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连载】四面墙--哥们儿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1:42

第三章 W市局 第五十二节告别辰字 -------------------------------------------------------------------------------- 我跟他们说了马上就要下队的事，舒和跟常博都有些怅然，尤其是舒和，一脸悲怆，仿佛生离死别，其实我看舒和的脸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想如果没有大的震撼，舒和的生命，恐怕真的将不久于世了。 我对我最终没有说服舒和放弃死念感觉沉重的遗憾，和他实在是没有话讲了，一切我以为应该留恋的，父母、妻女，在他都成为一种刺激和负担，他软弱地不敢面对，又高傲地选择放弃。他在等他最终的判决，那个基本已经固定的结局。他在等待最后的理由，给自己的赴死找到坚定的支持。 舒和说过，他不会死得很难看，他要精挑细选，直到找到一种完美绝伦的，可以和他的心性匹配的方式，才会欣然地结束自己苟且的残生。我希望他一直寻找下去，直到他苍老的容颜被自由的阳光抚爱的那天，也许面对灿烂如阳光的女儿，他会痛哭流涕，他会感激上帝没有给他完美去死的机会。那样，没有人会拿那个自由与死的悖反定律嘲笑他虚伪，我们所有看到他感恩的泪水的人，都会感动起来。 虽然，舒和的上帝与我无关，我还是偷偷地向他做了祈祷，希望他好好地看护他的孩子，那只可怜的羊羔，让他活下来，不管多么艰难。 我在W市局的最后两天，是我们三个说话最少的两天，似乎该交流的都已经说完，过去和现在已经如此，那些看不见的将来，又无从谈起。 新来的号长老马正迅速地适应着角色的转变，猴七成了他的智囊中坚，不遗余力地带他上道儿。这个号成了战后重建国，老马就是傀儡政权，猴七和那两个新来的混混，俨然就是维和部队的大员了，弄得号里污七八糟，大有朝民不聊生那苦日子里奔的势头。 小不点还是不倒翁，继续当他的“劳作”，伺候老马和齐天大圣猴爷爷的生活起居，擦地的打水刷盆的也安排了，舒和差点就当了擦地工，还是老马世故，犹豫了一下，温和地否决了那两个混混的建议，但到了晚上，就把他哄板底下睡去了，一对混混耀武扬威地搬上了铺。 舒和表情冷漠地钻了下去，跟我们说：“先睡啦？” 躺下来跟常博聊天，常博有些兴奋似的，跟我描绘将来到外面的发展蓝图，他说称现在MBA还没臭街，正好有一拼。昨天他女朋友给他寄来一张MBA毕业证书的复印件，说因为他已经完成答辩，导师又看好他这个人才，努力帮他把证书搞下来了，常博看到那个盖着校长大印的证书复印件，比看到释放证还高兴，一颗悬了小一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听他说话的口气，在心里，常博肯定已经把释放证预支给自己了。我多少有些矛盾，其实不想早回家的才是装孙子，说出花来别人也不信啊。我就真的那么想下队去看看？说不清，我只知道结果怎样，我都会接受，郁闷是没有用的，该扛的只能扛起来，越低头负担越重，记得小时侯在农村挑水，妈妈就总在后面喊：“腰挺起来，挺起腰来就不压了。” 其实那有一个前提的，就是看路还又多长。舒和就是因为在眺望时看不到驿站，才一下子绝望的，他决定从一开始就不去负重，而我属于那种挑着水，只有几步就可以到家的类型，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交流也变得困难，毕竟这山说不得那山的话。 剩下的日子很短促，也不想再去认识那些无谓的面孔，每天在铺板默然地坐了或蹲着，象一只孤单的鸟，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望着天空时，感觉也淡淡的，不愿意渴望太多，也不愿意留恋太多，我比那只衰鸟唯一幸运的，就是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飞到天空里，而它，连这样的愿望或许都已经磨灭，时间和习惯是一把残酷的锉刀啊。 舒和在最后一个下午突然幽幽地问我：“你将来会去看我的女儿吗？” “会的，我告诉她她有一个深爱她的好爸爸。”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认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女儿，亲口告诉她我刚才许诺给舒和的话。 舒和苦涩地一笑：“是啊，我也只落一个深爱，绝望的爱，其他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不仅不能给，还残酷地剥夺。” 我和常博都默默无语。是啊，我们在被剥夺自由和其他种种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剥夺自己亲人的感情？不同的是，我和常博还有不远的将来可以补偿。 那几天是自愿沉沦到思索里的日子，弄得自己和别人都很感伤。 星期二，为什么不是星期一？一个新开始也要这样没有象征？可它还是来了，外面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早把东西都准备好，只等着开门，道别的话事先说了，再耗下去徒增无聊。 舒和跟常博坚持往我帐上多添了200块钱，舒和玩笑道：“到监狱什么都缺，也别缺银子。” 我跨出牢门的时候，好象是没有回头，只听后面喊：“麦麦保重吧。”是舒和的声音，我在心里说：“你也保重。” 下楼，看见施展、施杰已经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十四五个人吧。施杰笑着说：“前两天担心坏了，怕你有事儿。”我说你给我念点好咒不行？ 我们被带出一道门的铁篦子，停在武警大院前面，先点了名，然后两个管教领着羊拉屎似的队伍，到后面的“新生医院”做了体检，大夫除了对我被板疮糟蹋得很惨烈的屁股感慨了两句，嘱咐我下队赶紧治，没说别的。施展说，有传染病一类的监狱不收，可惜这帮人都挺健康。 拉回队伍后，楼前已经停了辆大巴，几个留所服刑的劳务犯儿正往车门口堆镣子，那种普通的脚镣，说是18斤一副的。两个英俊的武警背着枪，在车边小题大做地警戒着。 管教先吩咐我们把行李放后面的一辆蓝双排上，然后喊：“俩人一伍，排好队，按顺序上车！……那红鼻子的，操你妈不懂什么叫俩俩一伍是吗？靠后面去！” 我和施杰靠到一伍，慢慢往车门挪，上了车，坐好，劳务犯儿过来，用一副镣子把我们俩的脚脖子各扣了一头儿，其他犯人也这样扣了，施展跟刚才挨骂的红鼻子坐在我们后面一排。 人上齐了，跟车管教宣布了几句诸如不许讲话一类的纪律，俩武警抱着冲锋枪把车门把死。大客车哼哼几声，朝看守所大门开去。 我望着抗战时期遗留下来的灰砖大楼，在心底悲怆地说：“永别啦，操你姥姥的辰字！” …… ……（很累哦，哥们儿）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2:23

第三章 W市局 第五十三节坦白从宽哥们儿的自白书 -------------------------------------------------------------------------------- 写完了看守所部分，算卸下了一个肩膀的负担，然而面对那么多朋友的支持，想歇两天的想法又很害羞地缩了回去，这样，只有一个肩膀负重了，更感觉沉重起来。不如先说两句，把前面没有讲透的一些话先做个必要交代，后面的故事，还是等看下回分解吧，很快的，我的勤劳大家已经有目共睹。 不得不说的是： 现在大家看到的版本，只是一个边写边贴的初稿，最后还要做大的手术，使它更贴近我的初衷：关注人性、人权以及司法进步。C看守所的部分写的不好，我自己不满意，写到W市局的后半部，感觉算真的出来了，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将来的前一部分文字，将同样精彩。 （这个修改先放一放，主要被书友提示，防备盗版，其实，除了海外，谁敢盗我的版？除非他想自己到里面体验一下去。海外咱管不了，但还得保证“将来”的正版比盗版牛不是？不得已而为，见谅见谅。一揖到地。） 然后，很重要： 这不是一部刻意要“揭露”什么的作品，读者从里面看出黑暗和“流氓”，只是我传达的表面，深层的东西是在写人性。人性是一个关键，至于人权和司法方面，我想，那是不得不附带的两个问题。 一切和政治无关，我是站在一个“人”的角度，而不是贴了防劣标签的所谓“斗士”的角度，以小说的形式以小说形式记述自己亲历亲闻的东西，记述我残酷青春里最悲凉的一部分。 感谢广大书友的支持，其中不少人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显得虚伪，我只想说：根据这些意见、建议，我想在将来对前部分文字做一些修改，素材基本上就是这些了，但要统筹调整一下：一是把香香的故事移动到C看去写，加大那部分的力量，二是删除“敏感话题”那三节，不得已而为啊！！（不多说）！再有就是C看部分落了几个细节，一是“豹子笼”，也叫“狗笼子”，是一个人在里面不能直立的笼子，惩罚犯人用的，很残酷；二是看守所房间里的警报器都没有写，属于环境描写的重大失误，其实那个东西就象单位楼道里的灭火器一样，摆设，我没见谁用过，要很大事才允许报警的，还有些更琐碎的不说了。 在描写劳改队（监狱）生活之前，请再听我罗嗦几句。罗嗦的内容也够绚丽： 脱离人性人权的主题不说，外国监狱咋样？ 在C看，缸子老说美国监狱好，其实呢？谁去过？咱不抬杠，今天一个在法国留学的朋友，告诉我《四面墙》被转载到海外留学生一网站上去了，并给我复制一些评论过来，其中有一段很有趣： comparing to the prisons in the US， Chinese prisons are like heaven。 I read some writings about America‘s prisons， man， what a miserable place that is。大概意思是说啊：跟大老美的监狱比，您们中国的监狱简直就是他妈的天堂！（不行咱邀请这位上天堂玩玩？） 这条评论让我欢欣鼓舞啊，不象有个新加坡的师傅留言说： “我是哥们儿的老乡，2年前移民到新西兰，跟当地警察打过几次交道（不 是因为违法，只是交通事故、查酒精含量）。他们对老百姓不仅是平等相待，很 多时候觉得他们非常尊重你，有时称呼老百姓为“sir”。 移民前看到新西兰中文网站里的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中国人在监狱里的经历，狱警怕他寂寞，陪他聊天，打篮球，甚至给他黄色画报。不知是真还是假。不过今天一个洋人朋友告诉我监狱里可以打台球荷兰球。 前几个月，当地报纸刊登了一条消息（绝对真实），大意是：政府花钱做了一次调查，结果是：监狱的伙食中胆固醇含量过高，不利于囚犯的身体。” 看着来气，真那么好吗？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现在可以提前告诉大家，哥们儿在监狱里也吃过肉，还是大锅炖的！ 对比一下，就是想说，甭管在哪，监狱里的待遇好也罢坏也罢，咱以后都不往那里扎。 最后： 就是如我所许诺过的，要关注一下我国的司法改革进行时，顺便宣传一下正面的东西，显得咱也是一格调不太低的人，毕竟被党改造那么多日子嘛。 今年，先是因为沸腾一时的孙志刚事件，温家堡总理拍案而起，大笔一挥，取消了收容审查制度，于是有人高呼“温家堡万岁”！ 然后，东北片上葫芦岛那疙瘩有个劳动教养院也出了事，一爷们因为吹牛自己有3000块钱，让牢头给折磨死了。一死人，又“震撼“了，很快，广东省政协委员、法学博士朱征夫在9月份向广东省政协提交了一份“关于废除劳动教养制度的提案”，指出这个制度本身就是违反《立法法》的，正在争论中，尚无结果。 同年，广西看守所又传出了犯罪嫌疑人谢渊海死亡事件，原因众说纷纭，官司进行时，但看守所里的人权问题被鲜明地提了出来。 以上是大的进步。下面说些司法方面的细节亮点。 先说远的，上世纪90年代搞打击牢头狱霸活动，据我后来的狱友说，现在的牢头，跟以前没法比了已经，老实多了，真庆幸啊，不然我可能不会全着身子在这里打字了，那样，这些文字就不是写人性了，而是呼天抢地的控诉血泪史啦。 然后说近期的，就说今年，两千零三！ 据新华网9月22日报道：浙江省公安厅出台“办法”，办案搞刑讯逼供的一律他妈开除，同时，有关办案单位的头目和主要负责人要一并承担连带责任。（是进步还是做秀？先不管他，听着是进步了就算。但是哥们儿想，如果不从整体上提高办案人员素质，不借助科学的技术和理论，你拿什么弄证据？光有口号不行，要想法建设一支够高度的队伍，才能有效打击犯罪分子，包括我这样的。） 另外，北京一中院已经有死刑犯会见室了，死刑犯走前能见亲人一面了，大家听说了吧？ 有个地方规定，犯罪嫌疑人上过堂审判的时候不许法警摁头推搡了，知道吧？有记者说是不是黄坎肩也别穿了，毕竟嫌疑人还不是罪犯，还是公民，你得尊重人家啊，这也听说了吧？ 全国法院最大的领导肖扬给小领导们开了会，限期对看守所超羁押案件进行清理的事听说了吧，在这事之前，一个在看守所关了20多年还没判的老头终于给无罪释放了，知道吧？ …… 正进步着呢，知道吧？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4:10

第四章 W监狱 第一节大路朝天 -------------------------------------------------------------------------------- 9月11日的W市，天清气朗，这样的空气已经久违。 囚车上的十几名罪犯，都被强制低头望着车板，不许出声。我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着斜视的阳光扫在光头上的温暖，脑子渐渐显得清爽起来，一些往事，便不甘寂寞地被颠簸出来，在眼底的一方车板上晃来晃去，晃得眼睛有些发酸。 关于坐牢，记得还在“C看”的时候，就曾跟缸子、阿英他们讨论过，我说我一直有“进来”一次的愿望，时间不能太长，两年封顶。我以前的很多梦想都没有实现，我一直挺悲哀的，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被达成，还超额了。缸子当时说，监狱这种地方，不可不来，不可常来。这个建议后来在W市局也从别人口里频繁听到，看来很流行哦。 眼前的影像很杂乱，突然晃过几个凄厉的面孔，恍惚是“C看”的齐鲁壮士孔爱东，安徽青年蒋顺志，还有魂兮渺兮的小香香，那些臃肿的脸庞和悲凉恐惧的目光凌乱地闪现时，我轻轻叹了口气，联想到既往亲见的种种“整人节目”，和民间盛行的闹洞房一般，既有整人者即兴发挥聪明才智的产物，更多的还是前人馈留下来的遗产和经典，真是五花八门，出奇制胜者不一而足，令人有叹为观止的感慨和惊惧。 孔爱东是我进看守所以后见过的第一个典型倒霉蛋，这时候的我，坐在囚车里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监狱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象缸子描绘得那样美好显然是不敢奢望的。这样马上就想起以前看过一篇聂绀弩回忆监狱生活的散文，里面写道：“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己的相象，不是超出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这样说，监狱还有它“仁慈”的一面了？ 想到仁慈，就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上帝和舒和，然后是同样判无期的施展。对于渐渐虚幻起来的舒和，我不知道施展的乐观是否真实。 现在，在囚车上，施展就坐在我的后面，偶尔，会听到他清嗓子的声音，前几天施展说他有些上火。因为对“无期”的判决结果很满意，所以天天在号儿里请客，折腾的。 想到这儿，我把有些发酸的脖子小小转动了一下，顺便瞟了一眼窗外，只看见鳞比的楼群匆忙地向后闪去，路上的行人匆匆闪过，只看到一些忙碌的头颅，刷刷掠过，不知他们去追求什么？欢乐还是痛苦？希望还是陷阱？去吧，等你们深夜回家的时候，天使或者魔鬼会在门口迎接你们。 我很想回头看看施展的表情，却没有勇气，我知道武警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打上了囚车，第一次嗅出一丝汽油味，我记得小时侯很迷恋这种奇怪的味道，象青春期迷恋有关异性的一切，现在这种味道使我的思绪一下子溜出很远，童年的纯真无邪的影子七彩云朵般从眼前飘掠而去，想抓，却无从下手，憾憾的感觉。 好遥远的感觉，使我无缘得想哭。 囚车一路鸣着笛，好象总是赶上红灯，走走停停地，思绪也就不断地被打断、连续，再打断、连续。我斜眼瞟一下窗外，楼房很稀落了，估计已经出了市区，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郊外的滨海监狱。轻轻挪动了一下脚，铁镣小心翼翼地响了一声，撩眼皮瞟一下车门口，持枪定在那的武警双脚木橛子一样，岿然不动。 我换了口气，狠劲儿挤一下发酸的双眼，继续想我的事情，打发着时光。旁边的施杰干咳了一声，应该是给我听的，我稍微偏一点脸，跟他交换了一个微笑，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流，看来他也是腻歪的。 我尽量放小动作，伸手把脚镣轻轻转动了一下，减轻一点踝子骨的负担，那里已经感觉很不舒坦。 想起十几天以前，胡律师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为我做无罪辩护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好笑。本来想，这世上肖遥法外的人已经很多，再加上我一个又算什么？不过现在的结果也不赖啊，至少让我从自己身上对法律的威严又多了一分敬重。 我正自嘲地笑着，突然感觉囚车停了下来。武警一边吆喝着，一边扔给前面的犯人一串钥匙：“自己开，往后传！”看来是到站了。 我们终于获准抬起头来，我发现囚车已经停在W市监狱的大门外，这是一所新建的监狱，从外面看，似乎叫它“城堡”更恰当，整个大墙都由一米见方的石块磊起来，上面的电网在阳光的调戏下闪着自尊的光芒。这是W市的第一监狱，听说这里刚刚评上“部级”，里面条件很优越，当然管理也非常严格。被判决的犯人，大多数在这里只是做中转，集训学习一段时间后，还要分流到其他监狱去服刑，犯人们在这里，就象大学毕业后等待分配一样，这大概也就算一个人才市场吧。 我没有闲情再回忆了，傻呵呵等着钥匙快些传过来。 施杰小声说：麦哥这监狱修得还真漂亮。 我说是啊，咱多幸运。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4:44

第四章 W监狱 第二节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 -------------------------------------------------------------------------------- 挂了一路的脚镣终于哗然解脱的瞬间，我有种想飞的感觉，当然能飞也不敢飞。 我快活地把两个膝盖互磕了一下，微小的痛感使我获得了自虐的欢乐。施杰从我手里接过钥匙，一个个试着，我一边拿眼贼着武警，一边用脚给他捣乱，施杰排除万难，不一会儿就解放了自己的双脚，冲我挑衅地一笑，轻声说：“技术还可以吧？” 很快大家的脚镣都卸掉了，有人威风地双脚顿了一下车板，前面的武警立刻喊到：“不许乱动！”然后犯人堆里钻出几声窃笑。 随车的管教这时跳上来，坐在副驾位上：“办完手续了。” 司机会意地重新发动车子，直接向W监狱的大门里开去，武警没有再命令我们低头，一栋栋崭新的监区大楼很养眼，绿化工作抓得也蛮有成绩的，比我们刚刚离开的W看守所漂亮多了，那里的建筑陈旧得让人阳痿，丝毫热情也提不起来。 司机驾轻就熟地转了几个弯，最后把囚车泊在一栋红楼前，红楼前脸儿被铁栅栏包围着，栅栏里面很多穿着蓝白道囚服的犯人在干活，有捡豆子的，还有叮当砸鱼网扣的，不少人正兴奋地往我们这边张望，有人在大声放肆地说笑，没有注意到有专门看管现场的警察；柏油路对面的封闭球场里，一群犯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踢球，几个“帽花儿”在旁边看着，看意思不象监视，而是在赏球。场上奔跑叫喊的人们都没穿囚服，只能从一律的秃头标志上，判断他们的罪犯身份。 如此宽松的氛围使我心情舒畅，虽然在看守所里，象缸子那样屡教不改的累犯经常向我介绍监狱的美好状况，在被看守所的铁笼子囚禁了将近一年后，我还是眼见为实地感慨良久：还是进监狱好啊，看守所不是人呆的地方。施杰也悄悄对我表达他的同感：“还能踢球，够牛逼的这里。” 当时我们都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不久以后，这种良好的第一印象就要被新的恐怖所奸污掉。 谁下的命令已经说不清了，我只记得随着一声赶牲口似的吆喝，我们耗子一样哧溜哧溜从囚车里钻出来，按顺序到后面的双排挂斗里抱下自己的行李物件，然后被人牵着线，木偶样地从栅栏口进入楼前的空场里，在栅栏脚下一拉溜蹲了，好象集体大便的样子。 几个煞有介事地拿着小本子的犯人，一边打着岔一边走过来，一个“小劳作”模样的人端了一盆清水，放在空地上，弄不懂有什么讲究。一个高个胖子冲我们喊：“隔一个出来一个，蹲对面去！” 我算计了一下位置，自觉地抱起背包，蹲对面去了。 “嗨嗨，动换呀，看什么看，说你呢老逼，傻操行，土豆插根棍儿都比你灵！”胖子边上一个戴眼镜的瘦高挑叫唤起来，我向对面看去，一个老头正抱着被摞，意乱神迷地在那跳探戈呢，进也犹疑，退又彷徨。 还是旁边一个小朋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蹲到对面去。 胖子吩咐我们把背包都打开，把兜里的东西都放在脚边，凡是带香烟的，只要已经开盒，不管还有多少棵，一律潇洒地扔进水盆里。后来有机会请教监狱里的前辈，才明白各种奥妙，原来是防止有人在烟里藏匿毒品或别的东西，靠，有那么悬嘛。 表面文章做完后，几个拿本子的家伙开始分组逐个检查。轮到我时，我服从命令听指挥地把一条长裤的两条裤褪匝上扣儿，胖子说一句，我就把一样东西塞裤筒里，便服，多余的短裤、袜子，统统塞进去，最后扎上裤腰，一个小不点跑过来在一个白布条上写下我的名字，系在裤袢上后，顺手把圆鼓鼓的裤包扔旁边了。这时我和那些检查完毕的人一样，只穿一件三角裤，挺立在九月的阳光下。这些天我的皮肤很遭殃，腿上终于开出疥花来，被阳光一晒，真的舒服。 那些劳动着的犯人，开始饶有兴致地评价几个家伙暴露出来的文身。 “那虎不错。” “不错鸡巴啊，有往身上刺上山虎的么？收山了才那么搞。” “嚯，那爷们牛，还鹰抓地球呢。” “那是找死，一般人谁敢上那个活，狂出格儿了。”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洪亮的招呼：“哎，贾组——把最边上那个黑大个分三楼啊！” 我下意识抬一下头，看见一张脸还在那里灿烂着。 胖子仰脸儿问：“是你老大还是你对立面？” “自己人！”楼上的一边喊，一边朝我们这边挥手：“老黑！呆会见啊！” 被叫做老黑的黑大个抬头幸福地笑着。 老黑叫任道远，在W看守所住我对门，小贩毒加大伤害两罪并罚，无期。跟我不怎么熟，平时也就是趴门口张望时不小心照面了，互相抛个媚眼儿什么的，没什么进一步的感情，连一句完整的人话都没交流过。 如今这厮刚到这里就有人托着，够拽。 “注意听我点名啊……李小鹏，姜军，麦麦，……任道远！你们七个，跟来组走。”胖子一指“眼镜”。“眼镜”唐三藏一样打了个响指，简洁地说：“走。” 我一边赶紧跟其他人一起抱起东西，穿着三角裤尾随“来组”往楼上走，一边有些失望地看一眼施展兄弟，他们也正眼巴巴看着我，我们当然希望能够分到一起。红楼的每层都有一个铁栅门，还好都没有上锁，不然可能要多耽误不少时间，就算那样不歇脚地走，一直到三楼，已经累的气短，我想我是呆废了，以前跑1500米达标时也没这么累过。 楼道里也有人在捡豆子。姓来的组长让我们把背包放在楼道边上，然后把我们领进挨楼道口的监舍里，吩咐我们在铺板上盘腿坐好，脸朝墙壁。这里的铺都是铁管结构的上下铺，我在下铺盘板的时候，因为脖子太长的缘故吧，脑袋已经顶到上面的铺板，别扭极了。 “不许乱动，不许聊天！否则后果自负！” 来组出去后，老黑任道远在我旁边的铺板上不屑地说到：“瞎鸡巴叫唤什么，以为自己多大人头儿呢，撑死不就是一家雀落鹰架上了嘛。” 当时监舍里还有几个“长留”（在入监组服刑的罪犯），人家都没言语。倒是一个进来送水壶的小毛孩子来劲了：“闭嘴，肉皮痒痒了是吗，找拿龙呢是吧？” 老黑一偏头：“小逼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嘿，你还挺牛逼是吧，说的就是你，刚来就想折腾？”小逼崽子把水壶撂地上，抖擞精神，冲老黑叫板。 老黑噌地从铺上跳下，光着脚奔小孩就蹿过去，通地一个直拳封在小孩眼上，刚才还精神焕发的小朋友一下子就飞楼道里去了，伴随着一声惨叫。 老黑不假喘息，跟步上前，抬起大脚丫子来。 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猛地把老黑给抱了回来：“嗨嗨嗨！老黑你干什么呢！跟一个小孩崽子值当的嘛？” 来人正是刚才在楼上招呼的那位。 老黑愤愤不平地说：“毛儿还没长全呢，就敢跟我叫！瓶子，我就是想给他刮刮鳞，一条菜骨蛇装什么龙钟？” “傻逼你甭吹，今儿这事咱没完！”楼道里那个小孩还真缓过来了，乌青着眼闯进来咆哮，还有些奶气味呢。我一下子就想起“C看”的那个姜小娄来。 被老黑喊做“瓶子”的那个，又回头糊弄小不点儿：“欣弟欣弟，你也省省吧，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这就是我跟你常念叨那黑哥，你不特崇拜他嘛！瞧今个这摊子乱的，行啦，两位爷都给我一面儿，就算不打不相识。” 旁边一个“长留”也过来说和：“就是啊欣弟，你也先消停会儿，让贾组撞上，又给你搭罐儿你就老实了。” 老黑呵呵一笑，说瓶子这原来是自己小老弟啊，行，回头我请客。 瓶子拉着老黑说：“你也甭这盘着了，跟我那边聊天去。” 老黑说：“只要不给你找麻烦，孙子愿意盘。” 瓶子一边说在这咱都是爷，一边拉着老黑去了。 早听说监狱里可以走亲戚似的串号房，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老黑走后，我们六个继续塑在那里盘板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站。我既不清楚现在这样算什么仪式，也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继续，迷迷糊糊的的傻盘了一阵腿，思绪又不自觉地飘回过去。 其实，从接判以来，一看大势已去，我反而一下子从浮躁里解脱出来，不再神经质地规划多样的未来，许多时间就已经开始被回忆挪用。一有空闲，我的脑子就鱼一样狡猾地溜号，跑进往事里去。 W监狱的铺板真他妈硬，我的踝子骨盘腿盘得生疼，屁股上也因为在市局看守所长了疖，一个劲地渗黄水儿，痒得无与伦比，所以整个下盘都巨巨不爽。初来乍到，我又不敢乱动，只好不停地提气，隔一会调整一下身子的重心，一方面缓解一下脚侧的压力，一方面用力给屁股上那些似乎有生命的疖泡施虐，舒缓奇痒，倒是比较灵验。 过了一阵儿，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盘板儿的铺上怎么没有被子呀？斜眼扫了一眼，发现所有被子都集中码在最靠里的那个铺上，外面挂一水蓝色布帘，给人感觉很齐整，只有在我这个位置侧看，才能看见整卷豆丝一样的被摞。 W监狱的楼道里一阵乱，好象有人在打架，监室里的几个老犯儿都跑出去看热闹，我们几个在板上盘着的，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除了离门不远的隔离栅，什么也看不见，当然没有人敢下地。 不过，我发现监狱就是不错，监室的门都敞开着，犯人们可以“自由”出入，比看守所强多了。这一点，和我在看守所听说的吻合，让我心里萌发了一种挺知足的感觉。升级啦。 外面的吵闹声很快就平息了，只有一个高嗓门在训斥着斗殴的双方。 我把头转了回来，看一眼空洞的白墙，又无聊地眯起眼来。 ‘嗨，都坐好了！”我们赶紧从铺上把腿展开，回身坐在铺沿上。我看到又有几个光着身子的犯人走进来，听喝地在铺位上坐好，可能是哪个分局刚送来的吧。 W监狱的监舍倒是很宽敞。 刚才跟老黑打架的小不点正忙着布置桌子，领我们上来的“贾组”摊开个登记册，点了一遍名，老黑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贾组，对不住啊，跟瓶子叙叙旧。” 贾组点点头：“坐过去吧先。” 接下来我们一个个过去详细登记案情和其他个人资料。然后把私人物品抱进来。 那个“欣弟”青着眼宣布：“咱这每个人只留一套洗漱用具和吃饭家伙，多余的都存在库房，吃的喝的抽的也要暂时存起来，什么时候用跟我说，抽烟喝水都有时间规定。其他的除了铺盖都不许留，衣服包也放库房去，下队的时候取走。呆会给你们发囚服，不许乱挑。” 折腾了一个小时，都收拾利落了，瘦狼似的来组给我们开见面会，这家伙戴个眼镜，文文气气的，语言表达能力可够操蛋，罗嗦了半天才结束。大意就是说：你们现在到的地方，叫监狱，进来第一个要弄清的问题就是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答案——我是一个罪犯，我来接受改造！弄清了，才能好好呆下去，弄不清，想不通，你就要受罪。你们来自分局也好，市局也好，总之是终于从看守所跨越到监狱啦，这说明大家已经完成了从嫌疑人到真正罪犯的身份转变，地方变了，身份变了，规矩也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家伙故意玩了个挺没劲的幽默，说“待遇”呢，也不同了，监狱伙食比看守所上了档次，活动空间也大了——马三立不是说了吗，你哥肯定比你大，可你哥再大大不过你爸去，咱这一样，空间再大，大不出四面墙去，哈哈。来组自己被自己逗得大笑，欣弟可能已经听他跟新收犯人们讲过80遍了，但还是顽强地陪着笑了一回。 来组接着说：刚才一登记我就发现了，你们当中有一半多是二次犯、多次犯了，应该更懂这里的规矩。咱这里只是一个过渡阶段，进行监规监记教育，为劳改队输送合格的人才，你们一般也就呆一个月就下队了，所以别在这里玩出格的，您真有本事就队里折腾去，以前多少老大级的犯人，都规规矩矩啊，人家那叫懂事儿。 来组一边翻着登记薄一边说：咱们这个屋是学习号儿，你们在这里休整一个礼拜，调节一下心态，适应一下身份和环境的变化，就得分到别的号儿干活去，所以啦，在这一个礼拜里，就更得规矩，不就一个礼拜嘛，能忍的事都忍了。咱平时也不能干坐着“调整”，呆会发一小册子，就是“监规”，进来过的都知道那叫“58条”，得背得滚瓜乱熟，将来要想减刑，没有这个，绝对没戏啊。 “老黑对不？”来组侃完了，看着老黑说。 老黑说：“可不是嘛，我上次进来就不会背，操，五年楞一天没减成，不过那时候也是他妈硬货没顶上，要是可劲拿钱砸，鸡巴58条呀，‘十不准’背不下来都减刑！” 贾组笑道：“老黑你怎么往歪道上引大伙？你们听好了，这个监规一定要背，将来你们就知道我的话没错啦。” 领导讲完话，欣弟马上发“监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早听说这部光辉著作了，今天才得见。 果然是58条，不过最后一条可能永远也不会考——第58条：本监规自颁布之日起实施。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6:26

第四章 W监狱 第三节预习课 -------------------------------------------------------------------------------- 背了一会监规，贾组喊：放茅！ 我知道这是叫我们上厕所呢。 “排好队，跟刘欣走，低头走直角，手贴大腿，不许说话啊！”贾组在后面吆喝着，“欣弟”在前面带队，我们光着大腿，被引到楼道中间的厕所里。一个长长的小便池，快一年了，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便池啦。 “不许大便呀！”刘欣提醒一句，在门口等我们出来。 放茅回来没多久，就开饭了，一看席面儿，大家就乐了，白菜白肉片大粉条，馒头一人俩，还有热腾腾的白菜汤，牛逼！ 从C县转到W市局以后，伙食就上了个小档次，至少取消黄粮（窝头）了，到这里一看，简直就有些“飞跃”的感觉。看来，这“敌我矛盾”性质的“罪犯”比“人民内部矛盾”的“嫌疑人”待遇还好，敢情越对“自己人”越狠啊。 囚服还没发下来，我们都光着脊梁，只穿短裤，围在地上兴冲冲地吃着。我从市局带来了几根火腿，已经被锁进库房，也没要，没必要，政府给的就不错了，不能再腐化了。早听说W监狱伙食好，还说炊场里有不少国宴级的大师傅，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抢着犯罪，进来伺候大锅饭，看来传言不虚啊。旁边的来组和几个“长留儿”都订了盒饭小炒儿，味道应当上乘。 囚服是接近傍晚才发下来的，一身蓝，白条的裤线和背靠，老黑说那白条是带荧光的，谁要逃跑，武警瞄准就照荧光上打，或者打腿，或者凿后心。我看那只是普通的白布而已。 来组和刘欣先各挑了一身拿去，从自己床头柜里找了两件旧的，扔在衣服堆上：“就穿过一水。”来组说。 老黑选了一件合身的，阔了阔胸，看上去还算气派，毕竟是职业装嘛。我的衣服就有些短，穿在身上揪揪着，没有合适的号码了，不过黑布鞋还凑合。 “温暖啊，这都是女监出来的活，上次有一哥们儿还在兜里找到一纸条呢，说谁穿了这件衣服，就会成为最幸运的男人。”贾组在一旁白话着。 没人接他的茬，他不甘寂寞地自己说：“后来那傻逼在车间让床子把胳膊给吃进去啦，保外（就医）了。” “是他妈够幸运啊，轻易谁保得了外？”老黑评价。 囚服的扣眼都锁着，刘欣拿来一个刮胡刀片，监督着我们依次把扣眼拉开，赶紧把刀片收回了。我对在这里看到违禁的刀片毫不意外，我知道里面这些人的能量很大。 吃晚饭的时候，上午在楼下负责检查“新收”的胖子带了一个中年犯人进来，特别嘱咐贾组：“这个，民族问题进来的，在四监区又出事了，看紧了，禁止任何人跟他说话。” 贾组立刻照本宣科地跟我们喊：“都听清啦，谁也不准跟新来这个说话！” 盘板“学习”的时候，新来的就盘在我旁边，我一边猜测他是怎么个“民族问题”，脑子不自觉地想到了C县看守所里的几个敏感人物来，练法论功的，好象不让谈这个问题吧，不说了。 “哎，谁是市局来的？”我正在板上盘着，满脑子过往由来的旧事，身后突然有人问。 我和老黑都回过头去，同时看清问话的是个半大老头儿，一脸赘肉，看样子不是流氓案就是原国家干部。 “有辰字楼的吗？” “我们俩都辰字，你干嘛吧。”老黑说。 “听说马鸿照凿了没有吗？” “贪污那个呀，还没判呢，老逼的也太操蛋了，扶贫款也敢黑呀。”说完一看我：“就是刚调你们屋那个老马。” 我看那个老头脸色有些不自在，想发火又压住了。 后来知道这老头和刚才说的马什么是一个案子进来的，老头判刑以后觉得冤枉，心理失衡，检举时候把继续在外面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花天还酒地的老马给咬出来了，立了功，被评为当年的改造积极分子。 老头一走，眼镜组长就说：“你们下来吧，欣弟带他们洗漱放茅，准备就寝。”靠，还“就寝”，够拽的。 一通井然有序的忙活，我们搞掂了个人卫生，组长又安排了值班的，俩人一组，一组俩小时，墙上有石英钟。进来快一年了，没见过这玩意，据说看守所里不让戴表挂钟的，怕人看着表针数日子，精神更容易崩溃，稀里糊涂好啊。 我和老黑来自市局，“出身”就和他们不同，让人高看一眼，多少还有些神秘，所以被安排在首岗，夜里十点到十二点的班，算照顾了。我们值班的时候，大家还在看电视，楼道里的“值星”催了三遍，眼镜组长才怏怏地抬起遥控，把电视闭了。 在监狱里睡觉号门不锁，还可以关灯，比看守所又是一细节上的进步。 老黑招呼我拿俩马扎，到门口坐下抽烟，借楼道里的灯光轻声聊天。 “看了么，学习号这组长也是一棒槌，连值班的都不甩他面子，前面那几个屋咋样，电视不还唱呢嘛。”我一听，还真是，不过音量调得小些罢了。 老黑看值星走过来，掏出一盒早准备好的香烟楞塞给他：“晚上值班腻啊，你拿着解乏，没别的意思，我也不求你嘛事，我这人就是好交。” 值星自然对老黑有了几分好感，别的屋的值班的都被赶进里面，只有我和老黑可以出来小溜达一下，老黑跟值班的一攀，还有不少共同语言，面子就给的更足了。我知道我暂时借了光，靠我自己，是不会那一套手段的。 管他呢，先混一舒坦。 一会有内急的，愁眉苦脸在号房门口喊“大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向下一比画，意思是“大茅”，值星官“趋”一声，那位马上点着脚，一手搂着肚子，突突突跑厕所去了。这里申请上厕所，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要打手语，伸大拇哥表示大便，伸小拇指表示小便。并且，白天一律不许大便，得憋着，晚上统一解决，有特殊情况的要汇报特批，随时大便的自由，只有特权阶层可以享受。 想着，也挺好玩。我说好玩，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憋得要拉裤的经历。 值完班，上床躺下，却没有睡意，脑子还是放不下胡思乱想，刚刚离开的W市局，还有太多影子不能一下子挥去。 转天起来收拾停当，吃了饭，就开始盘板被“监规”，老黑说：“现在背也没用，到减刑时候全忘了，还得重来，有着工夫，不如迷瞪会，等下了队，就得屁眼插电滚子地给人家干活了。” 我小声跟他探讨，我说我昨天写简历的时候，捕前职业填的是教师，下队能分教育科去吗？ 老黑捻着手指说：“光有那个还不成，这个硬货是基础，敲门砖懂吧？” “那我这样的，三年能减多少？” “你这不是暴力案，现在减刑幅度大了，最牛逼的能减三分之一，不过你亏了，亏在你下队时间太短。”老黑很老成地向我介绍。 “怎么短呢？不太明白。” “你想啊，看守所先关你小一年了吧？减刑得靠票儿，表扬啦积极分子啦局级啦立功啦，都有票，拿票换减刑。票得到劳改队才有，看守所那段，只算刑期，没票啊，这不就亏了吗？” 我说还真亏啦，看守所就白呆了？ “白呆，没票儿，就落一折抵刑期。”过了一会，老黑又跟我买弄：“这减刑可是学问大了去啦，半年一张表扬、积极的，买的日子肯定不一样了，光知道攒票也不行，到时候就知道了，手里有票的多了，减刑那是有名额的，而且先得照顾关系和大刑期的，你要是没有点真东西拿出来现现，这两年刑期，估计减刑没戏——不是哥哥打击你啊？” 我说“黑哥你得给我上上课啊”。 老黑笑道：“学问大了，什么时候争取什么票，攒几张票，剩多少日子时候报减刑，哪样对自己最划算……全是学问，现在给你‘开方子’也没用，到队里一混，脑子活点，慢慢就全明白了。” 我笑着说：“就怕等我明白了，也该出去了，一锅元宵，全白玩（丸）儿。” “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在个人哪，劳改队就是一小社会，到里边就得个混个的，你谁也别信，信了谁，到末了那人肯定是害你来的，记住老哥的话，没亏吃。”老黑眉飞色舞地跟我煽乎。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7:04

第四章 W监狱 第四节几家欢喜几家愁 -------------------------------------------------------------------------------- （这才叫更新） 那天正盘着呢，“眼镜”来组喊我：“麦麦，队长提讯！”监狱的管教不叫管教叫队长了，过去不都叫狱卒吗（算我多嘴）？ “进门喊报告啊，叫蓝队。”来组一边告诉我去哪个屋，一边操练我。 队长办公室在隔离栅外面第一个房间，报告进去，看见黑色钢琴漆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和蔼的小老头。 “蓝队。”我略一点头。 蓝老头微笑着，指一下靠墙的一个小马扎：“坐吧。” 我一坐下，他就拿起一份材料，居高临下地问：“什么案子啊？”我心说你拿的不就是偶的判决书嘛，还问个屁？ 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了，并按要求把犯罪经过简单交代了一下。 “有什么想法吗，对这个判决？” 我诚恳地说：“我是一时糊涂触犯了法律，我认罪伏法，决心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家，继续报效社会。”昨天学习培训资料，“眼镜来”都给我们读了，套子活，万能帖，呵呵。 蓝老头微笑着问：“以前是老师？这判决上怎么写你无业啊？” 操，从刑警队时候程刚就给我那么添的，他说“你这个体户作家咋写呢”？我说你就写无业游民吧，当时太没眼光。 我解释说：“从开始就是笔误，也没改，我净顾打官司了，根本没心思看那个。” “教师这个职业好，咱监区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进来时正念研究生？”蓝老头说的我心头一喜。我前两天写简历的时候，把我捕前正上研究生课程班的事也挂上了，就是想让他们重视一下，知识分子吃香啊。其实那个课程班是糊弄人的，跟正式的研究生是两个概念，不过也能蒙一气。 又闲聊了两句注意安定团结的话，让我回了，然后叫别人，原来是例行谈话。不过蓝老头透露给我的信息还是让我兴奋，回去跟老黑一念叨，老黑说：“你小子命不赖，能留这里最好了，这里正规啊，怎么也能减一轮儿。” 我问他能减多少啊？老黑给我计划：“你用一年的时间拿票，能混两张，这里是部级监狱，一个表扬就四五个月，积极分子是半年，不象下面劳改队，人贱什么都贱。” “就是不上教育科，留分监区弄点抄抄写写的活也挺淤啊。”顿了一下，老黑又说。 我认真地跟他探讨：“我留的下来么，不是说第一监狱光留大刑期的吗？” “不是——初次犯，只要不是暴力案，就行，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留下的，跟劳改队比，这里不就是他妈天堂么，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够条件的不只你一个，得凭表现。”老黑又熟练地做了个点钱的手势。 “得多少啊，前辈？”我有些犹豫地问，要花钱往这留，我还真得想想呢，我可不好意思跟家里提出来，我爸那样的，就看不起给当官的送礼搞不正之风，我不给他出难题吗？ 老黑说：“我上回进来时候，听说要留这里，起价是2000，想当小组长，得翻一番不止，要不当组长的咋都黑钱呢，他得从学员身上捞回来啊，这是8年前的皇历了，现在啥行情，不好说……你要真有心气儿，回头我给你问问瓶子，他是前边那个号的组长。” 我连连感谢，觉得老黑这哥们儿真热心肠。 在“学习号”盘了一个礼拜的板儿，新来乍到又不敢太活跃，屁股上的板疮疯起来，在市局接见时曾让家里给送来10条内裤，现在都被统一锁在楼下的仓库里，没的换，只好不断地往裆里垫纸，晚上睡觉前轻轻地揭下，都板成一个整片，值班时就手扔厕所去。老黑见了，就撺掇我跟来组说，要看医生，来组冷漠地说：“忍两天吧，下组劳动时候再看，学习号的人家不接待，再说你这也不叫病，下组看去吧，比你厉害的有的是，板疮、大疥、抽风的，花样多着呢。” “操，看样子你也是知识分子吧，一丁点同情心没有呢，你他妈还是人嘛！”我咆哮着，在心里。 于是盼着“下组”。 下组的时候，老黑我们没有分到一块，他去了瓶子那组，306号，在我们对门，我在305，是个朝阳的房间。我们的组长就是那个检举老马的“经济案儿”，姓李，大家都喊他“李爷”。 这个号一共8套铺，15个人，李爷的上铺空着。李爷给我安排了一个上铺，下铺都是来的早些的犯人和老年犯，还有一个瘸腿儿的。下组后，我们就从欣弟那里把烟取了出来，每天上下午各有半个小时可以吸烟，晚上全开放，不过烟和火都在李爷手底下控制着，谁抽得去领，到时候谁好意思不让他一棵？所以李爷不买烟，还不抽次的。 号里也有个小劳作，叫皮皮，盗窃进来的，再有几个月就开放了。皮皮除了眼有些发贼外，人长得还顺溜，皮肤也不错，李爷喜欢，老叫他“儿子”，皮皮答应得很欢。 我转过去那天正好是九一八，监狱没搞什么宣传，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可以看见球场上一些犯人在踢球，错觉上，好象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没下场了。因为又是周二，看守所送犯人的车在下面排了好几辆，防护栅里面，溜边蹲了两行，都光着膀子，象我们初来时一样。听李爷说，每送来一个犯人，看守所可以提成几百大元，看体格好坏，均摊的，将来我们下队的时候，劳改队也要给这里钱，下去的都是苦役啊。不知道李爷是不是在胡说。 可是我们不能总站在楼上看风景，再看，也入不了谁的梦。我们还得干活。捡豆子，又是捡豆子！一个从市区分局来的说，他们那里不捡豆子，叠纸盒，就是大家常吃的那种快餐的包装盒，他绘声绘色地讲：“我们把盒子片在铺板上铺开，那些长大疥的就一边叠，一边往上面抹黄水儿，操的，我接见时候得赶紧告我妹妹！那丫头片子一礼拜不吃就转磨磨，太恐怖啦！” 听的我们暴笑，齐说痛快，齐说“你们他妈竹林里盖别墅损（笋）到家啦”！ 李爷吆喝大家赶紧干活！ 豆子分的不多，俩人一袋半。我跟一个叫毛毛的一组，自由组合的，因为毛毛也是C县人，纯老乡，倒腾假币进来的。我向他打听原来那些人的下场，他显得很懵懂，好象都没有听说过，只说那个安徽的好象受不住欺负，自杀过，吞了几个从铺板上弄下来的钉子，没死了。他们那个号的号长给关了“豹子笼”，放出来时都瘫了，临下队的时候腿脚还不利落呢，先迈哪脚还得犯琢磨。 还有就是庄龙的好朋友陈鬼子，毛毛也认识，说他只判了10个月的拘役，按敲诈勒索判的，一直给号里送开水，混得还算清闲。庄龙办了取保候审，一出看守所大门，就没影了，毛毛在号里赶上庄龙一小弟，说庄龙以前的人命案让人点了，看来庄龙是不能回家乡混了。 别的人毛毛就没听说过了，后来我一想也是，我到市局就呆了半年，那些人在分局早该判刑下队了，毛毛做坏事比较晚，当然没赶上。 我和毛毛都在“C看”练过，小小豆子不在话下，一般头吃晚饭就搞掂了，不象那个糊纸盒出身的，守着半麻包豆子，哭丧个脸，守灵的似的，速度和数量上不去，质量还不过关，头一天就没挨着铺，陪着豆子在楼道里过的初夜。那个跟他搭帮的，一看形势不妙，早早就激流勇退，跟他对半分工，承包到户了。 第三天凌晨，我起夜，从厕所回来一看，纸盒匠正叉腿坐在门口，两腿中间全是没完工的杂豆，远远看弟兄不动手了，嗫呆呆直眼望着豆子们，雕塑一般，走近了一看，吓一跳：那小子哭呢，眼泪哗哗地流。绝望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纸盒匠判了7年。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7:49

第四章 W监狱 第五节恐怖教材 -------------------------------------------------------------------------------- 我跟毛毛就臭美了不到一星期，二楼的加工活急着要货，一统筹就把我们这层犯人给统筹进去了，不仅要完成豆子任务，还要补充点楼下的业务。二楼的犯人干的是缝网片，冰球网还是棒球网没弄清，反正白花花抱上来几大捆，打开，形状象个“凸”字，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按规矩缝合起来，改造成可以直接挂在网架上那种成品。 发给我们的工具和辅料是普通的缝纫针和专用尼龙线、缝合条，上来一犯人冒充技术员，给我们教练一番，就开干了。 第一天我们缝到凌晨两点半，算先进的了，当时纸盒匠的豆子还没捡完呢，那小子一礼拜没上铺了，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跟豆子算混熟了，整天双休同宿的好恐怖。 那天我看不过去，帮他捡了一盆，当时把哥们儿感动得直哆嗦。回头毛毛就说我有病，李爷也告诉我少假慈悲：“是你改造还是他改造呢？回头你改造过头了，他还差一截没好，怨谁？“ 现在网子一上来，您想让我发慈悲也拜拜啦。监狱的灯都瓦数小，一帮大老爷们，一人捏根缝衣针，瞪着眼珠子联网片，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断有人扎得手指头冒血，叫骂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手巧的也有，毛毛就不赖，飞针走线象一大侠，有人就喊他“娘们坯子”，嫉妒的。 按规定，把针交给皮皮保管后，就可以睡了。我一边上铺一边说：“托了你的福啊，毛毛，要跟纸盒匠搭伙，哥们儿熟了。” 毛毛扫一眼那些还在网子里奋斗着的弟兄说：“咱这叫好马配了好鞍子，要是赶一对瘸驴破磨，照样崴泥，再说了，真不行我也得帮你啊，不能让人看老乡的乐呵是不？”这话受听。 早晨被号筒里一阵叫骂声吵醒，是李爷的声音。 “你他妈够淤的，躺网子里睡啦，将来这网子全得漂洋过海哪，瞧你那老坦操行，也配睡这上面？” 皮皮扒了一下头，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从李爷铺上抓了件衣服出去：“李爷你咋不穿点衣服？”真是好孩子。 “我刚想去撒泡尿，看见这倒霉玩意团网子里着了，操，看看看看！网子都脏了！你他妈论斤卖了值几个钢崩儿，赔得起嘛！” “哎呦！哎呦！”外面传来纸盒匠连环的叫声，肯定是挨踹了呗。 对门的瓶子组长刚好出来，顺嘴铲道：“破坏生产是嘛，李爷这歪风可不能长。”然后听他趿拉着鞋，奔厕所那边下去了。 李爷还没说话，他“儿子”先不干了：“操你小妹子的，破坏生产？”然后听到几声肉体碰撞声，纸盒匠很配合地又“哎呦”起来。 李爷一边离开一边说：“甭理他，一根头发丝也甭粘他，这种人就熬着他，政府分配的活，干不完就熬！” “熬死你丫的！”皮皮又给纸盒匠来了一下，也返回屋，栽铺上了，这小子也够倒霉，每天不把我们的针全收回去，他睡不了觉。 吃了饭，皮皮无聊地数了一遍缝纫针，赶紧又数一遍，“咦”了一声：“哎，你们谁的针没交上来？” “交了，交了啊。”大伙乱七八糟一通答。 李爷说：“咋了？不够数？” “少一根。”皮皮困惑地看着李爷。 “肯定都交了是吧？”李爷严厉地望着我们，我们再次表白。 “是不是你落哪啦？”毛毛提示他。 “找找，在你铺周围找找？”李爷急迫地催促皮皮，皮皮红了眼似的在地上、铺上搜索起来。这些针可是宝贝，绝不能流失到罪犯手里，万一出了事，就得有傻眼的，李爷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没有。”皮皮终于绝望了，无助地望着他干佬。 李爷冲我们喊到：“一块找，都看热闹是吧？”我们赶紧蹲地上，眼珠子乱转地寻，其实谁心里也不当回事，混不了几天就下队了，还管你有没有被子过不过冬？ 我们正在地上蘑菇，李爷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某某！”某某就是纸盒匠。 喊了两声，“某某”才在楼道里惊觉地大叫一声：“到！”我们都笑起来，甭问，刚才这厮又睡着啦。 纸盒匠迷糊着眼进来，懵懂地问：“李爷？” “你那针交了吗？” “我还没缝完哪，正缝……”我们长“哦”一声，原来如斯。 李爷气急败坏地给了纸盒匠一个嘴巴：“操你妈的，跟我玩阴的，知道我有心脏病是吧！” 皮皮更是出离愤怒的样子，狂叫着飞起一脚，把纸盒匠从号门蹬了出去，一个大趔趄，栽进对门306！瓶子笑着把纸盒匠扶起来，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道：“拜年也太早点了吧，兄弟，这么客气干嘛？”那边传来一片笑。 李爷怒气冲冲，三言两语跟瓶子说了原委，瓶子劝道：“李爷你也忒爱生气，值当的吗？不就一根针么？我针线包里一把呢。您老还有两年走了，别把身子气伤了，不值，本来说好是疗养来了，最后搭着出去了，这不诚心给监狱摸黑么您？” 李爷骂道：“瓶子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老黑推着纸盒匠的肩膀，笑着把他送到门口，突然用膝盖一顶他的屁股：“进去给李爷道个歉！”然后大笑着颠了回去。 李爷坐铺上，伸腿踹了一脚摇摆不盯的纸盒匠，又骂了一通，旁边有皮皮劝着，渐渐也消了气，吆喝纸盒匠进来干：“就在我眼皮底下干，皮皮你也别净睡觉了，给我看着他，他合一下眼，就扎他一针！不信你困的。” 纸盒匠一边干，李爷还在铺上叨咕：“就你这样的，三扁担打不出一屁来，到劳改队也是一死，熬六七就走色了，到队里还有六七年熬头哪，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旁边一个，看来象多次犯的说：“李爷说的没错，这里算舒坦的，真下了队，睁眼闭眼就一个字：干！出不了活，不用队长管你，大杂役就把你治劈啦，我们队那时侯缝皮球，一天仨球，一哥们儿脚都快用上了也完不了定量，一个多月没见过枕头啥样，最后给神经分裂啦。” 在铺板上捡豆子的一个接茬道：“缝皮球啊，那你呆的是七监，全手工不是？我们那里是床子活，一河南强奸的，熬不住了，最后自己把胳膊塞床子里废了，就为能歇着！” 皮皮拿根针在纸盒匠眼前晃着，奸笑着说：“听见了吗？在这里还别不知足，下了队，简直一点出路都没有啊，到时候，真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啊，唉，唉……” 纸盒匠脸色苍白，有些是困倦的原因，另有些肯定是出于畏惧。 刚才那个说缝球的笑道：“活路有一条，就是卖屁股。”监室里马上爆发出一片邪恶的笑来。李爷吆喝道：“干活干活！” 毛毛一边扒拉豆子一边问：“麦麦，有那么恐怖吗？” “没去过，肯定没有家里舒坦是真的。”我说，自己心里也有些发紧，想着那天蓝队长给我的暗示，觉得还是留这里稳妥点。老黑可不给我问了没有，瓶子应该知道该怎么跟队长沟通吧。 工间抽烟的时候，我出门口喊了一声“黑哥”，老黑叼着烟一扒头：“啥事？” 我凑前一些，小声说：“留这的事，你给我问了吗？” “呦，还真给忘了，回头你听信儿吧，该准备的准备，28号入监组接见，跟家里说说，这个（做手势）得备齐。” 我说：“那是，不过得有个数吧，给多了咱当冤大头，给少了也不能打水漂不是？” 老黑诡秘地一笑，说：“我这人最仗义，讲究帮人帮到底，看你脑瓜也不象不够用的，里面的规矩多少也明白……没有免费午餐啊。” 我说：“可不？一个比一个黑，咱不逼到这份上了嘛，要不谁掸他们？” 老黑听了，脸色有些阴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扭头进去了。我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好好的，怎么说阴天就阴天啦。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18:35

第四章 W监狱 第六节交易 -------------------------------------------------------------------------------- 下午正心急火燎地捡豆子，我和毛毛商量好了，白天要铆劲干，争取晚上能12点以前睡觉。忽听楼道那头“眼镜来”喊：“李爷——李爷？麦麦是你们组的吧？” “是——干嘛？” “让他过来一下，有人找！” 我和李爷的目光一碰，李爷说：“去吧。” 一出门，放眼过去，见施展跟一大白胖子在学习号门口呆着，很意外。我快走几步，赶到跟前，施展先引见我叫了那胖子一声什么哥，然后跟胖子说：“我们俩就楼道里说会话，你在屋里等我就行啦。”胖子说：“那行，你聊够了喊我，我带你回去，时间别太长啊。” 施展拉着我手在楼道没人地方蹲下：“胖子是我们楼层的大组长。”犯人的大组长，在这里权利很大，只要不出楼，几个楼层可以乱蹿，队长们都得给他们面子，因为他们的后台都不是成天吃白菜疙瘩的爷，打狗是得长眼的。一个楼层就一个大组长，也叫大杂役，象眼镜来和李爷、瓶子那样的，叫小组长，在大组长面前就是孙子。 施展说那个胖子以前跟他一个系统，开会时候一桌喝过酒，面子上还算照顾，不过也就落一面子活表皮儿亮，过不了心。 “前两天我问他了，要把你和施杰留下来，让他给办办，他说一个人起码得6000，还得是他这样跟队长说得上话的，才能把钱送到位，正抓廉政呢，不是熟脸儿不敢接钱。后来我跟一个留在这的老乡一打听，说3000块就够了，胖子够黑，还想骑驴，骑得也够狠，跟队长对半分成啦。” 突然就想起上午老黑的话和脸色来，一下就明白过味儿来，老黑那是暗示我出血哪。想想也是，人家凭什么把生存诀窍都告诉你？在商场还讲究点商业机密呢，监狱里的关系更复杂，谁把谁当知心人啊…… 我冷笑一声，跟施展说：“家里钱也不是道上拾来的，不当那个冤孙，我们下队吧。” “我也这么跟施杰说的。我打听了，这堆儿钱，到队里花，效果不见得比这里差，再说，你跟施杰都有文化，下去再活动活动，不会受苦，关键是下面监狱里没有这里减刑快。” “不扯那个臊了，就下队，减刑能少减几天，99拜都过得去，最后一哆嗦还含糊？”我充不含糊的。 “还有一句话没机会说，我总觉得这事把你扯进来呆三年……” 我一摆手：“施展你打住吧，我谁也不埋怨。” 施展还是坚持解释下去：“当初我进来时，听那边号里有个叫施杰的提讯，以为你们俩先进来了，也就不咬着了，什么都说了。” 我笑道：“那你当初还以为是我们俩把你点进来的吧？” “倒没那么想……”施展笑了：“不过我知道肯定是电话上出了问题，你让我跑的时候，我没太在意，那天正在外面，接到一传呼，是承德那个女的打的，就问我在哪，让我回去给开门，她说钥匙落屋里了，我刚走到楼下，程刚他们就扑过来把我给按住了，我一听口音就知道咋回事儿了，大势已去，我一点也没反抗，只说了句‘我一直在等你们’。” 我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施展笑着连连说：“这叫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天网恢恢嘛。” 聊了一会各自的状况，施展小声地跟我透露：“在市局时候我就想了，如果我判死刑，就把手里的几个案子交给你和施杰去检举，都是W市和C县官场上的事，那样你们基本就可以立功出去了，后来一判无期，就算了，这些人先留着，将来咱们的朋友在外面有什么事，上下也是个帮衬。就是等你们出去了，发展上也会绿灯多于红灯，他们不敢不给我面子，只要我活着。你知道我一进来，外面多少人吓坏了？多少人盼着我死吗？” 我听得有些头大。施展接着说：“在市局，有一次我提讯，出去一看是C县刑警队的，给我带了两条软中华，告诉我说，你的案子已经这样了——他指的是死刑，C县的都以为我死定了——他说就不要再牵扯别人进来了。操。” 我笑道：“肯定是受人之托，给你捎话呗。” 施展看时间不短了，加快了语速说：“还有就是那些钱的事，法院追赃，有500多万没追回来，一些是损失了，大部分是因为那些跟我合伙做生意的家伙都不认帐，当初因为大多是朋友关系，手续很不健全，他们耍开赖了。法院得拿证据追钱啊，等我出去就不用证据了，我这刑期就是证据，他们谁敢当着我面赖帐？” “再说了，咱出去时候也不是他妈知识分子了，后面带一个团的狱友，谁看了不尿？”我风风火火开着玩笑。 施展说：“不过这事还得好好想想，你和施杰都一样，在里面不要乱交朋友，我看了，现在假流氓太多，老江湖没有了，看准了，找靠得住的拢几个，将来也许是个帮衬。” 我看他认真了，就劝他说：“咱这次因为钱栽进来的，下回还往这坑里蹦？” 施展不甘心地说：“钱是另一个问题，我是气愤那些人不够意思，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让他们花天酒地，我带着兄弟们在这里铁窗烈火！” 看着我有些低落的热情，他拍了下我的手：“其实我也是这些天瞎琢磨的，将来咋样，还不一定呢，也许二十年以后出去，我还直接进山当和尚去呢。” 施展又简单地嘱咐我几句，拉着我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 我笑道：“网子吧？” “没有。”施展笑：“胖子没让我干活，我不说了嘛，面子活儿他还是做的。” 施展到学习号门口探了下头，胖子正跟“眼镜来”下象棋，一看施展过来，马上就站起来：“欣弟，接我这盘来，该跳马了呀……我得走了，下午队长给组长们开会，还得让我发言呢，好歹准备准备。” 施展向我挥挥手，跟在胖子后面，穿过隔离栅左拐，下楼去了。 往回走，老黑正从厕所门口系着裤子看这边，到跟前，我笑着点下头，老黑问：“跟胖子认识啊。” “朋友的朋友，一般。”我故意轻描淡写，没停步。 “留队的事，你想好了没？”老黑并排跟上来。 我笑道：“懒得动那心思，让胖子给办着呢。” “……哦，那我也省心了，刚刚我还跟瓶子念叨呢。” “他说得多少钱啊？”我边走边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嗨，问也没用了，胖子给办，肯定比我们便宜呗。”老黑大咧咧地说着，尽量掩饰着心底的醋意和失落。 到门口，我们分道扬镳了。 毛毛正在懒洋洋扒拉着豆子，很不耐烦的样子，看我进来，精神振了一下，手底下也麻利许多。我蹲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多干活了。” “说什么哪你？笑话我？”毛毛不满地撩我一眼。 我一笑，奋力捡起豆子，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们俩搭伙，是有些亏毛毛了，好在我还能拿几棵好烟补偿一下，毛毛是个烟鬼，带来的烟早抽完了，就靠我接济呢，两边找个平衡——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不能往歪出想，否则就糟践我们老乡的感情了。 毛毛隔一会笑着暗示我：“看纸盒脸。” 我一偏头，纸盒匠的腮帮子上正渗着两个血点，还有一拉溜擦抹的血痕贴在那里。皮皮手里捏着针，坐他他对面的小马扎上抽着烟。 “瞌睡了？”我问。毛毛点头一笑，那动作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一个“职务犯罪”的正给别人讲他嫖娼的经历，说有一次想从后面干，看见小姐屁眼边上有一韭菜叶，骂着一问，小姐腼腆地告诉他：“晚上吃的馅儿包子。” 听见的都笑起来。纸盒匠也乐出了音儿，扭头说：“我有一回才怕呢，扛着小姐大腿干，动动的觉得不对劲，一看，小姐还在呢，腿怎么下来了，唬得要死，以为遇见鬼了，其实那小姐假肢让我给掰下来了，哈……哎呦！” 纸盒匠还没乐完，后脖子上就挨了一针：“你他妈沾这个就来精神儿了是吗？”皮皮晃着手里的针，问。 看见纸盒匠痛苦的样子，监室里笑成一锅粥。 我笑道：“纸盒你就塌实捡你豆子吧，还有闲心掺乎娱乐节目哪，皮皮手里那指南针好受怎么着？” 李爷嚷嚷着：“都别惹惹啦，晃晃的又该吃晚饭了，又都想后半夜睡去咋的，有瘾？” 皮皮说：“李爷，不是说这网子就三四天的活嘛，咋没完啦？” “你问监狱长去呀？” “操，咱赶豆子的时候，没黑带白地干，他们也没给咱分担点，现在倒往咱头上摊！”皮皮抱不平。 “咱蓝队不是好说话嘛。” “操，拿咱们买人情啊，我看他就是松蛋包，没有人家那几个队长腰硬，牵累得咱们跟着受拎耷，瘸子鸡巴似的。” 李爷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多屁话，有本事你别进来呀，进来了就是‘国家奴隶’，让你干就干，给你吃就吃，轮上你挑肥拣瘦了？” 说着话，瓶子从那边喊：“李爷，这个月还住炮房吗？贾组让登记哪。”贾组是我们这层监区的大组长，就是接我们车的那个胖子。 “不住了，老夫老妻了，没你那么大瘾！”李爷笑道。从市局就听说了，监狱里有“特殊接见”，刑期过半的，“表现好的”，可以把配偶接进来，在专门的“亲情招待所”住宿几天。他们说的“炮房”，就是指的这个招待所，也叫“炮楼”。 瓶子开了几句玩笑，接着传达：“30号接见，也让统计人呢，晚上让欣弟报给他，这次人太多，只限本市的啊。” “原来不是28号嘛，再说这都几号了，26号啦，信到的了家嘛！”李爷气呼呼地说。 “电话通知，这次只让本市的见，外地的再安排，轮不上的就下队再说了。”瓶子溜达进来，手里端一大茶缸子，上面写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红字，看来这缸子也有历史了。 “头十一了，看守所急着清人，能送上来的都送上来了，接见排不过来啊。”瓶子边说边在李爷边上坐下，李爷往旁挪了挪屁股：“那就登记吧？家里没电话的别凑热闹啊，没空给你找居委会大妈。” 李爷吩咐皮皮统计准备接见的人员名单：“顺便说一声啊，咱这里的老规矩了，下面监区有犯人做的工艺品，一帆风顺的大船，鹏程万里的风筝，吉祥如意的卧鱼，都是300块钱一件，买这个送家里人，接见的时候可以跟家人面对面，其他人就只能隔着玻璃用电话聊了，一次20分钟，帐上有钱的，想面对面的，也登记一下啊。” 瓶子补充说：“没钱的可以打条儿，告诉家里带来。” 毛毛问我：“你面对面么？” 我笑着说：“在市局刚对过了，就不对了。”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20:36

第四章 W监狱 第七节接见日 -------------------------------------------------------------------------------- 那一年的十。一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甘肃的哥们儿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的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甘肃那位。 旁边一个，就是那天讲小姐吃韭菜馅儿包子的那个摆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嘿，你操他妈还不要他管，你讲点理吗？”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 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网子的活也干的差不多了，我们这一层不用给楼下“帮忙”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我睡他妈七天！” 虽然刚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的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心里先舒畅几分。 前两天刚让李爷领着，去楼内的医务室打了一针“庆大”，板疮似乎见好，腿上手上的疥庖基本消失了，就是那药水太厉害，打针的犯医又生猛，下手干净利落，至今挨扎的部位还隐隐做痛，走路需加着小心。 9点一过，外面开始叫号：“听到名字的出来排队——” 毛毛和我都在第一批，家里来得很早哦，他们肯定是更提前一些就到了，要在外面办手续，接见室的队长再把名单报过来，也要一些时候的。从C县到这里，出租车也要跑将近一个小时，真是辛苦。我跟毛毛感慨着，往隔离栅跑去，点完名，有三十几个人，胖贾组过来说：“来子，你带队去吧。” 我们跟着“眼镜来”下楼，一路兴奋地聊着，顺路巡视第一监狱的环境，一排排砖红涂料喷饰的大楼，新鲜的草坪和花园，干净的柏油路面，怎么看怎么不象监狱，转个弯，一排矮栅墙里，矗立着几栋规规矩矩的厂房，那里是工区，工区里有几个在外面溜溜达达的犯人，气色都很好，几个人站过来，隔着栅栏喊：“嗨，有北所过来的吗？”“谁是D县的啊？” 我们队伍里有个答茬的，立刻叫来组给制止了。那几个人里有个就说：“眼镜，还没走啊？” 来组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快了，票儿报上去了，下来就走。” 走远些，来组对我们说：“刚才那几个都是人头，大杂役小杂役的，整天不干活，就在工区晃，比队长还摇。” “不就是监工嘛，跟狗一样啊。”一个声音说。 “操！”来组掉过头来：“赶明你下了队，要能当上这么一条狗，你还牛逼了了哪！”我们稀稀拉拉地笑起来，看前面，一栋别墅似的小二层楼上挂了个牌子：“接见室”。一高一矮两个队长站牌子下聊着天，矮个子正仰头大笑。 “到了，到了。”不少人嚷嚷。 队长问了来组两句，开始往楼里放人，我们一边按要求排队入内，心里都很焦急，恨不能爬窗户先蹿进去。 接见室很宽敞，象在记录片里见过的那样，犯人和家属被隔音玻璃分离开，两边都有电话和坐椅。我们一进去，就伸着脖子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边的家属也都从坐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招着手，看到的，就直线奔过去，抓起电话！ 我先看见的是琳婧激动的表情，然后是沉静苍老的父亲。我冲了过去，先隔着玻璃，把手按在琳婧的手上，然后抓起了电话。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说女儿，琳婧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小彤彤怎样乖怎样好玩，父亲好不容易插进话来，很现实的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这里面条件很好，比我小时侯家里的伙食还好得多，许多贫困地区来的犯人都不想回家了。我说钱先不要留了，我帐上还有800多块呢，下了劳改队再说吧，这里面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我没提留在第一监狱的事，怕给家里添堵。 爸爸说：“以前家里一个月就给你300，你怎么还剩那么多？别不舍得花钱，糟践自己身子，什么事想的开阔些，不要自己憋闷自己。” 多少年来，父亲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些话，以前给我讲过太多的人生大道理都淡忘了，现在这几句家常话却让我眼睛红起来，我哽咽道：“施展和市局的俩朋友给了我点钱……您和妈也多保重，别为我太操心，我在里面挺好的，除了不自由，其他都挺好，真的。”我动一下身子，屁股有些示威地疼起来。 爸爸说：“外面带来的东西——你妈做的红烧肉、朋友送的烟，还有一些别的，都不让拿进去，在楼下小卖部给你买了些水果，一条石林，我看有人买皮带，一问，知道在监狱可以扎皮带了，就也给你买了一条。你下楼的时候他们会给你，有单子，你看清楚些，别让警察骗，还有就是你妈一再说，让我嘱咐你几句，在里面别……” 突然一针电铃响，两秒后电话就给掐了，接见时间结束。我和好多人一样，困惑地四下张望：“有没有搞错啊？”最后，在队长的一个劲吆喝下，我不情愿地欠起身，跟爸爸和琳婧挥了挥手，随着大溜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恋恋地回头时，爸爸和琳婧还趴在玻璃外张望，我又挥了挥手，被其他犯人拥了出去。 在楼下取了物，列队回监舍，大家都很兴奋，半路上碰到下一拨接见的，认识的人互相招呼着，象赶集归来，李爷和老黑也在这一拨里。来组只管学习号，劳动组的犯人不很买他的帐，尤其一些多次犯，更不把他当玩意。来组自己也知趣，对大家不很上劲，只在接近监舍楼时，嘱咐了一句：“到门口啦，小点声，队长听见该骂了。” 估计这小子以前挨过栽，不然不会这么腼腆，看他在学习号里那个张扬劲，就知道是个读过几天书，还想跟流氓们学点低层次的主儿，最后弄成一四不象，可怜啊，是个教训。 回监舍，有几个蔫蔫地把东西放自己铺下了，也有几个象我这样爽快的，拿出水果来，给没接见的尝尝鲜。我觉得耷拉着眼皮把东西放起来，然后自己偷偷吃，本来光明正大的事弄得跟作贼理亏一般，很没意思，人到这环境里，怎么变得跟小孩子似的了？有些可笑。 毛毛我们俩都气势汹汹地把腰上的尼龙草解下来扔掉，换上新皮带，毛毛还特老土地把囚服扎在腰里，滑稽得英姿飒爽，不过他自己觉得很潇洒。后来李爷回来就把他骂了一通，说他冒充解放军，皮皮也说：“你以为你是东方不败哪，整个一傻逼二代。” 毛毛灰头土脸地把衣服抻出来，一会儿跟我偷偷说：“不就扎一裤带嘛，哪那么多废话？”我笑着说：“都腻得难受，逮个茬就练练嘴呗。” 瓶子也接见回来了，让一个小不点给李爷送过一小把羊肉串来。李爷喊一声“谢了啊”，接着说：“你媳妇也邪了，回回给你送羊肉串！” “我在外头天天少不了这口儿，这是你弟妹疼我！”瓶子高喊着，恐怕整个号筒听不见似的。真他妈不地道，有关系的就可以送东西啊，我也不生气，没脾气，里里外外都是一德行，为这点事别扭自己，就太不成熟啦。 我跟毛毛坐铺边上啃着苹果，聊着接见的事，回味绵长。忽然上铺传来两声胡噜，毛毛笑道：“纸盒过阴啦，傻逼熬坏了，搁我身上，早扎哪死啦，活个什么劲还？” 李爷一抬头：“……嚯，他妈睡上啦！叫起来，叫起来！” 毛毛笑着仰头打铺板：“嗨嗨，吃饭啦！” “别烦，不吃了。”上铺那位好象翻了个身。几个人笑起来。毛毛动作钢猛起来，通通给了上面几下：“李爷叫你！” “困着呢，有事明儿见。”纸盒匠含含糊糊地没说完，大家就暴笑起来。 李爷大怒，和皮皮一起蹿过去，把纸盒匠从大梦里拽起来，纸盒匠半跳半摔地从铺上滚下，跌在地上，呻吟一声，睁了眼，才有些警醒，赶紧起身，冲李爷傻笑，皮皮上去给他肚子上铆了两拳，纸盒匠佝偻着身子：“哎呦兄弟。” 李爷揪着纸盒匠的耳朵：“你他妈比我还淤啊，大白天就睡上啦！” “不说放假了嘛。” “操，那是明天！再说啦，谁告诉你放假就可以睡觉啦！？”皮皮上去又是一拳，李爷示意他别打了。这些天看到号里没什么人过分挨打，各组的组长大都是经济案，野蛮指数相对低些，一般玩阴的，侧重精神摧残。听说前一段有个组长打犯人，正让队长看见，当场就给关禁闭了，一关禁闭，这一年的改造票就泡汤了，减不了刑了，而且后来还带着处分，给发配到下面劳改队去啦，所以大家都加着小心，谦虚谨慎起来。 “部级监狱就是他妈规矩。”李爷郁郁不得志地感慨。 李爷吩咐道：“捡了这么多天豆子，地脏得不成样儿了，明天放假，大家得有个好环境，你不是困嘛，给你醒醒盹，厕所打水去，找个破床单，把地好好擦擦。” 边上几个人呵呵乐起来。 晚上，进来个人找毛毛，毛毛笑着招呼他坐了，告诉我这是他同案。我说那也是老乡啊，于是递烟。 那老乡神秘地告诉毛毛，他可能留这里服刑了，毛毛说：“你他妈小学都没上完，留这干啥呀，没看人家一个个都眼镜架着么？”老乡示意他小点声，好象怕谁跟他抢名额似的。 “瓶子给我办着呢，他让我买了两条三五，回头他给队长一送，就差不离了，过几天听信儿。”倒腾假币的小老乡诡秘地一笑。 我心的话：你等好儿吧，瞧你那把脸儿的，不宰你宰谁？ 可这话还不能告诉他，咱不让嘴给身子惹祸，既然有人愿意上当，我拦人家的高兴干嘛？

不高兴 · 发表于 21.1.2004 18:21:56

第四章 W监狱 第八节双节 -------------------------------------------------------------------------------- 十一那天上午，先开了节前教育会，打打预防针，教育大家安心休息，不要闹杂儿。然后几个组长忙着往各屋拉线，说可以连看三天录象，肯定担心犯人们没有活干不适应，闲的难受了生事撒疯吧。 中午的伙食很棒，土豆牛肉，还有一份独面筋，馒头也多发了一个，吃得大伙搂着肚子骂社会主义好。晚上又发了月饼，一人两块，我不吃带馅的甜食，给了毛毛。 李爷拿了一盒盐水虾和几听饮料，到对门和瓶子、老黑聚会去了，我们都爬在铺上看录象，带子的质量很差，不断地出道子，晃得眼酸，内容倒搭配得合理，第一天放了四个：《喜剧之王》、《大醉拳》和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还有一个东北赵老蔫的小品拼盘，以前都看过，很久没有温习了，觉得很亲切。 李爷临出门的时候，告诉我们不要吵，塌实看录象，说过了十二点，还有一个大黄《人与兽》：“人跟牲口干啊，去年放了一次，够艳！” 纸盒匠熬不起，早早就睡了，临睡，对毛毛百般叮咛：“十二点叫我啊。” 我咧嘴一乐，李爷扔个棒槌他还当真（针）了。 十点半前后，录象就停了，李爷早已回来，打着哈欠招呼大伙关灯休息。毛毛告诉头里值班的：“到钟点儿别忘了喊纸盒。”我说你就缺德吧。 转天起来纸盒就骂：“操他妈谁说有大黄啦。” 大伙哄笑起来，其实纸盒不是骂人，就是一口头语，李爷能吃劲吗？当时就急了，把纸盒没头没脸地卷了一顿，最后恨恨地说：“我看你临下队是不打算过消停日子啦！” 中午的饭就比昨天差远了，不过还是能看见肥肉片子，皮皮掌勺分菜，到纸盒那里，就剩汤儿了，皮皮说：“福根儿都给你，我奶奶告诉我喝菜汤营养最高。” 纸盒哼唧一声，捧着半饭盆菜汤，蹲铺边上泡馒头去了。 录象片正放《唐伯虎点秋香》，纸盒一边往嘴里塞水滂滂的馒头块一边哈哈傻笑，李爷白他一眼：“乐，一会噎死你！” 转天又放松了一天，有人正得便宜卖乖地说着“歇得骨头都酥了”，贾组就过来告诉几个组长说明天开始发豆子，小干着，俩人一包。纸盒立刻绝望地叫道：“不是放七天呢嘛！” “队长放七天。”毛毛挖苦地告诉他，回头又跟我嘀咕：“不是说七天吗？”我笑着学他的话：“队长七天。” 豆子一来，纸盒匠就傻了，比以前那批活还难干。李爷说：“这是人家客户打回来的，说咱们玩得太狠了，把没捡的豆子混废品里了，这回得从里面朝外捡好豆，自作自受！” 大家都齐骂那个缺德鬼，估计别的号儿也在骂，那个做手脚的可能骂得还凶。骂够了，还得捡，一干才知道真的费劲。我和毛毛收工的时候，将将夜里十二点，好歹洗把脸，放个茅急睡了。 除了埋头苦干，大家的淡话都少了，好多人开始宣布自己马上就神经啦。纸盒匠有气无力地抗议：“我还没神经呢，你们起什么哄？” 瓶子端着“艰苦奋斗“的缸子，在我们屋晃了一圈说：“以后也甭叫他纸盒了，干脆喊南非总统——曼德拉。” 跟李爷又扯了回淡，瓶子问纸盒：“‘慢得拉’，嗨，叫你呢，得鸡瘟了是吧，蔫儿了……啥案？”其实他知道，纸盒是花案进来的。无非是闲得腻歪，想在这里寻寻纸盒的开心，因为有老黑和毛毛同案那两档子事，我挺蔑视瓶子的。 纸盒低头捡着豆子，顺嘴说：“开出租。” 大家一笑，李爷帮腔道：“操你妈的，瓶子老大问你什么案进来的？” “哦，什么案啊……冤案。” 瓶子横着眼踢了他一下：“嘿，还他妈跟我吹泡泡？操便宜人儿进来的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全中国都理解你，说说，咋回事？” 我注意到李爷的神色有些不爽，大概对瓶子到自己势力范围里耍威风有意见了吧。 纸盒匠来气了，放下手里的豆子说起来：“我在外面真是开出租的，跑‘面包’。不开这出租还进不来。全是倒霉催的，那晚上没拉几个活儿，正想收车，来一女的招手，脸儿描得跟鬼似的，穿一露背的不知叫什么玩意的衣服，一看那行头做派就是一鸡，我说到哪，她说哪哪的一平房区，第三个胡同。天黑道不熟，我诶开过了一胡同口，也就过了30米，倒车不好倒，往前直开就是大马路，我说小姐你就往回走两步吧，那小逼说我花钱打的，凭啥走两步？不给钱啦！说着就拉门下车，我急啦，从后面一拉她，一手奔她那小坤包下去了，我得要那10块钱啊。也倒霉，那鸡巴衣服不低口儿的吗，一把连里面乳罩的背带也给拽上了，没使多大劲呢，啪就给断了，什么他妈质量。我也不管那套了，从坤包里掏出50块钱，又给她塞进40去，说妹子咱两清了。刚想走，那鸡拉着我车门就嗷嗷喊，整出一帮人来，把车给围住了，咱有理，可架不住那卖逼的胡搅蛮缠，旁边再有起哄的，显白他有手机，捅了个110，把我跟那鸡给弄派出所去了，那鸡真不要脸，把乳罩抻出来，楞说我要强奸她，还抢钱。那逼的跟派出所那帮狗还挺熟，哥哥大大地喊得我心虚，甭问，这些警察里肯定有罩她的。我就惨了，当场先挨顿臭揍不说，后半夜给铐‘狗笼子’里了，直不起腰，也蹲不下去，那罪受的！里面还一哥们儿，偷井盖的，也铐……” “甭说别人，说你。”瓶子吩咐。 “……转天不就给转刑警队了嘛，派出所的口供都做好了，在狗笼子里越想越不能受这个冤枉，到刑警队我就翻供啊，他们打我，拿塑料管儿抽我脚心，电棒也来了，把我脚心上烫了好几个糊点儿，一个多月才下去。” 皮皮插嘴说：“那你不成孙悟空转世了？”看来这小子还看过周星星的“大话”呢。 纸盒晦气地嘟囔着：“反正受不了，觉得坐牢也比让他们折腾死好，就认了，最后打俩罪，一个抢劫，一个强奸未遂，头回判了9个，后来上诉改成7年了，操他妈我不倒霉催的嘛！” 不少人笑起来，瓶子也笑道：“现在后悔招了吧？” “可不，要知道坐牢这么难受，还不如当初让他们打死呢，操他妈的7年啊！”纸盒匠悲愤地说。大家又笑了，没有同情。要放外面，我或许相当愤慨，能仰天长啸几声，可在看守所呆了这么长时间，见的人和事多了，也就麻木，一方面觉得司法的确有他妈腐败的地方，一方面也不全信纸盒的表白，关键是同情不过来。这里面的人，一屁俩谎的多。 瓶子摆出一副关心的面孔说：“那就下队以后接着申诉，一般申诉个十来年就给你平反了，还能赔偿，到时候名利双收，比你跑出租强。”我们笑起来，知道瓶子拿纸盒找乐呢。 纸盒匠好容易找到一说话的机会，还想畅言几句，李爷一摆手：“赶紧干你活儿吧！” 皮皮阴阳怪气地威胁说：“豆子啊，还有六年多的豆子啊，恐怖！” “虱子多了不愁啊。”毛毛在旁给纸盒打气。 瓶子站起来：‘操，不愁？到劳改队里有你知道愁的时候！“言毕，晃着膀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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