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漏梧桐 于 11.1.2010 10:09 编辑
七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三个人围坐在客厅的桌前,默默地看着夜色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窗外开始慢慢飘起雪花,屋内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张三想起小的时候看过的一篇号称最短的科幻小说,只有一句话:“当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时,忽然想起了敲门声。”想到这里,张三忍不住朝门的方向看了看,可是并没有人敲门。不过张三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笑什么?”李四和王零异口同声地问道。人很奇怪,有时候虽然大家都不说话可是下意识地都在拼命寻找开口的台阶。
“呃,”张三张了张嘴,可是忽然觉得那篇只有一句话的小说此时此地只是个变了味的笑话。“你们知道马尔可夫链这个数学模型吗?”张三想,还是让我们来直面人生吧。
“马尔可夫链是根据俄国数学家安德烈·马尔可夫命名的一个描述离散随机进程的数学模型。”张三接着说。“既然我们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的系统,那么用马尔可夫链来模拟我们世界的种种变化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了。而根据我的观察,我们这个世界的运转,包括现在我们看到的种种异常的变化,比如白昼的消失,黑夜的弥漫,也的确是符合马尔可夫链的描述的。”
“那这个马尔可夫到底说了什么?”李四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张三压了压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未来似乎有无限多个可能性。我们似乎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在我们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这些分散的可能性当我们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时,它们就会出现某种宏观的规律。就象布朗运动,你考察每一个单个的分子,它的运动轨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当我们观察它的统计学规律时,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意义。马尔可夫链也是从宏观上来看待离散随机进程的意义。”
“让我们来看一个游戏。”张三用手指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图形: “你们看,假设有一个分成5格的笼子,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在时间为零的时候猫和老鼠各居一端,也就是说这时候系统的状态是(1,5)。当时钟移到下一个时刻时,猫和老鼠都能够随机地往前或者往后移动到相邻的格子里。这样的话我们一共可以给定5个系统态:
状态1:(1,5)
状态2:(2,4)
状态3:(1,3)
状态4:(3,5)
状态5:猫吃掉老鼠,游戏结束。
从状态1开始,老鼠和猫都只能各往前进一步,所以在下一个时刻从状态1进入状态2的概率为1。从状态2,也就是老鼠在第2格,猫在第4格时,因为此时猫和老鼠都可进可退,所以当时钟再次转动时从此状态进入到所有其他状态的概率都相等,都是1/4。整个随机过程可以看作是一个由各个状态串起来的一个链条,比如:
状态1→ 状态2→ 状态3→ 状态5,或者
状态1→ 状态2→ 状态4→ 状态2→ 状态5
而到底最后系统转换的进程究竟对应哪一条链,则是根据概率随机地决定。这就是马尔可夫链。”
“这个和我刚才说的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解释很相似啊?我们在多个世界中随机地根据概率进入下一个世界,这和你说的根据概率从一个状态进入到下一个状态完全是一样的啊!”李四惊叫起来。
“既然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的,那么不同的理论指向同样的事实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张三的冷酷劲儿又冒了出来。“关键的是,马尔可夫进程有两个重要的特性:
1。未来发生的事情与过去无关而只取决于你当前的状态。所以为了成功模拟一个环境的变化,最佳的选择必然是采用马尔可夫链这个模型。因为你无须顾及这个环境里发生的历史,这样你所需的信息量就会大大减少。所以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即使你寒窗十载苦读经年最后也只能吊死在洗手间的水池上,因为不是知识而是你的历史不能改变你的命运。可是如果你今天晚上认识了当朝权贵,明天你就能空手套白狼,成为满口袋暴利的房地产商,这是因为你当前的状态决定了你的将来。
2。不管起始状态为何,马尔可夫链是收敛的,在经过足够多的时间后,系统最后总会按概率终结到某一个状态。就象那个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最后的结局必然是猫吃掉老鼠,游戏结束。既然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系统是一个马尔可夫进程,那么不管我们这个世界的洪荒时代是什么样子,不管我们每天都做了什么,我们的世界在某一个时间总会终结在某个状态。而系统的设计者一方面需要使用马尔可夫链来模拟我们的人生百态,另一方面又要避免整个系统趋向终结,所以不可避免地要时不时地人为给予系统一些微小地扰动,也就是说改变进程转换的矩阵参数,也就是概率分布。”
”可是模拟我们的这些人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疾病突然都全部死亡了,或者就是随手将我们这个系统废弃了,我们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张三说着说着又感伤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的世界正在急速地趋向于它的最终态。我们这么久没有见过白天就是一个明证,因为黑暗是永恒的终结,而白昼只是人为的扰动。我估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抢在世界完全静止之前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有什么办法能逃离我们自身存在的世界?你见过鱼儿离开水么?”李四明显地对张三的想法表示怀疑。”而且就算我们最后能逃出去,我们又以什么形式存在?一条会说话的内存还是长着两条腿的硬盘?“
”就算我们逃出去了,那别的人怎么办?我的家人呢?他们怎么办?“王零的担忧却来自另外一方面。
”我们只有先逃出去才能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留在这里意味着死亡。过不了多久这个系统就会静止,也许就这么静止到永远。就算有一天有人会想起我们,但是我们已经被废弃了,所以要么是我们这个系统的硬件报废或者所有的文件和程序都被删除。不管怎么样对于我们来说都意味着死亡。而且我已经想到一个逃出去的办法,虽然不敢确定100%的管用,但我们至少应该冒险试一试。“张三说。
“什么办法?”李四和王零又一次地异口同声地问道。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条河,李四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看见过河里时不时地会有废弃的家具,用过的避孕套,破瘪的足球甚至死人的尸体漂过。”
李四点点头,“是的,我们还想把那些尸体打捞上来,可是校长无论如何都不让。”
“这条河其实是系统的一个GarbageCollector,河里漂过的那些废弃物其实是系统里被废弃、被遗忘的Object。按理来说GarbageCollector都应该完全隐藏在后台运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露出了地面,跑到前台来了。所以,这是系统的一个漏洞,我们可以利用它来对系统发动一次溢出攻击从而获得对系统的控制权。”
“能说具体些吗?我听不大懂。”王零有些腼腆。
“是这样的,”张三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这排楼房,还有学校后面的围墙就是我们这个系统的边界了。这条河流到学校的围墙那里,然后就从围墙的底下流了出去,我们看不到它最终流向了哪里。但既然围墙那里是这个世界的边界,那么这条河必然是我们这个系统和外界联系的一个接口。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它来离开我们的系统。”
“具体怎么操作呢?”李四居然不知从哪里找了支雪茄抽了起来。
“这条河流经学校的那一段正好是一个西高东低的地势,你看。”张三又蘸了点水,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个地势图。“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围墙下河流的出口堵住,然后在东段河的两侧各垒一条坝,象水库那样把河水蓄起来,使它能够漫过围墙的顶端。然后我们几个人就划条船从围墙的顶端逃出去,到世界的另一端去。”
“对!”李四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雪茄,“学校仓库里还有今年春天政府组织大家防洪时发下来的沙包,我们可以用它来堵水。船嘛,我们去附近的公园里的人工湖上弄一条来。只是,”李四忽然有些忧虑,“墙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无边无际的虚空?我们就这么一头栽下去?而且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我们只能破釜沉舟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别的更安全的出口了。时间紧迫,现在我们就得走。”张三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当最后一袋沙包被沉入水中后,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几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但白昼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夜色都越发的浓了起来。空中不断飘下片片的雪花,温度越来越低,张三担心再拖延几天河水也许就会被冻住。从公园弄回来的手划艇被一根铁链绑在岸边,正被河水撞击得哗哗地响。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水一点点地涨上来。头上无穷无尽的雪花连绵不绝的从高不可测的夜空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打在人的脸上,胳膊上,身体上,还有些无声地扑打在河面上,又瞬间被水溶没,连一个涟漪都不曾惊起。
“我们可以走了,”李四望着围墙说。河水已经涨得够高,前方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河水正慢慢地漫过墙头,流往世界的另一边,无声无息的。
“真的就告别这里的一切了么?”张三回头看了看身后漆黑一片的校园以及整个死寂的城市,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李四已经爬上了小艇,然后伸出一只手来递给张三。张三稳住重心,将身子安顿好,再伸出双手接王零上船。王零踏出一只脚,一不小心却踩进了水里。只听王零一声惊叫,大家低头看去,发现王零踏入河水里的那只脚竟然象溶化在水里了似的,消失不见了。
“快,快回到岸上去。”张三使劲把已经重心前倾的王零向岸上推。等到王零的身体一完全脱离水面,刚才溶化的那只脚竟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回来。“我,我过不来。”王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又带着一丝哭腔。
“糟了,王零离不开这里。”张三说。
“那我们走吧,不管她了。”李四说着已经解开了拴船的铁链,河水裹挟着小艇,眨眼间就离岸而去。张三扭过头,看到王零孤零零地站在岸边,大雪接连不断地打在她的头上,隔着风声与雪花,她瘦小的身躯在黑夜里看上去是那么的弱小和无助。
“李四,把船划回去。我改变主意了。”张三抢过一支桨,试着把小艇的方向朝岸边扭过去。
“张三,你疯了吗?这可全是你的主意啊,为什么在这最后关头忽然改变主意了?是为了王零吗?”
“是,又不是。”张三一步跳回岸上。“王零不能离开这里,是因为她是被系统创造出来的,是系统的一部分。我们其实也一样,只是我们不知道为何成了一个自洽的部分而可以脱离系统。但是,李四,”张三想了想说,“我也是被这个系统创造的,我所有的生活也都是被系统创造的,这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爱情,有我的朋友,有我的父母亲人。如果我今天离开了这里,那么我就永远的失去了他们。我们得到生存,可是他们却走向毁灭。如果我赖以生存的世界不再存在,那么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决定不走了,我要留下来。我相信,在系统内部也能找到解救的办法。也许我能够让失去的对称性再确立起来,让停止的扰动再恢复,我想,”张三抬起头,面朝深邃的夜空,让雪花直接打到面颊上,冰凉的感觉沁人心脾。“我想,也许等我找到解救的办法后,所有消失的人们都会再回来,阳光会再次普照大地,生活会重新变得美好,而我们今天经历的这可怕的一切,只是一场寒冷冬夜里的噩梦,没有人会再想得起。”
“那好吧,可是我还是想要出去。我要找到那些虚拟我们的人,我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为了他们这么地就将我们抛弃,或者,为了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凭空把我们创造出来。这是对我们命运的玩弄!”李四一想起这些,就忍不住出离愤怒。
“对,李四,你一定要从这里出去。也许,你不会只是一条会说话的内存。我认为你说不定可以进入外面某个人的身体,用你的意识控制他的身体,从而有可能从外部挽救我们的世界。另外,见到那些人,一定要揍他们一顿,也替我出出气。”
“那我走了,你们多保重。我会想办法从外界和你联系的。”李四调转船头,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然后顺流而下,渐渐地接近围墙的边缘,然后一下子越过墙头,就此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张三拉起王零的手,缓缓走下河岸。雪不停地在下,世界静悄悄地,两人的脚印从河岸延伸开来,又渐渐地被雪花淹没。
走出了校门,时空的错乱看起来更为明显。大街上的街景似乎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样子,一切都阒无声息,如同老旧的默片,只剩下黑白的场景。张三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他拉着王零,随意地找了一家街角的音像店钻了进去。王零默不作声地坐在张三的身旁,张三躺在一张试听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了。店里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随便动一动,就会扬起大把的灰尘。张三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可是他总是觉得有些话想要告诉王零。
“王零,我们一定能够让世界变回原来的样子的。”张三说。“你的父母亲人会再回来,你也将不会再记得发生的这一切。你将会进旁边这所学校上学,你会有一天在数学课上向一个叫张三的老师提一个关于本征向量的问题。你以后会长大,会和一个也是叫张三的人结婚。你还会保留一张你现在这个年纪的照片,照片上的你就穿着这件美丽的连衣裙。王零,你在听我说话么?”张三睁开眼,王零已经不见了,就象水分蒸发在空气里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张三叹了口气,又重新躺回椅子,顺手拿起椅子旁边的耳机,戴在了头上。耳机里居然有乐声,是很多年前的一首老歌: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 多少祈祷在心中
让大家看不到失败 叫成功永远在
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啊 四季少了夏秋冬
让宇宙关不了天窗 叫太阳不西冲
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 微笑不会再害羞
让时光懂得去倒流 叫青春不开溜
让贫穷开始去逃亡啊 快乐健康留四方
让世界找不到黑暗 幸福像花开放
… …
睡意象黑暗一般涌了上来,张三在梦里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那个时候,天空是那么蓝,花儿是那么鲜艳,女孩的笑容是那样的甜美,而在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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