部分,以平实感人的文字记录了自1935年伉俪二人赴英国留学,并在牛津喜得爱女,直至1998年钱先生逝世63年间这个家庭鲜为人知的坎坷历程。他们的足迹跨过半个地球,穿越风云多变的半个世纪:战火、疾病、政治风暴,生离死别……不论暴风骤雨,他们相濡以沫,美好的家庭已经成为杨先生一家人生最安全的庇护所。<br><!--Image 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b.jpg--><a href='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b.jpg' target='_blank'><img src='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b.jpg' border='0' alt='user posted image' onload='javascript:if(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 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a><!--End Image--><br><br>天上人间,阴阳殊途,却难断挚情。杨先生独伴青灯,用心灵向彼岸的亲人无声地倾诉着。作为老派知识分子,她的文字含蓄节制,那难以言表的亲情和忧伤弥漫在字里行间,令读者无不动容。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那安定于无常世事之上的温暖亲情已经把他们仨永远联结在一起,家的意义也在先生的书中得到了尽情的阐释。<br><br>作者简介:<br>杨绛,(1911——),钱钟书夫人,本名杨季康,著名的作家、评论家、翻译家、学者。祖籍江苏无锡,生于北京。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认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干校六记》,随笔集《将饮茶》,译作《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小癞子》、《斐多》等。 <br><br><!--Image 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c.jpg--><a href='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c.jpg' target='_blank'><img src='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c.jpg' border='0' alt='user posted image' onload='javascript:if(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 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a><!--End Image--><br><!--Image 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d.jpg--><a href='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d.jpg' target='_blank'><img src='http://book.tigercool.com/cover/7463d.jpg' border='0' alt='user posted image' onload='javascript:if(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 this.width=(screen.width*0.95-250)'></a><!--End Image--><br><br><br><br>目录 <br><br><br>第一部 我们俩老了 <br>第二部 我们仨失散了 <br>(一)走上古驿道 <br>(二)古驿道上相聚 <br>(三)古驿道上相失 <br>第三部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br>附录一 <br>附录二 <br>附录三<br>
发表于 8.7.2003 12:14:34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8.7.2003 12:3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读杨先生的书,是因为钱老<br>读了杨先生的书,就觉得,这缘分是多么奇妙啊 <!--emo&(F)--><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br>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让他们碰到了,还互相倾慕了~<br>原本是和任一个结缘都值得羡慕,如今倒是觉得太正常了,本该是一家,不知道人海里奔波了多久~<br><br>杨先生的慧心真是当得上兰质这两个字。总是淡淡的,好像是没有什么特点的女子,可是看她的文字,就是淡到心里面,也有湖水轻漾的惬意。<br>想来和她同坐一室,听几句闲谈,都会觉得哪里兰花开放的幽香~<br><br>杨先生……<br><br>
发表于 8.7.2003 12:3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仨……<br><br>这名字都是杨先生式的淡然而悠远~<br><br>还是天一 <!--emo&(y)--><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thumbs_up.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thumbs_up.gif'><!--endemo--> 知音啊! <!--emo&b^--><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beer_yum.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beer_yum.gif'><!--endemo-->  
发表于 8.7.2003 18: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8.7.2003 22: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自己是找不到电子版,如果能买到书是最好~<br><br>如果哪位朋友找到了电子版,就麻烦转贴~谢谢了 <!--emo&(F)--><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br><br><br>翻来杨先生的旧文,挑一篇关于围城的吧~<br>想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发表于 8.7.2003 22:50:07 | 显示全部楼层
  记钱钟书与《围城》前言<br><br>    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钟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br>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br>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br>“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担心他冲撞人。胡乔<br>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钟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br>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钟书<br>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这篇文章原是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中的一册,也许能供<br>《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br><br>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br><br>记钱钟书与《围城》<br><br><br>                              一 钱钟书写《围城》<br><br>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br>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br>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br>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br>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br>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br>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br>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br>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br>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br>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br>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br>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br>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br>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br>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br>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br>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br>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br>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br>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br>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br><br>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br><br>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br>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br>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br>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br>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br>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br>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br>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br>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br>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br>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br>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br>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br>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br>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br>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br>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br>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br>“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br>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br>    <br><br><br><br>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br>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br>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br>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br>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br>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br>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br>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br>非常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br>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br>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br>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br>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br>也心甘情愿。<br>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br>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br>“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br>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br>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br>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br>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br>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br>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br>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br>人物却全是捏造的。<br>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br>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br>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br>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br>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br>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br>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br>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br>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虚构。我们<br>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br>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br>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br>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br>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br>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br>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br>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br>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br>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br>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br>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br>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br>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br>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br>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br>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br>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br>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br>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br>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br>“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br>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br>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br>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br>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br>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br>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br>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br>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br>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br>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br>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br>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br>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br>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br>牛奶生发出来的。<br>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br>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br>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br>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br>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br>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br>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br>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br>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br>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br>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br>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br>不再一一注释。<br>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br>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br>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br>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br>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br>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br>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br>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br>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br><br>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br>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br>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br>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br>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br>莫浪陈,悠悠彼行路。<br><br>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br>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br>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br>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br>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br>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br>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br>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br>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br>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br>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br>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br>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br>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br>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br>“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br>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br>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br>型的大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br>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br>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br>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br>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br>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br>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br>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br>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br>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br>和真人实事的关系。<br><br>                             二 写《围城》的钱钟书<br><br>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br>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br>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br>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br>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br>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br>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br>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br>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br>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br>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br>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br>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騃气、<br>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br>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br>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br>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br>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騃气,还不<br>会淘气呢。<br>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br>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br>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br>“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br>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br>(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br>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br>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br>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br>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br>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br>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br>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br>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br>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br>子。<br>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br>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br>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br>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br>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br>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br>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br>《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br>“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br>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br>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br>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br>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br>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br>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br>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化一个铜<br>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br>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br>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br>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獃 子”读如“豈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獃子”<br>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br>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br>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br>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br>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br>《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br>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br>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br>“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br>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br>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br>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br>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br>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br>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br>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br>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br>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br>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br>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br>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br>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br>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br>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br>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br>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br>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br>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br>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br>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br>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br>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br>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br>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br>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br>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br>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br>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br>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br>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br>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br>棵树半枯了。<br>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br>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br>已不省人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br>    伯父去世后,伯母除掉长房应有的月钱以外,其它费用就全由钟书父亲负担了。伯<br>母娘家败得很快,兄弟先后去世,家里的大货船逐渐卖光。钟书的学费、书费当然有他<br>父亲负担,可是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钟书没钱买,就没有书;再加他小时候贪看<br>书摊上伯父为他租的小字书,看坏了眼睛,坐在教室后排,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br>所以课常上老师讲什么,他茫无所知。练习簿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br>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练习英文书法用钢笔。他在开学的时候有一<br>支笔杆、一个钢笔尖,可是不久笔尖撅断了头。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br>头就没法写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当然写得一塌糊涂,<br>老师简直不愿意收他的练习簿。<br>    我问钟书为什么不问父亲要钱。他说,从来没想到过。有时伯母叫他向父亲要钱,<br>他也不说。伯母抽大烟,早上起得晚,钟书由伯母的陪嫁大丫头热些馊粥吃了上学。他<br>同学、他弟弟都穿洋袜,他还穿布袜,自己觉得脚背上有一条拼缝很刺眼,只希望穿上<br>棉鞋可遮掩不见。雨天,同学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钉鞋,而且是伯伯的钉鞋,太大,鞋<br>头塞些纸团。一次雨天上学,路上看见许多小青蛙满地蹦跳,觉得好玩,就脱了鞋捉来<br>放在鞋里,抱着鞋光脚上学;到了教室里,把盛着小青蛙的钉鞋放在黑板桌下。上课的<br>时候,小青蛙从鞋里出来,满地蹦跳。同学都忙着看青蛙,窃窃笑乐。老师问出因由,<br>知道青蛙是从钟书鞋里出来的,就叫他出来罚立。有一次他上课玩弹弓,用小泥丸弹人。<br>中弹的同学嚷出来,老师又叫他罚立。可是他混混沌沌,并不觉得羞惭。他和我讲起旧<br>事常说,那时候幸亏糊涂,也不觉得什么苦恼。<br>    钟书跟我讲,小时候大人哄他说,伯母抱来一个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点<br>儿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时候他伯父已经去世,“南瓜精”是舅妈、姨妈等晚上坐在他伯<br>母鸦片榻畔闲谈时逗他的,还正色嘱咐他切莫告诉他母亲。钟书也怀疑是哄他,可是真<br>有点耽心。他自说混沌,恐怕是事实。这也是家人所谓“痴气”的表现之一。<br>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br>分辩左右,好在那时候芽布鞋,不会左右脚。后来他和钟韩同到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的<br>时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乱穿。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上体育课也用英语喊口<br>号。他因为英文好,当上了一名班长。可是嘴里能用英语喊口号,两脚却左右不分;因<br>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他也如释重负。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br>往前后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后掉转,结果还是前后颠倒了。或许这也是钱家人<br>说他“痴”的又一表现。<br>    钟书小时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我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br>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br>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说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br>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大概也算是<br>“痴气”吧。<br>    钟书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毕业了。钟韩成绩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个痴头傻脑、<br>没正经的孩子。伯父在世时,自愧没出息,深怕“坟上风水”连累了嗣给长房的钟书。<br>原来他家祖坟下首的一排排树高大茂盛,上首的细小萎弱。上首的树当然就代表长房了。<br>伯父一次私下化钱向理发店买了好几斤头发,叫一个佃户陪着,悄悄带着钟书同上祖坟<br>去,把头发埋在上首几排树的根旁。他对钟书说,要叫上首的树荣盛,“将来你做大总<br>统。”那时候钟书才七八岁,还不懂事,不过多少也感觉到那是伯父背着人干的私心事,<br>所以始终没向家里任何别人讲过。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还感念伯父对他的爱护,<br>也惊奇自己居然有心眼为伯父保密。<br>    钟书十四岁和钟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父母为他置备了<br>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钟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错,只算<br>术不行。<br>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钟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br>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姿意阅读。暑假他<br>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转辗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事是命<br>钟书钟韩各做一篇文章;钟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钟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br>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钟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br>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豁然开通”的作用,却<br>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钟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br>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br>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钟韩同考入美国圣公会办的无锡铺仁中学,钟书就经常<br>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钟书考入清华<br>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br>那天午饭时,钟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br>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钟书是<br>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br>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钟书父亲的序文。据钟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br>动。<br>    我常见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br>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br>呢。<br>    钟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的<br>“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后,钟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贴在本<br>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钟书所有的家书(包<br>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br>    钟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忆》<br>①,有一节提到钟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钟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br>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br>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br>鼓励别人读书。……”据钟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br>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钟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钟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br>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钟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个能解决的<br>问题,钟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br>时注意一女同学,钟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br>流传,钟书曾得意地面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钟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br>忍个住大笑。<br><br>  ①《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门,饶君已故。<br><br>    钟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名和<br>药性。每服一付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干净、吸水,钟书大约八、九岁左右常<br>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br>他为自己想出一个别号叫“项昂之”——因为他佩服项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项羽的<br>气概。他在每幅画上挥笔署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约常有“项昂之”的<br>兴趣,只恨不善画。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br>其中一幅是《魔鬼临去遗臭图》(图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着气逃跑,<br>画很妙。上课画《许眼变化图》,央女儿代摹《魔鬼遗臭图》,想来也都是“痴气”的<br>表现。<br>    钟书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发愤用功”,其实他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br>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br>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br>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br>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br>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br>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br>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br>“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br>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这件补考的事,《围城》英译本《导言》里也提到。钟书<br>一九七九年访美,该译本出版家把译本的《导言》给他过目,他读到这一段又惊又笑,<br>想不到调查这么精密。后来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来见,才知道是他向钟书在<br>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听来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钟书》里把<br>这件事却删去了。<br>    钟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贴,<br>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醮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br>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br>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br>回国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br>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沦陷在上海的时候,他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br>父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br>一起玩。有些语言在“不文明”或“臭”的边缘上,他们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钟书变<br>着法儿,或作手势,或用切口,诱他们说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于是一群孩子围<br>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他逗女儿玩,每<br>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br>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br>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br>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br>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br>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钟书告诉阿圆那是个最<br>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钟书就<br>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后来连我都不知<br>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br>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br>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br>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br>    解放后,我们在清华养过一只很聪明的猫。小猫初次上树,不敢下来,钟书设法把<br>它救下。小猫下来后,用爪子轻轻软软地在钟书腕上一搭,表示感谢。我们常爱引用西<br>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小猫知感,钟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br>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钟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br>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br>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br>我常怕钟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br>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br>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br>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br>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br>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br>    钟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钟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br>淘气话,相与笑乐_一次我父亲问我:“钟书常那么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br>谓“痴气”的表现。<br>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钟书,《槐聚诗存》的作者<br>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我们俩日<br>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br>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br>成了真人实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br>所以小说里各个细节虽然令人捧腹大笑,全书的气氛,正如小说结尾所说:“包涵对人<br>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肠荡气。<br>    钟书写完了《围城》,“痴气”依然旺盛,但是没有体现为第二部小说。一九五七<br>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br>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瞑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br>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br>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蹍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br>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br>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悲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br>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br>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后,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br>“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br>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br>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br>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围城》《重印前记》的笺注吧。<br>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br>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br>记的却全是事实。<br><br>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br>
 楼主| 发表于 9.7.2003 00:3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偶也贴<br><br><br>  孟婆茶①    杨绛<br><br>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br>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设有<br>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我随着队伍上去的时候,随手领到一个对号入座的牌<br>子,可是牌上的字码几经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着模糊的号码前后找去:一处是教师<br>座,都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作家座,也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翻译者的座,<br>标着英、法、德、日、西等国名,我找了几处,都没有我的位子。传送带上有好多穿灰<br>色制服的管事员。一个管事员就来问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没有定座。可<br>是我手里却拿着个座牌呢。他要去查对簿子。另一个管事员说,算了,一会儿就到了。<br>他们在传送带的横侧放下一只凳子,请我坐下。<br><br>  ①作者曾将《回忆两篇》、《围城》合编为《将饮茶》一书。此文与《隐身衣》曾<br>作为代前言与代后记印于前书后。编者注。<br><br>    我找座的时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着对号,传送带又不停的运转,行动不便,没<br>来得及交谈。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乱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见灰蒙蒙<br>一片昏黑。后面云雾里隐隐半轮红日,好像刚从东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br>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腾腾一团红晕。管事员对着手拿的扩音器只顾喊“往前看!<br>往前看!”他们大多凭栏站在传送带两侧。<br>    我悄悄向近旁一个穿灰制服的请教: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笑说:“老太太翻了一<br>个大跟头,还没醒呢!这是西方路上。”他向后指点说:“那边是红尘世界,咱们正往<br>西去。”说罢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为好些乘客频频回头,频频拭泪。<br>    我又问:“咱们是往哪儿去呀?”<br>    他不理睬,只用扩音器向乘客广播:“乘客们做好准备,前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br>快到了。请做好准备!”<br>    前前后后传来纷纷议论。<br>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br>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br>    “嗐!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br><br>    “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费啊!一杯茶冲掉了一辈子的经验,一辈子不都是白活了?”<br>    “你还想抱住你那套宝贵的经验,再活一辈子吗?”<br>    “反正我不喝!”<br>    “反正也由不得你!”<br>    管事员大概听惯这类议论。有一个就用扩音器耐心介绍孟婆店。<br>    “‘孟婆店’是习惯的名称,现在叫‘孟大姐茶楼’。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决<br>不勉强。孟大姐茶楼是一座现代化大楼。楼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许苦些。不爱喝清<br>茶,可以上楼。楼上有各种茶: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br>有;还备有各色茶食,可以随意取用。哪位对过去一生有什么意见、什么问题、什么要<br>求、什么建议,上楼去,可分别向各负责部门提出,一一登记。那儿还有电视室,指头<br>一按,就能看自己过去的一辈子——各位不必顾虑,电视室是隔离的,不是公演。”<br>    这话激起哄然笑声。<br>    “平生不作亏心事,我的一生,不妨公演。”这是豪言壮语。<br>    “得有观众欣赏呀!除了你自己,还得有别人爱看啊!”这是个冷冷的声音。<br>    扩音器里继续在讲解:<br>    “茶楼不是娱乐场,看电视是请喝茶的意思。因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着要<br>喝茶了。”<br>    我悄悄问近旁那个穿制服的:“为什么?”<br>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瞧瞧去。”<br>    我说,我喝清茶,不上楼。<br>    他诧怪说:“谁都上楼,看看热闹也好啊。”<br>    “看完了可以再下楼喝茶吗?”<br>    “不用,楼上现成有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楼了——只上,不下。”<br>    我忙问:“上楼往哪儿去?不上楼又哪儿去?”<br>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只随着这道带子转,不知到哪里去。你不上楼,得早作<br>准备。楼下只停一忽儿,错过就上楼了。”<br>    “准备什么?”<br>    “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br>    我前后扫了一眼说:“谁还带行李吗?”<br>    他说:“行李当然带不了,可是,身上、头里、心里、肚里都不准夹带私货。上楼<br>去的呢,提意见啊,提问题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撩不开的也都撩下了。你是想不上<br>楼去呀。”<br>    我笑说:“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吗?”<br>    他说:“这儿的茶,只管忘记,不管化。上楼的不用检查。楼下,喝完茶就离站了,<br>夹带着私货过不了关。”<br>    他话犹未了,传送带已开进孟婆店。楼下阴沉沉、冷清清;楼上却灯光明亮,热闹<br>非常。那道传送带好像就要往上开去。我赶忙跨出栏杆,往下就跳。只觉头重脚轻,一<br>跳,头落在枕上,睁眼一看,原来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还能听到“夹带私货过不了<br>关”。<br>    好吧,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br><br>                      一九八三年十月底<br>
发表于 9.7.2003 12:31:15 | 显示全部楼层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endemo--> 我还想看《洗澡》<br><br>
发表于 9.7.2003 19:2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洗澡》,以后再贴。<br>《我们仨》,我找了好久了,未果!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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