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战争视角的“综合国力”
前已述及,西方对“综合国力”的研究源于对国家霸权(NationalPower)的追求,而战争能力是国家霸权的基石。“综合国力”的研究思路告诉我们,决定战争胜负的首先是先天因素、军备类因素、经济类因素。
作为参照物,我们不妨听一下孙子的想法,孙子兵法开卷第一段就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孙子从道、天、地、将、法这五个角度思考“综合国力”。
“道”被孙子放在第一位:“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在孙子看来,一个国家的统治精英与广大国民能否同生共死,是决定胜负的首要因素。
在“综合国力”的研究中,先天因素、军备类因素、经济类因素被视为最重要的,而被孙子放在第一位的“道”几乎没有位置。只有少数研究提到“民族凝聚力”,接近于孙子的“道”。
从表一罗列的因素看,“综合国力”其实更接近国家战略资源(National Strategic - Resources),即国家实现本国战略目标所可以利用的现实的和潜在的关键性资源。然而,资源并不等于国家的实力,恰如有钱不一定受尊重,肥胖不一定能打架,武器好不一定功夫强,知识多不一定明事理。
战国时代,齐为东部发达国家,拥有“先进的生产力”和“先进的文化”,而秦是紧靠西戎的落后地区,而且与山东六国为敌。除了被消灭,或者臣服于“发达国家”,秦难道还能有其他出路?而历史的事实是: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秦获胜的根源何在?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回顾了历代秦王的改革历程: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请注意,秦的改革对精英集团是“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在那个实行“分封制”的时代,每个封君都类似独立王国,众多的封君成为底层国民的沉重负担,且封君的野心往往与整个国家的利益对立,打击封君们,一为底层国民减负,二遏制分裂势力。而改革对底层国民则是,“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尤其是秦实施“纳粟授爵”和“军功封爵”,任何国民只要在经济或军事上有功于国,即可获爵位,严重冲击了爵位世袭的旧制,开辟了使国民利益与国家整体利益一致的可能性,而这正是孙子置于首位的“道”。
有人估算,宋代的GDP占全球的50%,今天,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美国GDP也只占全球的30%。更有意思的是,宋已经有了现代财政、金融制度的雏形,很多史学家热衷于讨论宋代的“资本主义萌芽”。宋词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峰,宋徽宗在中国绘画史上,蔡京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无法磨灭的地位。可见那时的宋朝不但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超级大国”,而且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和“先进的文化”。
而当时的金国,论人口不过是宋的1/20;论经济尚处于渔猎游牧阶段,论财政没有固定的财税制度;论军费北宋“承平既久,帑庾盈溢”,而且“六分之财,兵占其五”(陈襄.古灵集);论兵力,金朝的军队总数不足20万,宋朝的军队总数则在百万左右;论科技,宋朝极为重视科技强军,“器甲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沈括:《梦溪笔谈》),而金朝初期的兵器制作相当粗糙,中期以后的才有所改进;至于文化,金基本上是处于原始文化形态,与宋相比,落差极大。
凡此种种,从“综合国力”的视角看,金在大宋面前只能战战兢兢,韬光养晦,力争与大宋接轨,以期承接产业转移。若计不出此,金何以自存?然而,区区八万金军兵临开封城下,北宋“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洪迈:《容斋随笔》)。
为什么?
有宋一代最为后世文人赞叹的就是“仁政”。宋太祖赵匡胤用法律形式规定以后皇帝不能在朝庭上鞭打大臣。不准对公卿辱骂。臣下除了谋反和叛逆外,不得杀戮。宋太祖还传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的“誓牌”。以致一位当今颇善炒作名气的文人也说“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然而这惠及士大夫的“仁政”却造就了一个肆无忌弹的特权阶层。
在那个时代,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由于朝廷“不抑兼并”,宋代的士大夫们“宦游而归,鲜不买田”。“富者有赀可以买田;贵者有力可以占田”。贵者占田往往不择手段,大诗人陆游之子陆子通为了占田以贿赂高官,动用专政机关,对农民烧房、拘押、灌粪,“逼写献契,而一金不酬”(俞文豹《吹剑录外集》)。土地兼并使社会资产高度集中于拥有特权的“形势户”手中,而这些人有能力要求“政策优惠”以逃避税赋。宋真宗描述了这一态势的社会结果:“豪富形势者田多而税少,贫弱者地薄而税重。”
宋代工商业最显著的特点是榷法,即国家垄断经营。诸如盐、酒、茶、舶来品等,在大部分时间都属于禁榷专卖物品,不许私造私贩。而特权阶层却能利用专卖制度大发横财:“榷酤立法甚严,犯者籍其家财充赏。大官势臣,连营列障,公行酤卖,则不敢问,是行法只及孤弱也。”(《宋史》卷381《洪拟传》)部、省、地级首长横行不法,私造私贩的案例简直不胜枚举。
连军队也成了特权阶层谋私的工具,最高军事首长童贯、高俅“自恃昵幸,无所忌惮,身总军政,而侵夺军营,以广私第,多占禁军,以充力役”(《靖康要录》)。
这样的国家谈何上下同意,同生共死?
从数学的视角看,“综合国力”研究是研究者自选一些因素,构成一个N维空间,将现实中的各国视为该空间中的一个个点,然后自创一些算法,来定义这些点与原点的“距离”(未必符合泛函中关于距离的公理),最后用这种“距离”来排序,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国家间的权力秩序。
从“综合国力”的视角看,相对于金,宋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而从孙子“道”的视角看,这庞然大物不过是个巨灵神,经不起孙猴子一棒,焉有不亡之理?
“道”与“综合国力”,到底哪个视角能看到真实的NationalPower?
四、“因粮于敌”:“经济因素”的悖论
在现代“综合国力”研究中,“经济因素”是不可或缺的支柱。“综合国力”是经济因素的单调函数:GDP增长,“综合国力”就增加,至少不会下降。其潜台词是:一个国家,富与强正相关,如果你的GDP只是别人的几分之一,就别乍刺儿,老老实实给人家打工。
而在孙子列出的“五事”中,根本没有“经济因素”的位置。倒不是他无视经济因素,对战争与国家财力的关系,先秦思想家们有清晰的认识。管仲说过:
“粟行三百里,则国无一年之积;粟行四百里,则国无二年之积;粟行五百里,则国众有饥色”。——定量地描述了战争对国家财力的消耗及其后果。
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孙子提出了两个原则:
其一:“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控制战争对国家财力的消耗;
其二:“因粮于敌”,因为“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力争消耗对方的财力,而不是消耗自己的财力。
中国现代的战争实践活生生的展示了“因粮于敌”的原则。
抗日战争时,如果遵循“综合国力”的思路,当时的日本是世界列强之一,拥有“先进的文化”、“先进的生产力”;而中国是落后的农业国,哪有本钱抵抗大日本皇军?然而游击队之歌唱道:“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日本的“综合国力”成了抗日军民心中的物资来源。
解放战争时的歌谣《运输队长蒋介石》唱道:
“运输队长蒋介石,工作积极又努力。
一天到晚出主意,为咱送来好武器。
拉起队伍一二一,一起送到解放区。
陈诚负责办手续,实报实销白崇禧。
马歇尔他干着急,杜鲁门他没脾气。
……”
毛泽东曾说:
“从南昌起义到新中国成立,我军的武器装备主要来源于战场缴获。伦敦和汉阳的兵工厂,我们是有权利的,并且通过敌人的运输队送来。这是真理,并不是笑话。”(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
试问,为什么当年的共军能够实践孙子“因粮于敌”的主张,而国军却只能扮演运输队长?
我们建国初年,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军队师老兵疲,亟待转业;而美国却是全球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朝鲜一仗,为何硬是打了个平局?为什么堂堂大宋的经济实力不但未能转化为战争能力,反而成了金军洗劫的战利品?萨达姆的伊拉克曾是中东地区最发达、最现代化的国家,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了两伊战争,却无法战胜毛拉们领导的伊朗。面对美军主导的北约的进攻,塔利班能缠斗至今。而远比塔利班现代化、正规化的伊拉克,面对同样的敌人,却在数月内土崩瓦解,“综合国力”的诸要素统统不见踪影,整个战争蜕化为新闻部长萨哈夫“一个人的战争”。这又是为什么?
“综合国力”的思路将“经济力”视为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之一,“经济力”增强则NationalPower加强,反之NationalPower则削弱。而史实告诉我们,这只是个幻觉。在一定条件下,肥硕的“经济力”只不过是对手眼中的“鱼腩”,只能激发对手“因粮于敌”的热情。
孟子说: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
可见,先秦思想家们已经普遍认识到“道”的核心地位,现代“综合国力”研究将“经济力”置于“道”之上,甚至根本无视“道”的存在,以为有钱有枪就可以自保,甚至可以强制别人,整一个土老财的思维水准,却自诩科学,不亦愚乎?
五、生存与发展视角的“综合国力”
与西方学者从国家霸权(NationalPower)出发不同,中国学者偏向于国家的生存与发展。
按黄硕风的定义,一国的综合国力要反映一个主权国家生存与发展所拥有的全部实力(物质力和精神力)及国际影响力的合力。(黄硕风:《综合国力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可见黄硕风的视角已经从对外转向内外兼顾,从战争能力转向“生存与发展”能力。
王诵芬等认为,综合国力是主权国家在一定时期内所拥有的各种力量的有机总和,是国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又是强国据以确立其国际地位、发挥其国际影响和作用的基础。(王诵芬主编:《世界主要国家综合国力研究》,长沙: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5页。)这与黄硕风的视角无异。
中国科学院可持续发展研究组《2003年中国可持续发展战略报告》称:
“综合国力(ComprehensiveNationalPower)是指一个主权国家赖以生存与发展所拥有的全部实力及国际影响力的合力”
可见“生存与发展”能力是国内研究者的基本出发点。
当年的苏联,从“综合国力”视角看,长期稳列第二,却为何一朝崩溃?当年的大英帝国,直到二次世界大战前,其经济、军事实力长期首屈一指,“日不落帝国”的称谓则表明了其控制的地域之广。却为何沦为二等强国?
事实上,“综合国力”充其量能代表国家控制的广义资源,而无法代表国家“生存与发展”的能力。
历史上能看到很多如日中天的大国分崩离析,如查理曼帝国、蒙古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奥匈帝国……。这些庞然大物看似强壮,却丧失了凝聚力。破坏凝聚力的有阶级对立、民族对立、地区对立、宗教对立等诸多因素。从国家的生存与发展角度看,凝聚力的形成与瓦解无疑是最重要的研究对象,这其实就是孙子的“道”。
观察历史可以发现,体制内的主要受益者,往往是瓦解凝聚力的主力军。还是以大宋朝为例,这个体制的最大受益者是“士大夫”集团,他们的另一个称谓是“官僚地主”集团(见姜锡东《宋代地主制经济的特权性》),大宋朝在政治上以“仁政”厚待这个集团,在经济上以“不抑兼并”放纵这个集团。
这个集团在体制的“仁政”下,放手兼并土地,上至皇亲国戚(如明肃太后的姻亲王蒙正)、副总理(如吕惠卿、章惇),下至纪委干部(如王庭老)、御用隐士(如种放),从中央到省地市县、从民政到军政、从行政到纪检,概莫能外。其中的佼佼者竟到了“田产跨连郡县,岁收租课十余万石,甲第名园,几半吴郡,皆夺士庶而有之。守令为用,莫敢谁何,”的地步(胡舜陟《再劾朱勔》)。
那个年代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在经济体系中扮演着今天资本扮演的角色。大规模兼并的结果是:“地各有主,户或无田产,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雍熙三年七月甲午)。即人们今天看到的“资本与劳力双过剩”。
这样的态势造成了两个尖锐的矛盾:
其一是精英集团与广大国民的矛盾,越来越多的国民被兼并大潮逼到了汉代董仲舒描写的“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的边缘。事实上宋朝农民起义不断,规模较大的就有:王小波、李顺起义,宋江、方腊起义,钟相、杨幺起义。
其二是精英集团与国家政权的矛盾,当时的财政说明书《治平会计录》载:“赋租所不加者十居其七。”已经有70%的生产资料,被精英集团敛去,造成政府税源枯竭。至于那些公然私造私贩的“大官势臣”,那些“侵夺军营,以广私第,多占禁军,以充力役”的军事首长,简直就是在直接挖体制的墙脚。
由此可见,大宋朝岂是亡于区区8万金兵。
体制的主要受益者瓦解国家凝聚力,这不限于宋朝。当年朱镕基总理就曾问过:“为什么越富的人越不交税?”其实,不缴税还是客气的,许多勾结海外反华势力,力图瓦解国家凝聚力的人都是体制的主要受益者。
恐怖分子热比娅,当初以3000元钱起家,十年间即坐拥上亿家产,拥有八家企业和占地1.4万平方米的热比娅大厦,还拥有乌鲁木齐市繁华地段1.2万平米的地皮。许多没有体制背景的创业者,苦斗十几,二十年,不过维持一个尚能运转的小公司而已,更多的人以破产收场。热比娅的暴富,不可能没有体制因素。只要看看她获得的头衔: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商联副主席、新疆女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有几个人受体制的恩惠可与之相比?而她对国家又干了些什么?
体制的受益者瓦解国家的凝聚力,现代“综合国力”研究是看不到这些的,而这对国家的“生存”问题至关重要。
其实,有两个现成的指标可以间接地反映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基尼系数与清廉指数。然而笔者未见到任何一位“综合国力”研究者引用这类指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