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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9.12.2003 00:4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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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二节<br><br>--------------------------------------------------------------------------------<br><br>九州大地的三片主陆中,北陆跨殇、瀚、宁三州。从宁州的古森林到瀚州的大草原,而后是殇州垲垲茫茫的雪山,狭长的北陆长达一万两千里。如果想从宁州东侧的天尽头去往殇州西极的天池山,据说即使最神骏的战马,也要足足一个月昼夜不停的奔驰。 <br><br>西北殇州的夸父族是淳朴的古老种族。虽然身高达到常人畏惧的十二尺,不过他们很安于古老雪山的生活,并无意于争雄北陆。东面宁州则有羽族的一部,细致而聪敏的羽人们也不在意土地的归属,他们长达百余年的生命更多的用在思考中。对于一个羽人,也许制作一件精美的漆器远比占领一片新的土地更为有趣。 <br><br>但是北陆依然是烽烟四起的土地,不是种族和种族间的战争,而是人类自己争夺土地和权力的流血。 <br><br>北陆的居民通常被东陆的人们称为蛮族。蛮族也并不在意东陆蔑称他们为“蛮”,在他们的文化中,舍弃一切乃至生命去战斗的“蛮”是一种高尚的勇气。虽然同是人类,可是人种上的细微差别使得北陆的蛮族更加勇猛,也更有血性。个子稍微矮于东陆人的蛮族勇士们有着发达的肌肉和传统的褐色长发,他们手操战斧和巨钺,胯下是烈性未驯的战马,如旋风一样扫过大地,为了荣誉和新的领土。 <br><br>北陆生存的环境远远差于东陆,只有无畏的野草可以肆无忌惮的生长,耕种永远都那么艰难。宛州的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而北陆的麦子即使在冬天晚来的年份也只不过产一季。这片贫瘠的土壤造就了蛮族铁血的男儿,因为如果不勇敢的战斗,在这里根本没生存下去的机会。星辰诸神对北陆的赐予太少,人们就只有用武器去争夺仅有的粮食和牧草。 <br><br>“我族的勇气,难道不也是悲哀么?”厉长川自己就曾叹息说。 <br><br>东陆胤朝对于北陆蛮族极为提防,任何人都明白蛮族势不可挡的骑兵一旦登上东陆的土地,就是颠覆东陆的一场暴风。好在东陆和北陆间毕竟相隔一道天拓大江,宛州船业又得到羽族的帮助而如日中天,远胜蛮族的航海技术。所以东陆诸侯们均筹募军费在宛州制造战船,东陆海上的大军彻底控制了天拓大江,这才让蛮族的骑士们在海岸上眺望东陆七千里河山而后饮恨北归。 <br><br>蛮族有七部,其中最大的一部就是名义上的七部之王,东陆胤朝的使节们尊称其为北王。但事实上即使北王无权干涉诸部的事务,只是接受诸部的朝贡。可一旦北王的部落失势,其余六部中的强者就会争先恐后的扑来,直到北王的人头落地,新的北王在血泊中诞生。 <br><br>大约七十年前,青阳部吕氏经历七次大战数百场小战,终于降服六部。青阳部占据衮州中部的朔方原,以北都作为都城,青阳部强盛的军力压制四方,首领吕氏又有怀仁之心,对其他六部没有过多的盘剥,蛮族这才有了七十年的安宁。 <br><br>北都最初的城池并非青阳部建立,这座古城原来也被称为悖都,是整个蛮族的圣地。所谓“悖都”,原意指悖妄之都,最初起建的时候星相师一代宗主古风尘从青州千里而来,占卜浑天星相,只说北都城有乖星命,对应的星野恰好是星空中的绝地。以星相大宗“天地同命”的想法,天上有一片星野,地下就有一片土地,星野和土地一一相关,漫天星辰经过星野的时候,都会影响这片土地的未来。可是古风尘夜观北都的星野,却只有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光。 <br><br>“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吧,”古风尘道,“唯有看不见的星辰或者从那里经过,不欲国祚断绝,不如另开土地,再铸新城吧。” <br><br>当时建立悖都的北王悚然惊动,因为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一颗太阴。而太阴掌管死亡和空虚,是世人眼中极凶极恶的灾星。 <br><br>“果真如此,就是我的命了,由我一肩承担,”那一代的北王英雄绝世,他叹息了一声,送走了古风尘。他一生中看见的只有族人手持硬弓,小心的驱赶着牛羊,在茫茫大草原上颠沛流离,心中不忍。所以他少年立志,就是开拓一方城池安置自己的族人,现在眼看高城铸起,族人终于有乐遮蔽风雪的地方,可以安静的生活。他未必不信古风尘的星相之术,可终不愿夺走族人的安乐。 <br><br>七年后,英雄的头颅被悬挂在悖都的城门上。 <br><br>似乎真的被古风尘说中,后世的部落定都在北都城的,竟然没有几个能够长久。长则数十年,短则六七年,总是战火重燃。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其他部落的大军扫荡北都城,割下北王的头颅悬在城门示众。可是偏偏北都的位置正是牵制朔方原的战略要地,新的北王得胜之后,借着一股壮气,多半不在意古风尘的预言,而选择定都在北都。同样的历史轮番上演,轰轰然你方唱罢我登场,蛮族的强者们竟象是前赴后继的要死于北都城下。 <br><br> ※ ※ ※ <br><br>胤朝元帝二年一月,在北都空旷的星野下诞生了改变历史的人。许多年后他插剑在悖都的城头,以其勇气和威严镇压了“悖都”宿命的传说。 <br><br>他的名字,叫做吕归尘。 <br><br>斯时,青阳的人们还在梦中,而号称“先知”的厉长川也只是在雪地里仰望星空,思考着星辰轨迹的变化。 <br><br>“难得好天气啊,星簇里的小星都隐约可见了,”厉长川端坐雪地里,低头在平放的海镜中观测星辰。 <br><br>星相师乃是九州诸国都不敢轻慢的师长,他们毕生的热情都耗费在观星卜算上,希望借助星辰的运转而看出天人相应的命运。每当神秘天相出现的时候,九州的星相师们四处奔走,结众商讨研究,也是一群少有的疯子。厉长川一生精研星相,幼年就开始钻研蛮族的星相古书《石鼓卷》,曾相信只要穷究计算之学,总可以凭借星辰运转而看出未来。不过到他垂垂老去的时候,厉长川也不得不承认以人类的区区智慧,要想窥测诸神之心,终究只是一场大梦。 <br><br>“睡着了么,铁益?”厉长川微笑着问,他随身的武士铁益似乎已经在雪地里睡着了。也只有那样强悍的体魄才能让一个人在北陆的雪地中打起磕睡。那时铁益尚没有获得铁牙武士的头衔,而是在胸口悬挂了一面精铁铸造的护胸镜,那是吕嵩的赏赐,也是他“镜武士”身份的证明。 <br><br>“快了。一看那么多星星我就想睡,大师你居然能看一整夜,”铁益裹了狐狸皮子躺在雪地里,魁梧的身材缩成一团,好像一只冬眠的大狗熊。 <br><br>“你不明白,很有趣的。诸人的命运,感应星辰运转,变化难测,奥妙无穷。你所见的还只是大星,可大星下藏着小星,再小的星星还要借助天镜和海镜才能看见,我每夜观星,都想到漫漫千年,在如此穹天下沧海桑田,变化不休,就难忍感慨。可惜人生短暂,即使我有十世的生命,还是不能洞彻其中的奥秘吧?”厉长川叹息了一声。 <br><br>“嗯……”铁益看出了厉长川的感伤。可是他一个粗豪的武夫,厉长川这番古雅的话他听起来已经头痛,更不必说想出些好词加以安慰了。于是他想了想说,“大师你不必老想,想那么多,你都秃头了……” <br><br>厉长川哭笑不得:“既然已经秃了,再多想想也没关系了。难道你这种不动脑子的,就永远不秃了么?” <br><br>铁益抓了抓脑袋,愣了一下。 <br><br>“今夜王妃又临盆么?”厉长川忽然想起了这事。 <br><br>“跟我没有关系,大王没有跟我说。” <br><br>厉长川苦笑一声:“就凭你这话,在东陆朝廷已经被明正典刑了,王妃产子,当然跟你无关,不过如果大批调动女仆入帐服侍,多半是王妃待产,需要更多的人照顾。你也在石宫中守卫,这也看不出来么?” <br><br>铁益还是摇头。厉长川知道和他多说无用,上阵如同猛虎的铁益却不关心吕氏宗族变动的大事,蛮族武士多半都是如此重武轻文。不过暗地里关心这个新王子出世的人大有人在,青阳部众大臣和王爷中的议论偶尔也飞到历长川的耳朵里。本来吕嵩四子间已经有了纠纷,现在要添一个新王子,按照幼子守业的旧俗,那就是新的世子降世了,宗嗣的争夺更为复杂。 <br><br>吕嵩有新旧两个正妃,前妃是青阳部老王爷的女儿,产下吕守愚和吕复,而现在的王妃楼苏身份贵重,是朔北部主君楼烈唯一的爱女,已经产下了吕鹰扬和吕贺两个孩子。青阳元老中多数亲近大王子和二王子,因为朔北部是青阳的大敌,如果未来的青阳王有朔北部的血统,对朔北用兵就不容易了。但是祖宗的规矩难以变更,唯有幼子有大错的时候,才方便废弃世子,在剩下的诸子中选贤而立。所以青阳部上下,瞪大眼睛在吕鹰扬和吕贺二子身上挑错的人不知几何。起初吕鹰扬为幼子,冷静聪慧,进退有节,年幼时候已经显得比大王子吕守愚更加谨慎,青阳诸王头大如斗。后来好不容易有吕贺诞生,众人的目光一起挪到了吕贺身上,满心希望这个新的幼子是个庸才。谁知道年仅五岁的吕贺就跟铁益的兄长铁晋学习刀术,性格顽强倔强,让身为铁牙武士的铁晋也极为赞赏。吕嵩携吕贺出猎,在途中遇狼,吕贺竟然拔出随身的小匕首,对恶狼毫无畏惧,令吕嵩大为赞赏,亲口称赞是青阳“来日大将”。结果一群大臣诋毁吕贺的希望也散了大半,蛮族中,勇敢善战就是最大优点,有了此一条,其他都算小节了。这次众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在王妃楼苏的肚子上,不知道多少人满心盼望的是王妃生下一个顽劣的王子,这样趁幼就早早废了,好把吕守愚捧上世子之位。 <br><br>“大臣用事,不是好兆头啊,”厉长川在心里叹息。青阳称霸已经七十年,土地大了,人们安逸了,就不免感染东陆人勾心斗角的劣习。一想到此,厉长川又记起古风尘的谶语,心头于是一沉。 <br><br> ※ ※ ※ <br><br>此时,北都的石宫中,“永南殿”里白气氤氲。 <br><br>这间不大的石砌宫室中陈设简单,一挂猩红色的垂幕遮挡了大半的宫室,周围设置十二个炭火盆,女仆们不断的往炭火盆上洒水,丝丝水汽蒸腾起来,保住了宫室中的温暖和湿润。垂幕后身披裘绒的女仆们不断的出入,细碎的脚步声中隐隐透出慌乱。 <br><br>“拿我那套铜针来,”身着绛色重锦的女人声音低沉。 <br><br>“是!夫人,”一个年轻的女仆提起裙子,急急慌慌的奔去了。 <br><br>那绛衣女人还能强自镇静,她身边的几个女仆都已经脸色苍白。青阳部的石宫中有各色服饰的规矩,普通女仆只能着简单的裘皮和棉布,而东陆产的丝绸只有王妃和贵族出身的女官才能穿着。此刻永南殿里的绛衣女人英氏就是铁牙武士柳亥的妻子,她本人也是青阳部中少有的医师,熟悉各种草药和疗伤的手法。 <br><br>一套精巧的空心熟铜针很快就摆在了英氏的面前,她不敢怠慢,立刻取了最细的一管,在一个小盒中沾取了一点药膏,在烛火上灼烧起针锋来。她身后的女仆抱着一个襁褓,大红的宫锦中,一张小脸泛着令人心悸的青紫色。本来王子诞生是大喜,可是此时女仆们却不敢去报告吕嵩。她们已经彻底乱了手脚,因为新生的王子竟然不会哭。脐带一旦切断,孩子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哭出来,呼吸他一生中第一口新鲜的空气。可是刚诞生的孩子全身涨得透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微微痉挛的小手脚说明他还依然活着。 <br><br>吕氏王族的孩子生来就该是健康壮硕的,如果这个孩子不能活下去,那么绝非他先天不行,只能是女仆们接生的时候出了差错。而出这样的错,是要灭门的。 <br><br>门口的羊皮大帘被猛的掀开了,一阵寒气汹涌而入。毡靴踏在地面上,带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武士径直走向了产床。他已经不再年轻,可是依旧威武,纹着族徽的乌光铁铠让他的身形更加魁伟,动静中自然有一股气势。看见这个人,英氏的手微微一颤,女仆们顿时都跪倒在地。 <br><br>吕嵩看见英氏手持铜针,而抱孩子的女仆全身都抖个不停,心里多少也明白了。从中午到半夜,他一直在殿外候着,女仆们进出频繁,却没有一个向他报告消息,那么生产必然是不顺的。他浓眉一皱,对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什么也不必说,而后一掀垂幕,走到了王妃楼苏的身边。 <br><br>几近虚脱的楼苏拼命睁开眼睛去看她的丈夫,吕嵩和她对视一眼,握了握妻子的手:“休息一下罢。” <br><br>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过对于吕嵩,已经是极难得的宽厚了。青阳王宫中,虽然不像东陆胤宫里有三千妃嫔,但是吕嵩的正妃侧妃加起来,也不下数百人。历代的北王就没有几个珍视女人的,从战胜的俘虏中选取美人侍寝而后抛在脑后是极自然的。倘若能为北王产下王子,才稍有几分身份,楼苏这次产子不顺,说是有罪也未尝不可。 <br><br>“孩子……不行么?”吕嵩拉下垂幕,转身来到英氏身边。如此说的时候,北王的威严尤在,可他刻意压低声音,无疑是害怕妻子听见。 <br><br>“是先天不足,小王子的肺似乎太弱。我已经试过药熏,也按摩了王子的胸口,都不见成功,”英氏不敢隐瞒,“如果铜针药灸也无法让他哭出来……仆女就没有办法了。” <br><br>吕嵩略略沉吟:“不必犹豫,即使不成,我也不会处罚你们。” <br><br>英氏趴在地上叩首,不再说话,只捻着两根铜针在烛火上烧热。吕嵩看着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仆抖个不停,于是亲自接过婴儿抱在怀里。英氏看见吕嵩的动作,也知道他面似冷漠,心里未必不爱惜自己的孩子。 <br><br>铜针在婴儿的胸口上微微一顿,无声无息的刺入,两点血珠随之蹦了出来。英氏顾不得擦血,急忙捻转针尾,希望药力尽快散开。她所用的针灸之术其实来自东陆,配合蛮族特有的草药,可以激发婴儿的体力,只要借孩子能拼尽全力吸进第一口气,就还有救活的希望,否则只有活活窒息而死。 <br><br>可是铜针下去,那个青紫的小肉团不但没有反应,反而泛起了苍白。英氏大惊,她也知道这是虎狼之药,可是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冒险,现在孩子血色尽褪,分明是承受不住药力。她冷汗直流,急切中双手用力,铜针又陷入了一分。吕嵩被她的神情惊动,竟然退了一步。两人忽然分开,吕嵩一脚踏翻了身后的炭火盆。他顾不得灼伤,猛然低头看去,铜针已经断在了婴儿的胸口中,再一摸孩子心口,半点心跳也没有了。 <br><br>吕嵩愣在那里,英氏面如死灰。 <br><br>“王妃……”吕嵩静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说。 <br><br>原来那一声惊动了楼苏,楼苏不顾一切的从床上坐起来,掀开了垂幕。其实她虽然虚弱,也听见了女仆们的低语。本来她几次要晕厥过去,都是关心孩子的生死,所以死死撑了过来。此时听见这声巨响,人母的天性竟让她全身一振,凭空生出了一股力量。 <br><br>英氏看见吕嵩失神,也顾不得礼仪,扑上去摸遍了孩子的全身。可是孩子身上连半点颤动也没有,小小的身子似乎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br><br>“仆女该死,仆女该死!”英氏全身无力的跪倒在吕嵩面前,一众女仆都跟着跪在她身后。 <br><br>“也许是我命中没有这个孩子吧?”吕嵩终于恢复了北王的威严,低低叹息一声,把孩子交给了身边的女仆,“送出去吧。” <br><br>“大……王,”楼苏喃喃的说。 <br><br>“王妃不必哀伤,鹰扬和贺儿也都已经很大了,”吕嵩想要安慰楼苏,却知道楼苏根本没有听进一个字。 <br><br>寂静中,女仆用白色的长棉布慢慢的裹起了孩子。蛮族旧俗,活下来的孩子用红布,死去的孩子用白布,蛮族相信血是生命之源,既然没有了心跳,血也不再流淌。把孩子缠起来送出去,其实就是扔在雪井里埋了,墓碑也不会立。孩子连名字也没有。 <br><br>白布裹到了孩子的头上,就要把孩子的脸也遮起来的时候,楼苏忽然探出了手:“再……再给我看看他,我……我还没有抱过他。” <br><br>吕嵩微微点头,女仆们才小心的把孩子递到了楼苏手里。 <br><br>楼苏轻轻抚摸着孩子,眼泪缓缓划过面颊。虽然只是一个丑陋的小肉团,可毕竟是她的骨血。他的哥哥们生下来,都是生龙活虎的哭着被母亲搂在怀中,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母亲抱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br><br>“孩子,孩子,你怎么不哭啊?”楼苏嘶哑着嗓子,把孩子死死抱在自己怀里。 <br><br>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压着孩子的胸口:“孩子,孩子,你哭出来啊,哭出来啊。你赶快哭啊,哭了就好了……” <br><br>几个女仆怆然落泪,而吕嵩猛然扭过头去。他一生杀人无数,此时竟也有生离死别的痛楚。 <br><br>“孩子你哭啊,哭啊,”楼苏忽然嘶哑的喊了一声,急痛攻心下,她不顾一切的咬在孩子的屁股上。透过白布,鲜血宛然。 <br><br> ※ ※ ※ <br><br>“哇……”在寂静的雪夜中,哭声如霜刀冷剑一样划破了北都城的宁静。 <br><br>石宫外雪地上观星的厉长川忽然从地下跳了起来。好像畏惧着什么,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着,最后一脚踩上了什么东西,摔倒在积雪中。 <br><br>“啊!”一片积雪扬起,铁益从那张狐狸皮子下猛的跳了起来,手按刀柄,“什么人?谁?谁?谁敢踩我?” <br><br>他又蹦又跳的对四周吼了老半天,才看见厉长川从雪地里满脸惊愕的爬起来,袍子也扯烂了,帽子也跌飞了,光头闪亮。铁益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厉长川如此狼狈,愣了一下,捂着肚子笑倒在雪堆里。他生性粗豪,厉长川身份虽然远高于他,但是却不拘小节,所以铁益这时候笑得全无顾忌。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才觉察到远处石宫里传来的哭声。 <br><br>“大王又添小王子了?”铁益坐起来盯着石宫的方向。他扭过头,却看见厉长川只是凝视浩瀚无边的天穹,双手在微微颤抖。 <br><br>“大师,你就被孩子哭吓成这样啊?”铁益嘟嘟哝哝的,颇为不满,“不过王子哭起来果真与众不同……真***吓人。” <br><br>“你……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那颗星?”厉长川明知道铁益方才在睡觉,可还是忍不住和他求证。 <br><br>“没看见!”铁益也看不清厉长川指的是那片星野,不过回答倒是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他那时候拿狐狸皮子蒙着脑袋,天地间就是一片漆黑,别说星星,就是天他也看不见。 <br><br>“是我看错了么?”厉长川喘息未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在那只墨玉制作的海镜中,他正注视东方天穹的一个星簇。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扫到北方天穹的某一处,流星带着耀眼的星芒穿射过天空,最后一直射入了北方的斗宿。 <br><br>我看了几十年,一直都是空的,一直都是空的……”厉长川失魂落魄的坐下,头脑中一片空无,只有刚才的流星的痕迹,仿佛一道截天的利刃,始终也不消逝。 <br><br>直到厉长川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卫士一张粗糙的大脸全无血色,瞪大环眼呆呆的看着他。铁益一生中有过腥风血雨,可是这个一向睿智的老头现在失魂落魄好像个疯子,不由铁益不吃惊。 <br><br>厉长川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许是我眼花了……” <br><br>胤哀帝十一年一月四日,厉长川在北都的星野中看见了流星。他观星五十余年,也曾努力要在北都的星野中找到星星,来破除古风尘的谶语,但是最终一无所得。可是偏偏在他死心之后,那令人望眼欲穿的流星终于出现。 <br><br> ※ ※ ※ <br><br>“也许我们北陆的未来就应在你的身上吧?”厉长川鞭策着温顺的走马,轻轻抚摸着吕归尘的头发。顶风站了半个时辰,吕归尘的体力已经支持不住,这时候靠在厉长川的胸口,沉沉的睡着了。 <br><br>关于那夜观星的结果,厉长川始终缄默。青阳内部的王嗣之争仿佛冰河暗流,终有一日会破冰而出。厉长川无意于干政,他一旦说出那夜的星相,立刻就会被诸王子看作是推举吕归尘,从而并入“幼子一党”。他每夜勾画星辰,那一夜的星图却是空白的。直到很多年后,他把历年星图传给了学生颜静龙,颜静龙好奇的问为何那一夜的星图竟是空白的。 <br><br>“那一张星图自有人来写,”厉长川这么说。 <br><br> ※ ※ ※ <br><br>日影西斜,一阵高风掠过宫墙,自远方带来隐隐的笛声,笛声中更有骏马的嘶鸣。已经到了傍晚,在北都城周围的牧人已经带着马群归来。 <br><br>王妃楼苏在自己的寝宫“银安殿”中坐立不安。女仆们送上的乳酪和油茶纹丝未动,事实上,从早晨归来后楼苏就滴水未进,随着天色渐晚,她眉间的焦虑也越浓。透过银安殿的大门,她的一双眼睛片刻不移的盯着北面的“神王宫”。整个寝宫中静得吓人,女仆们互相递着眼神,心里惶惶不安。 <br><br>楼苏是担心城外思过的吕归尘。她并非对幼子特别的宠爱,而是她深知吕归尘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坚持太久。偏偏吕嵩一路归来,就立刻带吕豹隐和青阳诸王入“神王宫”拜祭祖宗的灵位,楼苏连和丈夫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通常子孙归来祭祖,不过是叩拜后分食胙肉,一个时辰就该完了。可是从中午一直到傍晚,一众王爷根本不曾踏出神王宫半步。外面的仆女不断把羊奶和烤鹿脯送进去,楼苏遥遥看见,就想到吕归尘在城外甚至没有人送他一口水喝,心绪更乱。 <br><br>吕归尘所以能活下来,全仗楼苏心神丧乱下咬他那一口。后来吕嵩从东陆聘请名医为吕归尘诊治,都认定是疼痛激起了婴儿的体力,所以心肺得以舒张,和英氏针刺的效果相似。不过这也只算捡回了半条命,吕归尘体质极弱,尤其是心脏,总是搏动无力。不到三岁,他就四次晕厥,血行严重不足。 <br><br>吕嵩请来的东陆医生不下数十人,起初的医生往往认为是体性极阴极虚,必须以猛药进补。但是无论什么样的补药,补进吕归尘的身体里就像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半点反应。吕嵩曾不惜重价够得极北产的数百年老参,楼苏含上一根参须,不过片刻就会面涌红潮,大喊淋漓,而整枝人身炖汤喂给吕归尘后,他依然裹着貂皮袍子端坐炭火盆边,一点感觉也没有。后来聘来的医生更是用尽手段,针灸、金石药、草药、兽药一一用过,楼苏甚至求助于秘术大家,但是吕归尘的身体却似乎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东陆名医屠寄尘总算医术更高一筹,断言吕归尘是“心虚”之症,乃是心脏先天缺损,除非打开胸腹以妙术修补心脏和脉络,否则无药可救。可是说到“补心”的医术,连屠寄尘也说三百年前就已经失传,最后那双妙手只怕仅剩几根枯骨了。 <br><br>“二十年,”屠寄尘辞去的时候曾经嘱咐,“以我配的药仔细安养,二十年内应该没有危险。二十年后听天由命,如果能够死于梦中,就算善终了。” <br><br>“死于梦中?”每当楼苏想到这位名医的断言都是浑身发寒,此时心头更是有如针刺。 <br><br>她霍然起身,提起裙角就向着门口走去。周围几个仆女惊慌的跟在她背后,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br><br>可此时一个魁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宫门口。他身高七尺,批一身铁色的铠甲,一步就封住了楼苏所有的去路。在银安殿门口守卫的,竟是青阳宿将柳亥。柳亥年近六十,曾经追随上代青阳王,是铁牙武士中的支柱重臣。吕嵩竟派他守卫宫门,分明是要阻止楼苏出宫。 <br><br>柳亥扫视一眼,不怒而威,仿佛生铁铸成。楼苏心里里一阵绝望,知道凭王妃的威严也休想挪动他一步。 <br><br>“柳……将军。” <br><br>“王妃少安,”柳亥冷冷的应了一句,转身继续在宫门前踱步,沉稳的脚步仿佛踩在楼苏的心口。 <br><br>楼苏愣在门口许久,一声不啃的转过头来,仆女们以为她要回去休息,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楼苏呆了一呆,竟然捂住脸,“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楼苏性格坚忍,仆女们多半是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一时间搀扶的递水的捶背的,银安殿里乱成了一团。 <br><br>柳亥面无表情,对着门内瞟了一眼,依旧缓步而行,步伐丝毫不乱。此时他守宫门,就如当年他镇守北都城门。那时候朔北部楼氏领兵进攻青阳的领土,欲取代青阳部主宰蛮族的地位,一直杀到北都城下。柳亥仅带一百个亲信武士在北门防守,面对着朔北部三千铁骑。朔北铁骑看柳亥杵刀立在城门前,仿佛铁铸一般,都惊疑不定,在城门口逡巡许久也不敢进攻。直到吕豹隐领兵救援,柳亥都不曾退后半步。女人的哭泣,从来都不在柳亥心上。 <br><br>一名精悍的镜武士自神王宫方向疾步而来,贴近柳亥耳边:“大王已经送九王和诸王王爷出宫了。” <br><br>柳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你在门口守卫?里面有什么异动么?” <br><br>“所有侍卫都不得入神王宫……”武士道,“不过应该还算平静,大王亲自送九王上马,想必众位王爷没有什么出格的……” <br><br>“好了!”柳亥目光一闪,打断了武士的话。 <br><br> ※ ※ ※ <br><br>傍晚的阳光从石窗格间透了进来,洒落在吕嵩的背上。他仰头看着面前一面黑铁墙,墙上有刻螭虎云豹的隐纹,依次排列的,则是青阳历代主君的名字。三十七个名字,一直从祖王吕青阳到吕嵩的父亲吕戈,青阳一脉也有千年了。吕嵩一一扫过那些名字,低声道:“铁益,请王妃进来。” <br><br>神王宫里供奉的本就是青阳吕氏历代祖宗的神主,乃是青阳部至圣的禁地,所以拜祭的时候,纵然王妃如楼苏,重臣如柳亥也不能进入。此时祭祖已毕,铁益才敢进神王宫护驾,他本想通报说王妃已经候在宫外。可是吕嵩久久不曾发话,他就只能干等在那里。 <br><br>“是!”铁益急忙大步出去了。 <br><br>掀开那层厚重的羊皮帘子,楼苏才看见丈夫宽阔的背影,站在黑铁墙前纹丝不动,令人尤然而生敬畏。她心里虽然担心儿子,可是吕嵩不曾发话,她就只能在那里等着。她心头又是一痛,似乎嫁入青阳部近二十年的心酸都涌了出来。 <br><br>吕嵩瞟了他一眼,似乎低低叹了口气:“厉先生,带世子进来吧。” <br><br>侧门洞开,厉长川应声而入,他竟是一直拉着吕归尘站在侧门里。楼苏再也忍不住,一把扑上抱住吕归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才看见儿子那双清亮亮的眼睛。 <br><br>“母亲,”吕归尘也知道楼苏担心,急忙笑着挽住了她的手。 <br><br>楼苏止不住泪,当着历长川的面把儿子搂在怀里。身为朔北部的公主,她也曾经像其他贵族女子一样崇尚武勇,动辄把心软体弱的男子称作懦夫。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停的劝说吕嵩找一个武术精强的武士教导吕归尘。可是此时儿子好端端无事,她心里竟忽然起了个念头,想着只要儿子能够总这样抱在怀里,就算懦夫也是好的。 <br><br>“王妃不必惊慌,”厉长川道,“大王早已让我带回世子了。” <br><br>楼苏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那时候吕归尘对九王无礼,吕嵩分明极其震怒,乃至罚吕归尘在城外面对尸体思过,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谁知道吕嵩竟有如此的安排。 <br><br>吕嵩回头看了厉长川一眼:“我没有说让你带他回来,他冒犯叔父,该得惩罚。如果我听见有人胡言乱语,先生需要承当。” <br><br>“是,”厉长川应道。 <br><br>他不是青阳的大臣,而是青阳供奉的星相师长,出征游牧前都要请他卜问星相的凶吉。所以即使惩罚,也不过是减少对他的供奉,厉长川并不在意。可是吕嵩这句话却让他心内不安,分明是吕嵩以眼神暗示他接吕归尘回来,可是碍于吕豹隐,吕嵩却不能承认。看来九王统兵之后,势力之强已经威胁到吕嵩的地位。厉长川虽然不精于权术,可是回想早晨在城外的一幕幕,多少也有了感触。 <br><br>吕嵩低声喝道:“铁益,守在门口,没有通报,任何人不得踏进半步!” <br><br>“是!”铁益应了一声,按刀而去。 <br><br>诺大的神王宫中,竟然只剩下他们四人。吕嵩这才转过身来:“厉先生,我请你夜观星相,我青阳吕氏的凶吉如何?” <br><br>“北都星野空旷,大王已经知道。至于青阳星野,依然群星围聚,单论兴衰,是极盛之相,不过,”历长川坦然直言,“北斗西旋,有贪狼入于刑宫,而荧惑北渐,主有客星临门。” <br><br>“客星?” <br><br>“贪狼入刑宫,已经是兵伐之相,有客南来,事关征战,有战祸。” <br><br>吕嵩点头:“那是青阳一部的吉凶,关于我吕氏,可以看出什么么?” <br><br>“九州星相,看势准于看人,漫天繁星中要看出一家一人的星命,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厉长川摇头,“五百余年前,羽族古风尘精于此术,可是他的传人却从来没有听说。” <br><br>“古风尘?”吕嵩低声道。 <br><br>厉长川不语,知道吕嵩是想起了北都城的谶语。 <br><br>“不必隐讳,”吕嵩沉吟良久才道,“我部的局势,外松内紧。如果不及时动作,也许就真的被古风尘言中了。” <br><br>“大王是指九……王?”厉长川神色凛然,话已经至此,纵然他不想干预青阳内部的政务,只怕也逃不掉了。 <br><br>吕嵩没有说话,缓步走到铁墙前安置祭品的一块黑石前,一手拍住一只盒子:“这里的东西,归尘也要看,你们看了,也不必对别人说什么!” <br><br>“是!”厉长川和楼苏同声回答,吕归尘也紧张的点了点头。他瞪大眼睛看着吕嵩掌下的朱红色盒子,那只盒子螺钿髹漆,异常的精美,就像诸部进贡给青阳的贡物盒子一样。可吕嵩凝视盒子,神色却是凝重异常。 <br><br>吕嵩一手提起盒盖,黑色石台上就只剩下一个盒底。当吕归尘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他不由自主的惊叫一声,转过身抱住了楼苏的腰,把脸拼命贴在母亲的小腹上。那只精美的木盒中,竟然是一颗人头,而且那人至死都没有闭眼。一双眼睛宛如活人的,平静得难以置信。 <br><br>“莫非是真颜部的乱贼……龙格真煌?”厉长川惊道。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吕豹隐初胜的时候,分明派遣探马回报,说生擒了叛贼首领,可是送到北都的,竟然只是一颗头颅。 <br><br>“不错……”吕嵩的声音略有沙哑,“就是龙格真煌,你们看清楚……” <br><br>吕归尘忍住恐惧,看着吕嵩捏住了那颗头颅的面颊。他用力之下,龙格真煌的嘴竟然缓缓张开了,这时一点晶光从龙格真煌嘴里落下,被吕嵩一把抄起。吕嵩平摊手掌,三个人才看见是一粒晶莹透亮的玉珠子在他手心的滚动。 <br><br>“这是?”历长川不明所以。 <br><br>“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吕嵩凝视着那颗头颅,“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在真颜部住了十二年,那时龙格真煌还是个孩子。我离开那一年东陆的商人贡上一粒净玉,先王赐给了我,我又请人雕琢成这粒玉玲珑送给他,在他九岁生日的时候。当时我还是青阳世子,曾经许他永守铁水河以南的牧场,这粒玉玲珑就是我那时给他的信物。” <br><br>厉长川不敢多言。吕嵩青年时候曾遭青阳部诸王子排挤,不得不依靠嫁入真颜部的姐姐,这是历长川曾经听说的。吕嵩自己说起,言外之意竟是他和龙格真煌间的情分绝非一般。 <br><br>“他死前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却没有机会。所以他才会把这粒玉玲珑含在嘴里,他知道我见不到他,至少可以见到他的头,”吕嵩低声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经知道。” <br><br>吕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音悲切,神王宫里的三个人都悚然动容。吕归尘觉得这个父亲竟不像自己所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蛮族之主俯视天下,又怎么会为一个敌人而伤痛? <br><br>“你们是想问龙格真煌到底想说什么吧?”吕嵩沉声道,“他只是想说……他并不曾背弃我们当初的情分。至死,他也还是我的外甥。” <br><br>“可是真颜部作乱,掠夺诸部的牛羊的人口,劫杀东陆商人上贡的货物,甚至杀了大王的使臣,这些也都是龙格真煌的所为,”厉长川心头还有一点疑惑。 <br><br>吕嵩摇头:“如果是二十年前,我想的也和你一样。不过身为青阳王,在北都城中,我听到的消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br><br>吕嵩猛地扭头,目光如同电闪,历厉长川心里一亮,那点疑惑烟消云散,胸口却象被压住喘不过气来。 <br><br>“有人……谎报真颜部谋反? <br><br>“最初未必是谎报,龙格真煌的性格我很清楚。草原上有人叫他狮子王,他生性却太慈和。前年北风吹得太猛,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去年几大部落的帐篷就都迁移到真颜部附近的牧场,方便牛羊就食草料,去年龙格真煌纳贡的时候贡品就很少,我听说是因为各部趁机劫掠真颜部的牛羊,真颜部里已经饿死了人。如果今年依旧,龙格真煌难免和诸部冲突,逼他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龙格真煌就真的是头狮子了。为了他真颜部的族人,他做得出来。” <br><br>厉长川忽然警醒:”难怪那时诸部都报告说真颜部作乱,偷袭诸部的兵马和车队,请求我部出兵平乱。” <br><br>“其实真颜部总共不过十几万人,披甲武士只有五万,拿什么和其他六部开战?就算龙格真煌真的作乱,最多也只是抢劫一些牛羊和帐篷,又怎么敢偷袭诸部的兵马?前后想想,你们也该明白原因。几年来诸部都在全力兼并草场,部落间人口的迁移也越来越明显,大的部落借此势力上升,小的部落就越来越贫困。即使在我们青阳部中,贵族家主们也争相笼络大批武士,贵族间互相走动,亲近的几家往往结伙行动,和东陆朝廷所谓‘结党’是一样的。现在灭亡了真颜部,铁水河以南的草场就空了出来,大的部落和家主就可以趁机霸占土地和人口,群狼撕鹿,真颜是不能不亡的,”吕嵩娓娓道来,吕归尘心中一片混乱。他不曾参予政务,并不知道这些推断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其中蕴涵的那种危险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不由的死死捏住母亲的手。 <br><br>而厉长川此时觉得全身都是寒意,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他追随两代青阳王,其中的厉害是再清楚不过的。 <br><br>“最初我还诧异为何我连续三次修书去真颜部,许诺他只要投降,一切过错都可以不再追究,可是龙格真颜依然顽固,甚至斩了我一名使者。当时我也以为龙格真煌是勾结青阳部中的势力,意图谋反,而且大臣们中叫嚷出兵的也越来越多,所以只得出征。其实,”吕嵩自嘲的笑了一声,“恐怕我的信根本送不到龙格真煌手里,或者龙格真煌的信在半路上就被扣住了!” <br><br>“什么人敢蒙蔽大王?”楼苏简直难以相信吕嵩自己的消息会闭塞到这个地步。 <br><br>“难怪进出的消息都是由在外的大将控制,大王自己的亲信一个也未能奔赴前线,”厉长川低声道,言下之意是已经认同了吕嵩的话。 <br><br>“不派铁益铁晋和柳亥他们去领兵是我的主意,现在诸王在部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吕嵩缓缓的踱着步子,“如果我不留镇北都,身边不带足够的人手,只怕青阳内部的事情我都管不住了!” <br><br>“难道有内贼谋反?”厉长川大惊,蒙蔽君王积蓄势力还只是“居心叵测”,如果青阳诸王公然威胁吕嵩的地位,那就是谋逆的大罪了。 <br><br>吕嵩一摆手:“不要猜。不要说你不能猜,就是我也未必敢猜。祖宗的规矩,我虽然是青阳王,但世袭诸王,只要不曾公开谋反,我就动不得他们。九个王爷死了四个,其他五个的奴仆和马匹加起来却比我手下的兵马更多,你可明白?” <br><br>吕嵩眼角的锐光一扫,楼苏打了个寒噤,急忙拉着吕归尘的小手,快步走到了石宫侧面的小隔间里,厚厚的毡幕一遮,外面吕嵩和厉长川的对话也就难以听清了。 <br><br>厉长川沉吟良久:“大王恕愚直言,如今的五个王爷都是世袭王爷。先王在的时候还只有两个世袭王爷,到了大王这里,已经加封了三个。九王这次立下大功,大王豹尾封王,愚尚能想明白,不过四王爷和五王爷并无战功,也不参予部里的政事,只是自己笼络武士和人口,仅仅因为是大王的兄弟就晋封世袭王爷,其实外面的非议也很多了。” <br><br>吕嵩闻言一愣,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厉长川知道此事正是打中了吕嵩心里的要害。四王爷吕铭久和五王爷吕孟都是吕嵩的长兄,吕嵩当年即位为青阳王,立即就晋封两个哥哥为世袭王爷,当时青阳部上下为之哗然。吕铭久和吕孟的才华武功远不如吕豹隐,仅仅因为血缘就名列世袭王爷,非但贵族武士们难以服膺,就是两位世袭老王爷恐怕也有不满。以吕嵩的精明,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匪夷所思的。而更让人诧异的是,吕铭久和吕孟似乎也不知道感戴吕嵩的封赏,反而在北都周围肆无忌惮的圈地和收买人口,如果不是他们两个的实力壮大,吕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br><br>“这个不必再说,”吕嵩忽然转身,一挥手,“我有自己的道理。先生在我们青阳的身份与众不同,就是世袭王爷也少不得巴结你,以你看诸王在想什么?” <br><br>厉长川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大王相信愚者?” <br><br>“相信,”吕嵩冷冷的说,“我若不信,我也不问。只看先生信不信我了。” <br><br>一时间石宫里静到了极点,厉长川对着吕嵩的背影沉思,斜阳从窗口透进,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叠合在一处。忽的,远处一声沉雄的号角传来,乃是北都城上的士兵吹动羊角报时。厉长川躬身一拜,吕嵩点了点头。 <br><br>“愚以为,诸王营私并非为了反叛,而是为了另一件事,立嗣!”厉长川说到这里,心中苦笑,知道这番话说出去,他今生是不必想从青阳的权势争夺中脱身了。不过既然吕嵩已经坦然相对,那就是说绝对信得过厉长川。星相大师固然喜欢隐逸,不过也不由得微微血热,为了青阳的将来,厉长川赌上了自己的残身。 <br><br>“讲!” <br><br>“诸位老王爷自然是不想世子即位,那时朔北部的楼夜就是我们青阳大王的外祖父,弹压朔北就困难了。世子以外,大王子和三王子都堪当重任,诸位老王爷必是想废了世子,改立大王子,所以私自笼络势力,也是胁迫大王不得不从的打算,不过,”厉长川瞥了一眼吕嵩的神色,“世子年幼敦和,并无过错,大王果真废了幼子,只怕还是会引起诸王子的内斗……” <br><br>“不错,”吕嵩冷笑,“不过先生所知道的恐怕只是一半。” <br><br>“请大王指点,”厉长川不敢多言。吕嵩这一笑,脸上满是阴冷桀骜的神色,和他平时的形象迥然有异。似乎这一笑中的吕嵩才是真正的吕嵩,没有这样的心机,当年也不必想从诸王子中脱颖而出,更不用提击败朔北巩固青阳部的地位了。 <br><br>“若是他们只想辅助愚儿成为世子,那么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早就公然向我发难了。愚儿有主事的才华,尘儿身体却太差,正是绝好的理由,”吕嵩裹了链甲的靴子在青石地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讨好愚儿,而且还让鹰儿管事。如果只是害怕有朔北血统的人即位,那么鹰儿何尝没有朔北的血统?” <br><br>“愚……不解。” <br><br>“能够即位的人越多越好,”吕嵩长叹,“就像狮虎相争,豺狼就在一边看着,看到一方斗死一方重伤,它出去咬死重伤的那个,自己就是赢家!” <br><br>厉长川一震,心里忽然通明起来:“难道诸王竟是……希望王子们内斗?” <br><br>“诸王现在无论怎么笼络实力,要想公然叛乱,都还不足以成事。莫看虎豹骑在九王手中,九王要用它造反,还是远远不能,”吕嵩道,“不过一旦我死了,诸位王子都觉得自己有本事继承王位,你争我夺,斗得死去活来。这时候诸王就可以乱中取胜,要么辅助其中一方,暗中掌握大权,要么把王子们都流放了绞杀了,自己当青阳王。反正都是我们吕氏的王爷,他们这样做,方便得很。” <br><br>“那……”厉长川额头见汗,“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世子的位置?” <br><br>吕嵩黯然摇头:“唉!若是尘儿能有鹰儿一半的精明锐利,或者贺儿一半的勇武,我就把帐下的武士战马都渐渐移交他掌握,这样只要他自己的威风超过几个哥哥,那么纵然王爷们想作乱也不得不犹豫,可是你看看尘儿那个性格和身体……” <br><br>“大王,”厉长川摇头道,“愚者所见,无论如何,世子的位置现在不能动!虽然世子确实体弱多病,但是有他在,还能压制诸王子,大王子颇为仁厚,想必不会轻易对年幼的弟弟发难,三王子又是世子的同胞哥哥,他正好是世子的支持。一旦大王有改立大王子的打算,诸王未必不会一齐改去拥戴三王子和大王子争斗。” <br><br>“这个我也明白,”吕嵩瞟了一眼远远站在石宫门口守卫的铁益,叹了口气。铁益也是青阳顶尖的勇猛武士,可是他天性钝拙,又听不清吕嵩和厉长川在说些什么,竟然抱着自己的长刀靠在墙壁上,微微打起盹儿来。 <br><br>“青阳到了我手里,是越来越没有名将了,父王知道了,会说我无能的,”吕嵩苦笑,“柳亥年老,铁晋不知变通,这个铁益……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必把虎豹骑交给豹隐。” <br><br>“大王,愚依然以为,虎豹骑是我青阳立国的根本,交给九王,只怕草率了,还是以慢慢收回为好。” <br><br>吕嵩摆手:“这个你就错了。五位王爷中,单说掌握的人口和马匹,谁最少?” <br><br>厉长川白眉颤了颤,不解的答道:“九王。” <br><br>“对,”吕嵩冷笑,“我把虎豹骑交给豹隐,也是扶助五个王爷中最弱的,让豹隐有实力和他们一争雌雄。就看看是他们先乱,还是我的儿子们先乱了!” <br><br>“大王……英明!”厉长川的冷汗涔涔而下,这回才知道纵然他进窥星辰运行的奥秘,说到权术,他还是差得太远了。 <br><br>“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将来的青阳王会有借助到你的地方,现在,却有一件急事,你必须帮我悄悄走一趟东陆,”吕嵩凑近厉长川耳边,冷冷的四顾一眼,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br><br>楼苏和吕归尘在隔间中,铁益却在打瞌睡,谁也没看见厉长川猛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吕嵩说完了以后许久,他都回不过神来。 <br><br>“大王,果真有这种可能?”厉长川艰难的喘过气来。 <br><br>“我蛮族上百年的心愿,也许会成就在我的手上吧,”吕嵩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金牒、铁符、仪仗,还有人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尽快出发,快去快回。对方使节出访之前,这个消息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你来往少说也要大半年时间,你不在也好,这样就是诸王发难,要改立世子,我也可以推托说等你回来占卜星相。” <br><br>“是!”厉长川拜了一拜,“那愚者退下了。” <br><br>“慢着,”吕嵩一摆手喝道,“王妃,你带世子出来!” <br><br>隔间里的楼苏听见吕嵩召唤,急忙拉了半梦半醒的吕归尘出来拜见,吕归尘身体本来弱,随时随地都会睡过去,这时睡眼朦胧的,还糊着满嘴酥糖,吕嵩不由得皱了皱眉。 <br><br>“铁益!”吕嵩喝了一声。 <br><br>门口的铁益吓得一愣,连怀里的长刀都跌落在地下,急忙拾起来挎在腰间,一溜大步跑到吕嵩身旁听命。吕嵩知道他的性格是死也改不了的,也不多责怪他,只是指了指吕归尘:“从今天开始,你教导他刀术,厉先生找几册书给他读,没有我的命令,世子半步不得踏入内苑!” <br><br>“大王!”铁益尚未答话,楼苏已经脸色发白。吕归尘在她身边长大,天天哄着护着,还是三天两头的卧床不起,一旦把他赶出内苑,一帮粗手粗脚的使女折腾他,只怕转天就一命呜呼了,楼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br><br>“不必说了!”吕嵩厉声打断了楼苏的话。 <br><br>他解下自己配在身边的长匕首青鲨,一把抛到了吕归尘的脚下,转过身去也不看他:“你既然是我青阳的世子,就要知道练一身不凡的刀马之术,将来要想继承青阳,就要纵马杀敌出生入死。我今日看你敢和叔父对敌,也算有几分勇气,不过你平素怯懦,实在让我失望,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得见你母妃,倘若你刀术有成,我就传你青阳王位,倘若你一昧畏缩,死了也不必说是我吕嵩的儿子!” <br><br>“儿子知道了,”吕归尘吓得脸色惨白,卟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br><br>“大王……你……”楼苏想说什么,却被吕嵩灼灼的目光逼住。 <br><br>“不能作勇武的男儿,不要说是守护青阳,就是救自己也救不得!”吕嵩一挥手,“铁益领他去吧!” <br><br>“是……”吕归尘认认真真的磕头。 <br><br>厉长川看着楼苏脸色惨然,吕嵩神情冷峻,知道不能再耽误,随手一扯愣在那里看热闹的铁益,急忙揽住吕归尘的手快步走出了石宫。 <br><br>石宫里只剩下青阳王和王妃两人。 <br><br>看着妻子委顿在一旁的貂皮靠椅上,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吕嵩呆了半晌,低头长叹一声。他迎娶楼苏已经二十年,还很少看见坚忍倔犟的楼苏流泪,心下有所不忍。可是楼苏却不知道,方才诸王爷和吕嵩在石宫中祭祖的时候,已经锋芒毕露的谈到立嗣的事情。避开了大臣之后,吕豹隐也不再隐藏对吕归尘的不满。吕嵩为安众人之心,不得不把吕归尘逐出内苑,名义上说是要吕归尘多受磨练,其实是摆出姿态疏远世子。 <br><br>“阿苏……”吕嵩轻轻揽住了楼苏的手。 <br><br>楼苏惨然而笑:“大王英明,我一个朔北部贱族之女,也无话可说。不过他那样的身子,你让他出宫,倒不如让他当初死在雪井里,还少一分痛楚。” <br><br>说罢她起身而去,竟是再不回头看吕嵩一眼。楼苏本是朔北部败于青阳部后进贡给吕嵩的公主,虽然贵为王妃,可是连自己心爱的孩子都没法留在身边,那股寄人篱下的孤苦泛起,竟对吕嵩平添了一股怒气。 <br><br>“唉!阿苏……你再给我些时间吧,”吕嵩在背后轻声道,“那夜我答应你的事,至今不忘。” <br><br>楼苏身子一震,猛地回头去看丈夫,只看见吕嵩立在斜阳余晖中,微微苦笑。当年她嫁给吕嵩那一夜,吕嵩曾经许她一个诺言,不过事隔多年,吕嵩也妃子众多,楼苏始终将那看作男女欢好时候的一句笑话,却不曾想到二十年后,丈夫依然没有忘记。 <br><br>“大王……” <br><br>“如果这次厉先生东陆之行顺利,也许我一生的愿望实现,我就传位给儿子们,”吕嵩走上几步,轻轻摸了摸楼苏的头顶。 <br><br>“不过只要我一朝是青阳王,我始终不能自由,你再忍一忍,”吕嵩揽过妻子的肩膀拍了拍,“再忍一忍。” <br><br>楼苏的泪水滚滚而下。 <br><br>一双藏在石宫门口的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不可一世的青阳王安安静静的抱着他的王妃站在寂静的石宫深处。许久,那双眼睛里透出笑意,消失在门口。 <br><br> ※ ※ ※ <br><br>“世子,不是去拿大王赐的宝刀么?”铁益看见吕归尘两手空空的跑了回来。 <br><br>吕归尘愣了一下:“哦……厉先生呢?” <br><br>“老头子走路不专心,刚才撞到墙上,送去找大夫了。世子,不如先上我家的帐篷里住几天?”铁益也不知道避讳,拉着吕归尘的手就往宫门外走去。 <br><br>吕归尘心里高兴,吊在铁益的胳膊上蹦了蹦:“铁将军,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br><br>“哦?”铁益抓了抓脑袋,“臣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有两个小崽子,世子要是高兴,可以把他们两个当马骑。” <br><br>“我不骑,”吕归尘摇头,“先生说男儿膝不可跪,男儿项不可曲。” <br><br>原来铁益所说的两个小崽子是他的两个儿子铁颜和铁叶,也是青阳少年武士中顶尖的好手,而吕归尘心性和善,拿人作马的事情,他是打死也不愿的。 <br><br>“这有什么,别听那些东陆的先生嚼舌头,”铁益啐了一口,“世子想骑就骑,两个小崽子小的时候,还不是尽拿我当马骑?” <br><br>吕归尘愣了一下,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两名路过的佩刀守卫不敢冒犯铁益,弯腰忍笑,一溜小跑也过去了。只有铁益不明所以:“世子笑什么?臣小的时候,也是骑我家的……” <br><br>说到这里,铁益忽然发现吕归尘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吕归尘颤抖着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br><br>“世子!”铁益这时却警觉,一把抱起吕归尘摸他的额头。 <br><br>“不……不是……”吕归尘不安的看向四周,“铁益,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喊什么?” <br><br>“喊?”铁益扭头看向周围,除了十几名守卫金帐宫的佩刀武士在周围游走,再也没有旁人。 <br><br>“没有,谁敢在金帐宫里吵闹?”铁益摇头,“也许是外面传来的声音。” <br><br>“我……我好像又听见了……”吕归尘的身子在铁益怀里微微颤抖。 <br><br>“世子不是又病了吧?”铁益有点担心,“不如赶快回到我家的帐篷里休息,我请柳将军的大夫人来看看世子。” <br><br>“嗯,”吕归尘点头,“我们走吧……他……他好像还在喊……” <br><br>“世子别怕,世子别怕,休息休息就好,”铁益一边安慰吕归尘,一边带他翻身上马,几名武士跟在他马后,出了金帐宫的宫门飞驰而去。 <br><br>“他还在喊……”吕归尘蜷坐在马背上,死死抓住铁益的马鞍桥,看着那血红的夕阳,只觉得那隐约的呼喊声如此的凄厉和悲狂,就像一个被禁锢许久的冤魂在大地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呼。 <br><br>这已经不是吕归尘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了,他住在金帐宫的九年中,这个不时爆发的呼喊声已经成为一个噩梦。也许是他的听觉太敏锐,这个可怕的呼声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这个噩梦也是他一个人的噩梦。 <br><br> ※ ※ ※ <br><br>胤喜帝六年十月,满山萧索,朔方原已经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下。 <br><br>狂风自西北的天池山脉穿越上千里而来,寒风遭遇了南方海洋来的水汽,顿时化作飘舞的雪尘。好在北都城外种植的稻米已经提前收割了,足够的马草也堆积在城外,过冬不成为问题。青阳部的平常人家放下了心,城里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br><br>大雪封路,人们很少出门。汉子们热着青阳部出名的烈酒青阳魂,桌上摆着烤鹿脯和金黄的烤馕,女人们则缝制起猎得的皮毛,冬天的皮毛温软丰厚,交易到东陆又是一笔大收入。只有男孩们还配着木刀,脸蛋通红的在雪地里打滚。大人并不会管他们,冬天敢在外面玩的孩子身体会好,蛮族就是这么以为的。 <br><br>“好!蹬里勾啊!”北门的城墙上,一个极其健硕的少年攥着拳头,兴高采烈的喊了起来。 <br><br>“铁叶,”他身后的少年拉了拉他,“不可在世子面前无礼,殿下们赛球,也不要乱喊。” <br><br>“哦,”少年铁叶对兄长颇为顺从,知道了自己失态,急忙退了一步,闪在了吕归尘身后。 <br><br>“没事,”吕归尘摆了摆手。他裹着一件极厚的白色雪狐裘,尤然冻得瑟瑟发抖,刚才确实是一个好球,他倒不是不想喊,而是刚刚张嘴就吸进一口寒气,忍不住一连串咳嗽。 <br><br>此时他被送出金帐宫内苑已经将近半年,王妃楼苏不时命令宫内的使女和命妇送来珍贵的草药和兽药,铁益对他的照料又极其周到,所以吕归尘的病体尚没有恶化。吕嵩干脆也不给他另辟帐篷,赏赐了大批的牛羊和十名使女给铁益,就让吕归尘安顿在铁益家中。 <br><br>不过铁益虽然认真,可是教给吕归尘的刀术纯粹是驴唇马嘴,他手中一套犀利狠辣的步战刀法,到了吕归尘手中就完全走样。铁益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两个儿子铁叶和铁颜却并不觉得奇怪。铁叶和铁颜固然是蛮族少年中的出色武士,可是刀法却是学自伯父铁晋,跟自己父亲铁益的教导没有什么关系。铁益自己习武极有天分,可是根本就是会学不会教,一势“刀斩法”他看一眼就可以模仿出四五成火候,可是要他给学生讲解细节分析要领,简直比杀了他还困难。结果半年的教导下来,吕归尘除了对刀剑的款式熟悉多了,其他的长进是根本说不上。 <br><br>铁益自己整天愁眉苦脸的缩在帐篷里喝着酒想,吕归尘就带着铁益的两个儿子,也是他自己的两个伴当出来看兄长们赛球。他知道无论武术还是阅历,哥哥们都远胜自己,所以一心要和哥哥们亲近,也好学到兄长们的本事。 <br><br>“不能作勇武的男儿,不要说是守护青阳,就是救自己也救不得!”父王吕嵩的一句话,吕归尘竟然夜夜都会想起。 <br><br>“是龙牙队胜一球,”铁颜抄起一根豹尾,就要去给右手的旗杆挂上。 <br><br>“我来,”吕归尘接过豹尾,跑过去艰难的踮起脚尖挂上了。他体质太虚,这种球赛根本不能参加,不过好歹几个哥哥没有禁止他观战,他也不愿只是呆在一边什么都不做。 <br><br> ※ ※ ※ <br><br>城外的雪场上,十二骑踏雪往来,一阵阵飞扬的雪尘中,软栎木制的马球倏忽来去,球上系的一缕红丝在雪地上分外耀眼,引着骑士们径相争夺。 <br><br>马球在东陆也是流行的游戏,可是始于蛮族,蛮族的骑士御术精湛,代表了最高的马球技巧。青阳部的虎豹铁禁卫访造访胤朝都城汴梁的时候,曾经以四人结队大胜胤宫十二名青年将领,令举国惊叹蛮族的御马之术。虽然丢尽颜面,胤朝朝野只有徒呼奈何。 <br><br>这时候争夺的十二人中,除了吕归尘的四个哥哥,剩下的都是虎豹铁禁卫中的骑术高手。大王子吕守愚背插龙牙旗,领二王子吕复和四名亲卫武士组成龙牙队,三王子吕鹰扬则插豹云旗,领四王子吕贺和其他四人组成豹云队,双方的争夺激烈异常。马身上层层雪花被汗气蒸尽,长公子吕守愚也解了衣甲,在雪地上赤裸着肩背。双方呼声高亢,热烈逼人。 <br><br>这种马球赛每年冬天不知多少,可吕守愚从来都是和吕复一队,吕鹰扬每次也总是和吕贺并肩作战,其中的玄机瞎子也能看出来。王子们年少好胜,又以人口马匹作为赌注,一场下来,输赢能有几十匹马,几十个奴隶。 <br><br>城墙上两侧的旗杆上各悬挂了十余条豹尾,雪场上两队得分紧逼,始终不能分出胜负。吕鹰扬和吕复的骑术武功寻常,吕守愚和吕贺却是蛮族年轻武士中的佼佼者,尤其吕贺,刀术和臂力都称雄于北都少年中。他握球杆的方法近于握刀,挥舞起来带一股极其锐利的风声,击球准确有力,众人都不由得退让,因为他球杆挥舞幅度极大,很容易抽伤人马。吕守愚却胜在骑术精湛,他手腕动作微妙,而且有吕嵩赐的一匹宝马雪月,常能抢先赶到球边。 <br><br>此时抢到球边的是吕鹰扬,吕鹰扬为人沉稳,计算极其准确,他居然不先击球,而是挥杆平指右侧,而后向空挑起。此时二公子吕复已经抢到他身后五尺,吕鹰扬这才扬杆起球。吕复看他挥杆的方向,刚想抢前去追球,吕鹰扬却微笑着一顿球杆,反手把马球磕向了自己身后。 <br><br>一名豹云队的骑士踏雪而来,一拉马缰扬起漫漫的雪粉,趁着雪粉迷乱了吕复的视线,一球贴地击出。剩下三名豹云队的骑兵和吕贺此时都已经按照吕鹰扬球杆的指挥调整了马匹奔驰的方向,三名骑兵抢先劫球送往球门边,马球的线路连闪过几个龙牙队骑兵,一直到了吕贺手上。吕守愚此时早已经看出了吕鹰扬指挥的阵势,纵马直奔吕贺的位置,那个位置正是门前的杀手一击。 <br><br>就在雪月逼近的一刻,吕贺一顿球杆把球定在了地下。吕守愚眼看他要击球,急忙探身前去勾球,他马上的动作不能不说是精妙到了极点。可是吕贺冷哼了一声,挥手扬起球杆。吕守愚听见身边的锐风,心里吃惊,那一杆不是击球,却是击向了他的坐马。 <br><br>他爱惜雪月,不愿雪月被抽伤,急忙收杆侧挡在马臀后。这时候吕守愚的武术修为也展现无余,在短短的一瞬间以球杆施展出背刀式,吕守愚二十三岁,武术已经近乎其老师柳亥年轻的时候。 <br><br>“好!”吕贺一咬牙,球杆扫出了一个扇形,锐风更加刺耳。 <br><br>瞬息变幻,吕守愚只有用球杆硬架,吕贺以动击静,有如挥舞一柄单刀。双杆交错,嚓的一声,吕守愚球杆顶的棰头被吕贺一击削断,直扬上了天空十几尺。 <br><br>“哼,大哥小看我了!”吕贺这才真正扬杆击球。防守的吕守愚球杆折断,这已经是必胜的一球。 <br><br>可是这时候失去了棰头的吕守愚却动了,他手中光秃秃的球杆一缠一卷,收住了马球上的一缕红丝。吕贺球杆到的时候,球已经不在,吕守愚扬手把球抛上了天空。吕贺仰天大惊。球落下,吕守愚的球杆指天,有如握剑对敌。球落到他头顶三尺处,他才劈手击向空中。竟是临空击球。 <br><br>球飞出十余丈,早有龙牙队的骑士抢球带出,轻松的射破了豹云队的球门。吕守愚心里得意,横杆马上,对吕贺笑道:“你如果想不被我小看,还要再练几年。” <br><br>吕复在远处喊了一声:“大哥好一手中流剑技啊。” <br><br>吕守愚大笑着带马离去,和龙牙队的骑士们击杆相庆,一时间龙牙队球门一侧呼声压迫了寒风,竟是吕守愚亲卫武士们的纵声高呼。 <br><br>吕鹰扬纵马驰到吕贺身边,却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中流剑技虽然不错,可是你的斩玉刀势也很犀利,球场胜负,不要太在意。” <br><br>吕贺低头咬牙,猛的抬头对远处的吕守愚喝道:“再来一场!等我去换了马,赢了也别跑!” <br><br>吕守愚却无意再战,遥遥的喊了一声:“改天再来,父亲午时的召见不能忘了。” <br><br>他留下一阵笑声,纵马直奔城门而去。他一方的禁卫武士尾随而去,诺大的雪场忽然空了起来。吕守愚身边的武士和伴当远多于吕鹰扬兄弟的部属,只剩下寥寥数十骑守护在吕鹰扬兄弟的身边。 <br><br>“呸!狗东西!”吕贺狠狠抓了把雪扔上了天空。 <br><br> ※ ※ ※ <br><br>“五弟,春天了大哥也教你练球吧,”驰马进入城门的时候,吕守愚心情大好,刚好看见吕归尘手持两把豹尾一跳一跳从城墙上下来,顺手把他从地下拎到自己的马鞍上,抓过他手里的两把豹尾各数了数。 <br><br>“大哥真的教我?”吕归尘惊喜得差点从马鞍上跳起来,一时间也忘记了身上的不适。他做梦都希望能和哥哥们一起玩,只是几个哥哥从来不假辞色,只把他看作一个不成事的小孩。倒是吕守愚因为年纪大他太多,反而还对他温和些,反正在吕守愚心中,这个小弟弟也不可能是未来的青阳王,他所要防范的只是那吕鹰扬兄弟两个。 <br><br>“说教就教,有什么真假?”吕守愚漫不经心的答道,转头对吕贺大笑,“赢了两枚!” <br><br>吕贺和吕鹰扬随后跟进,吕鹰扬淡然而笑,吕贺却脸色铁青。 <br><br>“五弟住在铁家,铁益那几间帐篷和放牧的帐篷一样,又脏又乱,父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吕守愚看了看立在城门中的几个锦衣女子,那几个使女是今天的赌注。 <br><br>“这几个女人就送给五弟了,带回去帮铁益整理整理,不要丢了他们铁家的脸面,”吕守愚一挥手,他手下的几个伴当就把五个女子推到了吕归尘身边。吕守愚帐下的人口和马匹远胜于吕鹰扬兄弟,他下注打球更多的是玩乐,一点赌注也不在他心上。 <br><br>“不……”吕归尘还没来得及推辞,吕守愚已经呵呵大笑,把他放下马,拍马而去了。 <br><br>吕归尘只得烦恼的挠挠头,他素来没有什么伴当和仆人,忽然多了五个女子,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br><br>“五弟,”吕鹰扬策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了笑,“以后多呆在帐篷里,不要出来走动,你身体不好。” <br><br>“嗯,”吕归尘对这个冷静犀利的三哥很有些敬畏,“可是大哥给我这五个使女怎么办啊?真麻烦呢。” <br><br>“你烦什么?你烦什么?叫得那么亲热!谁是你哥哥你不知道么?母亲怎么生了你这个傻子!”吕贺一腔怒火终于爆发出来,跟上来靴尖点中了吕归尘的胸口。 <br><br>吕归尘体质虚弱,根本无法抵挡吕贺天生的大力。此时没有防备,仰身就栽倒在雪地里。身后尾随的铁叶大惊,上一步护住了他。 <br><br>“世子,世子,”铁叶惊慌的摇了摇吕归尘。吕归尘表情呆滞,不知所措的看着吕贺。铁叶手指探过他胸口,好久才确信他只是摔愣了。 <br><br>吕鹰扬皱皱眉,回手挽住了吕贺的马缰把他拉到一边,语气中很是不悦:“赛球不过区区小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样冲动?难道你也和五弟一样不懂事么?” <br><br>“哼!”吕贺鄙夷的看了吕归尘一眼,扭过了头去,“他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就知道讨好人家。我们说是三兄弟,比大哥他们还多一个人。可是他纯粹是个废物,留着也没用。要是以后大哥称王,他准和狗一样去舔他们两兄弟的靴子!” <br><br>“我……我不是,”吕归尘哆嗦着嘴唇,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br><br>“不是?你不是废物你是什么?”吕贺对他狠狠的瞪眼,“你九岁了,摸过几次刀?雪地里站一会都病得要死,将来怎么打仗?我象你这么大,自己都杀过一头狼了!你不是废物谁是废物?亏你还和我们一样姓吕!” <br><br>“我!”吕归尘心中一股委屈,竟然不顾铁叶的拉扯,猛地挺身站了起来。一双清亮的眼睛瞪着哥哥,嘴唇哆嗦,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br><br>“四公子,”铁颜俯首低声道,“世子身子太弱,雪地里不能待久了。有什么事情,不如请大王裁断吧。” <br><br>“你算什么东西?”吕贺更怒,随手扬起马鞭,“他死就死了,容你多嘴么?” <br><br>一阵乱鞭劈头盖脸的打下,铁叶和铁颜不约而同的跳起来遮护在吕归尘身前。吕贺鞭头上是一把长长的马尾,盛怒中毫不留情,抽得铁氏兄弟满脸的血丝。铁叶性子激烈,狠狠的瞪着吕贺不说话,铁颜则扭过头去不看他,脚下却不动分毫。 <br><br>吕鹰扬上前把马鞭夺了下来,低声斥责道:“自家兄弟,就算他无用,和你也是一个母亲所生,怎么这么说?” <br><br>吕贺对兄长的话一向遵从,此时心情极为恶劣,可也只好恨恨的看了一眼地下的吕归尘,一踢坐马,自己先走了。战马踏起雪花直卷到吕归尘脸上,他吞了几片冰雪,猛的咳嗽起来,脸色冲起血色,蹲在地下微微的哆嗦。 <br><br>吕鹰扬看着吕归尘微微摇头,鞭马去追赶吕贺。一众铁骑纷纷离去,唯有雪地上铁氏兄弟护着吕归尘,再无其他的随从。蛮族诸部中,追随武士的数量靠的是首领的名声,凭吕归尘的身体,他注定无法成为出色的武士,又怎么会有其他武士愿意跟随他呢? <br><br>“他们……他们太嚣张了!”铁叶毕竟也是个孩子,人走远了,他忍了好久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满肚子的委屈无法发泄,狠狠的抓着自己的佩刀坐在雪地里。 <br><br>“不要说了,”兄长铁颜为人沉稳得多,轻轻扶起吕归尘,“世子,大王还等着你呢,我们赶快去吧。铁叶,去拉马拉来。” <br><br>一直垂着头的吕归尘扬起脑袋,看见铁颜脸上血丝纵横,血色糊成了一片。 <br><br>“就是皮外伤,”铁颜感觉到吕归尘在看他的伤,急忙挺了挺胸道,“以前练武,比这重得多的伤都有,世子不要担心。” <br><br>“四哥说得也没错,”吕归尘低声说,“是我太没用了。要不你们跟着我,也不会受欺负。” <br><br>铁颜忽然间手足无措:“世子不要这么说,世子不能练武,也可以读书,王妃最……最喜欢世子了。” <br><br>吕归尘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br><br>“我还是要练武的!”吕归尘被铁叶扶着跨上小马的时候忽然扭头对铁氏兄弟说,“我将来练好了武术,父王和母后不用再担心,你们跟着我也不会受欺负了!” <br><br>他转头拍着小马而去,铁颜竟在世子的眼中看见了一股倔犟,那种带着孩子气的认真,让铁颜完全愣住了。 <br><br>“哥,”铁叶把缰绳递给铁颜。 <br><br>铁颜猛地惊醒古来,狠狠的点头。他翻身上马,追着吕归尘的背影而去。原本铁颜也觉得跟在吕归尘身边,无疑是浪费武士的一生,偷偷的跟父亲铁益说想转去投奔大王子吕守愚,还惹得铁益大怒。可就在他上马去追赶吕归尘的时候,他忽然下了决心,要用一生去追随这个认真的少年。不管是屈辱还是荣誉,铁颜十四岁的时候决心就这样披荆斩棘的走下去。 <br><br>在日后青阳国创立之初,铁颜在青阳昭武公帐下,是第一个被授予“豹狼”称号的武士。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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