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薛志强下了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这种教育不是单一的如宣传里所说,农民对知青的教育与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农民告诉知青:人,本来没有心,更无从谈起良心,人心是从狗身上拿走的;狗没了心,人便给狗用泥土捏了一颗心,狗心是土心。有人来了,再远,狗也能觉察,因为人脚一旦踩上土地,土心狗就有感知。 农民还说: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是说:如若人有良心,狗就不必吃屎。薛志强当知青,常能见到的情景:农家妇给孩子把屎,懒得收拾,就唤过狗来把屎吃了……
农 家 狗 (中篇小说)
金弢
在动物世界里,狗跟人靠得最近,狗性也最通人性;狗的智商不但能跟一个十二岁的孩童相提并论,而且在多种感官功能上远超于人类。人们常言道,聪明的处事为人是:进门看脸,出门看天。这是在说人要学会察言观色,知情知趣。而作为狗狗,牠不需要看到我们的脸色,就能知道我们的心情。有科研者做过试验,主人回家,在漆黑的夜晚不开灯,但狗狗马上能知道主人今天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忧伤,牠不需要看到主人的面部表情;即使主人做出伪装,狗狗当即也能觉察真假。
家里来了陌生人,访客是否受待见,主人不必有所示意,狗狗瞬间会知道主人的心境,会向来者作出相应的表示。这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刚出生的婴儿也具有,婴儿比成人远能感知对方的心理活动。只是人所天赋的理性与知性过于强大,这即是成年后的智商;加之人的社会活动更为复杂,更为宽广,在成长过程中,人的很多天生的质地与本能会逐渐退化,被理性取代。一个尚未学说话的婴儿,感知是成年人的几十倍;随着婴儿学会了说话,并且话越说越多,与生俱来的超常感官功能就会日益退化消失。
开口说话会影响人的逻辑思维,会吞噬人的敏感度;智慧来自思考,而思考的最佳状态是无语,即沉默。由于说话,人需要语言的逻辑组合,此种境况会影响思维的深邃;缺之深邃,智商就会下降。日常生活中,通常谈吐过频的人智商不会怎么样;
中国以往的社会现象,在此姑且不论对错:一百个人的群体画面,往往是一个人在说话,九十九个人在听,九十九个人保持着沉默,沉默且会让人具备更多的理性,带来更多思考,社会亦趋安宁;而今自从有了互联网之后:同样一百个人的社会画面,是九十九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在听,惟有一人保持沉默,守住理性,遂社会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喧嚣中;
若能考证一下西方语言里“说话是银,沉默是金”这句箴言就会发现,毫无疑问是文艺复兴后对人的深度剖析而得出。
今日互联网虽给人们提供了自由发言的方便,但却时时引诱我们随意说话,让人匮缺了三思而行的时间,深思功能日渐退萎,说了过多未经熟虑之言,造成语多必失;加之我们同样没了时间力求去理解对方,留下误会重重。
尼采将人类最大悲剧分为三种:天灾、人祸、误会。并认为前两者,人可以设法幸免,而人之间的误会是无时不有、无处不存、与空气同在。眼下微信群里频频事发而无休止的争持怒怼,多半源于彼此间沟通受阻、误会淤积。
狗不同于人类,就是成年后照常不失天质,因为牠们就是长大后也不会说话,也不学说话。据说浑毛动物不同于扁毛,不长声带。如若狗狗能跟人一样也有声带且热衷夸夸其谈,那么狗的灵性和特异功能就会丧失殆尽。若是未来的医学科技发展到能给狗安装一条人造声带,狗跟人一样也能花言巧语,那么装了声带的那批,必定成了智商最低的狗们。
文革时期知青下乡插队,落户贫下中农家,薛志强就领略了一只不长声带的农家狗。牠从不说话,但聪明绝顶,凡事心有灵犀,但其命运也极为悲惨,牠叫旺旺 ······
——壹
半个世纪过去了,在薛志强的记忆里,许多往事、许多人物、许许多多的人和物,印象均已褪色、都已逝去;唯有对旺旺的回忆、对旺旺的怀念,不但让他挥之不去,记忆反而日渐清晰。
旺旺跟薛志强似乎前生有缘,所以今世相聚是不约而合。去插队的头一天,薛志强进村脚一落地就在了旺旺的家门口,那个时候还没有旺旺,这里指的是旺旺后来的家。
五月的一天,大地吐新,地里的油菜籽儿已成了褐色,再赶上几个好天气,晒一晒,让菜籽儿收一收浆,就可以割了。为了防止菜籽儿脱落,要就着露水,天刚蒙蒙亮就得开镰;大麦已披上了亚麻色装,等待着收割,尽快让位给迫不及待的早稻;只是冬小麦眼下正生机勃勃,只争朝夕地抽穗灌浆,它们年年都是最后一拨撤离。收下小麦插完最后一批早稻秧,一年中第一个农忙就算结束了。就在这春意盎然的五月天,薛志强和其他知青一共 40来号人,第一批大队人马地来到这个绕了近百个弯儿才能抵达的山沟农村插队落户。两辆大型客车满载知青和他们的亲属停在了旺旺的家门口。
旺旺的房东,一户不寻常的农家,是方圆十几里最有钱的农民,据说是整个公社财大气粗的第一户,堪称富甲一方。这么大的住房,来回跑上十来个大队恐怕也是独一无二。旺旺的家不仅房子大,门口的空地也宽宽敞敞,两辆诺大的客车停在屋前绰绰有余。大队领导林书记偕同几位别的队干部前来欢迎,还有每个知青的房东及家人也来接领自家的知青,加上看热闹的村童老叟,足足百把来人。人头攒动,挤挤插插一大场子,气氛好不热闹,不亚于一次大型的农贸集市。
这栋大房子是本生产大队第七小队铁匠的家。铁匠祖籍外地人,五岁随父母来本村谋生,建立起远近三四个公社唯一的铁匠铺。父亲去世后作为独生儿子,铁匠子承父业,家业发展得很旺,这也是狗狗旺旺名字的由来,为了讨个“旺”字的好兆头。
铁匠的打鉄坊地处村子中心,紧挨七队的队部,是本生产队及邻队社员人来人往的歇脚之地。社员们乐意来此聚首,人气很不错。知青上山下乡来农村插队落户是一件新生事物。铁匠虽说没太多文化,刚来本村时读过三年小学,但心里很崇尚知识,很愿意跟知青打交道,每次都会津津有味地听着知青讲述城里的新闻,所以对自己生产小队的知青,他更是热情有加。
薛志强来后不久,很快成了铁匠家的常客。一回遇上大雪封山,生产队里不派活,勤快闲不住的农民进山搞私有去了,上山砍茅草卖给收购站,一整天的辛苦活儿下来,也能挣个四、五毛钱。对农民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尤其是当天就有现金拿。很多农家除了到年终分红外,一年到头看不到现金。就是厨房里缺这缺那的,也得等着老母鸡下完蛋,手里捏着刚从鸡肚子底下掏出的热得烫手的鸡蛋去供销社换上一斤盐或半斤酱油。今天没农活,薛志强照例成了铁匠家的访客。
——贰
当年,铁匠的父亲因为终年四处奔波,游民般地翻山越岭,带着妻室走村过庄地揽活,常年居无定所,于是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或是为了给祖辈做补偿,铁匠现在安居乐业,一生便生了五个儿子,每隔一两年一个,站成一排,就像他们家的楼梯,间差有序。家里造的五间大排房,足足 30来米长,五个儿子将来到了成家立业时按人头每人一间。眼下儿子们都十多好几了,一个一个地成了壮劳力,铁匠铺人丁兴旺、家业后继有人。今天薛志强的到访还有个特别的名目。现在铁匠家的房子造好了,就是家里还缺一条狗,听说邻村的里坞大队的妇女队长家里下了狗崽,铁匠家的三小子雪勇,一个十八、九岁的壮小伙子,拿了五斤米带着薛志强去挑狗。
狗娘一窝下了八个崽,牠仰躺在狗窝里,尽展着两排整齐的、被狗崽叼得通红的奶头,不安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薛志强与雪勇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狗崽们毛发金灿灿一色。薛志强因为自己小时候爷爷养过一条德国猎犬,所以狗毛偏好黑色,于是悄悄对雪勇说:“怎么都是黄的?”雪勇贴近薛志强的耳根嘻嘻一笑:“黄狗肉好吃!”挑狗时,雪勇要捡大的挑,薛志强说,“大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有的狗刚生下时不大,但会后发涨的。并且挑狗要挑聪明的。” 他问房东还能认得出八条狗的排行吗?房东回答,头生的三只还认得,其他五只就不知道了,说着指给他们看哪三只是头生的。薛志强对雪勇耳语:“我听人说,一呆二笨三鬼灵,狗也一样,我们挑只老三吧,你不也是老三嘛!”他俩满意地挑了老三,兴冲冲地踩着没膝的积雪把旺旺抱回了家。
从那天起,薛志强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件事,他隐约地有一种预感,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每天都去看旺旺一次,旺旺可是他亲自抱回来的呀,就像自己家里的孩子一样,不是每天去看牠一眼一定会想牠的。薛志强来乡下都半年多了,跟当地的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很快打成了一片。还有,薛志强不同于别的知青,是极难得的高中毕业生,因为十年文革期间中学几乎没有招高中生,所以他比其他知青年长三岁,这是在那个年龄段不能相差的年纪。薛志强个头高,在队长和社员们的眼里显得成熟、懂事。来到生产队不久,他便主动向队长请缨,称自己是高中毕业,在文化知识方面有什么用得着的事情,他很愿意帮队里做点什么。
就在把狗抱回家的当天晚上,薛志强晚饭后照例来到生产队。队长当着全体社员的面宣布:“毛主席号召知青来到农村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但是知青是有文化的难得人才,我们应该重视他们,好好利用他们。我们生产队的工分账簿总是问题不断,经常为了工分记多、记少吵个没完。不改变这种现象会影响广大社员的劳动积极性,我们必须有所改变。经队委会讨论决定,从明天起由我们的知青来记工分,他高中毕业,文化高、会算术、又年轻记性好,大家可以尽管放心。工分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当天晚上就同他问清楚,不要屁点儿大的事老往我家里跑。
社员们齐声“哦”了一声就算赞成通过了。
——叁
事实上让薛志强当记工员不仅是因为他高中毕业,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素,也是队长换记工员一个冠冕堂皇的托辞,其中更重要的原因队长虽然嘴里没说,但大庭广众之下是人人心照不宣,那就是队里不管哪个家族的人来记工分,总有另外家族的人不放心,谁都害怕并时时提防着有人在工分册上做手脚。这是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谁都心知肚明。
农民这么计较也是人之常情。农活那么苦,哪怕为了一分钱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人可以想想,七分钱都能买半斤酱油了,而且炒菜时能放点酱油算是高档享受了,能不看住工分吗?!大家经常是有意见没法说出口,那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撕破了脸,否则明天怎么一起干活?但每到晚上记工分时,个个谨慎小心地盯着工分册,每一天每一个数字都不会放过。现在让薛志强来记工分大家没有争议,因为他是来自城里的知青,是外乡人,跟谁都无亲无故,他不参与家族帮派之间的是非之争,他是中立的,是大家可以尽管放心的人选。
薛志强的出身,家境也不富裕,小时候孩子多,父亲工资又不高,母亲总要为一家人的伙食费精打细算。他不能忘记小时候母亲总是把一个月的工资分成上、下半个月来安排,不到月中就会去米缸里摸一把,看看还剩多少米,要事先估计一下后半个月的粮食能不能吃到月底,所以薛志强从小就懂得了钱的重要性。当队长宣布完毕,他当即表态,一定会认真做好这份工作,同时希望大家监督他,如果有什么差错及时提出,趁着记忆犹新当场纠正,也希望大家晚饭后时常来生产队,看牢自己的工分。
中学期间学生时常要下厂学工,薛志强知道工人是拿单位工资的。到了农村后,他悟出了农民不同于工人的经济分配原则,从而也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农民如此计较工分的道理。
在工厂,如果某个工人加了工资,这不会影响另一个工人的经济利益,因为每个工人的收入是直接与国家发生关系。他人涨了薪金,只是国家付出多了,别的工人即使没涨工资,但收入不会减少。然而农民不一样!他们的分配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相连、共有的基础上。一个生产队年终的总收入为全体社员所有,在这个总收入的基础上,根据整个生产队全年所有社员的工分总和进行分配,平摊成每一个工分的所得值。这意味着,某个人若是多得了就等于别的人就会少得。
一个正常的男性全劳力一年能挣到四千工分左右。农闲时男的全劳力是 10分工,女的全劳力 7分工,碰上农忙加班加时,男的可以拿到 13分,女的可以拿到 9分。除了冬天大雪封山队里没活,或因个人、家里特殊重大事情外,农民一年到头都会坚持出工,即使病了,只要不是病得住院开刀,出工都不会落下。农民的口头禅:不做是没得吃的!
这样,生产队用一年中所卖掉的稻谷及农副产品所得的总收入除以全队工分的总数,得出本年度每一工分能折合成几分钱。薛志强所在的生产队拥有诸多的优势,每一工分能分到一毛钱以上,别的队最多也就八、九分钱。所以,如果哪个社员计多了工分,那么队里工分的总数就会增加,这就意味着工分的平均值在下跌,其他的社员会因此蒙受损失。所以每个社员在管牢自己应得的工分外,还得看住别人不能多计不该记的工分,以维护自己的利益。说农民是小农经济有狭隘性,这就是一个方面,是基本的分配原则使然。
——肆
薛志强当了记工员,跟当初他的愿望则是不谋而合。自从抱回了旺旺后,他心里本来就打算希望自己不忘记每天去看旺旺一回。现在好了,成了队里的记工员,队里他是每晚非去不可的了,这样去看旺旺,就想忘也忘不了了,反正旺旺家就在队部隔壁。铁匠家富有、吃得好、油水足,旺旺营养充足,长得飞快。七、八个星期后已经有了很强的弹跳力,身上的胎毛已经脱尽,换上了一身油亮的刚毛。旺旺体格健壮,四腿有劲,活动量大,跑起来速度特别快。不久,铁匠就同意薛志强单独把旺旺带出了家门。
旺旺日长夜大,牠的聪明劲儿很快显现了出来,牠确实很鬼灵,跟薛志强和房东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巧妙。比方说在家里时,旺旺知道雪勇是牠的主人,当着薛志强的面还是更多地听从雪勇的支配,然而薛志强一但把牠带到了队部,旺旺则更多地听他的了,牠明白牠家的大主人老铁匠是把牠委托给了薛志强带出的门。
旺旺来到队部,这是队里的新鲜事儿,大伙儿逗牠玩,特别是那帮淘气的小毛孩子,但旺旺对他们显得兴致索然。有些小男孩儿死皮赖脸地来搂抱牠,牠总是习惯地先抬头看看薛志强的表情,以“征求意见”。碰上队里人满为患的日子,薛志强把旺旺叫到门外等着,旺旺便会一动不动地耐心守在那里,谁带牠走都不行,甚至有一回雪勇见旺旺独自留在门外挺孤单的,想把牠先带回家,旺旺也不乐意。牠穿过人群钻到薛志强的腿下来求援。薛志强告诉雪勇,记完工分他还要带旺旺去“练奔”呢!说完,旺旺又回到了原来位置耐心等着。
“练奔”是旺旺最喜欢的一件事,也是最有利于牠健康的运动,每天有了这个习惯,几天不练旺旺就会浑身不爽,打不起精神。
知青到了儒林村,村里可建房的空地几乎没有了,而且 40来号新知青每人一间住房可要一大片空地。
知青进了村,安插在每一个生产小队,这叫“插队”,但头六个月,知青先在农民家里过,这叫“落户”,知青“插队落户”的名称由此而来。家里能接收知青还是个政治待遇,不是任何一个农民家庭被允许的。除了政治成份好,还要为人正派,家境优越,人不贪小。
知青下乡头一年,国家每人每月补贴生活费 10元,知青落了户,这十元钱交给房东作为伙食费。此外,房东家可以多装一只 25瓦的大灯泡,这是对知青的特殊照顾,考虑到他们要读书写字,而通常每个农家只允许有一盏 15瓦的灯。
家里有了知青,每月的 10元钱现金和多一个 25瓦的大灯,时常会招来左邻右舍的羡慕和嫉妒。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薛志强的房东大妈总把伙食安排得好好的。房东家的两个姐姐都出嫁,秋林小薛志强两岁,而妹妹秋艳又小秋林三岁。秋艳还小,有时吃饭时有点好菜也想伸筷子去夹,秋林就会拿自己的筷子打妹妹的筷子:“别动!这碗菜是留给哥哥吃的。”
为了解决半年后知青的住房问题,大队决定在后山岭劈山平地,給知青建排房,一排十五间,共三排,还专门开出一条新路。这条路就是旺旺练奔的最好去处。
——伍
后山岭以前是一片坟地,儒林村有三千多人口,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安息在此。为了跟上新形势的需要,响应党的号召,作为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安排好下乡知青的生活,“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生产大队各家各户都毫无怨言地迁建祖坟。彼时政治挂帅,是一切服从领导的年代。后山岭一下子多出四十好几知青,加上有从县城来的。趁着山岭的开发,也有社员中为数不少的年轻家庭在此平地建房、安家落户。从远景看,后山岭将是未来的一方热闹之地,队里还计划在此开设日用品、粮食加工等代销店,于是大队支部认为建筑一条连接后山与老村的通道已缺之不可。
路有两米多宽,社员们称之为“大路”,这是儒林村一千四百多年有史以来最宽的大道,为遐迩鲜见。每到夜晚当薛志强记完工分,旺旺总要送他回家。这时,他们会在“大路”上练上一通奔跑。
贫下中农的贫困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在精神、文化层面。薛志强刚来村里时,整个大队只是总部有个高音喇叭。在县里给每个生产小队装上有线广播之前,整个山村除了人说话和鸡鸣狗叫外到处是一片死寂。农民是白天抡锄头,晚上抱枕头,没有丁点文化生活可言。大队虽然订了一份《宁州日报》,每个生产队可以去借,但除了极少部份社员家里有条件供得起读几年小学外,不识字的青年占绝大多数。薛志强想,反正自己每天晚上要来队部,就提议利用计完工分的时间给社员读报,也让大家知道一下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这一提议马上得到大队领导的支持,并号召各生产队的社员,晚上只要有时间,希望都能去第七生产队听知青为大家读报。这样薛志强回家的时间又往后推了,但旺旺不在乎,牠一如既往地忠诚坚守,直到薛志强办完事送他回家。
每晚的读报会成了各小队之间互相往来、接触的契机,人们彼此有了更多的走动,爱开玩笑的社员一到场气氛就会热闹起来。七队有个老不正经、玩笑不绝的“活宝”,他是个文盲社员,虽没文化,但人却是绝顶的精明,干起农活是出了名的好把式,带头种起田来,不拉绳子,把六株秧苗插得笔直,远远镖去一般。
现在好了,他有了表现的场所,看到薛志强快记完工分,人到齐得差不多了,他就学着薛志强的样,手里拿着报纸拉大嗓门说:“哎,大家注意啦,我开始给大家读报啦,大家听好了······”他正开着玩笑演着戏时,另一个社员走到他跟前加大嗓门对着全体人员讽刺他道:“还给大家读报哩!他不看看连报纸都拿反了!”顿时引来众人大笑。然而“活宝”脑子反应极快,急中生智,立马大声嚷道:“我是拿报纸先让他看看,他还不识抬举!”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薛志强给旺旺规定好了固定的训练方法,他会将一根粗粗的树根扔出几十米远,要求旺旺以最快的速度取回。为了提高旺旺奔跑的速度与力量,气喘吁吁的旺旺捡回树根讨好地交还给薛志强时,只要没得到表扬,下一趟旺旺会跑得更加拼命。他们就这样,只要不是大雨倾盆,哪怕大雪纷飞,天天坚持。有一回,薛志强已扔出了树根,旺旺正要开跑,突然刹住脚,趴在地上胆怯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眼睛死盯着前方。今天牠一定是发现了异常之物。
儒林村如前所述是离开县城要拐几十、上百个山湾才能抵达的深山村落,虽然已经到了一九七0年代,但村子周围一带听本队农民说,山里还是有野兽出没。薛志强的房东弟弟秋林,他爷爷就曾是打老虎的。听房东大妈说过,她公公怎样自制打老虎的毒药。说是山上有一种很毒的树,砍回家熬成黑黑的浓浆。在山上老虎时常出没的道上,用茅草编成篱笆筑成一个走廊,伏下诱饵,在走廊的尽头,拉满弓,在箭头涂上厚厚的毒浆,靠近箭弓的十米左右之处,在诱饵旁设下一块踏板,当老虎叼食时,会带动与踏板相连的弓箭。中箭的老虎跑不出五十米便会中毒倒地。
今天旺旺出乎寻常地伏在地上不敢前行,一定是发现了较大的野兽。
村里人还说,这些年头老虎是已经见不着了,但豹子还有。狗的感觉要上百倍地超越于人,尽管薛志强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可以想见旺旺看到了什么。他从路旁抄起一块石头朝前方扔去。瞬间,旺旺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恢复了常态。
第二天,薛志强把这件事说给了老铁匠听,铁匠说没错,一定是旺旺看到了比牠更大的豹子。铁匠还说,旺旺现在毕竟还年龄太小,他安慰薛志强,再养上半年,旺旺会变得勇敢得多。而此时此刻,薛志强怎么也想象不到一年半载后等待旺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陆
几个月后,县卫生局为了加强贫下中农的出工保健,要求各公社大队选派几名有文化的男女青年、下乡知青包括回乡知青,去县里集训,做那时流行的“赤脚医生”,其实也就是卫生员。“赤脚医生”顾名思义,不是脱产的专业医生,也是要光脚下田的。薛志强他们几个知青被选送去县里培训,这下带来了他跟旺旺的第一次分离的想念。差不多十天的培训时间,讲解最基本的救死扶伤知识,了解认识最常用的中草药,每人发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只卫生员药箱。当农民去田里出工,特别是进了山,万一出现什么应急工伤事故,或被毒蛇咬伤,就可以进行第一时间的抢救。后来有一回在山里干活,真的有位女社员小腿被蕲蛇咬伤,药箱里没有特别的治蛇咬的药,薛志强用手术刀刮去蛇咬牙口边模糊的淤血,用嘴吸出伤口里的毒液,将绷带扎紧脚腕和膝盖,让社员采来大量茶叶,嚼烂后用茶叶汁水清洗伤口,然后再用嚼烂的茶叶泥厚厚地裹在伤口上,因为茶叶有吸收毒液的疗效,以确保病人在被送到公社卫生站之前不让蛇毒扩散。
在培训班告近尾声时,薛志强开玩笑地对卫生局局长抱怨,称:“什么科的门诊都让我们看,就是不允许我们检查妇科,”说完哈哈大笑。梁局长笑骂他,说他心术不正,歪风邪念作怪!培训班即将结束时,薛志强惦着旺旺,想了一个多礼拜了,到最后两天,他把食堂饭里的肉收存起来,给旺旺带回了家。
自从吃了薛志强带回家的肉,薛志强更像成了旺旺名正言顺的主人。铁匠自己虽没文化,但他深信有文化的人必定办事有方。他会很欣赏地重复:“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 特别是有人来打鉄铺歇脚,他便兴致勃勃地赞不绝口:“有知识真好,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们队的知青把我家的狗调教得都像有文化似的,旺旺从来不乱吵乱闹。”
旺旺成了薛志强生活中缺之不可的一部分,也让薛志强真正感受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对旺旺来说更是如此。每到出工的时候,社员们在队部集中等队长来派活,旺旺会准时找来。碰上进山干活,旺旺不能跟去,牠会把薛志强送到村口。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在农民不识字的年代,只要读了高中到了农村,一切跟文化有关的事情,处处都能派上用场。比如,薛志强生产队的植保员由三人组成,带队的要负责农药的配对和稀释,但三人都没上过学。带队所知道的配方,只能请教别队的植保员,或从他人那里打听得悉。一则兑水比例很不精确,往往是大致上估计;再者,治理病虫害的农药,其浓度每次都不一样,而且公社发下来的药水也不是一成不变,每次的计量标准不尽相同。
还有更多需要顾及的因素,须考虑得面面俱到,一有疏忽,会影响植保质量。在调试药水时,必须考虑秧苗的密度、是烈日抑或树荫,早中晚气温也不一样,所以合成的配方和原药兑水的比例每次都不同,随时都得酌情而定,而这一切首先要能读懂说明书才行,仅靠大致估量势必影响效果。
过去没有合适人选不得已,多少影响了稻苗生长。现在有了高中生知青,队里如获至宝,这样薛志强又担负起重任。他精心按照配方说明,根据庄稼病情、虫害程度、早中晚气温及阳光照射强度,不同地配制相应、各异的比例,很快显现成效,稻苗长势喜人。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快速在本村及邻近大队传开。别队的植保员们利用工休时间纷纷前来讨教。然而在社员们受益良多的同时,最称心如意的要数旺旺了。因为当了植保员,薛志强就没法再参加山里的农活了,生产队里 150亩水田的植保,轮着圈儿做都空不下来。现在进不了山,旺旺可以天天跟着薛志强来地里出工。
诸事遂顺地过了几个月,旺旺一天天地长大,心理上比以前更见稳重,外形看过去已是一条发育成熟的大狗了。现在把牠抱在手里已不像昔日那样轻而易举了。旺旺到底有多重了,一直是薛志强的一个迷。终于有一天,薛志强有机会知道了旺旺确切的重量。
——柒
随着知青的大批到来,队里的人均耕地在逐步相应减少。县委向全县各公社发出号召:“向水要田、向山要田!”靠近富春江下游的公社可以围江造田,像薛志强所在的大队已处远山深坳,本来就缺水源,只好向山要田,于是开山造田成了农闲时的当务之急。
要收下这么多知青,分掉农民这么多土地,社员们心里不快,但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这是国家政策,谁敢公开反对不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但牢骚毕竟还是有的,或轻或重地一有机会总要发泄出来。碰上造田干得过苦时,碰上知青表现不尽人意时,有些怨气大的社员,特别是个别不讲理的冤大头,会毫不含蓄地冲着知青发牢骚:“你们这帮知青,我们管你们要叫爷,我们辛辛苦苦改出来的几亩地不都是为了你们!学大寨,造大寨田?不都是因为你们来了我们的田地不够分了才这么玩命!”然而也有一些农民出来说公道话的:“你也怪不着他们知青,他们来农村吃这种苦,生活又不习惯,年纪小小就离开父母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你以为他们是乐意?!他们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你发这种牢骚,本来也怨不着他们!”
所谓造大寨田就是学习山西样板大寨大队,是当时全国的政治运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寨田就是梯田,做梯田需要用石头在山腰垒起一道道石坎,里面填满土、灌上水就可以插秧了。然而往山上运石头是造大寨田最艰巨的任务。每个生产小队都把造田指标承包到各自队里。
薛志强的体力差不多能挑上两百多斤了,这说的是较长一段路程的支撑。时常干完山里活,队长会分配背树任务,根据每人的基本工分把砍倒的树按一分工背二十斤的标准背回生产队,这就是说,拿十分工的全劳力要背两百斤。薛志强刚到半年后第一次评工分被评了八分半,是因为他体力不错加肯干。到第二次评分长到九分半,这意味着他今天要背回 190斤重的树。
平时队里评工分时都会你争我吵的,但碰到这种情况,体力不行的社员真让他多拿工分都不敢了。碰上没本事又要争工分的社员,队长这时就会骂人放刁话,弄得那种人无地自容。因山上的树没法过秤,背大背小由自己挑,但是超额背了可以加分,谁没完成任务也要扣分。这种加、扣分的额度一般定得比较高。怕扣工分,大家宁可挑大的,愿意超额多背,加工分对农民而言是最有吸引力的。大家多背了也正符合队里的利益,因为砍倒的树若不及时背回,一则容易烂掉,二则会有被人偷走的危险。
但是挑石头的情况不一样。山腰放炮,首先要用雷管炸开山石。炸石头是生产大队的任务,炸下来的石头每个生产小队可以任意取用。农民挑石头用的是秧架,但挑石头跟背树情况不一样:正常情况下,石场刚放完炮,小块石头比比皆是,每人可根据自己体力往上加码。但挑着挑着,大小合适的便所剩无几;到了最后留下的都是超大块的。不得已情况下别无选择时,只好挑走超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大石头。
往往是担子刚上肩,重量还不能完全感觉出来,但走上一程,体力上的艰难就体会到了。但既然已经坚持到了半路,那是谁也不会再半路扔下的了,死活得硬撑着挑下去。石场都选在河滩边,而河滩的位置要低于公路面许多。在超负荷的情况下,又要从低洼的河滩沿着台阶往上挑,薛志强名符其实地体尝到了什么叫“竭尽全力”的痛苦。
计工分是按照所挑石头的重量而定,每挑一百斤为一分工。薛志强设想好自己每天挑上一千斤,挣够了工分额就满足了。他安排好分五趟挑,每次 200来斤,上午挑三趟,下午挑两趟。但就是因为到了最后没有合适的石头可选,无奈会事与愿违地多挑。称石头的磅秤架在河滩上方的公路桥上,石头挑上了公路,连人带秧架一起站上磅秤,然后放下担子再约体重,减去体重就算石头的分量。薛志强连人带架子是 432斤,体重 97斤,石头净重为 335斤,这就是说,他以 97斤的体重挑了 335斤的担子,石头是体重的 3点 5倍。
有了磅秤,今天旺旺来得正是时侯,一上秤薛志强才知道旺旺都 42斤了,无怪乎现在要抱起旺旺已是日趋艰难。管秤的老农说:“这么肥的黄狗拿来吃,比养猪还划算!”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难道果真将应验旺旺的命运?
——捌
知识青年是国家的人才,广播里总是这么说,各级领导对知青才学的利用要做到充分,这是公社党委最近开会传达省里的指示。自“复课闹革命”后,学校的教学逐步走向正规。眼下县、镇各中学师资力量严重短缺。薛志强虽然在外语学校读过高中,除了主课英语,数学也是他的强项,当然在县、公社领导的眼里,谁都认为英语是他的特长。这么一块好材料上级肯定不会闲置起来。随着中央某位领导的第二次复出抓教育,国家教育部的全国办学方针很快下达到了各县镇,尤其是要全面恢复自文革开始几乎完全瘫痪的外语教学。这样一来,薛志强意味着责无旁贷地要脱离生产队去县里教外语。社员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薛志强不愿意教书,自有他的心病。当然,能当老师是村里谁都羡慕的职业,换了别人会争先恐后、求之不得,有说不尽的好处:可以拿工资,现金对农民来说真是可望不可及的;不用下地了,摆脱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成了脑力劳动者,离开了又脏又累、时间又长的农活;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文化的偏远山村,老师被人尊为“先生”、受人敬重。那么好的美差薛志强不敢接受,是担心一旦任了职,以后领导就不再放他走了,他害怕自己将来上大学的理想就此落空!就是不上大学,返城上调的机会是否也会受到影响?加上一旦去了县城,他就不能每天跟旺旺一起练奔了,而且一走就是一个学期。虽然有周末,但专程坐长途车回生产队也不现实。
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生产大队党支部兼管知青工作的书记、学校的卢校长,三人是三顾茅庐,恭恭敬敬地来到知青点请薛志强出山。在确实无法推辞的情况下,为替学校排忧解难,就算救急,薛志强同意了,但他只答应帮忙一个学期,理由是自己下农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在广阔天地里经受实际锻炼。无奈之下,校方只好默认了他的要求。因薛志强数学底子好,他同时也兼任起高中数学老师。
到了县城,因体力上的轻松和时间上的悠闲,人一空下来,薛志强很不习惯见不到旺旺。只要公社或大队有拖拉机来县里,或县里有车去山里,他都会搭车回生产队一趟。隔开了一段时间,旺旺再次看到薛志强,有如亲人久别重逢,更是难舍难分。老铁匠甚至同意薛志强带旺旺回家过夜。
那个时候,农民除了过年和“双抢”后的庆丰酒外,平时吃不到肉。国家为了照顾知青,考虑到他们正长身体的年纪需要营养,知青每人每月发一斤肉票,农民就没有这份口福。买肉的那天,薛志强一定会带上旺旺在家里一起好好享受一顿。那年头,知青买肉都要肥的,是因为缺油水。现在有了旺旺,薛志强跟杀猪的山沟佬讲好,一斤肉票买一斤半带骨头的肉。他买了很多带脆骨的肉,当然所有的脆骨都成了旺旺的盘中餐。
时间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在薛志强跟旺旺离多聚少的半年中,一个学期即将结束。为了不让学校到时又缺了老师开不了课,薛志强跟卢校长事先又明确了只教一个学期的决定。卢校长颇为惋惜地说:
“你看同学们那么喜欢上你的课,很多学生因为你都喜欢上了外语,你这么一走,我真担心不少同学会受打击。” 然而,薛志强只好语气委婉地安慰卢校长:“慢慢来,会有办法的。”
果真,后来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县里都传说薛志强已考上大学,只等待入学通知书了,这时学校的英语老师因流产无法上课,卢校长不得不又来上门求援,并打下包票,入学通知书什么时候到他什么时候就可以走人,绝对不影响他入学。
这次两个月的帮忙代课,于薛志强而言,是一段心情极为轻松愉快的经历。这回他没有像第一次那种生怕被拴在农村的精神压力,他反正要走了,这已成了定局。薛志强心花怒放地享受着每一寸时光,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走,成了他跟旺旺的诀别。
——玖
入学通知书终于下来了。薛志强搭乘省招生办工作组的吉普车回到村里。下车后,还没来得及回知青点,他先去了铁匠家。在县城,他给旺旺买了一个午餐肉罐头,想让旺旺饕餮一顿,这将是他跟旺旺的告别仪式。他人还没到铁匠家,老远已看到雪勇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吃饭。他大声喊着雪勇的名字,高声嚷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刹那间,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一种冷清、若失的感觉,今天怎么没有了旺旺像往常那样远远地朝他跑来迎住他?扑在他身上尽情地撒欢,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亲热?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雪勇,高声问,几乎在大声呼叫:“旺旺呢?旺旺呢?旺旺在哪?怎么不见旺旺?”······
雪勇尴尬地笑笑,拿着筷子当当地敲敲碗,薛志强以为雪勇以此在召唤旺旺,但并没有见到旺旺的身影。他又大声疾呼地问雪勇:“旺旺呢!旺旺呢!”近乎在对雪勇吼叫。雪勇依然尴尬地笑,依然什么也没说,再次当当地敲敲碗,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吃了。”
啊! ······
薛志强的心像是被铁匠铺里的大鉄钳死死夹住似的,他感到无比的、从未有过的痛楚!他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绞痛!······
时光过去了五十年。多少人和事,多少景和物,都在岁月的冲刷后,日渐褪色;太多的情与景,太多的恩与怨,只要不再念及提起,只要不复触物生情,大千悲喜沧桑、尘世名缰利锁,薛志强的余生之年也许不再会想起。然而,旺旺!那曾无数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相守的旺旺!这么多年来,大半辈子地过去,牠在薛志强的记忆里非但没有淡出,反而变得越加清晰,思念变得越加强烈!身处异域,更是有增无减!
——拾
负笈重洋求学域外,薛志强认识了一位同胞,上海人,大他三岁,同姓,他称之为本家,敬如兄长。本家给薛志强讲述了一段同样让他莫世不忘的经历:
六十年代末,本家作为知青赴江西插队。一户农民要杀自家的狗。传说,狗只有在被杀时因为恐惧,身体会释放走某种元素,之后的肉才好吃,所以杀狗时得很凶残,让狗惊慌恐惧,让牠释放掉这种元素。那家的几个农民把自己的狗用大门拦腰夹住,用榔头死命不断地锤击狗的脑袋。这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遭遇,狗从不解、茫然、惊悚、恐惧,一直到挣扎,真正含义上的垂死挣扎,发出悲切的哀求、发出歇斯底里的号咷,无情的铁锤像雨点一般不停地向牠砸去!求生的本能让狗奋力跃起,牠挣脱了两扇大门的夹击,牠终于重获自由!——然而牠没有因此而遁逃,在十几米处,牠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满头往外喷泻的血,染红了整个头部,在牠的跟前瞬间已是满地血水!
第一次的不成功,意味着还有第二次!主人发号施令,唤牠回来。被打成如此境地的狗,还不逃跑!可怜而又胆怯的狗,害怕成了丧家犬,颤巍巍地又走了过来。
牠被再次夹进门缝,再次遭受重击,受到致命的重击!
······
恰逢传来微信,有食客诩言:较之云乡狗肉,柳眉千塘白切货,堪称绝品!
2024年02月16日 定稿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 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东西、路遥、鲁彦周、高晓声、张抗抗、从维熙、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0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五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近年来文字发表于国内多家大型文学刊物:【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 “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 一等奖;
散文《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 杂志, “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2023年10月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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