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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携红袖, 作者:寐语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红袖 ┃ 配角: ┃ 其它:喜蛛
喜珠修炼成精,躲在暗处吸纳男子精气。
不想却爱上了一个失意的才子。
于是化身为人,相依相伴,红袖添香。
只是爱情能否敌得过岁月的侵蚀和富贵的诱惑?
美丽妖精与贫寒书生的相恋,是否总有完美结局?
楔子
“红袖,你是不是狐狸精?”
公子喃喃问我,修长手指在我眉间轻轻摩挲,带了轻怜几许。
他的气息轻软如兰,嘴唇点在我耳畔,有些凉。
我仰起脸,笑而不答,长发垂落身后。
白绢中衣滑落下去,薄透的织物掠过肌肤,凉如冰绡,柔若春水。
他双臂环住我,将脸埋进我长发间,孩子般呓语:“红袖,假如你是狐狸精,该有多好。”
“假如我是狐狸精,公子不害怕么?”我笑着,十指纤纤,梳进他鬓间。
“不怕。”他低低喘息,将我指尖捉起,放入唇间,“我的红袖,有世间最灵巧的双手,能织出最美的锦缎。”
他赞美着我,如醉如痴。
可是红袖,为什么你不能变出华厦万间,良田千顷?
这是他心底的声音,不必说,我已听见。
公子,你已有最美味的饭菜、最舒适的衣服、最温暖的屋舍,还有最温柔的红袖。
这是我心底的话,不曾说,他也不会听。
他停下在我指尖的吮吻,眉头微皱。
因为我的手指冰凉,指尖有劳作后的细茧和伤痕。
即便他唇舌呵暖,这双手,也难再柔软如初。
“公子。”我收回双手,悄然拢在袖底。
他无声叹息,将我放倒在枕衾间,解去我贴身小衣,一言不发覆身上来。
早没有轻怜蜜意,甚而没有情欲,只在沉默中宣示着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占据。
青罗帐间,已许久不曾闻到那种香气。
我睁着眼睛,望见帐顶鸳鸯,流苏乱颤……帐外残烛终于熄了。
一、
更声敲过第三遍,冷月清光转暗,风入疏帘渐急。
四月暮春的夜里,起了雨意。
飒飒,沥沥,檐下芭蕉声声叹息。
我很不喜欢下雨。
幼时每到雨天,姐姐和我便要四处寻找避雨的处所,忍冻挨饿尚是小事,最可怕的是雨天的我们比飞虫更脆弱,唯一的保护也在雨水中消弥无踪。
姐姐就是在那样一个雨夜弃我而去的。
从此每逢下雨,我都要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将自己好好藏起来。
有时是荒山枯树,有时是暮野废庙,甚至是臭气熏天的牛棚马厩……我只是,从来不去有人的地方。比起下雨,我更不喜欢的是人。
人是那么凶恶,比最狰狞的野兽更加可怕。
可他们的气味却如此甘美,尤其在他们相思情动的时候,会有一种他们自己闻不到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甘冽暖香,彷佛魔域之花在午夜绽放。
这是姐姐从前告诉我的,她曾经尝过。
她说吸入这香气,能令我们变得美貌。
可什么是美呢?
在我看来,姐姐是极美的。
或许在人眼里,我们都奇丑不堪。
姐姐常在夜里出去,每次回来都带着飘然欲醉的神情,彷佛刚从极乐之境回返。
她说是那异香的功效,而她的修为进展也远比我神速。
我也垂涎那传说中的香气,她却呵斥我,不许我效仿。
我一直都很听她的话,即便在她死后,我也牢牢记着。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几乎让我忘记。
可那奇异的香气,却被我第一次真正闻到。
那是一个四月的夜晚,在我栖身的废宅。
暮春,三更,人初静。
我在睡梦中被人的窃窃私语惊起,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闯入这荒凉无人的地方。
这是一处破败多年的翰林第,原先的主人家早已破落凋敝。几年前一场大火,将宅子烧得只剩两间偏屋。有个冯员外贱价买去这块地,不出半月,暴病而亡。冯家嫌这块地多灾不祥,分家时几个公子谁也不要,最后荒在此地,再也无人看管。
原本这是一块福荫子孙的好地,原先的翰林后人不知进取,冯家贪婪无义,自己断送了大好家业,却怪在神鬼阴阳上头。
我独自住在这里,向来无人打扰。
这窃窃私语声,却从我栖身的檐下传来,伴着那诱人异香……虽是第一次闻到,我却知道,一定就是这味道,这就是姐姐口中诱人沉沦的魔域之香。
我听见一个男子温柔的语声。
“晏娘,待我考取功名,定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重振孟家门楣,不负翰林之望。”
女子语声娇羞,唤他一声孟郎,呖呖似雏莺儿。
那诱人异香越发盛了,男女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代之是纷乱喘息与呢喃。
我从檐下探头张望,透过大片浓绿的芭蕉叶,看见赤裸的身体,散落一地的衣衫。
我看见那个男子赤裸的背,修长的身躯,乌黑散下的头发。
他年轻又俊秀。
他散发着自己所不觉察的香气,情欲愈盛,甘香愈浓。
我俯身探出,深深吸入,如痴如醉。
此后的好多个夜晚,那个男子和那个女子,都在我栖身的檐下幽会。
我知道那女子是城中大富户孙家的小姐,男子是落魄翰林的后人,在孙家教书的西席先生。每次那女子都斗篷蒙头,悄悄而来,又悄悄地去。
他总在她走后,一人徘徊檐下,或流连怅惘,或长吁短叹。
我隐在月色下看他,丝丝缕缕吸取他的气息。
二、
又是一个急雨如注的深夜,我又在睡梦中被惊起。
这次不是男女私语,却是他的声声悲泣。
哭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凄凉,声声扯着心尖肺腑,我从未听过这样伤心的哭声。
循着哭声方向,我躲着急雨,现身在断墙旁的芭蕉树下。
他青衫狼藉,发髻披散,湿透的衣服裹一身泥水,额上唇角血痕、淤青犹新。
他跪在原先堂屋的废墟前,额头抵地,放声悲哭。
他向祖宗先人悲诉自己的不孝,悲诉意中人另嫁高门的不甘,悲诉遭人羞辱的不忿。
男儿泪,不轻弹。
一身清秀,生就风流,却落得孑然雨中,任风吹青衫,雨打背脊。
我从未见过这么可怜的人。
世间不如意,原不只饥饱冷暖,若离了饥饱冷暖,却又事事不如意。
我叹一声,檐下起回风。
他蓦然回头,环顾四下,惊问是谁。
是谁,我是谁?
刹那惊电横绝心间。
芭蕉浓绿处,我折一柄蕉叶,化为碧伞,移步而出。
化作晏娘模样,红袖罗裙,含笑唤一声公子,斜递碧伞,遮去他头顶风雨。
后来他对我说,凄风苦雨夜,乍见我,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便是黄粱幻梦一场,也甘之如饴,不愿醒。
我说我愿抛家弃嫁,天涯海角随他。
从此世间再无晏娘,只有一个红袖。
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我在老戏台的柱子背后听过,有人唱“远来取功名,归去携红袖”……
那时便想,我愿做红袖,随一人归去。
他泪流满面,风雨里携我的手,声声唤红袖。
举案齐眉处,添香夜读书,往后我便是他的红袖,他便是我的公子。
那夜我们无家可归,真正做成一对风雨鸳鸯,双宿双飞。
他解下外衫覆于我肩上,温热的胸膛挡去风雨。
即便冻得瑟瑟发抖,他仍在笑,环臂与我相依,快活如孩童。
翰林第残败的断壁间,我第一次不觉夜风寒冷,不觉下雨可憎。
天明雨歇,我们相携离开。
他青衫芒鞋,负一奁书,大步踏过城外青石桥,步上桃叶渡口。
我挽一个小小蓝花布包袱,低眉含笑,碎步跟在他身后。
走过我身旁的男子纷纷驻足张望,他回身,却眺望城中繁华处,楼台连地起,绣楼烟柳中。
桃叶渡,一叶扁舟南去。
船儿摇晃,至河中央。
他立足船头,衣袂翻飞,久久凝望。
我婉言探问:“公子可是不舍?”
他仰头,看那红尘处:“红袖,终有一日,你且看我衣锦还乡。”
三、
南去千里,乡音改,前尘不再。
我们隐姓埋名,在异乡觅得一处简陋屋舍,蓬壁柴门,结庐筑篱。
素羹一箪,布衣一袭,从此相依为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会做最美味的饭菜,唱最婉转的歌谣。
他总说,红袖,红袖,你必是前生欠我一段情的狐妖,今世托生晏娘来报我。
我不愿意听到晏娘二字,他每每忘情唤起,我便怫然作恼。
时日渐久,他终于忘却,只唤我红袖。
白日里,他在书塾教习小童,我在河边浣纱洗衣。
村庄外有碧水绕山而过,清流潺潺,落英点点。
稚童追逐嬉戏,三三两两村妇指着我窃窃私语。
从不曾如此接近过人群,起初我害怕莫名……幻化出美人皮囊,并非难事,难的是我不知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叫做红袖的女人。
我偷偷窥看乡邻少妇,学她们洒扫、缝补、浆洗,养老扶幼,终日劳作不休。
原来女人也需操持生计。
我告诉公子,我会织造。
他不悦。
他说他的妻子应着霞帔,踏珠履,领诰命,做一品夫人。
他不容我沦为粗鄙妇人,同村妇一般辛劳苦做。
夜夜席间枕上,我又闻到那诱人甘香,甜如蜜,暖如春,从他唇间丝丝缕缕进入我口里。他说,有妻若你,此生足矣。
月照枕上,清辉笼住他安恬眉眼。
我目不转睛看他。
公子,你可知道,起初我只是顽心大起,贪你诱人甘香。
起初,只是如此。
往后,却才开始。
他教书辛苦,收入微薄,渐渐入不敷出。
夜里笔墨青卷,秉烛苦读窗前,发奋博取功名,却仍屡试不第。
人间春秋太过匆匆,我已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头,也记不住我们相依为命过了多久。只记得他书塾里教习的孩童渐渐长高,从垂髫小儿到唇边长出绒须。
他在我眼中仍是风度翩翩。
我的容颜也不曾改变。
终有一日,他开始蓄起胡须,对镜感叹,十年了。
十年是多久,有从朝阳升起到夕阳坠下那么久么?
我一直以为岁月漫长,无处消磨,却忘了人与我是不同的。
他读书的时候越来越少,从前不肯卖字,如今也作些字画,拿去市集换几个酒钱。
一天在市集受了村氓欺辱,他愤然归来,夜里大醉,敲着空酒杯,怅笑自问,何年可归去。
原来心心念念,他仍记着归去,记着功名。
我沏上一盏粗茶,以茶香代蘅杜,记得夜夜案前,红袖添香。
他却趁醉拂袖摔杯,将茶泼了一地。
贫贱夫妻百事哀,徒有红袖,无心添香。
做人做得久了,这双修了五百年的眼,观人心若明镜。
我转身回柴房,闭门秉烛,忙碌到天明。
织造,是我族与生俱来之能。
呵气成丝,落手成纹,再没有比我更灵巧的织娘。
我织出的布料,如山间流岚飘逸,如天上白云皎洁。
待得天明,我将夜里织的几匹布料,托邻人带去市集售卖。
日暮时,邻人带回纹银百两,说我织的布料一售而空,引城中争抢。
乡人奔走相告,称我巧手娘子,妙织如神。
他捧了银两,只是呆立。
我问他,这百两银子,可够买下薄田几亩,宅院一间?
他怔忪良久。
不,红袖。
你可知你指尖手下,已有良田华厦,富贵无边?
他紧紧拥住我,如珠如宝,如癫如狂,欢喜似久旱逢雨,彷佛眼前已可见满目锦绣。
四、
他倾尽这百两银子,在城中开了一间红袖织坊。
开张三日,顾客盈门,风声不胫而走。
又三日,小小织坊,门槛险被踏断。
再三日,时不过正午,我所织的布料俱已售完。
三个月后,我们不得不将织坊迁入更大的宅院。
半年后,僮仆使女杂役都有了,红袖织坊名扬全城,连外乡人也渐渐到访。
富贵来得如此容易,原先高不可攀的一切,转眼唾手可得。
记得第一次盘账,他将账册看了又看,将所获金银锁入箱底。夜里几番醒来,忍不住开锁验看,唯恐那真金白银会插翅飞走。
依旧秉烛夜读,只不同的是,他读的是账册,不再是圣贤书。
如今添香的人也不再是我,妙龄丫环心灵手巧,夜夜燃上他喜欢的天竺香。
而我,忙着织造不休。
没有人能学会我织布的本事,世间红袖,只此一个。
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求购的人越来越多。
纵然夜夜纺织,也不够店里售卖。
“红袖,你能再多织些么?”
他急切催促,不忍见白花花的银子捧在眼前,却不能收入囊中。
“红袖,你看多少人等着买我们的布帛,多少人等着将金子银子送进来……你再多织些,我们就能富贵了。”
“如今仍不算富贵么?”我问他。
“不不,这岂能算得富贵?”他大笑。
可是我力所不及,即便不眠不休,一日也仅能织得十匹。
他不明白,这是真正心血所成,每一根丝都是我的精气所凝。
比不得凭空幻化的色相,比不得镜花水月虚妄。
若非如此,怎能令人见之如醉,甘愿捧了金银日日候在织坊门前?
纵然是妖,亦会精疲力竭。
我很累了。
我对他说:“公子,我们早已不必如此辛劳,这积蓄足够安度余生。”
他斥我:“妇人浅薄,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相守十年,他第一次冷面斥我。
转又婉言相哄:“红袖,你织的布天下无双,我们已错过十年富贵,如今终得扬眉吐气,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你这双手,能织出华厦万间,良田千顷,岂是这寒舍薄资可比?”
时隔许久,我突然又记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他的妻子应着霞帔,踏珠履,领诰命,做一品夫人,不可落得村妇一般辛劳境地。昔日言犹在耳,我问他:“公子,你想要妾身织造到何时,是否鹤发鸡皮,齿落目盲,才得罢休?”
他怔住,垂下目光,不敢与我相视。
“你还如此年轻,何来此言?”他捧起我的双手,拢在掌心,低头吻上,“红袖,我知你的辛苦,姑且为我再多忍耐,可好?”
我抽回手,低头一笑:“公子言重。”
五、
我织的布越来越少。
起初一天可织十匹,渐渐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渐渐失望,便也来得少了。
织坊的入账日渐减少。
我常常病倒,双手布满劳作而来的老茧伤痕,一入夜便目力减退,稍事劳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寻名医为我诊治,然而,纵是妙手神医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着一日日过去,我的病再没有起色,连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劝慰安抚,对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头偕老。
终有一日,我对他说,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再为你织布了。
他如罹雷击。
盛极一时的红袖织坊随之关门歇业。
遣散了店中杂役僮仆,我们终日相守在宅中,留几名老仆相随。
他仍天天为我煎药,在耳边一声声低唤红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间,我再也闻不到那诱人甘香,起初引我甘愿沉沦的那一缕香,那是人间男女情动的滋味,是生于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问公子,可愿归去。
他茫然回问我,归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乡间陋舍,废宅檐下,绿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时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锦还故乡。
我不懂,人为何有时善忘,有时却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贵功名,人们却很快就遗忘了曾经追逐如狂的红袖织坊。
因为城中有了一处更好更有名的布庄。
玲珑坊里纺玲珑。
有个名叫玲珑的女子在城西开了一间新的布坊,传说她能织出和天上云霞一样绚烂的彩锦,又说她锦上的花鸟能在灯烛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说,她锦上的美人能奏仙乐飘飘……
玲珑女,成了城中新的传奇。
我还听说,她年方二八,云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织锦能胜于我。
直至亲眼见到玲珑坊的五美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红袖,你看这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
他喃喃惊叹,却忘了我双眼已盲,再也看不见。
我伸手摸索锦上,笑问他,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千古四美人尽皆知,这锦上多出的一位丽人,却是织锦的玲珑女。
她将自己容貌织在锦上,见过的人,都说她美貌分毫不逊四大美人。
我说可惜,不能亲见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个女子年轻时,红颜青丝,都当得起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间,老去的美人该称作什么?妇人,老妪抑或什么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头。
我甚至连这名头也无,他不曾有三聘之礼,也不曾明媒正娶,我们是私定终身的鸳鸯侣。
我们也没有儿女。
从前我告诉他,我自幼多病,身体虚寒,难有生育。
他说不要紧,我们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
别的事,或许会好起来。
富贵会有,前程会有,只这生儿育女,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事。
天造万物,各有机缘不可违,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亲赴死之时,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欢活着,朝沐晨曦,夕枕烟霞,活着便是世间最好的事。
我不愿为繁衍之责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还没有看够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间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负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弃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忧心却越来越重,失去织坊令他终日烦闷,守着盲妻令他郁郁寡欢。
短短时日里,他似乎和我一样憔悴下去,光洁的额上有了些微皱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许多,开始像一个岁近中年的男人。
有时趁他午后小睡,我化为原身,从檐下窥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头巾歪斜,罗袜半脱,睡得酣沉。
我怀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艳色,潜入他的梦里。
睡梦中他面泛春色,喉间喃喃有声,气息渐乱……
我飘身飞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缕久违馨香。
男子的身体温暖,气息悠长。
我情思难耐,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眉头一皱,振袖将我拂落在地。
我换回红袖的体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软软唤一声公子。
他睁开眼,犹带绮梦被扰的懊恼,却见是我,那恼色非但不减,反添了不耐。
“红袖,回屋歇息吧,这里风凉。”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语声仍温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听其言,不见其色,定以为情深关切如初。
六、
夜里他轻轻从身后拥住我,带了久违的温存。
“红袖,你是不是狐狸精?”
“红袖,假如你是狐狸精,该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从前最甜蜜的时光,最温柔的情意。
指上茧痕却出卖我年华老去,出卖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为了弥补,又似为了宣泄,他与我肢体纠缠,在沉默中宣示对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睁眼望着帐顶流苏鸳鸯,想着那缕香,怕是再也闻不到了。
云散雨歇,青丝覆枕,惨白月光照入罗帷。
他侧身叹息:“红袖,织坊不能就此歇业,你懂吗?”
我答非所问:“公子,你当真愿意我是狐狸精么?”
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细瘦的手,苦笑:“傻话,你我都是凡人。”
我痴痴笑:“狐狸精能变出一切,我是凡人,我不能够。”
他沉默,良久无言,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急乱,像是鼓足勇气,终究开口:“我们结发十年,膝下犹虚,我已年过而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红袖……你……”
“红袖明白。”我仍看着帐顶鸳鸯,“公子该纳妾了。”
他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我又道:“公子可有意中人?”
他连连摇头。
“那玲珑坊的玲珑姑娘,倒也配得上公子。”
他笑了一声,异常尴尬,似心思被人窥破的掩饰,屏了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这些往后再说,歇了吧。”他侧过身,温存地揽我在臂弯,闭目入睡。
心满意足的人睡得格外香甜。
躺在他怀里,我睡不着。抚摸这具女子的躯壳,细手纤腰,分明也还是从前的红袖。
做了十年的人,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爱若至宝的人,为何会渐渐弃之如敝屣?
我忽地一惊。
莫非他离了魂,走了窍,抑或是旁人化来骗我?
黑暗里凝眸审看,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为何我活了五百年,仍看不穿这男人的心。
他的胸膛在沉睡中微微起伏,我的手指滑入他衣下,抚上他胸口。
薄绢下凸起五道纤长,我指尖伸展,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挖出他的心来看个分明。
午夜寂静,床帏无风自动。
四角流苏轻轻颤动。
我的杀心从未如此之盛。
我的眼泪也从未如此之咸。
“公子。”我唤他,“你我再厮守一世可好?”
我舍不得,我哄着自己,再重来一次,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他迷糊中应声:“红袖,睡吧。”
两个月后,他新娶的妾室进了门。
巧手善织、美貌无双的玲珑女嫁入富甲一方的孟家,甘心屈身为妾。
喜事轰动全城,令多少人羡煞、嫉煞。
坊间都说,孟家官人早该娶妾了,大夫人眼盲体弱,一无所出,本该是下堂妇。幸得官人仁厚,顾念旧情,终不忍将她休弃,却委屈了貌美的新妇。
我带着丫环外出采办聘礼,街坊邻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人和我不一样,人是最喜看同类落魄的。
喜事隆重,我执意一手操办。
要叫玲珑姑娘风风光光嫁入孟家,既已委屈了名分,莫再委屈人家颜面。
从前我们不曾拜过堂,也没有凤冠霞帔、红烛高照。
我看着堂前张灯结彩,宾客云集,耳听得丝竹喜乐奏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暮春雨夜,残垣断壁,芭蕉浓绿。
我撑一柄伞,和他相依避雨。
难道我的眼睛果真盲了,为何看着一堂喜红,双目刺痛,流泪不已?
他负手一旁看我流泪,兀自皱眉。
命丫环扶我回房梳洗,为我拭去泪痕,重染红妆。
外边喜乐喧天,是新嫁娘来了。
一顶喜轿抬入堂前,媒人唱吉,喜娘搀扶新人下轿。
结一朵绸花,一头系了她,一头系了他。
他喜上眉梢,面泛红光,彷佛重返青春年少。
拜过了堂,他便是她的良人,她也要与他厮守一世。
“一拜天地——”
“公子。”
我步出内堂,站在他与她面前,阻住他们拜堂。
满堂宾客哗然。
新娘垂首无声,他脸色涨红,低斥我:“红袖,回房去!”
我定定看他:“公子,你找到你的狐狸精了么?”
他勃然动怒:“来人,扶夫人下去!”
我叹息:“公子,假如我是狐狸精,能变出你要的富贵繁华,你还会娶她么?
满座喧哗,在这一刹那沉寂。
人人皆看我,亦看他,满腹揣测思量,转瞬间恍然大悟。
好似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奇惧疑笑嗔嗤,人的面目向来多变。
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手足无措:“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从未真挚如这一刻:“公子,假如我是狐狸精,你还会娶她么?”
他以一记耳光回应,火辣辣掴在我脸颊。
仆役家丁上前来拉扯,将我拖至一旁。
我不挣扎亦不哭泣,只听旁人窃窃低语,说大夫人疯了……
吉时已到,喜乐再起,从错愕中回神的喜娘,忙拉着新娘随他跪拜。
嫁衣喜艳繁复,层层穿在那婀娜女子身上。
喜娘的手甫一触上新娘,嫁衣应手而落——织云珍珠裳、真红大袖衣、染翠金霞帔、凤冠花钿,一件件跌落地上,最后一方喜帕飘然而落,散了满目珠翠,一地吉祥。
嫁衣底下没有人。
空空如也。
眼睁睁看着下轿,眼睁睁看着一条红绸牵引进来的新嫁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彷佛那玲珑女子从来不曾存在过,红颜美人,不过一场幻象。
喜娘尖叫跌倒。
丫环仆役仓皇奔逃。
四座宾客惊骇莫名,惊恐呼号声中,有人晕厥在地,有人夺路而逃。
他身穿大红吉服的身子僵直,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站在身后的我。
我是红袖,亦是玲珑。
红颜幻象,一具皮囊,于我又有何难?
她只是我织锦上的五色美人。
我对他笑。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我的十指渐渐变长,生出纤纤指甲。
晶莹银丝从我唇间涌出,绵绵不绝;指尖丝束飞抛,旋身作胡旋,一舞翩跹;这便是世人追之逐之、喜之爱之的红袖丝,这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玲珑织!
丝束绕成白练,纵横交错,将门窗去路层层封闭。
喜堂、廊檐、宅院……
我幻出原身,轻盈飞跃其间。
吐出丝束将这屋舍绕裹成一只雪白巨茧。
我要的一切都在里头。
谁也夺不去。
谁也抢不走。
我把他们都困在里头,不见天日,呼救无门。有人夺了棍棒孤注一掷,朝我呼喝扑杀,我以丝束将他们悬挂屋梁,裹上壁柱。四下白练悠悠,晶莹剔透……从前令我畏惧的人,如今再也不怕。
我衔一根丝,从屋顶轻巧落在他眼前。
他面无人色,直勾勾看我,像一具早已死去的僵尸。
我变回红袖,从半空俯身,吻上他的唇。
唇舌缠绕,流连贪欢。
我尖细手指抚上他的脸,曾令我眷恋不舍的脸。
公子,红袖不是狐狸精。
我只是一只五百年修行的喜蛛,寄居人间檐下,贪一点儿烟火情欲,无心正果。
我没有千年妖狐之能,亦不会点石成金,变不来你想要的富贵荣华。
呕心沥血吐出丝来,只够你丰衣足食。
雌蛛产子之日,便是寿终赴死之时。
公子,我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不是你从前的晏娘,也不是千娇百媚、无所不能的狐妖。
如果早知如此,你还会不会娶我?
可惜他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回答。
白丝从我口中源源涌出,化作白练将他周身缠绕。
从头到脚,丝丝缕缕,一层一层,只余一张面孔在外。
在我眼里,他俊秀有如初见。
我将他裹成一只最美的茧,衔在口中,化出原身,破墙梁而去。
公子,且随我归去……
后记:
孟家妖案轰动当世。
一座好端端的大宅莫名被妖雾缠裹。
外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进去,那白茫茫妖雾似实非实,似虚非虚。
有游方道人识得玄机,称这妖雾惧水,从衙门取来水龙车,水柱所到之处,妖雾果然散开,坠地化为雪白浓稠之物,触之黏手。
众人冲入宅中,将被妖雾所困者救出。
宅中唯独不见了孟家官人。
此事轰传一时,曾购有红袖坊、玲珑坊织物者无不惊怕。有人裁锦为衣,也曾洗濯多次,素来安然无事。如今再取衣投入水中,顷刻间化为乌有。
千里外,荒废的翰林第已长出野草,时有野狸出没,不见人踪。
不知何日来了个中年乞丐,在这破败不堪的翰林第住下,呆呆傻傻,乞讨度日,终日哼唱一句戏文:“远来取功名,归去携红袖……”
注:喜蛛,又名喜母。体纤细,色褐,肢长。古时以其出现为喜兆,预示富贵入室,亲友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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