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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i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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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析] 《丰乳肥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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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1:1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九章(6)



耿莲莲用新鲜的牛奶和煎得半熟的鸵鸟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鸟很少。上官金童吃得像猪很多。她喝着香气扑鼻的“鸟巢”牌咖啡,说:“小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您出马攻关的时候了。”

上官金童吃了一惊,竞连连打起嗝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呃,我能,干什么,呃……”

耿莲莲对他的打嗝表示出明显的厌恶,她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盯着他的嘴巴。因为冷酷,她那两只原本是美丽温柔的灰眼睛,突然间变得极为可怕,令他想起了她的娘,令他想起了沼泽地里那些能囫囵个儿吞掉大雁的蟒蛇。他的嗝逆,被这一吓,立刻就止住了。

“你太能干点什么了!”她的蛇样的眼睛里射出了人眼的温存光辉,因此她的眼睛也就美丽动人了,她说,“小舅,要实现我们构想的宏伟蓝图,主要靠什么?不说你也明白,靠钱。进桑拿浴塘子要钱,请那些温柔的、胸脯发达的泰国女人按摩你的脊梁要钱,刚才你们吃这只鸵鸟蛋,知道要多少钱吗?——她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五百?——五千元!一行一动都要钱,‘东方鸟类中心’要发展,更要钱。我们需要的钱,不是十万八万,也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而是要千万,万万!这就需要政府支持,银行贷款,银行是政府的,银行行长要听市长的,市长听谁的?”

她微笑着对上官金童说:“小舅,市长听您的!”

上官金童被她一句话吓得又连连打起嗝来。

耿莲莲说:“小舅小舅莫要慌,听我慢慢对您讲,新任大栏市长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启蒙老师纪琼枝!据可靠消息讲,她一到任,打听的第一个人就是您,小舅,您想想看,几十年了,她还想着您,这是多么深的情分!”

“我去找她,就说,纪老师,我是上官金童,请您给我外甥媳妇的鸟中心贷款一亿元?”上官金童说。

耿莲莲放声大笑着站起来,她没大没小地拍着上官金童的肩膀说:“傻舅舅,我的个傻舅舅,您可真是个大老实人!听我慢慢对您说。”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像鹦鹉韩训练鸟儿一样,耿莲莲不分昼夜地训练着上官金童,教会了他许多讨大权在握的独身女人欢心的动作和话语。在纪琼枝生日的前一天,在耿莲莲的卧室里,进行了临战前的彩排,耿莲莲披着一件洁白的睡衣,抽着摩尔香烟,端着高脚葡萄酒杯,床头摆着春药瓶子,足蹬一双绣花拖鞋,扮演纪琼枝纪市长。上官金童穿着笔挺的西装,脖子上和腋窝里洒满了巴黎香水,怀抱着一大束孔雀尾翎,手提着一只刚刚驯出来的鹦鹉,轻轻地推开了包着皮革的卧室门——

一开门他就被纪琼枝的威严派头吓懵了。她根本没像耿莲莲那样穿着宽松服大的睡袍,让酥胸半遮半掩。她穿着一件男式旧军装,连风纪扣的领子也扣得紧紧的。她也根本没抽摩尔香烟,没端葡萄酒杯,更没有床头柜上的春药瓶。她根本没坐在卧室里接见他。她叼着一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抽着臭哄哄的莫合烟,用一个像小桶那么大的、搪瓷脱落的、上面残留着蛟龙河农场字样的大缸子咕咕咚咚地灌着茶水,她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穿着尼龙袜子的臭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她正在读一份油印材料,上官金童一进门,她把材料一扔,骂道:“混蛋,这群臭虫!”上官金童吓得双腿打软,差点跪在地上。她收回双腿,趿拉着鞋子,说:“上官金童,来来来,不要怕,我不是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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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1:4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九章(7)



按照耿莲莲的教导,上官金童应该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市长的酥胸,盯得时间不能过长,大约十秒钟,过长了显得心术不正,过短了显得不够亲近。然后,就说:“亲爱的纪老师,还记得您那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但没容他张口纪琼枝就点出了他的名字,并且用那两只英姿不减当年的眼睛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浑身刺痒,恨不得扔下手中的东西逃跑。她抽动着鼻翼,嘲讽地问:“耿莲莲给你洒上了多少香水?”

她起身推开了一扇窗户,让清冷的晚风灌了进来,远处,高高的铁架上的电焊火花像节日的礼花一样灿烂夺目。她说:“坐下吧,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招待你。要不,喝杯水吧,”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断了把的茶杯,看了看杯底的污垢,说,“算了吧,太脏了,我也懒得去涮了,老了,年龄不饶人了,跑了一天,双脚胀得像发面馒头一样。”

当她提起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老了的时候,小舅,你千万记住,不要说她老,即便她老得像一根干丝瓜,您也要说——他鹦鹉学舌般地背诵着耿莲莲亲口教给他的话:“老师,您除了稍微地丰满了一点点,其余的,都跟几十年前您教我们唱歌时一模—样。您看上去,顶多也就有二十七八岁,发着狠说,您也超不过三十岁!”

纪琼枝一阵冷笑,说:“这都是耿莲莲教给你的吧?”

他红着脸说:“是。”

纪琼枝道:“上官金童,教的曲唱不得!这套拍马屁的把戏,用在我身上,是百分之一百的无用。什么我还不到三十岁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啦,放屁!老不老,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头发,花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齿,松动了;皮肤,松弛了;还有许多,那就说不出口了。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一转眼,嘴里就骂,嘴里不敢骂,心里也在骂:这个老不死的!这个老妖婆子!看在你还坦率这一点上,今天我饶了你,要不,我马上就把你轰出去!坐下坐下,别站着。”

上官金童把那束孔雀翎毛献给纪琼枝。说:“纪老师,这是耿莲莲让我送给您的,她说,献孔雀翎的时候,小舅,您一定要说,老师,在您生日前夕,将这五十五根孔雀翎献给您,祝老师像孔雀一样美丽。”“又是放屁,”纪琼枝说,“雄孔雀才美丽,雌孔雀,比老母鸡还丑。你把这些鸟毛给她带回去。那是什么,是会说话的鹦鹉吧?”她指着用红绸布罩着的鸟笼说,“打开我看看。”上官金童揭开红绸幔子,拍了拍鸟笼,那只睡眼惺松的鹦鹉,抖了抖翅膀,恼怒地说:“你好!你好!纪老师,你好!”纪琼枝一拍鸟笼,吓得那只鹦鹉上蹿下跳,华丽的羽毛碰撞着铁笼,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纪琼枝叹息一声,说,“好个屁!一点也不好。”

她装上一斗烟,像个没牙的老头一样,巴嗒巴嗒抽着,说:“鸟儿韩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耿莲莲派你来干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请您去参观‘东方鸟类中心。”

“这不是她的真正目的,”纪琼枝端起大茶缸子,灌了一口水,她把缸子沉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她的真正目的是贷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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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1:5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1)



纪琼枝给了上官金童很大面子。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率领着大栏市政府的主要官员,并且特邀了建设银行、工商银行、人民银行、农业银行的行长们去考察“东方鸟类中心”。英姿飒爽的鲁胜利这天打扮得朴素无华,但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这朴素无华更是一种刻意的化妆,她那些看似朴素的服装,都是价格昂贵的进口名牌。

四十多辆名牌轿车,停在“东方鸟类中心”的大门前。大门口特意挂上了两盏直径三米的大红宫灯,宫灯里装进去一百多只歌喉婉转的云雀。在鹦鹉韩的训练下,云雀们一听到轿车马达的轰鸣便会放声歌唱。被鹦鹉韩精心调教过的云雀把两个大宫灯唱得颤颤悠悠,简直是美妙绝伦,令人留连忘返。大门的穹窿上,鹦鹉韩施展魔法,让金丝燕垒筑了七十多个窝。门旁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标着金丝燕的英文名称,和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文中特别提出,这些雪白透明的燕窝,是著名的滋补品,一只燕窝,价值人民币三千元。这天,在鸟类中心的树丛里,耿莲莲让人秘密安装上了几百只电喇叭,电喇叭里播放看悦耳动听的鸟语磁带。一进大门的假山前,摆着四块大牌子,大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鸟语花响。起初人们以为“响”字是个别字,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响”字实在是用得妙。‘东方鸟类中心”一片鸟声,好像那些花朵儿也在振羽歌唱。一群训练有素的野鸡在院子里跳起迎宾舞,它们时而交颈搂抱,时而飞快旋转,一行一动,都准确地合着音乐的节拍。这哪里是群野鸡?这是一群绅士(为了美观,鹦鹉韩只训练雄野鸡)

,一群具有花花公子派头的绅士。这是真正的翩翩起舞,野鸡身上绚丽多彩的羽毛让参观者眼花缭乱。在耿莲莲和上官金童的引导下,参观者步入了鸟类表演大厅。鹦鹉韩身穿绣着大红花朵的礼服,手持指挥棒严阵以待。贵宾一进门,服务小姐拉下电闸,顿时华灯齐放,迎着门的一根横杆上,二十只虎皮鹦鹉齐声欢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参观者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紧接着,飞出一群黄雀,它们各叼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简,落到每个参观者的手上。参观者接到纸简,打开来看,纸简上写着:欢迎首长莅临指导请多提宝贵意见!参观者们啧啧称奇。下一个节目,两只穿着小红褂子、戴着小绿帽子的八哥鸟儿,摇摇摆摆地走到舞台上的麦克风边,娇滴滴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好!——这只八哥说完一句,旁边那只八哥就用流利的英语翻译一遍。——欢迎你们光临“东方鸟类中心”请多提宝贵意见——英语翻译。市外贸局精通英语的局长说:标准牛津音——接下来,请欣赏女声独唱《妇女解放歌》,演唱者:鹩哥。一只身穿紫红色连衣裙的鹩哥,抻头探脑地走到麦克风前,对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让人们看到了它脑后那两块鲜黄色的肉质垂片。它说:今天,我唱一支历史歌曲,我把这支歌,献给尊敬的纪市长,请大家一起欣赏,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谢谢!它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让参观者看到了它脑后的肉质垂片。这时,蹦出了十只金丝雀,它们组成了一个音色优美的小乐队,演奏起歌子的过门。鹩哥身体晃动着,顿喉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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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2: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2)



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妇女解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参观者热烈鼓掌。耿莲莲和上官金童偷偷观察看纪琼枝的表情。她面孔平静,既不鼓掌,也不叫好。耿莲莲心里发毛,悄悄地戳了一下上官金童,低声问:“老太太是什么意思?”上官金童摇摇头。

耿莲莲清清嗓子,说:“接下来请各位首长到餐厅用餐,我们‘东方鸟类公司’创建不久,财力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准备了一个‘百鸟宴’,请各位品尝。

两只报幕的八哥又跑到麦克风前边,齐声朗诵着:百鸟宴,百鸟宴,珍馐美味数不完。要吃大的有鸵鸟。要吃小的有蜂鸟。绿头鸭,蓝马鸡。丹顶鹤,长尾雉。旗翼夜鹰座山雕。大鸨,朱鹮,蜡嘴雀。鸳鸯,鹈鹕,相思鸟。黄鹏,画眉,啄木鸟。天鹅,鸬鹚,火烈鸟……

没等两只八哥报完莱名,纪琼枝抽身而去。她的脸板得像铁一样。她手下的那些干部们,恋恋不舍地、但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纪琼枝离去了。

纪琼枝刚钻进汽车,耿莲莲便跺着脚骂道:“这个老妖婆子!老不死的东西!”

第二天,市长办公会议的有关内容便原原本本地汇报到耿莲莲的耳朵里。纪琼枝在会上骂道:“什么鸟类中心,简直是个杂耍班子!只要我当一天市长,就不给这个杂耍班子一分钱贷款!”

耿莲莲笑嘻嘻地说:“老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耿莲莲吩咐上官金童,把上次预备好了的礼品,分送到那天前来参观的每个人家中,纪琼枝当然除外。礼品包括:燕窝一斤,孔雀翎一束。特别重点的客人,如各银行行长,每份礼品里,再加上一斤燕窝。

上官金童为难地说:“外甥媳妇,这种事……我干不了……”

耿莲莲的灰眼睛只用一秒钟便变成了两只蛇眼睛,她冷冷地说:“干不了,只好请小舅另谋高就了。也许,您那位恩师,能帮您找个乌纱帽戴戴。”

鹦鹉韩道:“就让小舅看个大门什么的也行啊。”

耿莲莲怒诧道:“你给我闭嘴!他是你的小舅,可不是我的小舅!我这里不是养老院。”

鹦鹉韩嘟哝着:“不要推完磨就杀驴吃嘛!”

耿莲莲把手中咖啡杯子对准鹦鹉韩的脑袋砸过去。她的眼里射出土黄色的光芒,大嘴猛地咧开,骂道:“滚!滚!都给我滚!惹恼了老娘,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老鹰!”

上官金童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做着揖,说:“外甥媳妇,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您千万别对外甥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吃了您的,穿了您的,我去捡破烂,卖酒瓶,凑足钱。还您……”

“真有志气!”耿莲莲嘲讽道,“你是个十足的笨蛋,像你这种吊在女人奶头上的东西,活着还不如一条狗!我要是您,早就找棵歪脖树吊死了!马洛亚下的是龙种,收获的竟是一只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顶多是只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如,您更像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

上官金童双手捂着耳朵逃出了“东方鸟类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莲莲那些比杀猪刀子还要锋利的话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涂涂地跑到了一片芦苇地里。去年没收割的芦苇一片枯黄,今年新生出的苇芽已有半尺多高。他钻到了芦苇深处,暂时地与人世隔绝了。枯黄的苇叶在微风中嚓嚓啦啦地响着。潮湿的泥土上,上升着新鲜苇芽的苦涩气味。他感到心痛欲裂,一头栽在苇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起沾满泥巴的手,打着自己笨重的大头。他像老娘们一样边哭边唠叨着:“娘呀,你为什么要生我呀!你养我这块废物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爷,睁睁眼吧,打一个沉雷劈了我吧!地老妈,裂一道深沟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够了呀,我被人指着鼻子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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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2:2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3)



他终于哭累了。卧在地上,潮湿的泥地渍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爬了起来,擤擤红肿的鼻子,擦擦脸上的泪痕。大哭一场后,他感到心里通畅了许多。芦苇上吊着一个伯劳鸟的旧巢。芦苇根缝里爬行着一只黄颔蛇。他吃了一惊,庆幸自己刚才趴在地上时,没让它顺着裤腿钻到裤档里。看到鸟巢他想起了东方鸟类中心。看到蛇他想起了耿莲莲。他的心中渐渐升腾起怒火。他一脚踢在鸟巢上。没想到那鸟巢是用马尾栓在芦苇上的,他一腿没踢飞鸟巢,却差点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鸟巢,扔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踩,一边踩,一边骂:“王八蛋个鸟类中心!王八蛋!我踢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鸟巢,他心中勇气陡增,怒火更盛,弯腰折断一根芦苇,芦苇叶子在手掌上划开—条血口子。他不顾疼痛,高举着芦苇,去追赶那条黄颔蛇。终于看到它了。它在紫红色的芦芽间蜿蜒行进,爬得非常快。他举起芦苇,骂道:“耿莲莲,你这条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猛地把芦苇抽下去。芦苇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没打到蛇身上。但这条粗大的黄蛇,身体迅速地盘起,并猛地昂起了镶黑色花纹的头,它对着他吐着黑色的信子,并发出咝咝的声响,它的两只灰白的眼睛阴毒地盯看他。他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来,刚要把芦苇抽下去,就看到它的身子蹿了过来。他叫了一声亲娘,扔掉芦苇,不顾干硬的芦苇叶子割脸割眼,呼呼隆隆地逃出了芦苇地。回头一看,没见那蛇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感到四肢酸软,头昏脑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响。远处,“东方鸟类中心”高大的牌坊式大门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仙鹤的叫声直冲云霄,往日,这会正是开午餐的时候,牛奶的甜味,面包的香味,鹌鹑肉、山鸡肉的鲜味儿……一齐向他袭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举动后悔了。为什么要离开“东方鸟类中心”呢?

去送礼又丢你什么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点痛;狠扇了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个高,半边脸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混蛋!他大声骂着自己。他的脚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东方鸟类中心”走去。去,大丈夫能伸能屈,给耿莲莲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求她收容你。人到了这份上,还要什么脸皮?面子?脸皮、面子是给富人的,不是给你的,骂你是臭虫,你就成了臭虫啦?骂你是虱子,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了。

他在“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几次想硬着头皮闯进去,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好马不吃回头草。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了许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离去,但刚走几步,又回来了。上官金童进退两难。他盼着能在大门口碰到鹦鹉韩或是耿莲莲。但刚听到鹦鹉韩的喊叫声,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了树后。就这样他在大门口熬到太阳落山。他仰望着楼上耿莲莲房间里射出的柔和灯光,心中万分惆怅。观望良久,终于无计可施,便拖着两条长腿,一步步挨向繁华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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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2: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4)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风味小吃夜市街,这里原先是关流星拳师设拳厂招徒练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食品街,两边的商店还没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街上的风景更好。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洒满了水。路两边,临时拉起两排罩着大红灯罩的电灯,亲切而暖昧的红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泛着青油油的光,灯罩下的摊主都穿着白制服,带着高帽子,脸上都油光闪闪。在这条小吃街的入口处,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功能。如果你能坚持,必将得到奖赏。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红灯映照,粉红色的蒸气在街上盘旋缭绕,摊主对着顾客施眼色,做手势,整条街都显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的、搂肩搭背的、挤鼻子弄眼的,但都恪守着不说话的规矩,在一种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幽默的气氛中,像鸟儿一样,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卖者和买者,都处在庄严的游戏状态中。上官金童一踏入这条失语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归家园般的温馨感。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白天所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人和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单一的器官。他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街道往前走。卖油炸活虾的摊主,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螯足的小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深红的龙虾愚蠢地爬动,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小姑娘用会说话的眼睛招呼着他。他看了一眼标价牌,慌忙扭转脸。他的口袋里,只残存着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连条龙虾腿也买不到。红灯映照下—笼活蛇闪烁着活物的光芒但它们却像死物一样盘缠着。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四个白衣警察。他们的脸色都很柔和,毫无敌情观念。老板的助手,是—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姑娘——也许是个少妇,因为她的乳房在大幅度的运动中像两包凉粉似的晃动着,处女的乳房是有坚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里是活着的死东西。她好像忘记了它们是有毒牙的。她像从笼里往外摸胡萝卜一样随便摸出一条蛇,往木板上一按,啪,一刀剁去蛇头,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后一拽,雪白的蛇身便与蛇皮分离了。那条被剥成光棍的无头蛇还在木板上扭动着。她用麻利得让人看不清楚的动作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的蛇肉扔给在大案上操刀的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乱砸,然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便把那条蛇削成一盘跟纸一样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条蛇的时间里,那个姑娘已经把五条蛇剥皮去骨开膛破肚。警察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姑娘把一盘盘蛇肉摞在他们面前。四个警察目光相碰,唇边都浮起会意的微笑。他们同时举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在杯中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往热水中一蘸,随即便填在嘴里。他目光左顾右盼着,走过了卖炸鹌鹑、炸麻雀的摊子、卖猪血豆腐的摊子、卖炸小鱼贴饼子的摊子、卖八宝莲子粥的摊子、卖醉蟹的摊子、卖羊杂碎的摊子、卖驴头肉的摊子、卖红烧牛、羊睾丸的摊子、卖汤圆、馄炖的摊子、卖炒蚂蚱、炸贩蚯蚓、炸蝉、炸蚕蛹、炒蜜蜂的摊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儿汇集,但都在牌子上标着:高密东北乡风味小吃。这种广纳博采的风度让上官金童叹服。十几年前,从没听说过谁敢吃蛇。但现在,据说方半球的儿子与人打赌,竞用白面饼把一条毒蛇和一棵大葱卷在一起,蘸着新鲜豆瓣酱、喝着高粱酒,硬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叽哩咔嚓地给吃掉了。狭窄的青石街道上人们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于都沉默,人们变得特别友善。只有油锅里炸物的哧啦声,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声,只有人嘴咀嚼时的巴嗒声,只有那些被现场宰杀的小鸟的唧唧声。他混迹在这崭新城市的故意装哑巴的食客中,眼睛饱览了美食,鼻子饱嗅了美味,嘴巴却淡得飞出了小鸟。他终于发现,喝一碗用龙嘴大茶壶冲出的茶汤正好需要一元钱。他向那大茶壶靠拢过去。龙嘴大茶壶的热水筏吱吱地鸣叫着。茶汤的味道苦中带香。他突然看到,独乳老金跟一个白脸的中年人正坐在龙嘴大茶壶旁边的摊子上,用竹签子挑着一串油炸田鸡腿,男的把手中的竹签递到女的嘴边让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签递到男的嘴边让男的咬。这亲呢的情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却步。他低着头溜到一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油印广告,招徕着花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儿刺鼻辣眼,他知道这是男人们小便的地方。他在暗处,老金在明处。老金烫了个菜花状的大包头,头发油黑发亮。也许是染的,也许是假发套。黑夜能使老女人变嫩,化妆能让丑女人变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红灯下面若银盆唇涂脂,独乳高挺,胸衣亭亭如华盖,宛如一个风流少妇。瞧她那个卖弄风骚的肉麻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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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5:52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5)



老杂毛!老来俏,老不正道,生女为娼,生子为盗。他暗暗地骂着,同时却对那白脸的中年男人满怀着嫉妒。这时,他的腿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猫呢,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像哑巴孙不言一样用双手行走的残疾少年,少年生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细得像鸵鸟。他伸出一只指头弯曲的小手,可怜巴巴、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上官金童心中一阵酸痛,在这沉默不语的世界里,他的心软得像粘糕一样。连这乞讨的残疾少年,竟然也不愿违背夜市的规矩。他感动得非常严重。他感到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少年的乞求。略微一犹豫,他就把那张被手攥湿了的钞票送给了少年。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转身,蹭呀蹭呀,蹲到龙嘴大茶壶前。少年捧着碗喝茶汤时,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后悔,但马上就否定这念头,让一种崇高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心。老金还坐在那儿,他不敢出去。为消磨时光,也确实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电线杆上,看着绿色的液体沿着电线杆下流。刚撒到一半时,一只坚硬的大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严肃的脸说明在她眼里男女性别已经不存在。她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标,胸前挂着市卫生局签发的“卫生监督员”证件。手脖上挂着一个磨破了边的革包。她指指墙上的一行大字:此处不准大小便!又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标,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发票,递给上官金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此票不做报销凭证。上官金童拍拍衣袋,摊开双手。老太太铁面上没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忙地给她鞠躬、做揖,并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表示着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原谅,刚想贴着墙根溜走,老太太赌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冲突,老太太总是能轻松裕如地挡在他的面前,并对着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自己搜。老太大摇摇头,表示她不搜,决不搜,但她的手也决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老太太推开,沿着幽暗的墙根奔跑。后边没人喊叫,但却响起了铁皮哨子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潮湿的东南风像蛇的皮肤。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夜市上。摊主们已经收摊。红灯一盏也不剩,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满街的鸟毛和蛇皮。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严守着沉默的原则。看到他之后,小流氓们停住手,齐齐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打架最英勇的少年,竟然是接受过他施舍的残疾少年。他有两条健康发达的腿,他的坐垫和小板凳不知去向。上官金童心中懊丧,暗骂自己心肠太软上了当,但同时又觉得这少年狡猾得可爱。小流氓交换着眼色,少年挤挤眼,他们一拥而上,把上官金童掀翻在地。他们剥掉了他的西装革履,直剥得剩一条短裤为止。然后,一声响亮的呼哨,他们就像鱼归大海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赤裸着身体,光着脚,上官金童沿着那些幽暗的小巷寻找那群小流氓。这时,他已经顾不上恪守沉默规则了。他时而大骂,时而嚎哭。地上的残砖断瓦,硌着他在桑拿浴澡堂泡嫩了的脚;冰冷的夜雾,浸打着他被泰国女郎按摩得娇贵了的皮肤。他深深地体会到,在地狱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地狱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现在已落在了地狱的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想起在桑拿浴澡堂里那种烫皮的灼热,更感到现在的寒冷深入骨髓。他想起与独乳老金纵情狂欢的那些日子,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但那是幸福的赤裸,现在算什么?身高一米八十厘米,在深夜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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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56:0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章(6)



因为城市禁狗令的颁布,十几条被主人抛弃了的狗——像法西斯一样凶恶的德国黑盖狼狗、像狮子一样威风的藏獒、抖抖颤颤如一堆猪大肠模样的沙皮狗、披头散发的明星狗——组成了一个土洋结合、中西合壁的狗队,寄居在垃圾堆里,时而撑得放屁窜稀,时而饿得弓腰拖尾。它们与城市环保局下属的打狗队结下了深仇大恨。上官金童不久前还听说,打狗队队长张华场的小儿子,被几条凶猛的大狗,从幼儿园的数百个儿童中准确无误地拖出来吃掉了。当时,那群孩子正在儿童乐园里玩耍,张华场的儿子,坐在一条旋转的游龙上。一只黑色的狼狗,从高空铁锁桥上,像鹰一样飞下来,精确地落在那可怜的男孩的座位上,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颈背。几条种类不同的狗,从各自的埋伏地点冲出来,协助着主攻的狼狗,几乎是大模大样地、不慌不忙地、当着像木鸡一样的幼儿园阿姨的面,把打狗队长的公子抬走了。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独角兽”,对这起复杂而可怖的事件进行了系列报道。最后竟得出了这群狗是由黑社会分子化妆而成的奇妙结论。当时,华衣玉食的上官金童对这个事件像眼前流云耳旁风,根本没用脑袋去想。但现在,不由你不想了,伙计。由于“卫生爱市月”比较彻底地清除了垃圾,这群狗正处在弓腰拖尾的饥饿阶段。市打狗队最近装备了从国外进口的带激光瞄准器的连发快枪,这群狗白天躲在下水道里不敢露头,只靠着后半夜出来打点野食,它们把“爱娃家具店”的一件皮沙发都撕着吃了。赤条条一身白肉的上官金童,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他看着那头圆睁双眼、抖擞着满身黑毛的藏獒,想起了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崭露了头角的天才宣传家“独角兽”的报道:据可靠消息透露,那头“藏獒”,其实就是披着狗皮的惯犯臧嚣。他仔细一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披着狗皮的人。他连忙做揖求饶:“臧嚣大哥,臧器大哥,我跟您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我这人一向老实,除了爱盯女人的奶头,别无恶行和劣迹,求您饶了我吧……”

藏獒迈着拳头状的大脚爪,啪哒啪哒往前走着。它上翻着毛茸茸的厚唇,龇出寒光闪闪的白牙,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在它的身后。有两条像孪生兄弟一样的狼狗,一左一右,护卫着藏獒。狭长的狗脸,阴险毒辣的表情。在它们身后,簇拥着一群乱七八糟的狗东西。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尖耳朵秃尾巴小狗,像个小女孩一样,“哇哇”地叫着,声音那么清脆,但一点也不悦耳,因为那声音里没有女孩的纯真,却有狗仗狗势的骄横。藏獒颠动着大头狂吠了两声,威猛得可怕。这是一群货真价实的猛兽,比最凶恶的人要可怕十倍。“独角兽”简直是胡说八道。到了这样的关头,上官金童还不忘记批评“独角兽”利用大众媒介进行合法造谣的活动。狗群就要发起进攻了,它们脊梁上的毛都像枯草一样支棱起来了。上官金童弯腰捡起两块黑石头,一步步倒退着。他本想转身撒腿逃跑,但突然想起了鸟儿韩的教导:遇到强兽,最忌惊慌逃跑,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你只能面对猛兽,瞪大你的眼。鸟儿韩说他和黑瞎子搏斗时就与它比赛过眼力,一直把那头熊看得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怯地低下头。老天呀,我可不敢看那畜生的眼睛,那不是眼,那是两团燎人的磷火,看一眼你就感到双腿上的筋抽搐起来。我可不敢停住不动,因为我的脊背像阳光中的冰凌一样,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屁股沟子里和两条大腿之间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就是融化掉的脊梁骨啊。他退却着,盼望着脊背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一堵墙,或是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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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43:0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一章(1)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变成一个大型游乐场。文管所长带着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和从保安队临时雇来的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保安,还带着市公证处的公证员、市电视台记者、市日报记者,一行人浩浩荡荡,包围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长对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决:“经详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东北乡公产,并非上官鲁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鲁氏家原房产,已做价变卖,款项已由其亲属鹦鹉韩代领。上官鲁氏母子占据塔前公房系违法行为,限其在接本通知后六小时内搬迁,若延误,则按妨碍公务、霸占公产治罪——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吗?”文管所长气汹汹地问。

上官鲁氏稳如磐石,坐在炕上,说:“让你们的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文管所长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涂了,你劝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和政府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头撞玻璃、毁人模特,被送进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讷地摇着头。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显得愚蠢透顶。文管所长把手中的移动电话一举,他就扑通一声下了跪,捂着头哀嚎着:“别电我……别电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长为难地看看公证员,说:“老的老糊涂,小的精神病,怎么办?”

公证员说:“有录音录相为证,强制执行吧!”

文管所长一挥手,十几个保安拥了进来,强行把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鲁氏晃动着满头白发,像头老狮子一样挣扎着。上官金童却只管连声求饶:“别电我……别电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鲁氏挣扎着向那几间草屋爬去,保安们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她气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铁巨齿的大铲子,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死。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其实,十几分钟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在大栏市的上空盘旋着。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从高地上空轻快地滑过去。它越飞越低,有好几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几乎擦着了古塔圆溜溜的尖顶。它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头顶那个快速旋转的螺旋桨搅起了一股股的旋风,发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脑子发昏的声响。在耀眼的舷窗那儿,我看到有一颗圆溜溜的大头探出来,往地上张望着。没来得及让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闪过去了。红色的推土机吼叫着,履带哗哗啦啦地响着,像个恐龙时代的怪物高举着它的巨铲触到了塔前的房屋。门圣武老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闪,接着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着:“别电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还不行吗?”

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又盘旋回来,它的身体倾斜着,扇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一个女人的身体从舷窗里伸出来。她的喊叫声在直升机震耳的轰鸣里勉强能够听得到:“住手……不许毁坏……古建筑……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他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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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43:2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一章(2)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着桔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黄风衣里撅着。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末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

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升飞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识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竞时时露出媚笑。鲁胜利的媚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风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插电视局局长的“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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